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提牢書辦火燒監(jiān) 大辟囚姬蟬脫殼
作者：西周生做官第一是精詳，吃緊監(jiān)牢要緊防。豈止虎犀能出柙？應(yīng)知驢馬慣溜韁。
押衙道士茅山藥，處士仙人海上方。而今更有金蟬計，暗欲偷桃李代疆。 再說小珍哥從那未嫁晁源之先，在戲班中做正旦的時節(jié)，凡是晁源定戲，送戲錢，叫了來家照管飲食，都是晁住經(jīng)手；所以那全班女子弟，連珍哥倒有一大半是與晁住有首尾的。晁源在京中坐監(jiān)的時節(jié)，瞞了爹娘，偷把他住在下處，偏生留那晁住在那里看守，自己卻到通州衙內(nèi)久?。患爸琳涓缛氲奖O(jiān)中，自己又往通州隨任，又留下晁住兩口子在家照管珍哥。那時節(jié)晁源見在，禁卒刑房沒有一個不受他的重賄。一個捕官柘典史，又是他的護(hù)法喜神。小珍哥名雖是個囚婦，在監(jiān)里一些不受苦楚。晁住爽利把媳婦做了“影身草”，指稱在里面服事珍哥，這晁住也就好在里面連夜住宿。那大丫頭小柳青、小丫頭小夏景，年紀(jì)也都不小，都大家一伙子持了臥單，教那禁子牢頭人人都要◆麗狗尾。只得著晁源的賞賚，不便下手。至于那刑房書手張瑞風(fēng)，時時刻刻的要勾引上手，也只恐晁源手段利害，柘典史扯淡防閑；所以落的叫晁住享用獨(dú)分東西。及到晁源隨了爹娘從任上回家，那監(jiān)中禁子人等，典史該房，又都送一番重賄；所以只有來奉承的，那有扯淡管閑事的？ 雖是晁源在家，這晁住的姻緣依然不斷。晁源往雍山收麥，帶了晁住的老婆出到莊上，戀了小鴉的妻子兩三個月，就似與晁住兌換了的一樣。這晁住出入監(jiān)中，無所不至。后來晁源被小鴉兒殺了，小珍哥也就沒了香主，晁夫人說道：“他自作自受的罷了，怎么把兩個沒罪的丫頭同被監(jiān)禁？且小柳青十八九的大妮子了，在你那邊也甚是不便?！倍急M數(shù)喚了出來。晁夫人見兩個丫頭凸了一個大屁股，高了兩個大奶胖，好生氣惱，連忙都與他尋了漢子，打發(fā)出門。禁住了晁住再也不許進(jìn)到監(jiān)中，兩口子都攆到鄉(xiāng)里管莊。叫珍哥監(jiān)內(nèi)雇一個囚婦伏事，每月支與五十斤麥面、一斗大米、三斗小米、十驢柴火、四百五十文買菜錢。家中凡遇有甚么事情，那點(diǎn)心嗄飯，送的不在數(shù)內(nèi)，也冬夏與他添補(bǔ)衣裳。
卻說那刑房書手張瑞風(fēng)，起先那縣官叫他往監(jiān)里提牢，就是“牽瘸驢上窟窿橋”的一樣，推故告假、攀扯輪班，再三著極；聽得晁源死了，兩個丫頭俱已喚回家去，晁住也久不進(jìn)監(jiān)，柘典史又升了倉官離任，他卻道指了提牢名色宿在監(jiān)中，在珍哥面前作威作福，要把來上柙吊拷，說：“晁相公在日，四時八節(jié)的與我送禮，又柘四爺屢屢托我看顧，凡事從寬罷了；今晁相公不在，四爺已升，這許多時，誰見個禮的模樣！”那禁子們做剛做柔的解勸說到：“張師傅，你是刑房掌案，這滿監(jiān)的囚犯俱是你掌著生死簿子，你高抬些手，這就是與人的活路；你老人家不肯抬起手來，你叫人三更死，俺們也不敢留到四更。但只是你老人家那里不是積福？一來咱也還看晁相公的分上，他活時沒有錯待了咱；二來留著他，往后張師傅進(jìn)來宿監(jiān)，除的家替張師傅綴帶子，補(bǔ)補(bǔ)丁，張師傅悶了，可合張師傅說話兒，他屋里熱茶熱水，又都方便?！睆埲痫L(fēng)道：“我且看你們的分上，姑且寬著他再看?！苯盗艘活D去，也降得小珍哥擦眼抹淚的哭。
那雇著伏事的囚婦說道：“你哭他怎么？你就聽不出那禁子的話來？這是他給你的下馬威，好叫你依他，省得到了跟前扭手扭腳的?！闭涓缯f：“什么話？我是個傻瓜，聽不出甚么來?！蹦乔魦D說道：“是待合你睡覺！什么話！什么話！你沒的真?zhèn)€心昏么？”珍哥說：“就待合我睡覺，可也好講，這們降發(fā)人，還有甚么興頭子合他睡覺？這們強(qiáng)人似的，也睡不出甚么好來。”囚婦說：“這倒不論哩。他誰沒這們降？他只得了手就好了。俺們都不是樣子么？”珍哥說：“瞎話！我怎么就知不到他合你們睡覺哩？”囚婦說：“那起初進(jìn)來，身上也還干凈，模樣也還看的；如今作索象鬼似的，他還理你哩！”珍哥說：“那么這們沒情的人，我理他么？”囚婦說：“你可比不得俺。你吃著好的，穿著好的，住著這們干凈去處，齊整床鋪，他還摸不著的哩?！闭涓缯f：“本事何如？”囚婦說：“這有二年沒經(jīng)著了。要是那二年前的本事，也夠你招架的哩?！?只見掌燈以后，一個禁子走到珍哥門上討火，那囚婦遞火與他，他與那囚婦悄悄的插插兩句去了。囚婦自到小廚屋炕了睡覺去了，就假睡等他叫下睡覺，夢寐之中也還不知反門。囚婦因禁子遞了腳線，不曾閂上外門。人多睡得靜了，張瑞鳳下邊止穿了一條褲，上邊穿了一個小褂，悄悄的推了推門，見門是開的。他走進(jìn)門來，反把門來閂了，走到珍哥床邊，月光之下，看見珍哥白羊似的，脫得精光，側(cè)著身，拳著一只腿，伸著一只腿，睡得爛熟。張瑞風(fēng)把他身上撫摩了一會，又使手往他那所以然處挖了一頓，也還不省。他方脫了衣裳上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待了許久，珍哥方才醒來，說道：“再沒有別人，我猜就是張師傅。”張瑞風(fēng)說：“你倒也神猜。”珍哥使起架勢，兩個在白溝河大戰(zhàn)一場。
