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陸好善害怕賠錢 寧承古詐財(cái)捱打
作者：西周生愿與好人相遇，諸般有趣。一時(shí)間急難之中，倚作善神救護(hù)。
倒運(yùn)伴隨惡嫗，強(qiáng)留下處。奔馳看景又賠錢，錢有數(shù)，愁無數(shù)。
——右調(diào)《一落索》
卻說素姐得人解救，扶進(jìn)臥房，次日害胸膈脹悶，脖項(xiàng)生疼，不曾起來梳洗，也不曾吃飯，足足睡了一日。相主事娘子時(shí)時(shí)進(jìn)去看他。相大妗子也進(jìn)房看望，說道：“你原是風(fēng)流活動(dòng)的人，把你關(guān)閉在衙舍里面，怎怪你害悶著急。外甥回家，只怕有事羈絆，又且不能就回。我與你小叔子商議，不然且送你回家，你可散心消悶。萬一屈處出你病來，好意翻成惡意，也叫外甥后來抱怨?！彼亟愕溃骸叭舸箧∽涌瞎嫠臀一丶?，真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本驮谡砩习杨^覆將轉(zhuǎn)來，在枕上一連點(diǎn)了幾點(diǎn)，說道：“我這里就與妗子磕頭相謝，妗子千萬不可食言。” 相大妗子果然再三攛掇，與素姐扎括衣裳，收拾行李，雇了四名夫，買了兩人小轎，做了油布重圍，撥了一個(gè)家人倪奇同著再冬護(hù)送，擇日起身。送行致贐，這些套數(shù)不必細(xì)說。素姐辭別出門，相主事又差了一名長班陸好善送到蘆溝橋上回話。
素姐剛出得門，自己在轎中說道：“每日把我關(guān)閉在衙，叫我通是個(gè)‘瘸和尚說法，能說不能行?！缃窦仁欠盼页鲩T，由得我自己主張，由不得別人阻撓。我要尋一個(gè)主人家暫住兩日，務(wù)要到皇姑寺一游。你如今且抬我到洪井胡同調(diào)羹那里一看，再到下處?！蹦咂婧详懞蒙频溃骸袄蠣斉R行不曾分付叫狄奶奶又另尋下處，只說叫小的們一直伺候狄奶奶到家，還說叫陸長班跟送到蘆溝橋上，伺候得起過身，當(dāng)日回話。不敢叫狄奶奶住下。且皇姑寺是宮里太后娘娘的香火院，不著皇親國戚大老爺家的宅眷，尋常人是輕易進(jìn)不去的。就是大老爺家奶奶，也還有個(gè)節(jié)令，除了正月元旦，十五元宵，二月十九觀音菩薩圣誕，三月三王母蟠桃會，四月八浴佛，十八碧霞元君生日，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十一月冬至，臘八日施粥：這幾日才是放人燒香的日子。不是這節(jié)令，就是大老爺宅眷，有甚么還愿掛袍、許幡進(jìn)燈的善事，問司禮監(jiān)討了小票，行給把門的太監(jiān)，才放進(jìn)去哩。十來歲的小廝，通也不許跟到里面，好不嚴(yán)緊。這又不是節(jié)令，狄奶奶，且不看罷?！?
素姐在轎子里發(fā)躁，說道：“我主意已定，你就是我的娘老子，你也拗不過我！你倒不如順著道兒攛掇，叫我看玩一回，咱死心塌地的走路。陸長班知不道我的性子，倪奇你是知道的。您必欲阻攔，我只是交命給你！俺家也還有兩個(gè)不長進(jìn)的秀才兄弟，問你們討起命了！”倪奇與陸長班面面相看。陸好善道：“這只在管家主張，我是不敢主的?！蹦咂嬲f：“狄奶奶必欲住下，且不就得，我只得回家且稟過再處。”素姐說：“你只敢去！你要往家一步兒，我拔下釵子來，照著嗓根頭子扎殺在轎里，說是你兩個(gè)欺心?！蹦咂娴溃骸暗夷棠?，你忒也瑣碎！待我回去稟個(gè)明白，任憑狄奶奶往那里去，俺跟著，使了小的們盤纏么？”素姐說：“這算瑣碎么？你惹起我的性子來，我還瑣碎哩！”陸好善說倪奇道：“罷呀！看的見，狄奶奶也是不依說的，依著狄奶奶罷。這城里也沒有方便下人的去處，倪管家，你跟著狄奶奶往洪井胡同去，我先到俺家收拾收拾，請狄奶奶到我那里屈處三日罷，好叫俺老奶奶子陪著走動(dòng)?！蹦咂娴溃骸暗夷棠蹋@們著罷？”素姐道：“你們只肯叫我住下，可憑你抬我那里去?！蹦咂娴溃骸昂榫l家去？我可不認(rèn)的?！痹俣溃骸拔抑溃愀易??！鞭D(zhuǎn)灣抹角，走到前日那個(gè)調(diào)羹住的所在，只見雙門緊閉，上加鐵鎖，緊貼錦衣衛(wèi)封條，無處可問，敗興而回。 原來相大舅料得素姐畢竟還有這一撞，恐怕露出馬腳，預(yù)先透信與他，叫他都暫回駱有莪家且避，所以無人在家。折回轎來，竟往陸長班家去。陸好善住在草帽胡同，也是自己買的房子。只見：
臨街過道，三間向北廳房；里面中門，一座朝南住室。廚屋與茅廁
相對，廂方同佛閣為鄰。布簾畫丹鳳鳴陽，粉壁掛八仙過海。前行五十
多歲的魔母，應(yīng)是好善的尊堂；后跟三十年紀(jì)的妖嬈，莫非長班的令閫。
鹽木樨，點(diǎn)過紹興茶；折瓜錢，忙買薊州酒。狄奶奶倒也家懷，不嫌褻
瀆；陸夫人兼之和氣，甚喜光臨。
素姐到了陸好善的門首，陸好善的母親媳婦，歡天喜地，讓到后邊，把再冬、倪奇讓過客位，殺雞秤肉，做飯買酒，極其款待，不必細(xì)說。
素姐說起要往皇姑寺去，正苦不是節(jié)令，無門可入。恰好陸好善門旁住著一個(gè)銅匠，姓支名一驥，一片聲叫起屈來，與人相打。陸好善只道是抬素姐的轎夫彼此嚷鬧，出門看去，卻原來是定府虞候伊世行采著支一驥打。這伊世行從小與陸好善是同窗兄弟，一向相知。陸好善扯住伊世行的手道：“伊老哥，為甚么生氣？別要?jiǎng)邮?，看小弟分上罷。一定是失誤了甚么生活呀？”伊世行也就放了支一驥，與陸好善相喚，隨告訴道：“老太太的大轎上四個(gè)銅環(huán)，放在大廳里，不知甚么不值錢賊狗攮的倒偷了三個(gè)去。與了他六錢銀子，又與了他三分酒錢，叫他配上三個(gè)轎環(huán)，足足的整三個(gè)月了，每日誆著我跑。哥，你說咱府里到這草帽胡同，來回就是十四五里地，那昝還是十來日一遭，五六日一遭，這幾日叫我一日一遭，光驢錢使了多少？昨日發(fā)神賭咒的許著今日有，哄的我來，越發(fā)躲的家去不出來了。這惱不殺人么！”
陸好善說：“支一驥，你真是可惡！不成人的狗攮的！收了銀子三個(gè)多月，不給人家配出來，誆著人老遠(yuǎn)的來回跑，不打你打狗么！打下子還敢叫冤屈哩！伊老哥，看小弟分上，限他三日叫他配出來，再要扯謊，伊老哥，你打了他不算，我捻了他不給他房住。專常惹的人打罵，咱房東也不成體面?！币潦佬械溃骸耙沁t的三日，小弟也不著極。后日早辰，太太合恭順吳太太待往皇姑寺掛幡去哩，沒有轎坐，發(fā)放了小弟一頓好的。我為甚么才扇了他兩巴掌來？我說太太且坐坐別的轎罷，太太又嫌別的轎坐不慣哩。新做的絹轎圍，單等著釘環(huán)哩，你就一本一利倒銀子還我，我也是不依的。你只連夜趕出來便罷，不然，我?guī)У侥惚R司去！”支一驥道：“我合你有仇么？家里放著現(xiàn)成的銅，我打給你，誤不了你，明日晌午釘，后日叫太太坐就是了?！币潦佬姓f：“你就快打，我這里守著你，我也且不家去?！?
