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晁大嫂顯魂附話 貪酷吏見鬼生瘡

作者:西周生
莫說人間沒鬼神,鬼神自古人間有。鬼神不在半空中,鬼神只在渾身走。
身心與鬼相盛衰,鬼若縱橫心自朽。若還信得自家心,那有鬼來開得口?
膽先虛,心自丑,所以鬼來相掣肘。既知鬼是自家心,便識禍非天降咎。
積善人家慶有余,作惡之人災(zāi)自陡。鬼打脖,神扯手,只為含冤無處剖。
我今試問世間人,這般報應(yīng)人怕否?
那珍哥在禹明吾家躲了一個多月,回到家來,見打了得勝官司,又計氏在的時候,雖然就如那后來的周天子一般,那些強(qiáng)悍的諸侯畢竟也還有些拘束,今計氏死了,那珍哥就如沒了王的蜜蜂一般,在家里喝神斷鬼,罵家人媳婦、打丫頭。賣他的那老鴇子都做了親戚來往,人都稱他做“老娘”。晁大舍略有觸犯著他,便撒潑個不了,比那計氏初年降老公的法度更利害十倍。晁大舍比那起初怕計氏的光景更自不同。先年計氏與婆婆商量了要往緊隔壁娘娘廟里燒燒香,晁大舍也還敢說出兩句話攔阻住了不得去,如今珍哥要游湖,合了伴就去游湖;要去游萬仙山,就合了去游萬仙山;要往十王殿去,呼呼的坐了晁大舍的大轎就去,沒人攔得;也還常往鴇子家行走。
適值一個孔舉人,原是晁家的親戚,家里有了喪事。晁家既然計氏沒了,便沒有堂客去吊孝,也自罷休。那曉得珍哥一個,只因有了許多珠翠首飾,錦繡衣裳,無處去施展,要穿戴了去孔家吊孝。晁大舍便極口依隨,收拾了大轎,撥了兩個丫頭,兩個家人娘子。珍哥穿戴的甚是齊整,前呼后擁,到了孔家二門內(nèi),下了轎。司門的敲了兩下鼓,孔舉人娘子忙忙的接出來,認(rèn)得是珍哥,便縮住了腳,不往前走。等珍哥走到跟前,往靈前行過了禮,孔舉人娘子大落落待謝不謝的謝了一謝,也只得勉強(qiáng)讓坐吃茶。
孔舉人娘子道:“人報說晁大奶奶來了,叫我心里疑惑道:‘晁親家是幾時續(xù)娶了親家婆?怎么就有了晁奶奶了?’原來可是你!沒的是扶過堂屋了!我替晁親家算計,還該另娶個正經(jīng)親家婆,親家們好相處?!闭f中間,只見又是兩下鼓,報是堂客吊孝??着e人娘子發(fā)放道:“看真著些,休得又是晁奶奶來了!”孔舉人娘子雖口里說著,身子往外飛跑的迎接。吊過了孝,恭恭敬敬作謝,絕不似待那珍哥的禮數(shù)。讓進(jìn)待茶,卻是蕭鄉(xiāng)宦的夫人合兒婦。穿戴的倒也大不如那珍哥,跟從的倒也甚是寥落。見了珍哥,彼此拜了幾拜,問孔舉人娘子道:“這一位是那一們親家?雖是面善,這會想不起來了?!笨着e人娘子道:“可道面善。這是晁親家寵夫人?!笔挿蛉说溃骸昂牵l(fā)變的我就不認(rèn)得了!”到底那蕭夫人老成,不似那孔舉人娘子少年輕薄,隨又與珍哥拜了兩拜,說道:“可是喜你!”
讓坐之間,珍哥的臉就如三月的花園,一搭青,一搭紫,一搭綠,一搭紅,要別了起身。蕭夫人道:“你沒的是怪我么?怎的見我來了就去?”珍哥說:“家里事忙,改日再會罷?!笨着e人娘子也沒往外送他。倒又是蕭夫人說:“還著個人往外送送兒?!笨着e人娘子道:“家坐客,我不送罷?!绷斫辛艘粋€助忙的老婆子分咐道:“你去送送晁家奶奶。”珍哥出去了。
蕭夫人道:“出挑的比往時越發(fā)標(biāo)致,我就不認(rèn)的他了。想是扶了堂屋了?!笨着e人娘子道:“晁親家沒正經(jīng)!你老本本等等另娶個正經(jīng)親家婆,叫他出來隨人情當(dāng)家理紀(jì)的。留著他在家里提偶戲弄傀儡罷了,沒的叫他出來做甚么!叫人家低了不是,高了不是。我等后晌合那司鼓的算帳!一片聲是‘晁奶奶來了’,叫我說晁親家?guī)讜r續(xù)了弦?慌的我往外跑不迭的。見了可是他!我也沒大理他?!笔挿蛉说溃骸八竟牡闹灰娮@們大轎,跟隨著這們些人,他知道是誰?人為咱家來,休管他貴賤,一例待了他去。這是為咱家老的們,沒的為他哩!”