天將明的時候，張瑞風(fēng)方才到他提牢廳上。眾禁子們有提壺酒的、煮兩個雞子的，都拿去與張瑞風(fēng)扶頭，都說：“張師傅，喜你好個杭貨么？”張瑞風(fēng)道：“實是仗賴。該領(lǐng)工食，我早早的攛掇，一分常例也不要?！鼻逶?，那囚婦見著珍哥問說：“我的話也還不差么？”珍哥點(diǎn)頭兒沒言語。 這張瑞風(fēng)從此以后，凡遇值宿，即與珍哥相通，論該別人上宿，他每次情愿替人。原來這提牢人役奸淫囚婦，若犯出來，是該問死罪的。所以別的同房也還知道畏法，雖也都有這個歹心，只是不敢行這歹事。只有他為了色就不顧命，放膽胡做，不止一日。
十月初一日，晁夫人生日。小珍哥替晁夫人做了一雙壽鞋，叫人送了出來。晁夫人看了，倒也換惶了一會。到了午后，晁夫人叫晁鳳媳婦拾了一大盒饃饃、一大盒雜樣的果子，又八大碗嘎飯、一只熟雞、半邊熟豬頭、大瓶陳酒，叫人送與珍哥。因晁夫人生日，所以晁住夫婦都從莊上進(jìn)來與晁夫人磕頭；聽見要送東西進(jìn)去，他借了這個便差，要進(jìn)監(jiān)去看珍哥一面，也不與晁夫人說知，竟自挑得去了。 見了珍哥，這晁住“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那知珍哥棄舊迎新，絕無往日之意。不疼不熱的話說了幾句，把那送的嘎飯揀了兩碗，暖了壺酒，讓晁住吃了。沒及奈何，那晁住乜乜踅踅的不肯動身，只得三薄兩點(diǎn)，打發(fā)了打發(fā)，指望叫晁住去了，好叫人去約了張瑞風(fēng)來同享東道。誰知這晁住還要想那舊夢，要在里邊過夜。 這珍哥厭常喜新的心性，看了這晁住，就如芒刺在背的一般，催他說道：“你趁早快些出去！如今比不得往時，有錢送人，有勢降人。自從官人沒了，就如那出了氣的尿泡一般，還有誰理？那典史常來下監(jiān)，刑房也不時來查夜，好不嚴(yán)緊！你在這里，萬一叫他查出，甚不穩(wěn)便，礙了你的路，我又吃了虧。你且暫出去罷。你今日一定也且不往莊去，你明日再來看我不遲?！蹦莻€雇的囚婦也解得珍哥的意思，在旁委曲的攛掇。
這晁住假酒三分醉的羅唣那個囚婦一邊口里說道：“我知道你們有了別人，反多著我哩！要吃爛肉，只怕也不可惱著火頭！我把這狗臉放下來，‘和尚死老婆，咱大家沒’！”一邊把那囚婦，撮著胸脯的衣裳，往珍哥床上一推。那囚婦只道是打他，怪叫起來。這晁住把那囚婦褲子剝將下來，如此這般，那囚婦方才閉了口嘴，只自家說道：“怨不得別人，該這私窠子！沒要緊的多嘴，就一頓殺也不虧！”他口里自己罵，身子自己攧。晁住一邊搗巢，一邊說道“你還敢多嘴多舌的么？”
這晁住心里只說把這件來買住了那囚婦的口，便就可以住下。不想他在房里合那囚婦估搗，小珍哥走出門外與禁子遞了局。那日本不該張瑞風(fēng)值夜，只因有些進(jìn)來的肴饌，要他來吃，又要驅(qū)遣晁住出去，待不多時，只聽得張瑞風(fēng)洶洶而來。晁住迎將出去，說道：“張師傅，拜揖。這向張師傅好么？” 這張瑞風(fēng)平日與晁住你兄我弟，極其相厚，這日見了晁住，把臉揚(yáng)得大高的。晁住作揖，他把手略兜了一兜，說道：“這天是多咱了，你還在這里不出去？”麻犯著那些禁子道：“這如今同不的常時，大爺不是常時的大爺，四爺也不是常時的四爺了，你們還放閑人來做什么？你們再要不聽，我明日回封，就稟到大爺手里?！苯觽冋f：“張師傅，別要計較，俺們叫他出去，再不放他來就是了?！蓖饩蛿f。珍哥來到跟前，故意說道：“今日是俺婆婆生日，叫他送了幾碗菜來與我。要沒事的，他來這里做什么？什么好過日子的去處，他戀著哩！叫他去罷，你攆他怎么？”張瑞風(fēng)說：“你也別要多嘴！送菜給你，外頭沒放著小方門么？為什么放入進(jìn)來？”
晁住說：“呃！張師傅，你怎么來？你睜開眼看看，是我呀！”張瑞風(fēng)睜起眼來道：“我眼花么！我連晁源家里倒包奴才也不認(rèn)的了？叫我睜起眼來哩！”晁住說：“你罵我罷了，你提名抖姓的叫晁源待怎么？那晁源的銀子一五一十的送你的不是了？你做刑房，也許你霸占著囚犯老婆么？你沒的絕了人的牢食不成！”張瑞風(fēng)說：“你見我霸占了那個囚犯老婆？這雜種忘八羔子，合他說甚么！替我把他上了丑鐐送到柙上，明日合他大爺上講話！你這禁子們都是合他通同！這不大爺才退了？我也等不到明日，你們要不上他在柙里，我如今就往衙門口傳梆稟去！”
八個禁子做好做歹的勸著，打發(fā)晁住出去。張瑞風(fēng)對著眾人笑道：“好個札手的人！剛才不是咱，這們些人也攆不動他。”流水的點(diǎn)了風(fēng)，封鎖了監(jiān)門，房里點(diǎn)上燈，暖了酒，熱了菜，與張瑞風(fēng)和睦消飲。把那半邊豬頭、四十個饅頭，倒了許多酒，與了那八個禁子。合張瑞風(fēng)吃剩的東西酒飯，叫那雇的囚婦拿到鄰房與那別的囚婦同吃。
珍哥因說：“晁住不識好歹，只是怕見出去，躁的人心里不知怎么樣的。我見你這們降他，我可又心里不忍的慌了?！睆埲痫L(fēng)道：“你沒的家說！你倒吃著碟子看著碗的罷了，這一個槽上，也拴的兩個叫驢么？那賊狗頭情管抽了個頭兒去了！”珍哥笑說：“他倒沒抽著我的頭兒，倒把老張婆子的頭兒抽了下子去了?！?