陸好善道：“伊老哥往小弟家里坐去，叫他生爐子化銅?！币潦佬姓f：“不好，我要轉(zhuǎn)轉(zhuǎn)兒，他溜的沒了影子，這才是‘脖子里割癭袋’，殺人的勾當(dāng)哩?！标懞蒙频溃骸斑@也要防備他?！彪S進(jìn)家去，取出茶來，在銅鋪里與伊世行吃了，又說：“哥別往那去，小弟叫家里備著素飯哩。”伊世行再三辭謝。
說話中間，陸好善把伊世行拉到鋪?zhàn)油忸^，悄悄的問道：“太太真?zhèn)€后日往皇姑寺去呀？”伊世行道：“可不是真怎么！是合吳太太許的幡，也是日夜催趕的完了，后日準(zhǔn)要去哩。已差人合寺里說去了。哥有甚么分付？”陸好善道：“有事仗賴，哥來的極好，天使其便。相爺?shù)墓帽砩┳訌纳綎|來，只待往皇姑寺看看。相爺不叫他去，他惱的上了一吊，如今打發(fā)他往家去，他撒極不走，只待去走走才罷。如今見在小弟家里住著哩，哥看怎么樣的帶挈他進(jìn)去看看，完了這件事也罷?！?
伊世行想了一想，說：“這事不難，稟聲太太，帶他去看看就是了?！标懞蒙频溃骸八路植簧觚R整，又沒女人們跟隨，又不知怎么沒有鼻子，頭怪腦的，見了太太，叫太太重了不是，輕了不是的，不好相處?！币潦佬械溃骸耙唤兴炝诉M(jìn)去，叫他不要言語。太太見了，只說他是吳府的人；吳太太見他，只說俺府里的人。誰待查考點(diǎn)名哩？眾人磕頭，可叫他也混在里頭爬下磕個(gè)頭溜在一邊子去。萬一查問，我在旁招架著?！标懞蒙频溃骸斑@就極好；我就謝哥的玉成！不知明日二位太太甚么時(shí)侯起身？”伊世行道：“要去，明日早些往府門口賣餅折的鋪?zhàn)永锏戎?，等太太轎出來，您可跟著走。脫不了吳太太是到俺府里取齊哩?！?
二人商議已定。陸好善到家，對素姐道：“狄奶奶不曉得這皇姑寺的法度，差不多的人進(jìn)不去。如今尋了個(gè)方法，可是叫狄奶奶屈尊些哩?！彼亟愕溃骸澳阒挥蟹椒ń形疫M(jìn)去，任憑叫我做甚么，我都依著?！标懞蒙频溃骸皠偛磐膺吔性┣氖窃圩》孔拥你~匠，誤了定府轎環(huán)，叫伊世行打了兩下子。定府徐太太合恭順侯吳太太后日往皇姑寺掛幡，狄奶奶不嫌褻瀆，混在管家娘子隊(duì)里進(jìn)去看看罷。卻要小心才好，弄出來，不當(dāng)頑的！”陸好善的娘合媳婦子道：“狄奶奶乍大了，小不下去，必定弄出來。俺娘兒兩個(gè)沒奈何，陪他走一遭去?！标懞蒙埔涝?。
次早起來梳妝吃飯，素姐換了北京髻，借了陸好善娘子的蒲綠素紗衫子，雇了三匹馬，包了一日的錢，騎到徐國公門首賣餅折的鋪內(nèi)。伊世行已著了人在那里照管。等了不多一會，吳太太已到。又等了一會，只見徐太太合吳太太兩頂福建骨花大轎，重福絹金邊轎圍，敞著轎簾。二位太太俱穿著天藍(lán)實(shí)地紗通袖宮袍，雪白的雕花玉帶；前邊開著棕棍。后邊抗著大紅柄金掌扇；跟著丫頭家人媳婦并虞候管家小廝拐子頭，共有七八十個(gè)，都騎馬跟隨。陸好善同倪奇、小再冬直等兩府隨從過盡，方才扶素姐合陸家婆媳上了馬，攙入伙內(nèi)，跟了同行。轉(zhuǎn)街過巷，相去皇姑寺不遠(yuǎn)，望見：
朱紅一派雕墻，回繞青松掩映，翠綠千層華屋，周遭紫氣氤氳。獅子
石鎮(zhèn)玄門，獸面金鋪繡戶。禁宮閹尹，輪出司閽；光祿重臣，迭來掌膳。
香煙細(xì)細(xì)，絲絲透越珠簾；花影重重，朵朵飛揚(yáng)畫檻。蓮花座上，高擎丈
六金身；貝葉堂中，嬌美三千粉黛。個(gè)個(gè)皆陳妙常道行，灌花調(diào)鶴，那知
蚤晚參禪；人人是魚玄機(jī)行藏，斗草聞鶯，罔識晨昏念佛。滿身紗羅段絹
包纏，鎮(zhèn)日酒肉雞魚豢養(yǎng)。惹得環(huán)佩朝來，千乘寶車珠箔卷；輪蹄晚去，
萬條銀燭碧紗籠。名為清凈道場，真是繁華世界！
兩頂大轎將到寺門，震天震地的四聲喝起，本寺住持老尼，率領(lǐng)著一伙小尼迎接。誰知那二位夫人雖是稱呼太太，年紀(jì)都還在少艾之間。徐太太當(dāng)中戴一尊赤金拔絲觀音，右邊偏戴一朵指頂大西洋珠翠葉嵌的寶花。吳太太當(dāng)中戴一枝赤金拔絲丹鳳口銜四顆明珠寶結(jié)，右戴一枝映紅寶石妝的絳桃。各使扇遮護(hù)前行。丫鬟仆婦黑鴉鴉的跟了一陣。素姐合陸家婆媳攙在里面，就如大海灑沙一般，那里有處分別？隨了兩家太太登樓上閣，串殿游廊，走東過西，至南抵北，無不周歷。素姐心滿意足，喜不自勝。 游玩已遍，上邊管待二位貴人，下邊也是一般的服事。茶果水陸具陳，湯飯葷素兼?zhèn)?。眾人上坐，素姐三人也在席中；眾人舉箸，素姐三人也便動(dòng)口。不費(fèi)半文布施，不用一分飯錢，飽看了希奇齊整的景致，享用了豐潔甘美的羹湯，這也就是素姐的一生奇遇。
吃完了齋供，二位太太換了便服，辭了佛爺，別了眾位師傅，仍自上轎回府。素姐三人落在盡后，隨到分路所在，撇了眾人回到陸家，甚是感激陸長班的美意。
陸長班家中叫了女廚，預(yù)先置了酒度，候素姐寺里回來，要與素姐送行，好打發(fā)他明日走路。素姐赴席中間，全無起身之意，說：“明日還要到高梁橋一看，回來起身，一總重謝?！标懞蒙频挂菜刂竟俚男男?，倪奇也知道主人的規(guī)矩，著實(shí)攛掇他起身。誰知素姐主意拿定，不肯就行。又兼陸好善的母親妻子幫虎吃食，狐假虎威，陪看皇姑寺，煞實(shí)有趣，也要素姐再走一遭。陸好善心知不可，但是母親的意思還好違背，也奉了老婆的內(nèi)旨，還敢不欽此欽遵？這卻沒有兩個(gè)太太帶軍，有人管待，這卻要自己“乃積乃倉，乃裹糇糧”，才好“爰方啟行”。連忙打肉殺雞，沽酒做菜，定蒸餅，買火燒，預(yù)先雇了一頂肩輿，兩匹營馬，以為次日游玩之用。