再說珍哥打扮的神仙一般,指望那孔家大大小小不知怎么相待,卻己了個“齊胡子雌了一頭灰”,夾著扶往家來了,黃著虎臉,撅著嘴,倒象那計家的苦主一般。揪拔了頭面,卸剝了衣裳,長吁短氣,怪惱。晁大舍并不知是甚么緣故,低三下四的相問。珍哥道:“人家身上不自在,‘怎么來’,‘怎么來’,絮叨個不了!想起來,做小老婆的低搭,還是干那舊營生俐亮!”
正沒好氣,兜著豆子炒,那個李成名的娘子一些眉眼高低不識,叫那晁住的娘子來問他量米做晌午飯。那晁住娘子是劉六劉七里革出來的婆娘,他肯去撩蜂吃螫,說道:“你不好問去?只是指使我!”那李成名娘子合該造化低,撞在他網(wǎng)里,夾著個簸箕,拿著個升,走到跟前,問珍姨晌午量米做飯。那珍哥二目圓睜,雙眉倒豎,恨不得把那一萬句的罵做成一句,把那李成名娘子罵的立刻化成了膿血,還象解不過他恨來的。罵道:“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淫婦歪拉骨接萬人的大開門驢子狗臭屁!什么‘珍姨’、‘假姨’!你待叫,就叫聲‘奶奶’,你不待叫,夾著你狗扶嘴,嘈遠(yuǎn)子去!什么是‘珍姨’!賊奴才!你家里有這們幾個珍姨?常時還說有那死材私窠子哩,你胡叫亂叫的罷了,如今那死材私窠子已是沒了,還是珍姨珍姨的!自家奴才淫婦拿著我不當(dāng)人,怎么叫別人不鄙賤我?賊忘八!可說你把那腸子收拾的緊緊的,你縱著奴才淫婦們輕慢我,你待指望另尋老婆!可是孔家的那淡嘴私窠子的話么?只怕我攪亂的叫你九祖不得升天!別說你另要大老婆在我上頭,只怕你娶小老婆在我下頭我還不依哩!從今后,我不依你叫人叫我珍姨!我也不依把那死材私窠子停在正房哩,快叫人替我掀到后頭廂房內(nèi)丟著去!把那白綾帳子拿下來,我待做夾布子使哩!”一片聲叫人掀那計氏棺材。
晁大舍道:“你且消停,這事也還沒了哩!計老頭子爺兒兩個外邊發(fā)的象醬聲塊一般,說要在巡道告狀。他進(jìn)御本,我不怕他,我只怕他有巡道這一狀。他若下狠己你一下子,咱什么銀錢是按的下來,什么分上是說的下來?就象包丞相似的待善哩!”珍哥道:“沒那放屁!我打殺那私窠子來?抖出那私窠子,番尸簡骨,若有傷,我己他償命!若沒有傷,我把那私窠子的骨拾燒成灰撒了!”又把自己的嘴上著實打了幾個嘴巴,改了聲音說道:“賊賤淫婦!你掀誰的材?你待把誰的骨拾燒成灰撒了?賊欺心淫婦!我倒說你那禍在眼底下近了,叫你自家作罷!我慢慢等著。忘八淫婦!你倒要掀我的材,燒我的骨拾,把我的帳子做夾布子使!”又刮刮的打了一頓嘴,把那嘴漸漸紫腫起來。
晁住媳婦道:“不好!這是大奶奶附下來了!你聽,這那是珍姨的聲音?這不通是大奶奶的聲音么?咱都過來跪著!”珍哥道:“他嗔您叫他珍姨,你又叫他珍姨!淫婦不跪著,你替他跪著!替我打五十個嘴瓜!數(shù)著打!”珍哥果然走到下面,跪得直挺挺的,自己一,二,三,四,五,六……數(shù)著,自己把嘴每邊打了二十五下,打得通是那猢猻屁股,尖尖的紅將起來。
珍哥又道:“挦賊淫婦的毛!”果然自己一把一把將那頭發(fā)大綹挦將下來。那些丫頭媳婦跪了一地,與他磕頭禮拜,只是求饒。珍哥道:“你這些欺心的奴才!‘晏公老兒下西洋,己身難保,’還敢替別人告饒!”那些丫頭媳婦們搗的頭澎澎的響,告道:“大奶奶,你活著為人,人心里的事,你或者還不知道;你如今死了為神,人心里誰有良心,誰沒良心,大奶奶,你沒得還不知道哩?自從大奶奶你不在了,俺們那個沒替你老人家冤屈!誰敢欺心來!”