張瑞風(fēng)問說：“是怎么？”珍哥說：“我說叫他出去罷，咱如今同不得常時，又沒了錢，又沒了勢，官兒又嚴(yán)緊，專常的下監(jiān)來查。老張婆子見我說他，也旁邊幫著我說。他兇神似的跑了來，撮著他胸前的衣裳。我說是怎么？沒的是待打他？把他一推，推在我那床沿上，倒了褲就干?！睆埲痫L(fēng)笑說：“老張婆子說什么？”珍哥說：“老張婆子自家罵自家說：‘該這淡嘴的私窠子！殺那淡嘴的私窠子也不虧！’”張瑞風(fēng)呱呱的大笑。那囚婦說：“還笑哩？不是為你吃人家這們一頓虧么！”張瑞風(fēng)說：“喲，你聽這話呀，呀！怎么得你每日為我吃這們頓虧才好哩！”張瑞風(fēng)又問珍哥：“他兩個干事，你在那里來？”珍哥說：“我可得了這空出來吊兵哩么！”說笑了一會，與珍哥睡了。
再說晁住到了家中，因珍哥嗄了情，吃了張瑞風(fēng)的凌辱，對著晁夫人學(xué)舌道：“剛才奶奶叫人送什么與珍姨去了，沒有人去。我就：‘我走蕩去罷?！搅四抢?，通成不得了，里頭亂多著哩！合那刑房張瑞風(fēng)明鋪夜蓋的皮纏，敢是那刑房不進(jìn)去，就合那禁子們鬼混，通身不成道理！”晁夫人問：“你聽見誰說？你才進(jìn)去見來么？”晁住說：“誰沒說？只是不好對著奶奶學(xué)那話。使匙兒撩的起來么？我正待出來，撞見張瑞風(fēng)正進(jìn)去。我說：‘我且站站，看他怎么樣著?！f我看他哩，降了我個眼紅，待把我送到柙上。他倒說我是什么人，進(jìn)來做什么。叫我說：‘怎么不許家里人送飯么？叫我說，你別欺了心！你看看《大明律》！提牢的奸了囚婦，該什么罪哩’我待合他稟大爺，他才央及了我一頓，出來了。珍姨也央及我，叫我千萬別合奶奶說。”晁夫人長吁了口氣，說道：“挺著腳子去了，還留下這們個禍害，可怎么處！”
次日，晁住兩口子依舊莊上去了。晁夫人叫人送十月的米糧等物與珍哥，又叫晁鳳進(jìn)去，合他說：“叫他好生安分，不要替死的妝幌子，我還諸物的照管他。這不我又替他做著冬衣裳哩？我可為什么來？千萬只為著死的！他既不為死的，我因何的為他？我就從此一粒米、一根柴火、一綹線，也休想我管他，憑他里頭合人過去罷！叫他也不消對人說是晁源的小老婆。他要好么好，再不好，我等巡按來審錄，我錐上一張狀，還送了他哩！你合他說去，休要吊下話?！?
晁鳳跟著米面進(jìn)去，把晁夫人的話一句句都說了。珍哥道：“這再沒有別人，這是晁住那砍頭的瞎話！奶奶可也查訪查訪，就聽他的說話？他夜來到了這里，我為奶奶差了他來，我流水的叫張婆子暖了壺酒，就把那菜——我沒動著，拾了兩碗，還拾的點(diǎn)心，打發(fā)的他吃了。我說：‘你吃了可早些出去回奶奶的話，看奶奶家里不放心。’他乜乜屑屑的不動彈。他看著我說：‘珍姨，我有句話合你說：大爺已是死了，你已是出不去了，你還守那什么貞節(jié)哩？這監(jiān)門口也蓋不得那貞節(jié)牌坊。象我這們個漢子，也辱沒不了你什么?！形艺f：‘你這話通是反了！我就守你爺一日，也是你個小主人家，你就這們欺心？’他就待下手強(qiáng)奸我，叫我吆喝說：‘奴才欺心，待強(qiáng)奸主人家哩！’禁子聽說，才跑了來說他。他什么是怕？禁子去請了刑房來到，做剛做柔的才勸的他去了。他說：‘我叫你由他，只許你養(yǎng)刑房、養(yǎng)禁子，不許你養(yǎng)我么！’晁鳳，你是明白的人。別說我不肯養(yǎng)漢，我處心待與咱晁家爭口氣！叫人說：‘你看多少人家名門大族的娘子，漢子方伸了腿就走作了。這晁源的小老婆雖是唱的，又問了死罪，你看他這們正氣！’我務(wù)必要爭這口氣！我就不長進(jìn)，浪的慌了，待要養(yǎng)漢，這里頭這漢可怎么養(yǎng)？在那里養(yǎng)？外頭守著鼻子摸著腮的都是人，我住的這點(diǎn)去處子連腚也掉不過來，這老張婆子影不離燈的一般，又不是外頭寬快去處，支了他那里去？沒的好說：‘老張，你且出去，我待養(yǎng)漢哩。”又沒的當(dāng)著人就養(yǎng)？可也詳個情，就信他的話？你也把我這話就合奶奶說，我這里過的是甚么日子哩？若奶奶不聽人的話，照常的照管我，也在奶奶。萬一我還得出去到咱家，我伏事奶奶二年，也是我在晁家一場。若奶奶信人的話，不照管我，我戀什么哩？一條繩子吊殺！”說著，便放聲的大哭。晁鳳說：“奶奶也待信不信的，所以叫我來囑付珍姨。若奶奶信的真了，如今也就不送供備來了。這如今替珍姨染著綿綢合絹?zhàn)龆?。珍姨的話，我到家合奶奶說。珍姨，你也要自己拿出主意來，象剛才說的那話才是?！?