清早起來，尚未梳洗完備，只見相主事見陸好善第三日不去回話，心里著疑，差了家人寧承古來陸長班家察問?？匆娔咂嫔性谖葱?，又知素姐住在陸長班家內(nèi)，寧承古道：“了不得！您也不要命哩！爺?shù)姆ǘ龋銈儾粫缘拿矗〗心闼偷夷棠碳胰?，叫你送到陸長班家里來了！陸好善，你忒也大膽！你通反了！分付叫你送到蘆溝橋，當(dāng)日還等著你回話，你是甚么人家，把爺?shù)纳┳犹У郊襾恚扇娜占易≈∧忝躯}換的么？”
寧承古一面發(fā)放，一面就走。陸好善合倪奇盡力的把寧承古再三的苦死央回，說道：“老爺?shù)姆ǘ龋硞兪遣粫缘玫模康夷棠滩豢献?，要看皇姑寺，說聲不好去，就要交命尋死撒潑的，這是好惹的么？如今又待往高梁橋去哩。寧管家，你是個(gè)明白人，我讓到家里，還沒人曉得的；要在個(gè)客店里住下，搖旗打鼓的好么？你瞞上不瞞下的，你就不為我，你可也為你同僚倪管家呀。沒的俺兩個(gè)合你有仇么？你回老爺話，只說那一日就出城去了。陸好善送走，還沒回來。蘆溝橋有他個(gè)母舅在那面，只怕撞見了，留他住兩日，也是有的。千萬仗賴！我這里替管家磕頭！你進(jìn)去見見狄奶奶，我另有處。”
寧承古跟著陸好善進(jìn)去見了素姐。沒及開言，素姐說道：“這是你爺見陸長班不回話，差你來查考捻我哩？可說我沒出來，由的你爺；我出了你爺?shù)拈T，由的我，由不得你爺了！沒的你爺在京里做官，不叫京里有路行人罷？你到家替我拜上，你說我去還早哩！住半年也不止，三月也不止，沒盤纏了你爺?shù)?，叫他休大扯淡！”寧承古道：“狄奶奶，你要不是俺爺?shù)挠H戚，可是你老人家半年三個(gè)月的住著，干俺甚事？你老人家是俺爺?shù)谋砩瑓s在俺爺?shù)膫€(gè)長班家里住著，俺爺可甚么體面，怎么見那長班呢？”素姐罵道：“咄！臭奴才！替我快走，別尋我你那賊毛！我吃他一日飯，還他一日飯錢，累不著你家的腿！”陸好善道：“狄奶奶息怒，還好合管家說，仗賴管家瞞過還好；要合老爺說了，小的擔(dān)不起。這是狄奶奶補(bǔ)報(bào)小的么？寧管家，你只看俺兩個(gè)薄面，好歹替俺遮蓋。這是二兩銀子，寧管家，你沽一壺吃罷，你只當(dāng)積了福。狄奶奶，你就收拾行李，高梁橋是往蘆溝橋的順路，你一過就看了，省的又往返五六十里路?！?陸好善再三央及寧承古，即時(shí)雇了轎夫，打發(fā)素姐上了轎。素姐再三叮嚀說：“務(wù)必要由高梁橋經(jīng)過，不可錯(cuò)了路頭?！标懞蒙婆c轎夫打了通兒，只從順成張翼門正路行走。抬到一座廟前，陸好善道：“住下轎。狄奶奶要進(jìn)去看看哩?！彼亟銌栒f：“這就是高梁橋么？怎么不大齊整，灰頭土臉的呢？”陸好善道：“狄奶奶說的甚么話！有名的高梁橋，這們齊整，還說不齊整哩！”素姐果然下了轎子，進(jìn)去看了一遭。和尚送了一鐘茶，素姐給了二錢香錢，出來上轎，說道：“你可不早說？沒甚么好看，也不齊整。虧了是順路，不然，這不叫我瞎跑這遭子。”
不說素姐被寧承古察問一番，雖然硬著嘴強(qiáng)，畢竟也覺得沒趣，從看了假高梁橋，一頭鉆在轎里，逼直的到了蘆溝橋。陸好善辭了回來。再說寧承古從陸好善家回去，得了陸好善二兩銀，滿口替他遮瞞，說道：“我到了那里，關(guān)著門，只是打不開。打了半日，陸長班的娘出來開門，問他陸長班在那里，這幾日不往宅里去。他娘說：“從前日往宅里來就沒回去，聽見人說差他送甚么狄奶奶往蘆溝橋去了。那里是他舅舅家，只怕留他住兩日?！毕嘀魇乱簿土T了，再?zèng)]搜求。
過了幾日，長班房伙你一嘴，我一舌，說：“陸好善大膽。把狄奶奶留在家里住了三四日，?；使盟?、高梁橋，沿地里風(fēng)。寧管家去查，才慌了，再三央及寧管家別說，才打發(fā)狄奶奶走了。聽的還送了二兩銀子與了寧管家哩?！遍L班既在那里萋歃，管家們豈有不知道的？打伙子背地里數(shù)說，拿寧承古的訛頭。這寧承古若是個(gè)知進(jìn)退的人，與那同僚們好講，再劈出一半來做個(gè)東道，堵住了眾人的嗓根頭子，這事也就罷休。他卻惡人先要做，大罵纂舌頭的，血瀝瀝咒這管家們。既然打伙子合起氣來，這些管家們的令正，誰是不知道的，七嘴八舌，動(dòng)起老婆舌頭。稟知了相主事的娘子，對著相主事說了。
相主事大怒，當(dāng)時(shí)將寧承古喚到跟前，審了口辭，說的倒也都是些實(shí)話，按倒地下，足足打了二十大敲，發(fā)恨要將陸長班責(zé)革。相大妗子道：“你也別要十分怪人。你那表嫂的性子，你難道不曉得的？他的主意定了，連公公婆婆都不認(rèn)的主兒，他聽倪奇合陸長班的話么？你發(fā)放他幾句罷了，休要打他，也別革他。他替咱管待親戚，有甚么不是么？”相主事說：“娘不知道他心里可惡，他這是堵我的嘴哩。”
