第五回 背福海三妖喪命　遇不情七竅迷心

山陽東百里許，有石壁數(shù)仞，埋沒于茂林之內(nèi)，崖半一洞深遽難窺。洞外紅梅一株，大可合抱，每到十月，花開甚艷，香氣逼人，而且花盛開時，洞口云霞飛騰百丈。往來樵子見此奇異，有謂為狐怪所化者，有謂為蟒精所化者。不知老梅得日月精華，成一妖姑，自號宅女，常住洞內(nèi)苦苦修煉，不貪塵世榮華。煉道多年，飛升未獲，暗自恨曰：“吾自煉道不辭艱苦，此身究不能飛升碧落，朝見上皇，封為仙真，殊不滿乎吾意。
今日愁悶更甚，何妨駕動風(fēng)車，四境閑游，或得一同類以相參，而飛升有時，未可知也?！币庥嬕讯?，將袖一展，妖風(fēng)微起，其身搖搖，竟至半空。
游倦欲歸，忽見西南隅上黑云一縷，直投東角，宅女諦視良久，奈云黑如漆，不見內(nèi)面之仙。心恐上界仙真閑游天外，如一觸犯不利，乃躬急將妖風(fēng)拔下七分，向洞府奔回。約奔數(shù)里途程，回視黑云亦從而至。宅女暗計：“吾將風(fēng)車扭轉(zhuǎn)，以阻其路，視彼云內(nèi)究是何仙？”挺立片時，黑云已至，中所立者，乃一女仙也。宅女呼曰：“云里仙姑，其來何從？其去奚往？”女仙曰：“爾欲詢吾行止，須將車駕品立，以便相談?！闭粨u動風(fēng)車，兩相品立于云表。見禮畢，低聲詢曰：“仙姑道號何名，所居何a？”女仙曰：“妾賤號意淫，所居洞府名曰意馬?！闭唬骸盁挼蓝嗄?？”意淫曰：“已數(shù)百春秋矣?！闭唬骸吧形达w升耶？”意淫曰：“未得同人參厥元機(jī)，故至今尚在妖部?！闭唬骸盃栄匝亢挝锼?？”意淫曰：“杜侍郎次子名號美仙，俊秀非常，生平意念好淫，以此殞命。侍郎恨甚，命仆舁至五牛山下，草草安厝。未逾三載，壙崩軀出，被虎吞食。因心隱壙底，未露其形，得日月照臨，能化人形貌，后遇吾師福海，教以煉道方兒，數(shù)百年來，始克駕霧乘風(fēng)遍游四境。此愚妹出身之丑，不堪為姊告也。而姊又屬何妖部乎？”宅女曰：“妹屬紅梅所化，煉道有日，未能飛升，故駕風(fēng)車訪求同志，不意與姊相晤，是修道有緣也。可訴造修之多寡，以定少長之稱呼。”意淫聞而喜甚，爭先訴之。
宅女曰：“如是，則我居長矣。”遂相拜舞，結(jié)為姊妹。拜舞后，宅女曰：“既已結(jié)盟，須朝夕共處，以煉大道，妹歸姊洞乎，姊歸妹洞乎？”意淫曰：“姊妹之道尚未深得，不如同拜福海，時聆訓(xùn)誨，則道易入而仙易成焉?！闭唬骸盃枎煾：＞佑诤味矗俊币庖唬骸岸疵は?，歷此不過百里?！毖砸?，各乘風(fēng)車，向皮象洞而來。
行至中途，忽聞腥風(fēng)卷動，宅女驚曰：“此何風(fēng)也？如是之狂？”意淫曰：“此惡心蟒也，常于是地害諸百姓，所食男女，實繁有徒，吾妖部中無不畏其酷烈?！闭唬骸拔徭⒚帽芟蚝蔚?？”意淫遲遲言曰：“暗從東去，可以避之?！笔庖鈵盒尿缰愤^于茲，直向前來，持戟挺立，大聲吼曰：“二女妖將向何往？”意淫曰：“皮象洞中師參福海耳?！睈盒尿υ唬骸坝衅鋷焻⒏：?，不若投吾之為愈?！倍环?qū)風(fēng)而行，惡蟒從后逼迫，不離不即。二女掉身相斗，斗未數(shù)合，勢不能敵，向北逃奔。正危急間，當(dāng)頭綠云卷動，青光按下，一紅眉大漢凜凜威風(fēng)，謂二女曰：“爾為何妖所逐？”二女曰：“惡心蟒耳?！贝鬂h曰：“爾隱吾后，蟒來吾自伏之?！币茣r惡心蟒追至，突見大漢，俯首逃去。大漢馳追數(shù)里，不及而歸。二女詢曰：“惡心蟒何畏子之甚？”大漢曰：“毒甚于惡。蟒名惡心，不過得一惡名，心猶未毒，吾乃毒心蛇所化，彼烏能敵乎？”二女曰：“果爾，既承君救，切毋起毒意于我輩。”毒心蛇曰：“爾師福海，吾輩常被其恩，毒爾何對爾師。爾速去之，不然恐意外發(fā)生，無有救之如我者。”二女唯唯。拜罷大漢，真向皮象洞而趨。