晁鳳辭了珍哥，回了晁夫人的話。晁夫人問說：“你看那意思，可是他兩個的話，那個是真？”晁鳳道：“人心隔肚皮的，這怎么定的？”依著珍姨的話，像似有理的。據(jù)著晁住昨日說的，又象是有理似的?！标朔蛉苏f：“拿飯養(yǎng)活你們，通似世人一般，肯打聽點(diǎn)信兒！要是晁住這賊狗頭實是欺心，我也不饒他！”晁鳳說：“這晁住從珍姨來到咱家，這欺心不欺心，倒知不真；只是珍姨沒到咱家時，可一象那班里幾個老婆，他沒有一個不掛拉上的?！标朔蛉藛栒f：“那老婆們都偏要要他，是待怎么？”晁鳳道：“那咱叫戲、送戲錢、拿東西與他們吃，都是他手里討缺，敢不依他么？”晁夫人道：“我昨日原沒差他，他可鉆了進(jìn)去，這們可惡！” 再說一日冬至，縣官拜過牌，往東昌與知府賀冬，留著待飯，晚上沒回縣來。典史又是一過路運(yùn)糧把總請在衙門里吃酒。天有一鼓時候，霎時監(jiān)內(nèi)火起。人去報了典史，那典史策馬回縣，進(jìn)了大門，報說女監(jiān)失火。典史進(jìn)入監(jiān)內(nèi)，正見刑房書辦張瑞風(fēng)兩截子在那里章章徨徨的督人救火。幸得是西北風(fēng)往東南刮，是空去處，不曾延燒。典史問：“是怎么起火？”都回說：“是珍哥房內(nèi)火撲了門，不曾救出，不知是怎么起火?！辈灰粫r，將那珍哥住房燒成灰燼?；饻缌?，掀開火內(nèi)，燒死一個婦人，用席遮蓋。次日，縣官回來，遞了失火呈子，把張瑞風(fēng)打了十五板，禁子每人都是二十，委典史驗了尸，準(zhǔn)家屬領(lǐng)埋。
晁書聽見這信，回去與晁夫人說了。晁夫人連吊了幾點(diǎn)眼淚，說道：“也罷！也罷！死了也完了這殷子帳！只是死得苦些?！碑?dāng)即叫晁鳳：“你到監(jiān)里看看，該怎么算計，咱好鋪排?！标锁P進(jìn)到監(jiān)內(nèi)，尋著值日的禁子，說道：“這娘娘子起頭進(jìn)來，俺可也得了他的好處，臨了就給了俺這們個結(jié)果?！标锁P問說：“他是怎么起的火來？”禁子說：“他關(guān)著門，火起就撲了門，人又進(jìn)去救不的，誰知他是怎么起的？”晁鳳揭開席子看了一看，也認(rèn)不出一點(diǎn)甚么來，只象個炭將軍似的躺在那里。晁鳳長吁了口氣，說道：“這么個畫生般的人，弄成這們個模樣！”托禁子：“好生看著，我到家拿衣裳來裝裹他。”
晁鳳來家回話，晁夫人連夜給他趕的白梭布褲，白梭布著身的布衫、小襖、大衫、白梭布裙、膝褲包頭，無一不備。封了五錢銀子，叫囚婦們與他穿衣裳。叫晁鳳也只在旁邊看著，不必到跟前。又封出三兩二錢銀子與禁子們八個暖痛，叫把尸從天秤出來，別要從那牢門里拉。再捎床被去裹著好秤。又叫晁書用二十兩銀買了一副沙木，叫人在真空寺合材，就把尸抬到那寺里入殮，借法嚴(yán)的房停泊，就央法嚴(yán)領(lǐng)齋念經(jīng)，若法嚴(yán)沒有房，智虛家也罷。各自分投去了。
晁鳳拿著衣裳到了監(jiān)里，先把那三兩二錢銀子給了禁子，那禁子感激不盡，事事用心。又與了囚婦們五錢銀子，果然與他七手八腳的穿了衣裳。外面使紅被緊緊裹住，用布條縛了，用了桔槔秤出墻來。那些囚婦都送到墻下說：“這些年，自有他進(jìn)監(jiān)，都吃他的殘茶剩飯，不曾受的饑餓?！倍家餐纯蕖?晁鳳叫人把尸板門抬了送到真空寺，借的法嚴(yán)閑房。晁梁也還持了服到跟前看著入了殮。次日請了十二位和尚與他建醮。停了三日，用三兩銀買了一畝五分地給他出殯葬了。晁夫人說是斷了這條禍根，雖是慘傷之中，又是歡喜。三日，又叫晁書去他墳上燒紙，按節(jié)令也都差人與他上墳。
從古至今，這人死了的，從沒有個再活之理。但這等妖精怪物，或與尋常的凡人不同，或者再待幾年，重新出世，波及無辜，也不可知。再聽后回，且看怎生結(jié)果。正是： 好人不長壽，禍害幾千年。再說還魂日，應(yīng)知話更長。
押衙道士茅山藥，處士仙人海上方。而今更有金蟬計，暗欲偷桃李代疆。 再說小珍哥從那未嫁晁源之先，在戲班中做正旦的時節(jié)，凡是晁源定戲，送戲錢，叫了來家照管飲食，都是晁住經(jīng)手；所以那全班女子弟，連珍哥倒有一大半是與晁住有首尾的。晁源在京中坐監(jiān)的時節(jié)，瞞了爹娘，偷把他住在下處，偏生留那晁住在那里看守，自己卻到通州衙內(nèi)久?。患爸琳涓缛氲奖O(jiān)中，自己又往通州隨任，又留下晁住兩口子在家照管珍哥。那時節(jié)晁源見在，禁卒刑房沒有一個不受他的重賄。一個捕官柘典史，又是他的護(hù)法喜神。小珍哥名雖是個囚婦，在監(jiān)里一些不受苦楚。晁住爽利把媳婦做了“影身草”，指稱在里面服事珍哥，這晁住也就好在里面連夜住宿。