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匿頭計占紅顏 發(fā)棺立蘇呆婿

作者:陸人龍
金魚紫綬拜君恩,須念窮檐急撫存。
麗日中天清積晦,陽春遍地滿荒村。
四郊盜寢同安盂,一境冤空少覆盆。
□□弦歌歌化日,循良應(yīng)不愧乘軒。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未做官時,須辦有匡濟之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做官時,更當盡展經(jīng)綸之手。即如管撫字,須要興利除害,為百姓圖生計,不要尸位素餐;管錢谷,須要搜奸剔弊,為國家足帑藏,不要侵官剝眾;管刑罰,須要洗冤雪枉,為百姓求生路,不要依樣葫蘆。這方不負讀書,不負為官。若是戴了一頂紗帽,或是作下司,憑吏書;作上司,憑府縣,一味準詞狀、追紙贖、收禮物,豈不負了幼學(xué)壯行的心。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極廉潔,不免太威嚴,也是美中不美。我朝名卿甚多,如明斷的有幾個。當時有個黃紱,四川參政。忽一日,一陣旋風(fēng),在馬足邊刮起,忽喇喇只望前吹去,他便疑心,著人隨風(fēng)去,直至崇慶州西邊寺,吹入一個池塘里才住。黃參政竟在寺里,這些和尚出來迎接。他見兩個形容兇惡,他便將醋來洗他額角,只見洗出網(wǎng)巾痕來,一打一招。是他每日出去打劫,將尸首沉在塘中,塘中打撈果有尸首。又有一位魯穆出巡,見一小蛇隨他轎子后邊,也走入池塘。魯公便干了池,見一死尸縋一磨盤在水底。他把磨盤向附近村中去合,得了這謀死的人。還有一位郭子章,他做推官。有猴攀他轎杠,他把猴藏在衙中,假說衙人有椅,能言人禍福,哄人來看。駝猴出來,扯住一人,正是謀死弄猢猻花子的人。這幾位都能為死者伸冤,不知更有個為死者伸冤,又為生者脫罪的。我朝正統(tǒng)中有一位官,姓石名璞。仕至司馬,討貴州苗子有功。他做布政時,同僚夫人會酒,他夫人只荊釵布裙前去。見這各位夫人穿了錦綢,帶了金銀,大不快意?;貋硎颊溃骸斑m才會酒你坐第幾位?”道:“第一位?!笔颊溃骸爸粸椴回澸E,所以到得這地位;若使要錢,怕第一位也沒你坐分?!闭且粋€清廉的人,誰曉他卻又明決。
話說江西臨江府峽江縣,有一個人家,姓柏,名茂,號叫做清江。是個本縣書手,做人極是本分,不會得舞文弄法,瞞官作弊。只是賺些本份錢兒度日,抄狀要他抄狀錢,出牌要他出牌錢,好的便是吃三盅也罷。眾人講公事,他只酣酒,也不知多少堂眾,也不知那個打后手。就在家中飯可少得,酒脫不得,吃了一醉,便在家中胡歌亂唱,大呼小叫,白了眼,是處便撞,垂著頭,隨處便倒?也不管桌,也不管凳,也不管地下。到了年紀四十多歲。一發(fā)好酒。便是見官,也要吃了盅去,道:“是壯膽?!比苏埶跃疲惨獫櫇櫤韲等?,道打腳地。十次吃酒,九次扶回,還要吐他一身作謝。多也醉,少也醉,不醉要吃,醉了也要吃。人人都道他是酒鬼。娶得一個老婆藍氏,雖然不吃酒,倒也有些相稱,不到日午不梳頭,有時也便待明日總梳;不到日高不起床,有時也到日中爬起。鞋子常是倒跟,布衫都是油膩,一兩麻,積有二十日,一匹布,織一月余。喜得兩不憎嫌。單生一女,叫名愛姐,極是出奇。她卻極有顏色,又肯修飾:
眉蹙湘山雨后,身輕垂柳風(fēng)來,
