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氣焰逼人王威兒受屈 冤家狹路楊勢子遭殃

作者:吳趼人
卻說作小說的體裁,有事話短。寶玉自到了上海,會(huì)了吳伯惠,一見如故,事事都請教他;寶玉自到了上海,會(huì)了吳伯惠,一見如故,事事都請教他;又請他教英文。伯叫他買《士啤令卜》來讀,說這個(gè)是啟蒙的書。寶玉買來看了,伯惠教了一遍,寶玉說:“這個(gè)不行,這就和咱們的《三字經(jīng)》、《神童詩》一般,從小念書的人才用得他著。我們此刻這么學(xué)起來,要費(fèi)多少時(shí)候!必得有一部有漢文注解的才便當(dāng)捷速,最好是能有同字典一般可以查字的。我看那個(gè)《無師自通英錄》便好?!辈莸溃骸澳莻€(gè)不好。”于是又教他買《英字入門》、《華英字典》。寶玉買了,求伯惠教起來。每日自家分開工課:上半天看買來的譯本書,下半天讀英文?;臼墙^世旁邊,隨便遇了一張殘廢的外國字紙,也要逐字去查考,因此學(xué)的飛快。他自己也把進(jìn)京的心事閣起,一心只在這個(gè)上頭。
不知不覺,住到了三月中旬。這一天忽見薛蟠匆匆的走了來,道:“寶兄,弟你一到了上海,就說要進(jìn)京,此刻怎么不提起了?”寶玉道:“提起便怎么?”薛蟠道:“我方接了一封京信,叫我即刻進(jìn)京。你要去時(shí),明日和我一起動(dòng)身?!睂氂竦溃骸澳阌惺裁匆?,忽然這樣匆忙起來?”薛蟠道:“我這一進(jìn)京去,便好好的干一個(gè)大功名出來。你要去時(shí),也可以干點(diǎn)事業(yè)去?!睂氂裥Φ溃骸斑@就恭喜了!只可惜,我一則無志功名,二則學(xué)的英文還要求伯惠指教。我雖想進(jìn)京,一時(shí)只怕不能動(dòng)身?!毖吹溃骸拔矣肿吡?,你一個(gè)在這里做甚?”寶玉道:“奇怪,我來時(shí)本也不算遇見你呀?”薛蟠想了一想,道:“我前回送給你的二百塊錢,用了多少了?”寶玉道:“一個(gè)沒動(dòng)。你要做盤纏,只管拿了去?!毖吹溃骸耙粊硎且心愦肄k點(diǎn)事呢。”寶玉問:“甚事?”薛蟠道:“且來是我的行李不能全帶,要存在你這里;二來我還有二萬銀子存在匯豐,你要是進(jìn)京時(shí),代我匯了去,但不知你多早晚才走?!睂氂竦溃骸按嫘欣钪还芸梢?,匯銀子可沒有匯過,你還是托別人罷。”薛蟠道:“除你之外,還托誰?”你不懂得,問伯惠總知道。我回來就把存折送給你?!贝藭r(shí)寶玉正潛心學(xué)英文,心無暇和薛蟠多說,便胡答應(yīng)了。
薛蟠便去,到了晚上,就送過一本式手折來,又開了一紙行李單,都交給寶玉。寶玉道:“你當(dāng)真的畏走了么”薛蟠道:“自然?!睂氂竦溃骸暗降诪槭裁词拢@般要緊?”薛蟠事:“此刻不便說給你,不知你幾時(shí)進(jìn)京?你到得京里,自然知道?!睂氂竦溃骸拔乙蚕胫撸皇且粫r(shí)舍不得丟下那洋書,須得再學(xué)幾時(shí)。只要學(xué)得差不多,可以自己用勁,不必人教,我也就走了?!毖吹溃骸拔乙膊欢?,你本來最恨的是貨,近來為甚忽然念起洋書來?而且是下死勁的用功,難道洋書就不是洋貨了?”薛蟠道:“我也不懂你,用洋貨也要分個(gè)有用沒用,有益無益。這洋書本是個(gè)有用的東西,自然要念念他了。”薛蟠道:“我也管你這個(gè),你到底多早晚進(jìn)京?”寶玉道:“說不定,快的不過一個(gè)、半個(gè)月。遲的或者一年、半年。看著罷咧?!毖吹溃骸半S氣遲也罷,早也罷,我的東西都托付你了。手折子你收好,這一張行李單上的東西,都存在賬房里的。明兒早起,我和你當(dāng)面代了賬房就是。此刻我要先睡了,明日清早怕有事,”寶玉笑道:“你到底為的什么事,來的這等慌張。”