那大丫頭小柳青、小丫頭小夏景，年紀(jì)也都不小，都大家一伙子持了臥單，教那禁子牢頭人人都要◆麗狗尾。只得著晁源的賞賚，不便下手。至于那刑房書手張瑞風(fēng)，時時刻刻的要勾引上手，也只恐晁源手段利害，柘典史扯淡防閑；所以落的叫晁住享用獨(dú)分東西。及到晁源隨了爹娘從任上回家，那監(jiān)中禁子人等，典史該房，又都送一番重賄；所以只有來奉承的，那有扯淡管閑事的？ 雖是晁源在家，這晁住的姻緣依然不斷。晁源往雍山收麥，帶了晁住的老婆出到莊上，戀了小鴉的妻子兩三個月，就似與晁住兌換了的一樣。這晁住出入監(jiān)中，無所不至。后來晁源被小鴉兒殺了，小珍哥也就沒了香主，晁夫人說道：“他自作自受的罷了，怎么把兩個沒罪的丫頭同被監(jiān)禁？且小柳青十八九的大妮子了，在你那邊也甚是不便?！倍急M數(shù)喚了出來。晁夫人見兩個丫頭凸了一個大屁股，高了兩個大奶胖，好生氣惱，連忙都與他尋了漢子，打發(fā)出門。禁住了晁住再也不許進(jìn)到監(jiān)中，兩口子都攆到鄉(xiāng)里管莊。叫珍哥監(jiān)內(nèi)雇一個囚婦伏事，每月支與五十斤麥面、一斗大米、三斗小米、十驢柴火、四百五十文買菜錢。家中凡遇有甚么事情，那點(diǎn)心嗄飯，送的不在數(shù)內(nèi)，也冬夏與他添補(bǔ)衣裳。
卻說那刑房書手張瑞風(fēng)，起先那縣官叫他往監(jiān)里提牢，就是“牽瘸驢上窟窿橋”的一樣，推故告假、攀扯輪班，再三著極；聽得晁源死了，兩個丫頭俱已喚回家去，晁住也久不進(jìn)監(jiān)，柘典史又升了倉官離任，他卻道指了提牢名色宿在監(jiān)中，在珍哥面前作威作福，要把來上柙吊拷，說：“晁相公在日，四時八節(jié)的與我送禮，又柘四爺屢屢托我看顧，凡事從寬罷了；今晁相公不在，四爺已升，這許多時，誰見個禮的模樣！”那禁子們做剛做柔的解勸說到：“張師傅，你是刑房掌案，這滿監(jiān)的囚犯俱是你掌著生死簿子，你高抬些手，這就是與人的活路；你老人家不肯抬起手來，你叫人三更死，俺們也不敢留到四更。但只是你老人家那里不是積福？一來咱也還看晁相公的分上，他活時沒有錯待了咱；二來留著他，往后張師傅進(jìn)來宿監(jiān)，除的家替張師傅綴帶子，補(bǔ)補(bǔ)丁，張師傅悶了，可合張師傅說話兒，他屋里熱茶熱水，又都方便?！睆埲痫L(fēng)道：“我且看你們的分上，姑且寬著他再看?！苯盗艘活D去，也降得小珍哥擦眼抹淚的哭。
那雇著伏事的囚婦說道：“你哭他怎么？你就聽不出那禁子的話來？這是他給你的下馬威，好叫你依他，省得到了跟前扭手扭腳的?！闭涓缯f：“什么話？我是個傻瓜，聽不出甚么來?！蹦乔魦D說道：“是待合你睡覺！什么話！什么話！你沒的真?zhèn)€心昏么？”珍哥說：“就待合我睡覺，可也好講，這們降發(fā)人，還有甚么興頭子合他睡覺？這們強(qiáng)人似的，也睡不出甚么好來。”囚婦說：“這倒不論哩。他誰沒這們降？他只得了手就好了。俺們都不是樣子么？”珍哥說：“瞎話！我怎么就知不到他合你們睡覺哩？”囚婦說：“那起初進(jìn)來，身上也還干凈，模樣也還看的；如今作索象鬼似的，他還理你哩！”珍哥說：“那么這們沒情的人，我理他么？”囚婦說：“你可比不得俺。你吃著好的，穿著好的，住著這們干凈去處，齊整床鋪，他還摸不著的哩?！闭涓缯f：“本事何如？”囚婦說：“這有二年沒經(jīng)著了。要是那二年前的本事，也夠你招架的哩?！?只見掌燈以后，一個禁子走到珍哥門上討火，那囚婦遞火與他，他與那囚婦悄悄的插插兩句去了。囚婦自到小廚屋炕了睡覺去了，就假睡等他叫下睡覺，夢寐之中也還不知反門。囚婦因禁子遞了腳線，不曾閂上外門。人多睡得靜了，張瑞鳳下邊止穿了一條褲，上邊穿了一個小褂，悄悄的推了推門，見門是開的。他走進(jìn)門來，反把門來閂了，走到珍哥床邊，月光之下，看見珍哥白羊似的，脫得精光，側(cè)著身，拳著一只腿，伸著一只腿，睡得爛熟。張瑞風(fēng)把他身上撫摩了一會，又使手往他那所以然處挖了一頓，也還不省。他方脫了衣裳上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待了許久，珍哥方才醒來，說道：“再沒有別人，我猜就是張師傅。”張瑞風(fēng)說：“你倒也神猜。”珍哥使起架勢，兩個在白溝河大戰(zhàn)一場。
天將明的時候，張瑞風(fēng)方才到他提牢廳上。眾禁子們有提壺酒的、煮兩個雞子的，都拿去與張瑞風(fēng)扶頭，都說：“張師傅，喜你好個杭貨么？”張瑞風(fēng)道：“實是仗賴。該領(lǐng)工食，我早早的攛掇，一分常例也不要?！鼻逶?，那囚婦見著珍哥問說：“我的話也還不差么？”珍哥點(diǎn)頭兒沒言語。 這張瑞風(fēng)從此以后，凡遇值宿，即與珍哥相通，論該別人上宿，他每次情愿替人。原來這提牢人役奸淫囚婦，若犯出來，是該問死罪的。所以別的同房也還知道畏法，雖也都有這個歹心，只是不敢行這歹事。只有他為了色就不顧命，放膽胡做，不止一日。