趨至洞前，將風(fēng)車按下，入見福海。福海問意淫曰：“與爾同行者何人？”意淫曰：“梅妖，宅女也?！备：Ｔ唬骸氨藖砗螢?？”意淫曰：“拜師為徒，祈傳煉道之方耳?！备：Ｔ唬骸拔岬郎鯗\，安能為人師？”宅女曰：“聞得妹妹言師道高法妙，故傾心羨慕，特來洞府，一沾化雨之施。”福海笑曰：“此皆意淫弟子一番虛譽(yù)，其實吾有何能。”意淫曰：“宅女姊姊求道甚誠，吾師何妨收入門下。”言已，目視宅女。宅女會意，恭身下拜。禮畢，福海曰：“妖部成道不比乎人，妖部學(xué)道亦不同乎人，爾可將平日所能者顯之，俾吾視其未能者而教之。”宅女聞言，向師拜舞，復(fù)向意淫一禮。度出洞外，將身化作厲鬼，行走如飛；異時又化為獸、為禽、為馬、為牛、為犬豕之屬。化已，仍向師拜舞，立于其旁。福海曰：“爾欲求道，尚屬禽獸居心，無怪至今不能飛升天府?！闭唬骸昂螢榍莴F居心？”福海曰：“心者，皮之象也，心在禽獸。故所化無不禽獸。爾等若欲飛升，可向后洞苦讀《黃庭》。待讀熟時，為師次第指陳，然后由淺入深，由深入妙，金丹大道方能成焉?！倍I(lǐng)師教諭，果讀《黃庭》于后洞。讀至數(shù)月，不得入道之方。一日，宅女獨(dú)至洞前，跪向師座詢曰：“弟子誦讀《黃庭》已數(shù)月矣，而乃毫無進(jìn)境，其故何哉？”福海曰：“讀《黃庭》而不得其道，皆由于心之多雜，故膈膜如是。爾速歸洞，以清心為務(wù)。心清后，便日有以進(jìn)之?！闭衩?，復(fù)與意淫靜坐月余，不堪納悶。二人商議曰：“如此拘執(zhí)，實難安身，今日辭師前后山中游玩片時，有何不可？”計定，辭別福海。
福海曰：“學(xué)道人心宜活潑，不可執(zhí)拘，但山水之間，頭頭是道，爾欲游玩，須入目即悟，毋徒作山水觀也?！倍唬骸叭??！睂⒁撇揭樱：Ｓ衷唬骸拔愕镁糜?，別洞亦毋得濫入?！倍?jǐn)遵師教，各逞妖風(fēng)而去。
游至山后，突遇壞腸洞枯腑么姑乘風(fēng)前來。二女見之，各相拜舞。么姑詢意淫曰：“與爾偕行者，其梅妖乎？”意淫曰：“是矣?！泵垂迷唬骸叭缡?，請入吾壞腸洞中，共談妙道?！倍?，擁風(fēng)隨往。片時至洞，么姑導(dǎo)入，煮酒暢飲。飲至半酣，宅女曰：“聞得么姑道甚高妙，何居塵世久未飛升？”么姑曰：“妖部飛升，必先煉道，道將煉成，不得男子陽元為之一助，難以得道?！闭唬骸笆篱g男子多矣，么姑胡不盜之。”么姑曰：“人無仙骨，陽元何用？如有仙子臨凡，得盜其精，飛升可立望耳。”宅女曰：“安得此人而助道乎？”么姑曰：“不患不得，特患不求，吾三人且結(jié)為姊妹，遍游天下以尋之?！币庖唬骸捌淠伪硯熀?？”么姑曰：“爾師之道練習(xí)甚難，不如就此捷途，得道最易?！比援叄涡锌针H，四境觀望。忽然清氣一股，若隱若現(xiàn)，若遠(yuǎn)若近，若有若無，繞于天半，旋轉(zhuǎn)不定。三妖云頭高上佇立諦視，見得前面大道之中，一弱稚書生揚(yáng)鞭而至。么姑曰：“此書生姊姊知否？”二女曰：“不知?！