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國清寺忽傾羅漢 本空師立地化身
作者：香嬰居士卻說臺州地方國清寺有一長老，法名大本，道號本空。若說他的來頭，累世焚修，歷經(jīng)浩劫。不拈花，不說法，不立課，不參禪，只是“古樸”二字，閱歷春秋，蔬水三餐，盤旋歲月。比時年終臘盡之際，彤云四布，密霰飄零，未幾朔風(fēng)凜冽，大雪繽紛。諸侍者墐戶塞門，撥爐煨芋。只有長老坐方丈禪椅之上，命廚下整理晚齋。云板一聲，眾僧齊集齋堂。飯罷，長老舉盞茶漱口，忽聞半空豁喇一聲響亮，過于霹靂。長老大驚，問道：“何處有此一響？”侍者疾忙趨出，四下找尋，旋從大佛殿周遭一轉(zhuǎn)，絕無影響。只見廊后一侍者慌忙報道：“羅漢堂東偏第一百八十八尊，揭波那光梵尊者，從上撲下，連椅而倒，不知何故？”長老瞑目作一觀相，點(diǎn)頭曰：“我知道了。”佯說：“眾侍者，快去扶起?！鄙匍g眾僧來報道：“頭面手足俱已迸裂殆盡，地上止有零零碎碎金光粉片，卻沒處著手?jǐn)v扶，只好另塑一尊便了。”一侍者道：“這尊羅漢是蘇州人塑的，不然怎的如此空心，毫無把捉?！庇钟幸换鹫叩溃骸斑@羅漢卻也倒得奇怪，聞得經(jīng)典上云‘著了金剛寶杵，立時化作微塵’看起來這個不是羅漢，還是一個魔頭，不然為何打碎得這般凈盡！”長老道：“休得胡說！門前雪大，且去關(guān)門。”另去拈香點(diǎn)燭，作一偈曰：
姑射真人宴紫微，雙成擊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難分辨，莫惹狂風(fēng)四處飛。
長老即時正襟危坐椅上，閉目垂肩，入定而去。少頃回來，遂曰：“作怪，作怪，卻也去得自在；作怪，作怪，卻也來得恁快！”眾僧本領(lǐng)淺薄，不知和尚說些甚么，上前作禮，請曰：“愿聞其詳?！遍L老曰：“禪門中無聲無臭，平白地作此一響，便是作怪；然而土木形骸，一起一倒，也沒甚大作怪處。我便說與你們聽著，這位紫衫羅漢，厭靜思動，脫漏此軀投往他處。只怕紅塵滾滾，白水茫茫，錯踏船頭，便多翻覆。卻要費(fèi)老僧幾個月日，親往一番，分付他幾句話頭，才有下落?！北娚⒂?。
且說茂春自臨安熱鬧場中急流勇退，買山而隱，到也悠閑。忽一日微雨初晴，寒月微映，茂春夫婦宴坐室中。將及二鼓，忽聞焦灼之氣噴薄房中。忽又聞門外枷鎖之聲，繞連戶外。茂春夫婦聽之不安，急啟戶外視之。只見月光之下，一人狀貌不類尋常，荷枷帶索，火焰騰騰，起而復(fù)滅，復(fù)以枷尾倚于門閤。茂春問曰：“爾為誰氏，曷受此苦至極？”枷下人曰：“居士竟不識認(rèn)？某即公平日所供替僧梵光是也?！泵涸唬骸叭昶饺招判姆罘穑佬衅D貞，創(chuàng)建殿廷，祟修國典，意非四禪不足，處之何苦若是？”梵光曰：“荷檀越捐資飯，我只合自度輪回，潛修正果，不合營心建造，過泄天機(jī)，累害工匠許多饑渴而死。且從前立愿齋僧，不料半途拋棄。今遭天譴，毀裂形骸，不知應(yīng)受何等地獄。意惟居士積福崇厚，還仗道力超度冥途，得證本來，還成正果?！泵涸唬骸拔乙褮w隱山中，有何伎倆可以救濟(jì)？”梵光曰：“工匠死亡，生命俱落餓鬼道，叢集索命，無法解脫。只求旃檀佛前設(shè)食餓鬼道中，楊枝灑蜜一百二十日，庶可解其嗷饞。還將我半日疏文偈頌，裁答札子，一切焚煅凈盡，便可解脫?！贝涸唬骸熬绰劽??！惫庠唬骸白越唔旛啵瑹o以為報，乃愿托生公家，以超公族?！毖杂?，門庭闃然，茂春夫婦宛然若夢。因就梵光僧舍，覓取舊日斷簡殘編，一概燒焚。并請名僧，啟經(jīng)薦拔，一百二十日而畢。王夫人本月坐喜，不覺十月滿足。卻值孝宗七年，臘月八日三更時分，生下一男，紅光滿室，瑞靄盈門，茂春大喜。