正說話中間，傳說已將陸長班叫到。相主事出到廳上，說道：“我叫你送狄奶奶到蘆溝橋上就來回話，沒分付叫抬到你家去成三四日住著！我衙里出去個(gè)男人也使不的，別說是個(gè)女人！你這樣欺心可惡！”陸長班只是磕頭稟道：“京城里一兩一石米，八分一斤肉，錢半銀子一只雞，酒是貴的，小的圖是甚么，讓到小的家里住著？那日從宅里出去，就只是不肯走，叫尋下處住下。小的合倪管家只略攔了一句，轎里就撒潑，拔下釵子就往嗓子里扎，要交命與小的兩個(gè)。倪管家說：‘既狄奶奶要住下，我回家稟聲爺去?！夷棠陶f：‘你只前腳去，我隨后就死。’小的說：‘下在客店里不便，不然，讓到小的家里去，有小的寡婦娘母子可以相陪。房兒也還寬快?！×硕?，小的攛掇著叫小的母親媳婦兒伺候到皇姑寺走了走。他次日又不肯起身，又待往高梁橋去，回來才走。小的說：‘高梁橋是往南的正路，狄奶奶走著就看了，省的又回來往返。’正倒著沫，寧承古來到。沒等寧管家開口，那一頓潑罵，罵的寧管家只干瞪眼。小的說：‘寧管家，你回宅也不消對著爺學(xué)，省的爺心里不自在。你只說起身去了罷?！l知狄奶奶這們個(gè)利害性子，好難招架呀！”相主事道：“他臨行，倪奇打發(fā)你飯錢來沒？”陸好善道：“小的只打發(fā)的狄奶奶離門離戶的去了，這就念佛，敢要飯錢哩！”相主事道：“你那幾日也約著攪計(jì)了多少銀子？”陸好善道：“敢仔也費(fèi)了夠五六兩銀子?！毕嘀魇碌溃骸盀樯趺促M(fèi)了錢又叫我不自在？”陸好善道：“費(fèi)幾兩銀子希罕么？只苦打發(fā)不動(dòng)哩！”相主事問道：“他還說甚么來？”陸好善道：“倒沒說甚么，就只問小的母親合媳婦兒：‘說是你狄爺在京里娶了童銀的女兒小寄姐，買的丫頭，養(yǎng)活了他丈母一家子，見在洪井胡同住著？’小的母親說道：‘只聽的兒子說狄爺在相爺宅里居住，沒聽見有這話。狄奶奶休聽人的言語，只怕人說的不真?！夷棠痰溃骸@話是相旺回家去親口對著我說，有不實(shí)的么？’”相主事分付陸好善起去；又說：“寧承古我已打了二十板了?！?
相主事回到后邊，對了父母告訴說：“素姐此番進(jìn)京，因小隨童回去對著他泄了機(jī)關(guān)，所以叫他來作踐了這們一頓。溯本窮源，別人可恕，這小隨童恨人！”相大妗子道：“要果然是他泄露，這忘八羔子也就萬分可惡！臨起身，我還再三叮嚀囑付他，叫他別對你狄奶奶說一個(gè)字的閑話，叫他知道一點(diǎn)風(fēng)信都是你，合你算帳！他還說：‘狄奶奶的性子，我豈不知道？我合狄大爺有仇么？’百當(dāng)還合他說了，叫他來京里像風(fēng)狗似的咬了一陣去了。”旁邊一個(gè)丫頭小紅梅說道：“再?zèng)]別人，就是他說的。那日太太合奶奶叫他去取做的小衣裳合珠墊子，回來撅著嘴說：‘罷呀怎么！每遭拿著老米飯，豆腐湯，死氣百辣的揣人，鍋里烙著韭黃羊肉合子，噴鼻子香，饞的人口水往下直淌，他沒割舍的給我一個(gè)兒嘗嘗！只別叫我往山東去！我要去時(shí)，沒本事挑唆了狄奶奶來叫他做一出‘李奎大鬧師師府’也不算好漢！俺還說他：‘你這們爭嘴，不害羞么？’他說：‘君子爭禮，小人爭嘴。情上惱人呢！’”相大妗子道：“等這饞狗頭來，我合他說話！”
過了幾日，狄希陳、呂祥、狄周、小選子、相旺都從河路到了張家灣，都徑到了相主事家內(nèi)，方知素姐已經(jīng)雇了轎，差了倪奇由旱路送他回家，所以不曾與狄希陳相遇。相妗子又說素姐先到洪井胡同，寄姐合調(diào)羹不肯相認(rèn)，混混了造子，來了；又撞到當(dāng)鋪，又怎么待往皇姑寺，沒得去，上吊撒潑。又問狄希陳道：“你在家沒打聽出來是誰合他說的？”狄希陳望著相旺拱一拱手道：“是老隨照顧我的。”相大妗子道：“好，好！相旺，你自家討分曉！你不是害你狄大爺，你明是做弄你爺?shù)墓倭ǎ 碑?dāng)時(shí)留狄希陳吃飯。狄周料理著往洪井胡同送運(yùn)行李。狄希陳吃完飯，辭了相棟宇夫婦家去。
這相旺爭嘴學(xué)舌，相主事緊仔算計(jì)，待要打他，只為他從家里才來，沒好就打。一日，合一個(gè)小小廝司花奪噴壺，惱了，把個(gè)小司花打的鼻青眼腫，嚷到相主事跟前，追論前事，二罪并舉，三十個(gè)板子，把腿打的劈拉著待了好幾日。童奶奶后來知道，從新稱羊肉，買韭菜，烙了一大些肉合子，叫了他去，管了他一個(gè)飽。他也妝呆不折本，案著絕不作假，攮嗓了個(gè)夠。
狄希陳兩次來往，都不曾遇著素姐這個(gè)兇神，倒象是時(shí)來運(yùn)轉(zhuǎn)。但只好事不長，樂極生變。后又不知甚么事故，且看下回衍說。
倒運(yùn)伴隨惡嫗，強(qiáng)留下處。奔馳看景又賠錢，錢有數(shù)，愁無數(shù)。
——右調(diào)《一落索》
卻說素姐得人解救，扶進(jìn)臥房，次日害胸膈脹悶，脖項(xiàng)生疼，不曾起來梳洗，也不曾吃飯，足足睡了一日。相主事娘子時(shí)時(shí)進(jìn)去看他。相大妗子也進(jìn)房看望，說道：“你原是風(fēng)流活動(dòng)的人，把你關(guān)閉在衙舍里面，怎怪你害悶著急。外甥回家，只怕有事羈絆，又且不能就回。我與你小叔子商議，不然且送你回家，你可散心消悶。萬一屈處出你病來，好意翻成惡意，也叫外甥后來抱怨?！彼亟愕溃骸叭舸箧∽涌瞎嫠臀一丶?，真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本驮谡砩习杨^覆將轉(zhuǎn)來，在枕上一連點(diǎn)了幾點(diǎn)，說道：“我這里就與妗子磕頭相謝，妗子千萬不可食言。” 相大妗子果然再三攛掇，與素姐扎括衣裳，收拾行李，雇了四名夫，買了兩人小轎，做了油布重圍，撥了一個(gè)家人倪奇同著再冬護(hù)送，擇日起身。送行致贐，這些套數(shù)不必細(xì)說。素姐辭別出門，相主事又差了一名長班陸好善送到蘆溝橋上回話。