十月初一日，晁夫人生日。小珍哥替晁夫人做了一雙壽鞋，叫人送了出來。晁夫人看了，倒也換惶了一會。到了午后，晁夫人叫晁鳳媳婦拾了一大盒饃饃、一大盒雜樣的果子，又八大碗嘎飯、一只熟雞、半邊熟豬頭、大瓶陳酒，叫人送與珍哥。因晁夫人生日，所以晁住夫婦都從莊上進(jìn)來與晁夫人磕頭；聽見要送東西進(jìn)去，他借了這個便差，要進(jìn)監(jiān)去看珍哥一面，也不與晁夫人說知，竟自挑得去了。 見了珍哥，這晁住“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那知珍哥棄舊迎新，絕無往日之意。不疼不熱的話說了幾句，把那送的嘎飯揀了兩碗，暖了壺酒，讓晁住吃了。沒及奈何，那晁住乜乜踅踅的不肯動身，只得三薄兩點(diǎn)，打發(fā)了打發(fā)，指望叫晁住去了，好叫人去約了張瑞風(fēng)來同享東道。誰知這晁住還要想那舊夢，要在里邊過夜。 這珍哥厭常喜新的心性，看了這晁住，就如芒刺在背的一般，催他說道：“你趁早快些出去！如今比不得往時，有錢送人，有勢降人。自從官人沒了，就如那出了氣的尿泡一般，還有誰理？那典史常來下監(jiān)，刑房也不時來查夜，好不嚴(yán)緊！你在這里，萬一叫他查出，甚不穩(wěn)便，礙了你的路，我又吃了虧。你且暫出去罷。你今日一定也且不往莊去，你明日再來看我不遲?！蹦莻€雇的囚婦也解得珍哥的意思，在旁委曲的攛掇。
這晁住假酒三分醉的羅唣那個囚婦一邊口里說道：“我知道你們有了別人，反多著我哩！要吃爛肉，只怕也不可惱著火頭！我把這狗臉放下來，‘和尚死老婆，咱大家沒’！”一邊把那囚婦，撮著胸脯的衣裳，往珍哥床上一推。那囚婦只道是打他，怪叫起來。這晁住把那囚婦褲子剝將下來，如此這般，那囚婦方才閉了口嘴，只自家說道：“怨不得別人，該這私窠子！沒要緊的多嘴，就一頓殺也不虧！”他口里自己罵，身子自己攧。晁住一邊搗巢，一邊說道“你還敢多嘴多舌的么？”
這晁住心里只說把這件來買住了那囚婦的口，便就可以住下。不想他在房里合那囚婦估搗，小珍哥走出門外與禁子遞了局。那日本不該張瑞風(fēng)值夜，只因有些進(jìn)來的肴饌，要他來吃，又要驅(qū)遣晁住出去，待不多時，只聽得張瑞風(fēng)洶洶而來。晁住迎將出去，說道：“張師傅，拜揖。這向張師傅好么？” 這張瑞風(fēng)平日與晁住你兄我弟，極其相厚，這日見了晁住，把臉揚(yáng)得大高的。晁住作揖，他把手略兜了一兜，說道：“這天是多咱了，你還在這里不出去？”麻犯著那些禁子道：“這如今同不的常時，大爺不是常時的大爺，四爺也不是常時的四爺了，你們還放閑人來做什么？你們再要不聽，我明日回封，就稟到大爺手里?！苯觽冋f：“張師傅，別要計較，俺們叫他出去，再不放他來就是了?！蓖饩蛿f。珍哥來到跟前，故意說道：“今日是俺婆婆生日，叫他送了幾碗菜來與我。要沒事的，他來這里做什么？什么好過日子的去處，他戀著哩！叫他去罷，你攆他怎么？”張瑞風(fēng)說：“你也別要多嘴！送菜給你，外頭沒放著小方門么？為什么放入進(jìn)來？”
晁住說：“呃！張師傅，你怎么來？你睜開眼看看，是我呀！”張瑞風(fēng)睜起眼來道：“我眼花么！我連晁源家里倒包奴才也不認(rèn)的了？叫我睜起眼來哩！”晁住說：“你罵我罷了，你提名抖姓的叫晁源待怎么？那晁源的銀子一五一十的送你的不是了？你做刑房，也許你霸占著囚犯老婆么？你沒的絕了人的牢食不成！”張瑞風(fēng)說：“你見我霸占了那個囚犯老婆？這雜種忘八羔子，合他說甚么！替我把他上了丑鐐送到柙上，明日合他大爺上講話！你這禁子們都是合他通同！這不大爺才退了？我也等不到明日，你們要不上他在柙里，我如今就往衙門口傳梆稟去！”
八個禁子做好做歹的勸著，打發(fā)晁住出去。張瑞風(fēng)對著眾人笑道：“好個札手的人！剛才不是咱，這們些人也攆不動他。”流水的點(diǎn)了風(fēng)，封鎖了監(jiān)門，房里點(diǎn)上燈，暖了酒，熱了菜，與張瑞風(fēng)和睦消飲。把那半邊豬頭、四十個饅頭，倒了許多酒，與了那八個禁子。合張瑞風(fēng)吃剩的東西酒飯，叫那雇的囚婦拿到鄰房與那別的囚婦同吃。
珍哥因說：“晁住不識好歹，只是怕見出去，躁的人心里不知怎么樣的。我見你這們降他，我可又心里不忍的慌了?！睆埲痫L(fēng)道：“你沒的家說！你倒吃著碟子看著碗的罷了，這一個槽上，也拴的兩個叫驢么？那賊狗頭情管抽了個頭兒去了！”珍哥笑說：“他倒沒抽著我的頭兒，倒把老張婆子的頭兒抽了下子去了?！?