漸至月余，有國清長老來謁，茂春迎接上堂，茶畢，長老曰：“近聞公相新得弄璋之喜，特來拜賀，請求公子一覲光儀?！泵涸唬骸斑^承吾師盛意，奈豚兒離胎日淺，身體穢濁，豈敢抱見？”長老曰：“貧僧致敬，愿見何妨?！泵涸唬骸拔釒熒僮！奔慈雰?nèi)堂與夫人商議。適值夫人之弟王安世在座，茂春言及長老欲見豚兒，必有所說，夫人意尚未決。安世曰：“襁褓之兒，遠(yuǎn)來求見，有何吝惜，出見何妨?！奔戳钛经h(huán)抱出，面見長老。長老接過手，遂曰：“你好快腳，不要差了路頭兒。”但微微作笑。長老說畢，即便遞過丫環(huán)，對茂春曰：“此子日后通天達(dá)地，入圣超凡，老僧特來送名，日‘元修’，即號‘修元’，令他保修本命元辰便了?！泵浩鹬x，長老作別。茂春曰：“本留吾師素齋，奈舍下葷酒未除，粢盛不潔，尚容踵至寶剎，打齋作供，以謝吾師。今日聊設(shè)小食粗筵，未足為供。”長老曰：“老僧歸至國清，月杪便欲西歸，公相不棄，當(dāng)來一送。”茂春曰：“吾師春秋未盛，正當(dāng)大施法力，弘長后來，安享清福，何得遽有此語?！笔侨諒V設(shè)華筵，邀賓請客陪侍。長老次日回寺，時屆上元令節(jié)，長老即上法堂升座，擊鼓三通，僧眾云集，魚貫焚香，兩班排立。長老道：“大眾聽者：
元宵節(jié)，放花燈，黎民處處樂升平。良辰令節(jié)無敷演，歸去來兮話一聲。
既歸去，弗來兮，自家之事自家知。若使傍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說是非。
不說話，作癡呆，生死事不須猜。山僧此日西歸去，特報諸山次第來。
話生死，誰諳悟，個個原來有此路。光陰錯過幾多人，綠水青山還是故。”
長老念罷，各皆跪下，垂淚告曰：“愿我?guī)熢倭魯?shù)載。”長老曰：“死是定數(shù)，焉可稽遲。”眾僧放聲大慟。長老但微微作笑，令侍者抄錄法語，速報諸山，令十八日早來送我。是日長老下座，遂令打掃龕床，且自閉門，將日常知識往來道友，一概作書留別。或偈或語，或詩或賦，無不詳盡。已至十八日，巳刻開門，在山人等咸集內(nèi)堂，茂春亦已早來。長老俱請齋罷，方丈相見。長老淋浴更衣，走到安樂禪椅上危坐，諸山和尚人等左右站立，先后簇?fù)?。長老呼五弟子，收取衣缽之類列等，均派監(jiān)寺記數(shù)明白。又囑眾等各互勤慎，毋得放肆。五弟子又爾作慟。長老曰：“時候已至，急須焚香點(diǎn)燭?！北娚o拜，偕聲誦經(jīng)，長老取單，作一偈曰：
耳順年逾有九，事事光鮮不丑。 今朝撒手西歸，極樂國中閑走。
書畢，正值午時，下目垂肩，圓寂而訖。眾各舉哀，奉請法身入龕。諸山人等不忍恝然，候至二月初九日，尚在三七之辰。是日天朗氣清，遠(yuǎn)邇畢至，舉殯發(fā)纼而行，乃請祗園寺道清長老指路。長老立于大轎之上，大聲言曰：
柳媚花轎二月天，綺羅錦繡是名園。
上人不愛春光好，撒手西歸返本源。
恭惟國師長老性空和尚覺靈，本性既空，法身何有，爭奈禪心明明不朽。經(jīng)誦楞嚴(yán)，字書蝌蚪，佛氏為親，泉石為友。六十九年，無妍無丑，天命臨終，有知弗守，約死期生，果然應(yīng)口。穩(wěn)坐龕中，便不須走，休得呆癡，聽吾指剖。咦！西方是你舊路，弗用彌陀伸手。 贊罷，眾人悒怏不已，迤逕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龕子。松林深處，五弟子遂請寒巖長老下火。長老立于轎上，執(zhí)火把曰：“大眾聽者：
火光焰焰號無名，穩(wěn)坐龕中不著驚。 回首自知非是錯，了然何必問他人。
恭惟圓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空覺靈，原是南昌儒裔，皈依東利服，困眠常飽詩書腹，任粗衣淡飯度平生，無拘束。清晝永尋棋局，靜彈琴曲，人情卻是雨翻云覆。到底一聲歸去也，依然三徑存黃菊。笑卞和未遇楚王時，荊山璞。”