素姐剛出得門，自己在轎中說道：“每日把我關(guān)閉在衙，叫我通是個(gè)‘瘸和尚說法，能說不能行?！缃窦仁欠盼页鲩T，由得我自己主張，由不得別人阻撓。我要尋一個(gè)主人家暫住兩日，務(wù)要到皇姑寺一游。你如今且抬我到洪井胡同調(diào)羹那里一看，再到下處?！蹦咂婧详懞蒙频溃骸袄蠣斉R行不曾分付叫狄奶奶又另尋下處，只說叫小的們一直伺候狄奶奶到家，還說叫陸長班跟送到蘆溝橋上，伺候得起過身，當(dāng)日回話。不敢叫狄奶奶住下。且皇姑寺是宮里太后娘娘的香火院，不著皇親國戚大老爺家的宅眷，尋常人是輕易進(jìn)不去的。就是大老爺家奶奶，也還有個(gè)節(jié)令，除了正月元旦，十五元宵，二月十九觀音菩薩圣誕，三月三王母蟠桃會，四月八浴佛，十八碧霞元君生日，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十一月冬至，臘八日施粥：這幾日才是放人燒香的日子。不是這節(jié)令，就是大老爺宅眷，有甚么還愿掛袍、許幡進(jìn)燈的善事，問司禮監(jiān)討了小票，行給把門的太監(jiān)，才放進(jìn)去哩。十來歲的小廝，通也不許跟到里面，好不嚴(yán)緊。這又不是節(jié)令，狄奶奶，且不看罷?！?
素姐在轎子里發(fā)躁，說道：“我主意已定，你就是我的娘老子，你也拗不過我！你倒不如順著道兒攛掇，叫我看玩一回，咱死心塌地的走路。陸長班知不道我的性子，倪奇你是知道的。您必欲阻攔，我只是交命給你！俺家也還有兩個(gè)不長進(jìn)的秀才兄弟，問你們討起命了！”倪奇與陸長班面面相看。陸好善道：“這只在管家主張，我是不敢主的?！蹦咂嬲f：“狄奶奶必欲住下，且不就得，我只得回家且稟過再處。”素姐說：“你只敢去！你要往家一步兒，我拔下釵子來，照著嗓根頭子扎殺在轎里，說是你兩個(gè)欺心?！蹦咂娴溃骸暗夷棠?，你忒也瑣碎！待我回去稟個(gè)明白，任憑狄奶奶往那里去，俺跟著，使了小的們盤纏么？”素姐說：“這算瑣碎么？你惹起我的性子來，我還瑣碎哩！”陸好善說倪奇道：“罷呀！看的見，狄奶奶也是不依說的，依著狄奶奶罷。這城里也沒有方便下人的去處，倪管家，你跟著狄奶奶往洪井胡同去，我先到俺家收拾收拾，請狄奶奶到我那里屈處三日罷，好叫俺老奶奶子陪著走動(dòng)?！蹦咂娴溃骸暗夷棠蹋@們著罷？”素姐道：“你們只肯叫我住下，可憑你抬我那里去?！蹦咂娴溃骸昂榫l家去？我可不認(rèn)的?！痹俣溃骸拔抑溃愀易??！鞭D(zhuǎn)灣抹角，走到前日那個(gè)調(diào)羹住的所在，只見雙門緊閉，上加鐵鎖，緊貼錦衣衛(wèi)封條，無處可問，敗興而回。 原來相大舅料得素姐畢竟還有這一撞，恐怕露出馬腳，預(yù)先透信與他，叫他都暫回駱有莪家且避，所以無人在家。折回轎來，竟往陸長班家去。陸好善住在草帽胡同，也是自己買的房子。只見：
臨街過道，三間向北廳房；里面中門，一座朝南住室。廚屋與茅廁
相對，廂方同佛閣為鄰。布簾畫丹鳳鳴陽，粉壁掛八仙過海。前行五十
多歲的魔母，應(yīng)是好善的尊堂；后跟三十年紀(jì)的妖嬈，莫非長班的令閫。
鹽木樨，點(diǎn)過紹興茶；折瓜錢，忙買薊州酒。狄奶奶倒也家懷，不嫌褻
瀆；陸夫人兼之和氣，甚喜光臨。
素姐到了陸好善的門首，陸好善的母親媳婦，歡天喜地，讓到后邊，把再冬、倪奇讓過客位，殺雞秤肉，做飯買酒，極其款待，不必細(xì)說。
素姐說起要往皇姑寺去，正苦不是節(jié)令，無門可入。恰好陸好善門旁住著一個(gè)銅匠，姓支名一驥，一片聲叫起屈來，與人相打。陸好善只道是抬素姐的轎夫彼此嚷鬧，出門看去，卻原來是定府虞候伊世行采著支一驥打。這伊世行從小與陸好善是同窗兄弟，一向相知。陸好善扯住伊世行的手道：“伊老哥，為甚么生氣？別要?jiǎng)邮?，看小弟分上罷。一定是失誤了甚么生活呀？”伊世行也就放了支一驥，與陸好善相喚，隨告訴道：“老太太的大轎上四個(gè)銅環(huán)，放在大廳里，不知甚么不值錢賊狗攮的倒偷了三個(gè)去。與了他六錢銀子，又與了他三分酒錢，叫他配上三個(gè)轎環(huán)，足足的整三個(gè)月了，每日誆著我跑。哥，你說咱府里到這草帽胡同，來回就是十四五里地，那昝還是十來日一遭，五六日一遭，這幾日叫我一日一遭，光驢錢使了多少？昨日發(fā)神賭咒的許著今日有，哄的我來，越發(fā)躲的家去不出來了。這惱不殺人么！”
陸好善說：“支一驥，你真是可惡！不成人的狗攮的！收了銀子三個(gè)多月，不給人家配出來，誆著人老遠(yuǎn)的來回跑，不打你打狗么！打下子還敢叫冤屈哩！伊老哥，看小弟分上，限他三日叫他配出來，再要扯謊，伊老哥，你打了他不算，我捻了他不給他房住。專常惹的人打罵，咱房東也不成體面?！币潦佬械溃骸耙沁t的三日，小弟也不著極。后日早辰，太太合恭順吳太太待往皇姑寺掛幡去哩，沒有轎坐，發(fā)放了小弟一頓好的。我為甚么才扇了他兩巴掌來？我說太太且坐坐別的轎罷，太太又嫌別的轎坐不慣哩。新做的絹轎圍，單等著釘環(huán)哩，你就一本一利倒銀子還我，我也是不依的。你只連夜趕出來便罷，不然，我?guī)У侥惚R司去！”支一驥道：“我合你有仇么？家里放著現(xiàn)成的銅，我打給你，誤不了你，明日晌午釘，后日叫太太坐就是了?！币潦佬姓f：“你就快打，我這里守著你，我也且不家去?！?