泵垂迷唬骸笆侨讼堤摕o子，奉紫霞真人命臨凡闡道，名曰三緘。今游此地者，為訪七竅也?！闭唬骸捌吒[又屬何仙所化？”么姑曰：“虛心子耳?！闭唬骸按巳嗽柨杀I乎？”么姑曰：“正欲覓之，何不可盜？”宅女曰：“盜之如何？”么姑曰：“男子所悅者美色，吾與汝化為絕色佳人，在于前途化一朱門大第，待其將至，吹氣成雨，彼必借大第以避之。姊妹于是媚獻(xiàn)，乘機(jī)盜彼元陽，何難之有？”宅女曰：“陽元既盜，彼得生乎？”么姑曰：“人世婦女盜精產(chǎn)子，盜之甚，生且不得，況吾妖部？”宅女曰：“何日盜之？”么姑曰：“此日可也?！毖砸?，吹霧迷天，隱身而去。
三緘自別五常，策馬加鞭，望山北進(jìn)發(fā)。正思訪求七竅不得，口里吁嗟。青衣小童曰：“公子急行，天將雨矣，恐如大梓樹下抱膝而臥，安知此地又有五常其人乎？”三緘方欲加鞭，雨已當(dāng)頭，轉(zhuǎn)過山坳，見一大第，未閉首門。主仆皇皇，避于其內(nèi)。忽一老仆出而驚曰：“爾盜耶，胡弗通問主人，而遽入室耶？”小童曰：“吾主仆途中遇雨，避身天地，偶爾門首暫為避之，爾即以盜視吾，何不情也！”老仆轉(zhuǎn)怒為喜，曰：“不識公子主仆臨此，言詞誤觸，須高見焉。然天已傍晚，公子貴人宿此何堪，吾家主翁極賢，待吾稟知，自請入室止宿一宵?！毙⊥唬骸叭缡浅星槎嘁?。”老仆入，未逾片刻，果一老叟扶杖而出，問罷里居名號，即請升堂。香茗獻(xiàn)余，邀至西廊，設(shè)筵相待。酒罷，導(dǎo)入臥室，牀榻帳被，精華可愛。老翁語言三兩，辟歸寢所。
三緘一人獨(dú)坐榻中，不知小童又臥何處，身倦欲寢，突然簾鉤響亮，一美攜瓶而入，笑謂之曰：“吾父恐公子口焦思飲，特遣妾身送茗一甌，與君解渴?！比}俯首羞澀不答。美女曰：“公子何誠篤乃爾。妾家男兒無幾，父遣妾攜茗者，是心愛公子也。妾未羞而公子羞之，豈男子尚欲避女子耶？”三緘愈俯首不答。美人置瓶案上，坐榻而戲。戲未一刻，又入二美，并坐身側(cè)，媚獻(xiàn)百般，三緘心中毫不一動。三美無奈，搴簾出室。
宅女曰：“此子至誠若是，將如之何？”么姑曰：“現(xiàn)形以毒，縱弗能盜精，亦必能噬其肉焉。”二女曰：“妙，妙。”遂轉(zhuǎn)身進(jìn)內(nèi)各現(xiàn)丑形。紫霞默會得知，持麈化為丈八金身，六臂三頭，吼聲入室。三妖各持器械，相斗紫霞。紫霞以雷訣震之，三妖避之不及，同喪于此。紫霞去，三緘蘇轉(zhuǎn)，舉目一視，銅鉦掛樹，大第茫然，主仆二人同臥老松樹下。三緘呼仆，仆醒，見無大第，詫異不已，遂稟三緘曰：“公子遠(yuǎn)游，為訪良友，然天下良友多矣，何必定在七竅？況異地又多妖屬，倘被吞噬，主公主母疇奉百年？以仆思之，不若仍返里閭緩緩訪尋，未為晚也?！比}以昨夜遇妖故，心猶恐懼，即依小童所說，向梓里而歸。
七竅因訪三緘，亦作長途之客，遇名山則登山觀望，遇古剎則居剎流連，行無定方，止無定所，已不知幾經(jīng)日月。時至檐飛冬雪，山外梅開。仆曰：“冬盡臘來，歲將除矣，公子不歸，主母在家必倚閭而望。徒以一友之故而拋棄老母，孝于何有乎？況讀書士子，無友不可以交，何必聽瘋道一言，奔走風(fēng)塵，受盡雪夜霜天之苦，試心捫午夜，恐為公子所不取耳?！逼吒[曰：“仆言金玉，吾深德之。但歷除夕，尚有月余，再向山北一游，或得幸遇良朋，亦未可卜?！逼驮唬骸坝胃h(yuǎn)矣，歸期何時？”