念罷，說聲“舉火”，只見龕子內(nèi)迸出一道金光，漫空撲地，繞龕騰涌，舍利如雨。內(nèi)中現(xiàn)出一縷青煙，蒼蒼翠翠，繞地盤旋，騰空而起，現(xiàn)出和尚金身，欣然合掌，對諸人道：“謝汝等盛心。”又對茂春作禮道：“汝子不落洪福，但可為僧，切弗走差了路頭，我此去便與遠(yuǎn)瞎堂說個端的，自有結(jié)果。”說罷，云氣漸高，煙光漸淡，和尚亦漸漸隨煙散去。正是：
一縷青煙散九天，虹橋如繡闊無邊。
真人不向云中去，只在青山綠水前。
姑射真人宴紫微，雙成擊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難分辨，莫惹狂風(fēng)四處飛。
長老即時正襟危坐椅上，閉目垂肩，入定而去。少頃回來，遂曰：“作怪，作怪，卻也去得自在；作怪，作怪，卻也來得恁快！”眾僧本領(lǐng)淺薄，不知和尚說些甚么，上前作禮，請曰：“愿聞其詳?！遍L老曰：“禪門中無聲無臭，平白地作此一響，便是作怪；然而土木形骸，一起一倒，也沒甚大作怪處。我便說與你們聽著，這位紫衫羅漢，厭靜思動，脫漏此軀投往他處。只怕紅塵滾滾，白水茫茫，錯踏船頭，便多翻覆。卻要費(fèi)老僧幾個月日，親往一番，分付他幾句話頭，才有下落?！北娚⒂?。
且說茂春自臨安熱鬧場中急流勇退，買山而隱，到也悠閑。忽一日微雨初晴，寒月微映，茂春夫婦宴坐室中。將及二鼓，忽聞焦灼之氣噴薄房中。忽又聞門外枷鎖之聲，繞連戶外。茂春夫婦聽之不安，急啟戶外視之。只見月光之下，一人狀貌不類尋常，荷枷帶索，火焰騰騰，起而復(fù)滅，復(fù)以枷尾倚于門閤。茂春問曰：“爾為誰氏，曷受此苦至極？”枷下人曰：“居士竟不識認(rèn)？某即公平日所供替僧梵光是也?！泵涸唬骸叭昶饺招判姆罘穑佬衅D貞，創(chuàng)建殿廷，祟修國典，意非四禪不足，處之何苦若是？”梵光曰：“荷檀越捐資飯，我只合自度輪回，潛修正果，不合營心建造，過泄天機(jī)，累害工匠許多饑渴而死。且從前立愿齋僧，不料半途拋棄。今遭天譴，毀裂形骸，不知應(yīng)受何等地獄。意惟居士積福崇厚，還仗道力超度冥途，得證本來，還成正果?！泵涸唬骸拔乙褮w隱山中，有何伎倆可以救濟(jì)？”梵光曰：“工匠死亡，生命俱落餓鬼道，叢集索命，無法解脫。只求旃檀佛前設(shè)食餓鬼道中，楊枝灑蜜一百二十日，庶可解其嗷饞。還將我半日疏文偈頌，裁答札子，一切焚煅凈盡，便可解脫?！贝涸唬骸熬绰劽??！惫庠唬骸白越唔旛啵瑹o以為報，乃愿托生公家，以超公族?！毖杂?，門庭闃然，茂春夫婦宛然若夢。因就梵光僧舍，覓取舊日斷簡殘編，一概燒焚。并請名僧，啟經(jīng)薦拔，一百二十日而畢。王夫人本月坐喜，不覺十月滿足。卻值孝宗七年，臘月八日三更時分，生下一男，紅光滿室，瑞靄盈門，茂春大喜。
漸至月余，有國清長老來謁，茂春迎接上堂，茶畢，長老曰：“近聞公相新得弄璋之喜，特來拜賀，請求公子一覲光儀?！泵涸唬骸斑^承吾師盛意，奈豚兒離胎日淺，身體穢濁，豈敢抱見？”長老曰：“貧僧致敬，愿見何妨?！泵涸唬骸拔釒熒僮！奔慈雰?nèi)堂與夫人商議。適值夫人之弟王安世在座，茂春言及長老欲見豚兒，必有所說，夫人意尚未決。安世曰：“襁褓之兒，遠(yuǎn)來求見，有何吝惜，出見何妨?！奔戳钛经h(huán)抱出，面見長老。長老接過手，遂曰：“你好快腳，不要差了路頭兒。”但微微作笑。長老說畢，即便遞過丫環(huán)，對茂春曰：“此子日后通天達(dá)地，入圣超凡，老僧特來送名，日‘元修’，即號‘修元’，令他保修本命元辰便了?！泵浩鹬x，長老作別。茂春曰：“本留吾師素齋，奈舍下葷酒未除，粢盛不潔，尚容踵至寶剎，打齋作供，以謝吾師。今日聊設(shè)小食粗筵，未足為供。”長老曰：“老僧歸至國清，月杪便欲西歸，公相不棄，當(dāng)來一送。”茂春曰：“吾師春秋未盛，正當(dāng)大施法力，弘長后來，安享清福，何得遽有此語?！笔侨諒V設(shè)華筵，邀賓請客陪侍。長老次日回寺，時屆上元令節(jié)，長老即上法堂升座，擊鼓三通，僧眾云集，魚貫焚香，兩班排立。長老道：“大眾聽者：