張瑞風(fēng)問說：“是怎么？”珍哥說：“我說叫他出去罷，咱如今同不得常時，又沒了錢，又沒了勢，官兒又嚴(yán)緊，專常的下監(jiān)來查。老張婆子見我說他，也旁邊幫著我說。他兇神似的跑了來，撮著他胸前的衣裳。我說是怎么？沒的是待打他？把他一推，推在我那床沿上，倒了褲就干?！睆埲痫L(fēng)笑說：“老張婆子說什么？”珍哥說：“老張婆子自家罵自家說：‘該這淡嘴的私窠子！殺那淡嘴的私窠子也不虧！’”張瑞風(fēng)呱呱的大笑。那囚婦說：“還笑哩？不是為你吃人家這們一頓虧么！”張瑞風(fēng)說：“喲，你聽這話呀，呀！怎么得你每日為我吃這們頓虧才好哩！”張瑞風(fēng)又問珍哥：“他兩個干事，你在那里來？”珍哥說：“我可得了這空出來吊兵哩么！”說笑了一會，與珍哥睡了。
再說晁住到了家中，因珍哥嗄了情，吃了張瑞風(fēng)的凌辱，對著晁夫人學(xué)舌道：“剛才奶奶叫人送什么與珍姨去了，沒有人去。我就：‘我走蕩去罷?！搅四抢?，通成不得了，里頭亂多著哩！合那刑房張瑞風(fēng)明鋪夜蓋的皮纏，敢是那刑房不進(jìn)去，就合那禁子們鬼混，通身不成道理！”晁夫人問：“你聽見誰說？你才進(jìn)去見來么？”晁住說：“誰沒說？只是不好對著奶奶學(xué)那話。使匙兒撩的起來么？我正待出來，撞見張瑞風(fēng)正進(jìn)去。我說：‘我且站站，看他怎么樣著?！f我看他哩，降了我個眼紅，待把我送到柙上。他倒說我是什么人，進(jìn)來做什么。叫我說：‘怎么不許家里人送飯么？叫我說，你別欺了心！你看看《大明律》！提牢的奸了囚婦，該什么罪哩’我待合他稟大爺，他才央及了我一頓，出來了。珍姨也央及我，叫我千萬別合奶奶說。”晁夫人長吁了口氣，說道：“挺著腳子去了，還留下這們個禍害，可怎么處！”
次日，晁住兩口子依舊莊上去了。晁夫人叫人送十月的米糧等物與珍哥，又叫晁鳳進(jìn)去，合他說：“叫他好生安分，不要替死的妝幌子，我還諸物的照管他。這不我又替他做著冬衣裳哩？我可為什么來？千萬只為著死的！他既不為死的，我因何的為他？我就從此一粒米、一根柴火、一綹線，也休想我管他，憑他里頭合人過去罷！叫他也不消對人說是晁源的小老婆。他要好么好，再不好，我等巡按來審錄，我錐上一張狀，還送了他哩！你合他說去，休要吊下話?！?
晁鳳跟著米面進(jìn)去，把晁夫人的話一句句都說了。珍哥道：“這再沒有別人，這是晁住那砍頭的瞎話！奶奶可也查訪查訪，就聽他的說話？他夜來到了這里，我為奶奶差了他來，我流水的叫張婆子暖了壺酒，就把那菜——我沒動著，拾了兩碗，還拾的點(diǎn)心，打發(fā)的他吃了。我說：‘你吃了可早些出去回奶奶的話，看奶奶家里不放心。’他乜乜屑屑的不動彈。他看著我說：‘珍姨，我有句話合你說：大爺已是死了，你已是出不去了，你還守那什么貞節(jié)哩？這監(jiān)門口也蓋不得那貞節(jié)牌坊。象我這們個漢子，也辱沒不了你什么?！形艺f：‘你這話通是反了！我就守你爺一日，也是你個小主人家，你就這們欺心？’他就待下手強(qiáng)奸我，叫我吆喝說：‘奴才欺心，待強(qiáng)奸主人家哩！’禁子聽說，才跑了來說他。他什么是怕？禁子去請了刑房來到，做剛做柔的才勸的他去了。他說：‘我叫你由他，只許你養(yǎng)刑房、養(yǎng)禁子，不許你養(yǎng)我么！’晁鳳，你是明白的人。別說我不肯養(yǎng)漢，我處心待與咱晁家爭口氣！叫人說：‘你看多少人家名門大族的娘子，漢子方伸了腿就走作了。這晁源的小老婆雖是唱的，又問了死罪，你看他這們正氣！’我務(wù)必要爭這口氣！我就不長進(jìn)，浪的慌了，待要養(yǎng)漢，這里頭這漢可怎么養(yǎng)？在那里養(yǎng)？外頭守著鼻子摸著腮的都是人，我住的這點(diǎn)去處子連腚也掉不過來，這老張婆子影不離燈的一般，又不是外頭寬快去處，支了他那里去？沒的好說：‘老張，你且出去，我待養(yǎng)漢哩。”又沒的當(dāng)著人就養(yǎng)？可也詳個情，就信他的話？你也把我這話就合奶奶說，我這里過的是甚么日子哩？若奶奶不聽人的話，照常的照管我，也在奶奶。萬一我還得出去到咱家，我伏事奶奶二年，也是我在晁家一場。若奶奶信人的話，不照管我，我戀什么哩？一條繩子吊殺！”說著，便放聲的大哭。晁鳳說：“奶奶也待信不信的，所以叫我來囑付珍姨。若奶奶信的真了，如今也就不送供備來了。這如今替珍姨染著綿綢合絹?zhàn)龆?。珍姨的話，我到家合奶奶說。珍姨，你也要自己拿出主意來，象剛才說的那話才是?！?