珍哥道:“老婆們別要強(qiáng)辯!怎么我的兩個丫頭落在你手哩,你大家趕溫面,烙火燒吃,你己我那丫頭稀米湯呵!李成名媳婦拾了我的冠子,為甚么叫你的孩子拿著當(dāng)球踢?聽了那淫婦的主意,連一口湯飯也不與我供養(yǎng),奴才主子一樣欺心!把那淫婦的衣裳剝了!”珍哥果然把自己的衣裳上身脫得精光,露出白皚皚的一身肉,兩個飽飽的奶。那晁大舍在旁邊看了,唬得癱去了的一般。
珍哥又道:“賊淫婦!你有甚么廉恥!把褲子也剝了!”那些媳婦子們亂磕頭禱告:“奶奶,只將就這條褲子罷!赤條條的跪在奶奶跟前,沒的奶奶就好看么?”望著晁大舍道:“大爺,你還站著哩!快來跪著奶奶,大家替他告告!”珍哥正待脫褲,又自己道:“饒這淫婦不脫褲罷!”
晁大舍也直橛兒似的跪著說:“我那日誤聽了旁人的話,后來說得明白,我就罷了。你自己沒有忍性,尋了無常。我使二三百兩銀子買板,使白綾做帳子,算計著實齊整發(fā)送你哩。”珍哥道:“我希罕你使白綾做帳子!叫人氣不過,要拿下來做夾布子!你家里作惡,罵大罵小的罷了,他破口私長窠短的罵孔親家婆,你聽的下去,你就鼻子里的氣兒沒一聲?你致死了我還沒償命,又使銀子要栽派殺我的爹合我的哥!那日審官司的時節(jié)不是俺爺爺計會元央了直日功曹救護(hù)著,豈不被贓官一頓板子呼殺了?”
晁大舍只是磕頭,說:“你既為神,只合這凡人們一般見識做甚?你請退了神,我與你念十日經(jīng),還使二百兩銀子買槨打灰隔墳,退己他老爺?shù)牡?。我要再敢欺一點心兒,你就附著我?!闭涓绲溃骸拔覟樯趺锤街?!有你正經(jīng)的冤家,不久就來尋你,你能有幾日好運哩!我合你做惡人!” 晁大舍道:“我合你夫妻一場,也有好來,你休合我一般見識。你還暗中保護(hù)著我,我好與你燒香撥火的?!闭涓绲溃骸翱鞜垼酀{水,送到我中房里去!就是這奴才,不是欺心的極了,我也只等別人處置他,也不合他一般見識的!”燒了許多楮錠,潑了兩瓢漿水,又到靈柩前燒香焚紙。自此一日兩餐上供,再不敢怠慢,再也不敢要處置那計老的父子。
珍哥住了口,一頭倒在地下,就如那中惡的一般,打得那臉與溫元帥相似。也不曾與他穿衣裳,就抬到床上蓋了被單,昏迷不省的睡去。直到那掌燈的時節(jié),漸漸的省來,渾身就如捆綁了一月,打了幾千的一般痛楚,那臉上脹痛得難受。日間的事一些也不記的,旁人一一與他學(xué)了,要了鏡來,燈下照了一照,自己唬了一驚;雖是罷了,心里還有些昏迷,身子就如在半空中駕云的一般。差了人挨出門問楊古月要了一帖“安神寧志定魂湯”來吃了,次日還甚是狼狽。 再說伍小川、邵次湖把晁大舍一班男婦罰的銀子,依了限,早早的完了。那兩個姑子果然依了那縣尹的話,沿門抄化,三兩的,五兩的,那些大人家奶奶布施個不了,除每人上了十兩,加了二兩五錢火耗,每人還剩二三十兩入己,替那大尹念佛不盡的。