七竅曰：“準(zhǔn)以冬盡為度。”仆曰：“公子毋以遨游之樂，而流連不返也?！逼吒[曰：“吾言不逛，爾可隨吾向北山而投焉?！逼椭Z。七竅策馬前征，游到山北，宿于旅舍，暫止征車。山北之西，有一巨潭，潭內(nèi)一猿，能飛行半空，千里程途，頃刻可至。凡有來潭捕魚者，必先祝告，然后敢下網(wǎng)罟；不然，則波興浪起，多喪潭中。此猿之名，漁人無不知之。潭上崖列如屏，中有老狐，修道千載，能知未來過去。一日，猿游潭外，老狐見而言曰：“近日山北有仙子來游，宅女三妖欲盜其精，而皆死于紫霞手內(nèi)。吾甚不服，以其視吾妖部如草芥也。”猿曰：“如何報之？”狐曰：“紫霞命虛無子投生闡道，常有仙真護(hù)衛(wèi)，毒之甚難。今來游此地者，亦紫霞門徒虛心子所化，但彼心中不服虛無子負(fù)此大任，其臨凡者原欲壞道而來也。吾與爾可先將虛心子迷弄，以使彼為壞道倡?！痹吃唬骸叭绾?？”狐曰：“彼妻能守閨門正道，夫婦居室，毫無媚態(tài)，彼常以不情呼之?！毖愿按耍吃唬骸笆菋D正大如斯，又將何以為迷弄為法？”狐曰：“爾性多淫，暗入彼宅，將此婦吞卻，像形化之。待彼歸來，迷以酒色，則他日壞道，不患無人?！痹吃唬骸叭缡牵粍t盜彼元陽，以助成功之務(wù)，一則竦彼壞道，以復(fù)三妖之仇?！焙唬骸笆虏灰诉t，虛心子刻日將歸，可先設(shè)羅網(wǎng)以待?！痹吃唬骸拔崛?，此潭誰人攝守？”狐曰：“吾自代爾兼攝焉?！痹陈劥搜?，與狐別去。是夜不情臥榻，猿斃而吞，仍化其形，家人無有知者。
七竅來至山北訪尋三緘不遇，殘冬已將過矣，又被仆人催促，只得揚(yáng)鞭策馬，向桑梓而遄征。路由白翠山邊，一道長唱偈前來，見七竅而揖之。七竅下馬回拜，與老道并坐松下。老道曰：“于今歸里，妻可棄黜?！逼吒[曰：“夫婦居乎五倫，況又娶之老母，焉敢輕棄？”老道曰：“如不棄之，必為子迷。”七竅曰：“吾妻絕無媚色，吾常呼為不情，真巾幗丈夫，女中君子也。何以黜也？”老道曰：“不情者前日之態(tài)，不情而反以多情者，不意之遭。子得多情，豈不為多情誤乎？”七竅曰：“老道勸人黜妻，正所謂不情矣。勸人弗黜，而剌剌不休，不情也，而又多情矣。”老道曰：“其中妙理，子不能識，然吾不忍見于迷于不情，賜爾符篆一道，佩而歸家，自有感應(yīng)。但恐長舌迷子將符焚之，則墜其術(shù)，無可救藥矣?！毖粤T，飄然竟去。七竅收得符篆，佩身而行。路過芒山，山有老獐，亦知七竅為仙子所化，欲噬其臍以補(bǔ)精，欲吞其髓以凝神，故見七竅，潛于山麓。七竅乘馬至此，獐精方欲舉口，忽現(xiàn)金光萬道，畏而他逃。七竅尚未知覺，仆人見之，謂七竅曰：“山麓黑氣一團(tuán)，直撲公子，公子身側(cè)金光突現(xiàn)而黑氣消散，不知何為？”七竅曰：“恐爾目昏，誤為見耳?！逼鸵詾槿?。行約旬余，已抵閭里。老母喜甚，呼媳捧茗。猿精將近其身，見燦燦金光，卻而退步者再。母以為媳羞見其子，亦不深究。是夜，七竅入室，不情嫣然展笑，媚獻(xiàn)多端。七竅神疲，解衣入榻，不情嬌聲問曰：“丈夫身旁所佩何物？”七竅曰：“符篆耳?！辈磺樵唬骸半y怪郎入室時，有鬼物相隨，此符久佩其躬恐不利也，胡弗焚之?！逼吒[曰：“然?！弊允窃尘鸁o忌憚，七竅為彼所惑，朝日共樂蘭房。訪友求道之心，亦幾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