薛蟠道:“此刻萬不能告訴你,你如果進(jìn)了京,我再和你說。包管這個(gè)頑意兒,你也對勁。寶玉也不再問,薛蟠也就去了。一宿無話?!?br>次日早上,薛蟠過來,叫焙茗到賬房里呼了人來。交代他所存行李都付了寶玉的話。又說道:“他動(dòng)身時(shí),交他代我?guī)?。”賬房答應(yīng)去了。薛蟠又拿一把匙交給寶,玉又叫寶玉搬到他那房土去住。寶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紅光耀眼的,我住不慣。”薛蟠道:“你住不慣,也要把那邊的零碎東西搬了過來。”寶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紅光耀眼,我住不慣?!毖吹溃骸澳阕〔粦T,也要把那邊的零碎東西拆了過來。”寶玉道:“你叫荼房投來就是了。”于是薛蟠回過去,把零碎東西,歸入箱子里;那不能放在箱里的,也叫茶房一一搬了過來。另外還有兩個(gè)箱子,搬過來寄放。亂哄哄的忙了一天。恰好這天開天津的“安平”輪船,在四點(diǎn)鍾時(shí),趁晚潮出口。所以薛蟠忙著,兩點(diǎn)多鍾時(shí)就下船去了。寶玉也不遠(yuǎn)送,只送到客棧門首,就回來。從此寶玉樂清靜不表。
且說薛蟠坐了“平安”輪船,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刻不得安寧,巴不得立刻就到了。偏生又遇了風(fēng),那路上多走了一天。等得到塘沽?xí)r,又值天晚,只急得薛蟠暴跳如雷,眼巴巴熬了一夜。次日被破天亮?xí)r,便叫了小船,攏岸到火車站。上了車,開到豐臺(tái),即刻雇了騾車,趕進(jìn)城去,找他的朋友。
你道他的朋友是誰?原來是姓王的,名字叫做威兒。本是北京城里的一個(gè)著名光棍,平日吃嫖賭無所不為。因?yàn)橐惶焖惺?,到宣化縣去探親,他那親戚就留他住幾天,未免置酒相待。他吃醉了,便到街上去逛。無意中又遇了一個(gè)醉漢,兩下相撞,以醉遇醉,大家便鬧起來。路過往的人,都站著觀看,不贊一詞,兩下便打成一堆。大家未免都受有微傷。后來人叢中出來一個(gè)老者,把他兩個(gè)勸開。又對王威兒道:“你這位哥,只怕初此地。古語說的好,‘入國問俗,入境問禁’,你也不打聽這位楊大爺是咱們宣化城里頭等的好漢,任是官府鄉(xiāng)紳也讓他三分。你仗什么腰子,敢和他對打起來,還不快過來賠個(gè)不是?”王威兒大怒道:“我不認(rèn)得什么羊呀牛的。我王大爺生長在城里,除了皇上王爺,那怕貝子、貝勒見了我,也要低個(gè)樣兒。他是個(gè)什么東西!別說他一個(gè),就是這宣化城,也閣不住我三拳兩腳,打個(gè)稀爛。”說罷又撲過去,兩人復(fù)又扭做一團(tuán)。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聽得“鏜、鏜、鏜”,鑼聲響處,那看熱鬧的人,一哄讓開。前面開道的人,一聲喝斷,便把二人擒下。原來是本縣太爺?shù)搅?。差役看見有人打架,叱喝不開,便上前捉住,拉到轎前,回了本官。那縣太爺在轎里問道:“你們不安分守己的做人,卻在外頭打架生事。見本縣來了,還不知避讓,著實(shí)可惡!”喝叫每人打他二十小板子。差役正待行刑,只見那姓楊的跪上一步道:“稟上太爺,小的是本城的教民,姓楊名喚勢子?!币痪湓掃€未說完,那縣太爺就大怒起來。叫拉王威兒過來問道:“你這雜種王八羔子,是那里來的,在本縣治下撒野?”王威兒道:“小的王威兒,宛平縣人,到這里探親。遇見這姓楊的……“這句話以后還未說出來,那縣太爺大喝道:“著實(shí)可惡!給我?guī)Щ厝査瑮顒葑訜o干省釋。”楊勢子謝了自去。這里差役便拿鏈條王威兒套住,帶回衙門里去。