陸好善道：“伊老哥往小弟家里坐去，叫他生爐子化銅?！币潦佬姓f：“不好，我要轉(zhuǎn)轉(zhuǎn)兒，他溜的沒了影子，這才是‘脖子里割癭袋’，殺人的勾當(dāng)哩?！标懞蒙频溃骸斑@也要防備他?！彪S進(jìn)家去，取出茶來，在銅鋪里與伊世行吃了，又說：“哥別往那去，小弟叫家里備著素飯哩。”伊世行再三辭謝。
說話中間，陸好善把伊世行拉到鋪?zhàn)油忸^，悄悄的問道：“太太真?zhèn)€后日往皇姑寺去呀？”伊世行道：“可不是真怎么！是合吳太太許的幡，也是日夜催趕的完了，后日準(zhǔn)要去哩。已差人合寺里說去了。哥有甚么分付？”陸好善道：“有事仗賴，哥來的極好，天使其便。相爺?shù)墓帽砩┳訌纳綎|來，只待往皇姑寺看看。相爺不叫他去，他惱的上了一吊，如今打發(fā)他往家去，他撒極不走，只待去走走才罷。如今見在小弟家里住著哩，哥看怎么樣的帶挈他進(jìn)去看看，完了這件事也罷?！?
伊世行想了一想，說：“這事不難，稟聲太太，帶他去看看就是了?！标懞蒙频溃骸八路植簧觚R整，又沒女人們跟隨，又不知怎么沒有鼻子，頭怪腦的，見了太太，叫太太重了不是，輕了不是的，不好相處?！币潦佬械溃骸耙唤兴炝诉M(jìn)去，叫他不要言語。太太見了，只說他是吳府的人；吳太太見他，只說俺府里的人。誰待查考點(diǎn)名哩？眾人磕頭，可叫他也混在里頭爬下磕個(gè)頭溜在一邊子去。萬一查問，我在旁招架著?！标懞蒙频溃骸斑@就極好；我就謝哥的玉成！不知明日二位太太甚么時(shí)侯起身？”伊世行道：“要去，明日早些往府門口賣餅折的鋪?zhàn)永锏戎?，等太太轎出來，您可跟著走。脫不了吳太太是到俺府里取齊哩?！?
二人商議已定。陸好善到家，對素姐道：“狄奶奶不曉得這皇姑寺的法度，差不多的人進(jìn)不去。如今尋了個(gè)方法，可是叫狄奶奶屈尊些哩?！彼亟愕溃骸澳阒挥蟹椒ń形疫M(jìn)去，任憑叫我做甚么，我都依著?！标懞蒙频溃骸皠偛磐膺吔性┣氖窃圩》孔拥你~匠，誤了定府轎環(huán)，叫伊世行打了兩下子。定府徐太太合恭順侯吳太太后日往皇姑寺掛幡，狄奶奶不嫌褻瀆，混在管家娘子隊(duì)里進(jìn)去看看罷。卻要小心才好，弄出來，不當(dāng)頑的！”陸好善的娘合媳婦子道：“狄奶奶乍大了，小不下去，必定弄出來。俺娘兒兩個(gè)沒奈何，陪他走一遭去?！标懞蒙埔涝?。
次早起來梳妝吃飯，素姐換了北京髻，借了陸好善娘子的蒲綠素紗衫子，雇了三匹馬，包了一日的錢，騎到徐國公門首賣餅折的鋪內(nèi)。伊世行已著了人在那里照管。等了不多一會，吳太太已到。又等了一會，只見徐太太合吳太太兩頂福建骨花大轎，重福絹金邊轎圍，敞著轎簾。二位太太俱穿著天藍(lán)實(shí)地紗通袖宮袍，雪白的雕花玉帶；前邊開著棕棍。后邊抗著大紅柄金掌扇；跟著丫頭家人媳婦并虞候管家小廝拐子頭，共有七八十個(gè)，都騎馬跟隨。陸好善同倪奇、小再冬直等兩府隨從過盡，方才扶素姐合陸家婆媳上了馬，攙入伙內(nèi)，跟了同行。轉(zhuǎn)街過巷，相去皇姑寺不遠(yuǎn)，望見：
朱紅一派雕墻，回繞青松掩映，翠綠千層華屋，周遭紫氣氤氳。獅子
石鎮(zhèn)玄門，獸面金鋪繡戶。禁宮閹尹，輪出司閽；光祿重臣，迭來掌膳。
香煙細(xì)細(xì)，絲絲透越珠簾；花影重重，朵朵飛揚(yáng)畫檻。蓮花座上，高擎丈
六金身；貝葉堂中，嬌美三千粉黛。個(gè)個(gè)皆陳妙常道行，灌花調(diào)鶴，那知
蚤晚參禪；人人是魚玄機(jī)行藏，斗草聞鶯，罔識晨昏念佛。滿身紗羅段絹
包纏，鎮(zhèn)日酒肉雞魚豢養(yǎng)。惹得環(huán)佩朝來，千乘寶車珠箔卷；輪蹄晚去，
萬條銀燭碧紗籠。名為清凈道場，真是繁華世界！
兩頂大轎將到寺門，震天震地的四聲喝起，本寺住持老尼，率領(lǐng)著一伙小尼迎接。誰知那二位夫人雖是稱呼太太，年紀(jì)都還在少艾之間。徐太太當(dāng)中戴一尊赤金拔絲觀音，右邊偏戴一朵指頂大西洋珠翠葉嵌的寶花。吳太太當(dāng)中戴一枝赤金拔絲丹鳳口銜四顆明珠寶結(jié)，右戴一枝映紅寶石妝的絳桃。各使扇遮護(hù)前行。丫鬟仆婦黑鴉鴉的跟了一陣。素姐合陸家婆媳攙在里面，就如大海灑沙一般，那里有處分別？隨了兩家太太登樓上閣，串殿游廊，走東過西，至南抵北，無不周歷。素姐心滿意足，喜不自勝。 游玩已遍，上邊管待二位貴人，下邊也是一般的服事。茶果水陸具陳，湯飯葷素兼?zhèn)?。眾人上坐，素姐三人也在席中；眾人舉箸，素姐三人也便動(dòng)口。不費(fèi)半文布施，不用一分飯錢，飽看了希奇齊整的景致，享用了豐潔甘美的羹湯，這也就是素姐的一生奇遇。
吃完了齋供，二位太太換了便服，辭了佛爺，別了眾位師傅，仍自上轎回府。素姐三人落在盡后，隨到分路所在，撇了眾人回到陸家，甚是感激陸長班的美意。