只是好壞計都父子八刀大紙,通共得六十兩銀子方可完事,總?cè)挥嬍吓c了那幾兩銀子,怎便好就拿出來使得?單要等晁大官退出地來賣了上官。晁大舍道:“大尹只斷退地,不曾帶斷青苗。如今地內(nèi)黃黑豆未收,等收了豆,十月內(nèi)交地不遲?!鼻Х桨儆嬂諕?。那伍小川兩個受了晁大舍的囑托,那凌辱作賤,一千個也形容不盡那衙役惡處!一日,又到了計家,計都父子俱恰不在,那伍小川就要把計巴拉的娘子拿出去見官監(jiān)比。正在那里行兇,計巴拉到了,好央歹央,略略有些軟意。計巴拉道:“晁家的銀子定是完了。那兩個姑子的銀子一定也還未完。難道只我父子兩個相欠?” 伍小川怒恨恨的從襪桶內(nèi)拿出一個小書夾來,打開書夾,許多票內(nèi),揀出那張發(fā)落票來。一干人并那兩個姑子的名下都打了“銷訖”的字樣,只有計都計巴拉的名字上不曾完納。與計巴拉看了,說道:“若不是單單剩了你父子的,我為甚這等著極?完了事,難道就不是朋友親戚了?”一邊說,一邊收起那個書夾,往襪桶里去放。誰想那書夾不曾放進(jìn)襪內(nèi),虛放了一放,吊落地上了。計巴拉把布裙帶子解開結(jié),把肚凹了凹,往前走了一步,把布裙吊了,推在地下拾裙,把那書夾拾在袖內(nèi)。伍小川還喬腔作怪的,約了三日去完銀,若再遲延,定然稟了官,拿出家屬去監(jiān)比。送出伍小川去了,拿到自己房內(nèi),開了書夾看時,內(nèi)里牌票不下一百多張,也有拿人的,也有發(fā)落的;又有一折拜帖紙,上面寫道:“晁源一起拘齊,見在聽審。”旁邊朱筆寫道:“再換葉子赤金六十兩妝修圣像,即日送進(jìn)領(lǐng)價?!?
計巴拉道:“如何要換金子卻寫在這個帖紙上?”又想起那一日,在錢桌上換錢,晁住正在那錢桌上換金,“見我走到跟前,他便說:‘我轉(zhuǎn)來講話,你且打發(fā)錢。’我問那錢桌上的人:‘晁住在此作甚?’他說:‘有兩數(shù)金子正在要換,講價不對,想還要轉(zhuǎn)來哩?!覇柕溃骸麚Q金子做甚么用?’他說道:‘那曉得做甚么用?只見他滿城里尋金子,說得五六十兩才夠,又用得甚急?!l想是干這個營生!伍圣道這兩個狗入的也作賤的我們夠了!今日失落了這些官票,且有些不自在哩!”又想道:“這伍圣道比邵強(qiáng)仁還兇惡哩,他一定知道是我拾了,回將來索要不得,定是用強(qiáng)搜簡,若被他搜將出來,他賴我是打奪他的官票,事反不美?!笨戳艘豢?,把眠床掀起一頭,揭開了一個磚,掘了個洞,把這書夾放在內(nèi),依舊使磚砌好了,把床腳安在磚上,一些也看不出。剛剛收拾得完,只見伍小川同邵次湖又兩個外差,伍小川的老婆、兒媳婦,兩個出了嫁的女兒,風(fēng)火一般趕將進(jìn)來,伍小川把計巴拉兩頭碰得發(fā)昏,口說:“你推拾布裙,把我襪子割破,取了我的牌夾,你要好好還我!”一面叫他那些女將到計巴拉婆子身上,臥房里,沒一處不搜到;外面將計巴拉渾身搜簡,那里有一些影響?