縣太爺坐了二堂,喝叫:“拿上來!”不問青紅皂白,先叫痛痛的打了一百板子。王威兒大叫:“冤枉!”縣太爺?shù)溃骸拔野涯氵@不知起倒的畜生雜種,我活活的懲治死你!你那里不好去闖禍,卻走到本縣治下來得罪教民!我問你有幾個(gè)腦?你的命不要緊,須知本縣的前程,不是給你作頑意兒的。你還敢叫冤枉,我把你的狗嘴也打歪了,狗牙也給你打掉了,看你還叫!”左右差役聽說,連忙上前,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王威兒兩腮紅腫,牙血迸流。又喝叫:“用頭號大枷枷起來,發(fā)往犯事地方示眾;一個(gè)月后,再責(zé)二百板驅(qū)逐出鏡?!蓖跬菏芰诉@場惡氣,真是有冤無路訴,只有自認(rèn)晦氣。還虧得他那親戚,到處挪借,同他打點(diǎn),方才不至十分受苦。一月之后,又打了二百,就有兩個(gè)差役,押了宣化境,便撂下他去了??蓱z他一路上行乞,回到京城。
看官,你想受了這種惡氣,這種冤枉,如何不恨?起先是恨那知縣官,后來想想又恨那楊勢子。只是手無寸柄,徒然恨著,也是無用。一連過了三四年,這件事慢慢的淡了。他又到宣化去探親,住了幾時(shí),方才回京。就借他親戚的驢,騎了出門。行得不遠(yuǎn),劈頭遇見楊勢子。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楊勢子卻并不在意。只因他仗著那知縣怕的是教民,所以他打官司,打一次羸一次。那日同王威兒打架,不過是無意相遇的,過后就忘了,那里還放在心上?所以并不在意。不比王威兒是受了惡氣的人,論吃著飯,睡著覺,總是想著仇人。這三四年里頭,那里有一時(shí)半刻是放過的?所以看見時(shí)分外眼明。因細(xì)細(xì)打量他,只見他騎的一匹黑驢子,驢子上還搭著馬包,頭上帶著草帽,像是個(gè)出遠(yuǎn)門的樣子。不覺自己也拔轉(zhuǎn)轡頭,遠(yuǎn)遠(yuǎn)的跟著他走。他打尖,自己也打尖,他落店,自己也落店。看看走到懁來縣境內(nèi),恰好到一處四無人煙的所在。
王威兒故意趕上楊勢子,兩爐相并,王威兒猛不是防,舉起手中鞭桿,照準(zhǔn)楊勢子額上盡力打去。不偏不倚,恰打在太陽穴旁邊,不覺一頭暈,倒栽蔥的掉下驢來。王威兒也連忙下來,一手按住,跨在他身上,不問情由,沒頭沒臉的亂打。楊勢子亂嚷道:“你是誰,打我作什么?我沒得罪你,好好兒的大家走路。你要打,說明白了打!”王威兒咬牙切齒的道:“你這個(gè)瞎了眼睛的王八羔子,你不認(rèn)得老爺,老爺卻認(rèn)得你!你是什么羊勢子,可知道你老爺卻是牛勢子。今兒叫我跟你到了這里,可知道你的羊犄角,也有及不來我的牛犄角的時(shí)候,也叫你受點(diǎn)罪?!闭f著,接連又是幾拳,打得楊勢子眼中火光迸裂,大叫:“饒命!”又道:“你到底為了什么事打我,也說明白。我自問沒有得罪過你呀!”王威兒又是一個(gè)巴掌,笑道:“打的我手也痛了?!闭f著攢了他的辮子,提起他的腦袋,往地上亂磕。起先楊勢子還竭力掙扎,后來慢慢的沒了氣力,氣也喘不過來了。王威兒磕了一陣,看看他不動(dòng)了。撒了手站起來一看,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兩只眼睛也定了。在路邊拾了王堆驢馬糞,塞了他一口。然后跨上驢子回頭就走。走了一箭多路,猛可的想起,今日惹弓這場大禍,須回去不得,不如且往別處避他幾時(shí)。想定了主意,拔轉(zhuǎn)轡頭,加上一鞭,向北飛馳而去。
不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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