晁鳳辭了珍哥，回了晁夫人的話。晁夫人問說：“你看那意思，可是他兩個的話，那個是真？”晁鳳道：“人心隔肚皮的，這怎么定的？”依著珍姨的話，像似有理的。據(jù)著晁住昨日說的，又象是有理似的?！标朔蛉苏f：“拿飯養(yǎng)活你們，通似世人一般，肯打聽點(diǎn)信兒！要是晁住這賊狗頭實是欺心，我也不饒他！”晁鳳說：“這晁住從珍姨來到咱家，這欺心不欺心，倒知不真；只是珍姨沒到咱家時，可一象那班里幾個老婆，他沒有一個不掛拉上的?！标朔蛉藛栒f：“那老婆們都偏要要他，是待怎么？”晁鳳道：“那咱叫戲、送戲錢、拿東西與他們吃，都是他手里討缺，敢不依他么？”晁夫人道：“我昨日原沒差他，他可鉆了進(jìn)去，這們可惡！” 再說一日冬至，縣官拜過牌，往東昌與知府賀冬，留著待飯，晚上沒回縣來。典史又是一過路運(yùn)糧把總請在衙門里吃酒。天有一鼓時候，霎時監(jiān)內(nèi)火起。人去報了典史，那典史策馬回縣，進(jìn)了大門，報說女監(jiān)失火。典史進(jìn)入監(jiān)內(nèi)，正見刑房書辦張瑞風(fēng)兩截子在那里章章徨徨的督人救火。幸得是西北風(fēng)往東南刮，是空去處，不曾延燒。典史問：“是怎么起火？”都回說：“是珍哥房內(nèi)火撲了門，不曾救出，不知是怎么起火?！辈灰粫r，將那珍哥住房燒成灰燼?；饻缌?，掀開火內(nèi)，燒死一個婦人，用席遮蓋。次日，縣官回來，遞了失火呈子，把張瑞風(fēng)打了十五板，禁子每人都是二十，委典史驗了尸，準(zhǔn)家屬領(lǐng)埋。
晁書聽見這信，回去與晁夫人說了。晁夫人連吊了幾點(diǎn)眼淚，說道：“也罷！也罷！死了也完了這殷子帳！只是死得苦些?！碑?dāng)即叫晁鳳：“你到監(jiān)里看看，該怎么算計，咱好鋪排?！标锁P進(jìn)到監(jiān)內(nèi)，尋著值日的禁子，說道：“這娘娘子起頭進(jìn)來，俺可也得了他的好處，臨了就給了俺這們個結(jié)果?！标锁P問說：“他是怎么起的火來？”禁子說：“他關(guān)著門，火起就撲了門，人又進(jìn)去救不的，誰知他是怎么起的？”晁鳳揭開席子看了一看，也認(rèn)不出一點(diǎn)甚么來，只象個炭將軍似的躺在那里。晁鳳長吁了口氣，說道：“這么個畫生般的人，弄成這們個模樣！”托禁子：“好生看著，我到家拿衣裳來裝裹他。”
晁鳳來家回話，晁夫人連夜給他趕的白梭布褲，白梭布著身的布衫、小襖、大衫、白梭布裙、膝褲包頭，無一不備。封了五錢銀子，叫囚婦們與他穿衣裳。叫晁鳳也只在旁邊看著，不必到跟前。又封出三兩二錢銀子與禁子們八個暖痛，叫把尸從天秤出來，別要從那牢門里拉。再捎床被去裹著好秤。又叫晁書用二十兩銀買了一副沙木，叫人在真空寺合材，就把尸抬到那寺里入殮，借法嚴(yán)的房停泊，就央法嚴(yán)領(lǐng)齋念經(jīng)，若法嚴(yán)沒有房，智虛家也罷。各自分投去了。
晁鳳拿著衣裳到了監(jiān)里，先把那三兩二錢銀子給了禁子，那禁子感激不盡，事事用心。又與了囚婦們五錢銀子，果然與他七手八腳的穿了衣裳。外面使紅被緊緊裹住，用布條縛了，用了桔槔秤出墻來。那些囚婦都送到墻下說：“這些年，自有他進(jìn)監(jiān)，都吃他的殘茶剩飯，不曾受的饑餓?！倍家餐纯蕖?晁鳳叫人把尸板門抬了送到真空寺，借的法嚴(yán)閑房。晁梁也還持了服到跟前看著入了殮。次日請了十二位和尚與他建醮。停了三日，用三兩銀買了一畝五分地給他出殯葬了。晁夫人說是斷了這條禍根，雖是慘傷之中，又是歡喜。三日，又叫晁書去他墳上燒紙，按節(jié)令也都差人與他上墳。
從古至今，這人死了的，從沒有個再活之理。但這等妖精怪物，或與尋常的凡人不同，或者再待幾年，重新出世，波及無辜，也不可知。再聽后回，且看怎生結(jié)果。正是： 好人不長壽，禍害幾千年。再說還魂日，應(yīng)知話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