計巴拉道:“這不是活活見鬼!你若剛才搜得出來,我只好死在你身上罷了!你既搜不出來,你卻如何領(lǐng)了這許多人,不分里外,把婦人身上都仔細(xì)摸過?”拿了一面洗臉銅盆,把街門倒扣了,敲起盆來,喊道:“快手伍小川,領(lǐng)了男婦,白日抄沒人家!”左右鄰舍,遠(yuǎn)近街坊,走路的人,擠住了上千上萬。計巴拉一一告訴。那些人說起縣里馬快就似活閻羅下界地一般,夾得嘴嚴(yán)嚴(yán)的走開去了。剩了不多幾十個人,叫計巴拉開了門,大家進(jìn)去,果然有十二三個男女作惡搜簡。那些人那有個敢說他不該領(lǐng)了許多人,不分內(nèi)外,往他臥房,又向他婦人身上搜的話?都不過委委曲曲的勸他罷了。
那伍小川在外面各處搜遍,只不曾番轉(zhuǎn)地來。那伙婆娘在計巴拉婆子褲檔內(nèi),胸前,腿內(nèi)夾的一塊布內(nèi),沒有一處不摸到;床背后,席底下,箱中,柜中,梳匣中,連那睡鞋合那“陳媽媽”都番將出來,只沒有甚么牌夾。自己也甚沒顏面,燥不搭的,大家都去了。計巴拉道:“你這等上門凌辱人家,你莫說是武城的馬快,就是武城縣大爺,我也告你一狀!”那伍小川、邵次湖雖也自知理虧,口里還強(qiáng)著麻犯了幾句才去。計巴拉道:“想我若不把銀子急急的上完了,合他說話也不響!”
那時正是景泰爺?shù)菢O,下了覃恩,內(nèi)外各官多有封贈,那珠子貴如藥頭一般,把那計氏交付的兩條珠箍,到古董鋪里與他估就了換數(shù)。誰知這樣貨好大行情,亂搶著要換。那陳古董除打了二三十兩夾帳,計巴拉還得了七十六兩銀子。走到縣前那馬快房內(nèi),只見凈悄悄一個人也沒有,又走到庫門口,剛剛只一個張庫吏有那里靜坐守庫。計巴拉與他相喚了,說要交那罰的紙價。張庫吏道:“只還得同了原差拿了票來,我照票內(nèi)的數(shù)目收了,登了收簿,將你票上的名字榻了銷訖的印。如今原差不來,我倒可以收得,只是欠沒了憑據(jù)。”
計巴拉別了出來,那縣里邊也是冷冷落落的,從禮房門口經(jīng)過,只見一個人一只手拿了一張黃表紙寫的牒文,一只手拿了把鑰匙在那里開門。原來那人是計巴拉的表弟方前山,應(yīng)充禮房書手,讓計巴拉到房坐下,問計巴拉來做甚事。計巴拉道:“我拿了銀子來上紙價。”方前山道:“上過了不曾?”計巴拉說:“庫吏因沒有原差,所以不曾收得?!?
方前山說:“這銀子且等待幾日,看看光景來上不遲。如今大爺生了發(fā)背大癰,病勢利害得緊。昨日往魯府里聘了個外科良醫(yī)姓晏的來,那外科看了,說是‘天報冤業(yè)瘡’,除非至誠祈禱,那下藥是不中用的,也便留他不住,去了。外科悄悄的說:‘這個瘡消不得,十日就爛出心肝五臟來哩。’我適才到了城隍廟叫崔道官寫了疏頭,送到衙內(nèi)看過,要打七晝夜保安祈命醮哩?!?