陸長班家中叫了女廚，預(yù)先置了酒度，候素姐寺里回來，要與素姐送行，好打發(fā)他明日走路。素姐赴席中間，全無起身之意，說：“明日還要到高梁橋一看，回來起身，一總重謝?！标懞蒙频挂菜刂竟俚男男?，倪奇也知道主人的規(guī)矩，著實(shí)攛掇他起身。誰知素姐主意拿定，不肯就行。又兼陸好善的母親妻子幫虎吃食，狐假虎威，陪看皇姑寺，煞實(shí)有趣，也要素姐再走一遭。陸好善心知不可，但是母親的意思還好違背，也奉了老婆的內(nèi)旨，還敢不欽此欽遵？這卻沒有兩個(gè)太太帶軍，有人管待，這卻要自己“乃積乃倉，乃裹糇糧”，才好“爰方啟行”。連忙打肉殺雞，沽酒做菜，定蒸餅，買火燒，預(yù)先雇了一頂肩輿，兩匹營馬，以為次日游玩之用。
清早起來，尚未梳洗完備，只見相主事見陸好善第三日不去回話，心里著疑，差了家人寧承古來陸長班家察問?？匆娔咂嫔性谖葱?，又知素姐住在陸長班家內(nèi)，寧承古道：“了不得！您也不要命哩！爺?shù)姆ǘ龋銈儾粫缘拿矗〗心闼偷夷棠碳胰?，叫你送到陸長班家里來了！陸好善，你忒也大膽！你通反了！分付叫你送到蘆溝橋，當(dāng)日還等著你回話，你是甚么人家，把爺?shù)纳┳犹У郊襾恚扇娜占易≈∧忝躯}換的么？”
寧承古一面發(fā)放，一面就走。陸好善合倪奇盡力的把寧承古再三的苦死央回，說道：“老爺?shù)姆ǘ龋硞兪遣粫缘玫模康夷棠滩豢献?，要看皇姑寺，說聲不好去，就要交命尋死撒潑的，這是好惹的么？如今又待往高梁橋去哩。寧管家，你是個(gè)明白人，我讓到家里，還沒人曉得的；要在個(gè)客店里住下，搖旗打鼓的好么？你瞞上不瞞下的，你就不為我，你可也為你同僚倪管家呀。沒的俺兩個(gè)合你有仇么？你回老爺話，只說那一日就出城去了。陸好善送走，還沒回來。蘆溝橋有他個(gè)母舅在那面，只怕撞見了，留他住兩日，也是有的。千萬仗賴！我這里替管家磕頭！你進(jìn)去見見狄奶奶，我另有處。”
寧承古跟著陸好善進(jìn)去見了素姐。沒及開言，素姐說道：“這是你爺見陸長班不回話，差你來查考捻我哩？可說我沒出來，由的你爺；我出了你爺?shù)拈T，由的我，由不得你爺了！沒的你爺在京里做官，不叫京里有路行人罷？你到家替我拜上，你說我去還早哩！住半年也不止，三月也不止，沒盤纏了你爺?shù)?，叫他休大扯淡！”寧承古道：“狄奶奶，你要不是俺爺?shù)挠H戚，可是你老人家半年三個(gè)月的住著，干俺甚事？你老人家是俺爺?shù)谋砩瑓s在俺爺?shù)膫€(gè)長班家里住著，俺爺可甚么體面，怎么見那長班呢？”素姐罵道：“咄！臭奴才！替我快走，別尋我你那賊毛！我吃他一日飯，還他一日飯錢，累不著你家的腿！”陸好善道：“狄奶奶息怒，還好合管家說，仗賴管家瞞過還好；要合老爺說了，小的擔(dān)不起。這是狄奶奶補(bǔ)報(bào)小的么？寧管家，你只看俺兩個(gè)薄面，好歹替俺遮蓋。這是二兩銀子，寧管家，你沽一壺吃罷，你只當(dāng)積了福。狄奶奶，你就收拾行李，高梁橋是往蘆溝橋的順路，你一過就看了，省的又往返五六十里路?！?陸好善再三央及寧承古，即時(shí)雇了轎夫，打發(fā)素姐上了轎。素姐再三叮嚀說：“務(wù)必要由高梁橋經(jīng)過，不可錯(cuò)了路頭?！标懞蒙婆c轎夫打了通兒，只從順成張翼門正路行走。抬到一座廟前，陸好善道：“住下轎。狄奶奶要進(jìn)去看看哩?！彼亟銌栒f：“這就是高梁橋么？怎么不大齊整，灰頭土臉的呢？”陸好善道：“狄奶奶說的甚么話！有名的高梁橋，這們齊整，還說不齊整哩！”素姐果然下了轎子，進(jìn)去看了一遭。和尚送了一鐘茶，素姐給了二錢香錢，出來上轎，說道：“你可不早說？沒甚么好看，也不齊整。虧了是順路，不然，這不叫我瞎跑這遭子。”
不說素姐被寧承古察問一番，雖然硬著嘴強(qiáng)，畢竟也覺得沒趣，從看了假高梁橋，一頭鉆在轎里，逼直的到了蘆溝橋。陸好善辭了回來。再說寧承古從陸好善家回去，得了陸好善二兩銀，滿口替他遮瞞，說道：“我到了那里，關(guān)著門，只是打不開。打了半日，陸長班的娘出來開門，問他陸長班在那里，這幾日不往宅里去。他娘說：“從前日往宅里來就沒回去，聽見人說差他送甚么狄奶奶往蘆溝橋去了。那里是他舅舅家，只怕留他住兩日?！毕嘀魇乱簿土T了，再?zèng)]搜求。
過了幾日，長班房伙你一嘴，我一舌，說：“陸好善大膽。把狄奶奶留在家里住了三四日，?；使盟?、高梁橋，沿地里風(fēng)。寧管家去查，才慌了，再三央及寧管家別說，才打發(fā)狄奶奶走了。聽的還送了二兩銀子與了寧管家哩?！遍L班既在那里萋歃，管家們豈有不知道的？打伙子背地里數(shù)說，拿寧承古的訛頭。這寧承古若是個(gè)知進(jìn)退的人，與那同僚們好講，再劈出一半來做個(gè)東道，堵住了眾人的嗓根頭子，這事也就罷休。他卻惡人先要做，大罵纂舌頭的，血瀝瀝咒這管家們。既然打伙子合起氣來，這些管家們的令正，誰是不知道的，七嘴八舌，動(dòng)起老婆舌頭。稟知了相主事的娘子，對著相主事說了。