元宵節(jié)，放花燈，黎民處處樂升平。良辰令節(jié)無敷演，歸去來兮話一聲。
既歸去，弗來兮，自家之事自家知。若使傍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說是非。
不說話，作癡呆，生死事不須猜。山僧此日西歸去，特報諸山次第來。
話生死，誰諳悟，個個原來有此路。光陰錯過幾多人，綠水青山還是故。”
長老念罷，各皆跪下，垂淚告曰：“愿我?guī)熢倭魯?shù)載。”長老曰：“死是定數(shù)，焉可稽遲。”眾僧放聲大慟。長老但微微作笑，令侍者抄錄法語，速報諸山，令十八日早來送我。是日長老下座，遂令打掃龕床，且自閉門，將日常知識往來道友，一概作書留別。或偈或語，或詩或賦，無不詳盡。已至十八日，巳刻開門，在山人等咸集內(nèi)堂，茂春亦已早來。長老俱請齋罷，方丈相見。長老淋浴更衣，走到安樂禪椅上危坐，諸山和尚人等左右站立，先后簇?fù)?。長老呼五弟子，收取衣缽之類列等，均派監(jiān)寺記數(shù)明白。又囑眾等各互勤慎，毋得放肆。五弟子又爾作慟。長老曰：“時候已至，急須焚香點(diǎn)燭?！北娚o拜，偕聲誦經(jīng)，長老取單，作一偈曰：
耳順年逾有九，事事光鮮不丑。 今朝撒手西歸，極樂國中閑走。
書畢，正值午時，下目垂肩，圓寂而訖。眾各舉哀，奉請法身入龕。諸山人等不忍恝然，候至二月初九日，尚在三七之辰。是日天朗氣清，遠(yuǎn)邇畢至，舉殯發(fā)纼而行，乃請祗園寺道清長老指路。長老立于大轎之上，大聲言曰：
柳媚花轎二月天，綺羅錦繡是名園。
上人不愛春光好，撒手西歸返本源。
恭惟國師長老性空和尚覺靈，本性既空，法身何有，爭奈禪心明明不朽。經(jīng)誦楞嚴(yán)，字書蝌蚪，佛氏為親，泉石為友。六十九年，無妍無丑，天命臨終，有知弗守，約死期生，果然應(yīng)口。穩(wěn)坐龕中，便不須走，休得呆癡，聽吾指剖。咦！西方是你舊路，弗用彌陀伸手。 贊罷，眾人悒怏不已，迤逕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龕子。松林深處，五弟子遂請寒巖長老下火。長老立于轎上，執(zhí)火把曰：“大眾聽者：
火光焰焰號無名，穩(wěn)坐龕中不著驚。 回首自知非是錯，了然何必問他人。
恭惟圓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空覺靈，原是南昌儒裔，皈依東利服，困眠常飽詩書腹，任粗衣淡飯度平生，無拘束。清晝永尋棋局，靜彈琴曲，人情卻是雨翻云覆。到底一聲歸去也，依然三徑存黃菊。笑卞和未遇楚王時，荊山璞。”
念罷，說聲“舉火”，只見龕子內(nèi)迸出一道金光，漫空撲地，繞龕騰涌，舍利如雨。內(nèi)中現(xiàn)出一縷青煙，蒼蒼翠翠，繞地盤旋，騰空而起，現(xiàn)出和尚金身，欣然合掌，對諸人道：“謝汝等盛心。”又對茂春作禮道：“汝子不落洪福，但可為僧，切弗走差了路頭，我此去便與遠(yuǎn)瞎堂說個端的，自有結(jié)果。”說罷，云氣漸高，煙光漸淡，和尚亦漸漸隨煙散去。正是：
一縷青煙散九天，虹橋如繡闊無邊。
真人不向云中去，只在青山綠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