計巴拉道:“我一些也不聞得,是從幾時病起的?”方前山道:“難道這事你不曾聞見么?就從問你們的官司那一日覺得就不好起,也還上了三四日堂,這四五日來倒動不得了。那日問時,我料的你與計姨夫每人至少得二十五板,后來他撾了撾簽,憑計姨夫頂觸了一頓,束住了手不打,把眾人都詫異的極了。誰知有個緣故:他原來手去撾簽的時節(jié),看見一個穿紅袍長須的人把他手往下按住;到了衙里,那個穿紅袍的神道常常出見,使豬羊祭了,那神道臨去,把他背上搭了一下,就覺的口苦身熱,背上腫起碗大一塊來。說那神道有二尺長須,左額角有一塊黑痣。這是家人們悄悄傳出來,他里邊是瞞人,不叫外泄的。” 計巴拉道:“據(jù)這等說起來,這神道明明是我公公了,我的公公三花美髯,足長二尺,飄然就如神仙一般,左邊額角上有錢大一塊黑痣,但不知公公如何便這等顯應(yīng)?你為甚的料得他那一日要打我們哩?”方前山道:“難道這樣事,你們又不曉得?那一日,我剛在衙門傳桶邊等稿,一個管家在傳桶邊往外張了一張,把我不知錯認(rèn)了是誰,叫我到跟前遞出一個帖來,卻是伍小川、邵次湖的稟帖,說:‘晁源一干人犯都齊到了,見在聽審?!蠓彩沁@樣的稟帖傳進(jìn)去,定是有話說了。我接來朝了日頭亮照看,那朱判的日子底下有‘五百’二字,旁邊朱筆又寫道:‘再換葉子赤金六十兩妝修圣像。’這是嫌五百銀子少,還要叫他添六十兩赤金。晁家那半日內(nèi)把城中金都換遍了,轟動的誰是不知道的!”計巴拉道:“那個帖子怎樣了?”方前山道:“我恰好出來,撞見了伍小川,把與他了。他既受了他的厚賄,說甚么不打你們?他那日又在皂隸手里大大的使了錢,囑托他重重加刑。若不是計爺暗中保護(hù),你們不死,也定要去層皮的!”
計巴拉道:“賢弟,你既曉得這等詳細(xì),如何不透些信息與我,叫我們也準(zhǔn)備一準(zhǔn)備!不枉了是我們兄弟一場!”方前山道:“表兄,你凡事推不曉得!你有我這個表弟,你又不曉得;我在禮房,你又不曉得;適間不是我喚你,你到如今還不曉得有你這個表弟哩!我卻往何處尋你說信?”計巴拉問說:“伍小川、邵次湖這三四日不曾到我家來作賤,不知是何緣故?”方前山說:“如今那個伍小川、邵次湖還敢在外行走?那些行時道的馬快如今躲得個寂靜,恐怕那許多的仇家要報怨倒贓哩!”
兩個正說得熱鬧,只見衙內(nèi)傳出兩三張白頭票來:一張是叫工房到各板店要尋極好的杉板;一張是叫買平機(jī)白布二百匹,白梭布二百匹;一張是要白綾子十匹。又叫禮房快送進(jìn)牒文去看,明早起建道場:頭一日是本官親屬主醮行香;第二日是鄉(xiāng)宦舉貢;第三日是闔學(xué)師生;第四日是六房吏書;第五日是皂快一切衙役;第六日是城內(nèi)四關(guān)廂各行戶;第七日是向上百姓們。那第七日百姓們也不下有二三千人,倒也虧不盡那個署捕的候缺倉官,差了闔捕衙的皂快,抗了牌,持了票,不出來的,要拿了去打;所以只得三分的,五分的,也攢了有好幾十兩銀子。那倉官與皂快分過了,剩了五六兩,與了那些道士做了本日的齋錢。 計巴拉到了家,與老計一一告訴了,方曉得里邊有這許多的原委,同計巴拉即時買了紙錠,辦了羹飯,叩謝他父親計會元暗中的保護(hù)。那伍小川、邵次湖也從此再不來上門作賤。后來這六七十兩紙價大虧了那個禮房表弟的濟(jì),不曾丟在水里。
又過了兩三日,果然衙里傳出來:那個武城縣循良至清至公的個父母果然應(yīng)了晏外科的口,爛的有缽頭大,半尺深,心肝五臟都流將出來。那些忤作行收斂也收斂不得,只得剝了個羊皮,囫圇貼在那瘡口上,四邊連皮連肉的細(xì)細(xì)縫了,方才裝入材內(nèi)。過了五七,追薦了許多的道場,起了勘合,同家眷扶柩回家。那大尹原籍直隸薊州人,行到永平府地方,剛剛遇著也先擁了正統(tǒng)爺入犯,將一節(jié)騾馱馬載車運人抬的許多細(xì)軟劫了個“惟精惟一”,不曾剩一毫人欲之私。幸得人口藏躲得快,所以到都保全,不曾傷損了一個。虧不盡那盧龍知縣是他鄉(xiāng)里,把靈柩浮葬了,將家眷一個個從城下拔將進(jìn)去,送在個行司內(nèi)住了,等也先出了口,備了行李,打發(fā)得回薊州去。這正是:
惡人自有惡人磨,竊盜劫來強(qiáng)盜打??芍焖銊偃酥\,萬事塞翁得失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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