相主事大怒，當(dāng)時(shí)將寧承古喚到跟前，審了口辭，說的倒也都是些實(shí)話，按倒地下，足足打了二十大敲，發(fā)恨要將陸長班責(zé)革。相大妗子道：“你也別要十分怪人。你那表嫂的性子，你難道不曉得的？他的主意定了，連公公婆婆都不認(rèn)的主兒，他聽倪奇合陸長班的話么？你發(fā)放他幾句罷了，休要打他，也別革他。他替咱管待親戚，有甚么不是么？”相主事說：“娘不知道他心里可惡，他這是堵我的嘴哩。”
正說話中間，傳說已將陸長班叫到。相主事出到廳上，說道：“我叫你送狄奶奶到蘆溝橋上就來回話，沒分付叫抬到你家去成三四日住著！我衙里出去個(gè)男人也使不的，別說是個(gè)女人！你這樣欺心可惡！”陸長班只是磕頭稟道：“京城里一兩一石米，八分一斤肉，錢半銀子一只雞，酒是貴的，小的圖是甚么，讓到小的家里住著？那日從宅里出去，就只是不肯走，叫尋下處住下。小的合倪管家只略攔了一句，轎里就撒潑，拔下釵子就往嗓子里扎，要交命與小的兩個(gè)。倪管家說：‘既狄奶奶要住下，我回家稟聲爺去?！夷棠陶f：‘你只前腳去，我隨后就死。’小的說：‘下在客店里不便，不然，讓到小的家里去，有小的寡婦娘母子可以相陪。房兒也還寬快?！×硕?，小的攛掇著叫小的母親媳婦兒伺候到皇姑寺走了走。他次日又不肯起身，又待往高梁橋去，回來才走。小的說：‘高梁橋是往南的正路，狄奶奶走著就看了，省的又回來往返。’正倒著沫，寧承古來到。沒等寧管家開口，那一頓潑罵，罵的寧管家只干瞪眼。小的說：‘寧管家，你回宅也不消對著爺學(xué)，省的爺心里不自在。你只說起身去了罷?！l知狄奶奶這們個(gè)利害性子，好難招架呀！”相主事道：“他臨行，倪奇打發(fā)你飯錢來沒？”陸好善道：“小的只打發(fā)的狄奶奶離門離戶的去了，這就念佛，敢要飯錢哩！”相主事道：“你那幾日也約著攪計(jì)了多少銀子？”陸好善道：“敢仔也費(fèi)了夠五六兩銀子?！毕嘀魇碌溃骸盀樯趺促M(fèi)了錢又叫我不自在？”陸好善道：“費(fèi)幾兩銀子希罕么？只苦打發(fā)不動(dòng)哩！”相主事問道：“他還說甚么來？”陸好善道：“倒沒說甚么，就只問小的母親合媳婦兒：‘說是你狄爺在京里娶了童銀的女兒小寄姐，買的丫頭，養(yǎng)活了他丈母一家子，見在洪井胡同住著？’小的母親說道：‘只聽的兒子說狄爺在相爺宅里居住，沒聽見有這話。狄奶奶休聽人的言語，只怕人說的不真?！夷棠痰溃骸@話是相旺回家去親口對著我說，有不實(shí)的么？’”相主事分付陸好善起去；又說：“寧承古我已打了二十板了?！?
相主事回到后邊，對了父母告訴說：“素姐此番進(jìn)京，因小隨童回去對著他泄了機(jī)關(guān)，所以叫他來作踐了這們一頓。溯本窮源，別人可恕，這小隨童恨人！”相大妗子道：“要果然是他泄露，這忘八羔子也就萬分可惡！臨起身，我還再三叮嚀囑付他，叫他別對你狄奶奶說一個(gè)字的閑話，叫他知道一點(diǎn)風(fēng)信都是你，合你算帳！他還說：‘狄奶奶的性子，我豈不知道？我合狄大爺有仇么？’百當(dāng)還合他說了，叫他來京里像風(fēng)狗似的咬了一陣去了。”旁邊一個(gè)丫頭小紅梅說道：“再?zèng)]別人，就是他說的。那日太太合奶奶叫他去取做的小衣裳合珠墊子，回來撅著嘴說：‘罷呀怎么！每遭拿著老米飯，豆腐湯，死氣百辣的揣人，鍋里烙著韭黃羊肉合子，噴鼻子香，饞的人口水往下直淌，他沒割舍的給我一個(gè)兒嘗嘗！只別叫我往山東去！我要去時(shí)，沒本事挑唆了狄奶奶來叫他做一出‘李奎大鬧師師府’也不算好漢！俺還說他：‘你這們爭嘴，不害羞么？’他說：‘君子爭禮，小人爭嘴。情上惱人呢！’”相大妗子道：“等這饞狗頭來，我合他說話！”
過了幾日，狄希陳、呂祥、狄周、小選子、相旺都從河路到了張家灣，都徑到了相主事家內(nèi)，方知素姐已經(jīng)雇了轎，差了倪奇由旱路送他回家，所以不曾與狄希陳相遇。相妗子又說素姐先到洪井胡同，寄姐合調(diào)羹不肯相認(rèn)，混混了造子，來了；又撞到當(dāng)鋪，又怎么待往皇姑寺，沒得去，上吊撒潑。又問狄希陳道：“你在家沒打聽出來是誰合他說的？”狄希陳望著相旺拱一拱手道：“是老隨照顧我的。”相大妗子道：“好，好！相旺，你自家討分曉！你不是害你狄大爺，你明是做弄你爺?shù)墓倭ǎ 碑?dāng)時(shí)留狄希陳吃飯。狄周料理著往洪井胡同送運(yùn)行李。狄希陳吃完飯，辭了相棟宇夫婦家去。
這相旺爭嘴學(xué)舌，相主事緊仔算計(jì)，待要打他，只為他從家里才來，沒好就打。一日，合一個(gè)小小廝司花奪噴壺，惱了，把個(gè)小司花打的鼻青眼腫，嚷到相主事跟前，追論前事，二罪并舉，三十個(gè)板子，把腿打的劈拉著待了好幾日。童奶奶后來知道，從新稱羊肉，買韭菜，烙了一大些肉合子，叫了他去，管了他一個(gè)飽。他也妝呆不折本，案著絕不作假，攮嗓了個(gè)夠。
狄希陳兩次來往，都不曾遇著素姐這個(gè)兇神，倒象是時(shí)來運(yùn)轉(zhuǎn)。但只好事不長，樂極生變。后又不知甚么事故，且看下回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