雪里梅英作額,露中桃萼成腮。人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只是爹娘連累,人都道他是酒鬼的女兒,不來說親,蹉跎日久,不覺早已十八歲了。愁香怨粉,泣月悲花,也是時常所有的。一日,有個表兄姓徐,叫徐銘,是個暴發(fā)兒財主。年紀約莫二十六七,人物兒也齊整,極是好色。家中義兒、媳婦、丫頭不擇好丑,沒一個肯放過。自小見表妹時已有心了,正是這日,因告兩個租戶,要柏清江出一出牌。走進門來,道:“母舅在家么?”此時柏清江已到衙門前,藍氏還未起,愛姐走到中門邊,回道:“不在?!蹦撬{氏在樓上,聽見是徐銘,平是極奉承他的。道:“愛姐,留里邊坐,我來了?!睈劢憔土魜砝镞呑?,去煮茶。藍氏先起來,床上纏了半日腳,穿好衣服,又去對鏡子掠頭。這邊愛姐早已拿茶出來了。徐銘把茶放在桌上,兩手按了膝上,低了頭,癡癡看了道:“愛姑,我記得你今年十八歲了?!睈劢愕溃骸笆??!毙煦懙溃骸罢f還不曾吃茶哩,想你嫂嫂,十八歲已養(yǎng)兒子了?!睈劢愕溃骸案绺纾莾蓚€兒子么?”徐銘道:“還有一個懷抱兒,雇奶子奶的,是三個?!睈劢愕溃骸吧┥┖妹矗俊毙煦懝室獠罱宇^道:“丑,趕不上你個腳指頭,明日還要娶兩個妾?!闭f時藍氏下樓。問:“是為官司來么?”吃了茶,便要別去。藍氏道:“明日我叫母舅來見你?!毙煦懙溃骸安幌?,我自來?!贝稳展粊?,竟進里邊。見愛姐獨坐,像個思量什么的,他輕輕把他肩上一搭道:“母舅在么?”愛姐一驚,立起來道:“又出去了。昨日
與他說,叫他等你,想是醉后忘了。”徐銘道:“舅母還未起來。”愛姐道:“未起,我去叫來。”徐銘道:“不要驚醒他?!本鸵话丫饜劢阃?。愛姐道:“這甚么光景?!毙煦懙溃骸拔益⒚脗兒畏?,”又扯他手道:“怎這一雙筍尖樣的手,不帶一雙金鐲子與金戒指?”愛姐道:“窮,那得來?”徐銘道:“我替妹妹好歹做一頭媒,叫你穿金戴銀不了,只是你怎么謝媒?”的纏了一會,把他身上一個香囊扯了,道:“把這謝我罷。”隨即起身。道:“我明日再來?!比チ恕4藭r愛姐被他纏擾,已動心了。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門前尋酒吃,藍氏不肯早起,這徐銘便把官事做了媒頭,日日早來,如入無人之境。忽一日拿了支金簪,兩個金戒子,走來道:“賢妹,這回你昨日香囊?!睈劢愕溃骸吧趺次锸??要哥哥回答。”看了甚是可愛,就收了。徐銘道:“妹妹,我有一句話,不好對你說,舅舅酒糊涂,不把你親事在心,把你青年誤了。你嫂嫂你見的,又丑又多病,我家里少你這樣一個能干人,我與你是姊妹,料不把來做小待。”愛姐道:“這要憑爹娘。”徐銘道:“只要你肯,怕他們不肯?!本桶褠劢闩踉谙ド希涯樫N去道:“妹妹似我人材性格家事,也對得你過,若憑舅老這酒糟頭,尋不出好人。”愛姐道:“兄妹沒個做親的。”徐銘道:“盡多,盡多,暗做親多,明做親的也不少。”愛姐笑道:“不要胡說?!币煌?,立了起身。只聽得藍氏睡醒,討臉湯,徐銘去了。
自此來來往往,眉留目戀,兩邊都弄得火滾。一日徐銘見無人,把愛姐一把抱定,道:“我等不得了?!睈劢愕溃骸斑@使不得,若有茍且,我明日怎么嫁人?”徐銘道:“原說嫁我?!睈劢愕溃骸安辉h定?!毙煦懙溃骸拔覀冏h定是了。”愛姐只是不肯。徐銘便雙膝跪下道:“妹子,我自小兒看上你,到如今可憐可憐?!睈劢愕溃骸案绺绮灰崂p,母親聽得不好。”徐銘道:“正要他聽得,聽得強如央人說媒了,事已成,怕他不肯?!睈劢愫萃?,當不得他懇懇哀求,略一假撇呆,已初徐銘按住撳在凳上。愛姐怕母親得知,只把手推,鬼廝鬧道:“罷,哥哥饒我吧,等做小時憑你?!毙煦懙溃骸跋群笠话悖阍缟鲜中﹥焊??!睈劢阒徽f一句“羞答答成甚模樣”,也便俯從。早一點著,愛姐失驚,要走起來,苦是怕人知,不敢高聲。徐銘道:“因你不肯,我急了些。如今好好兒的,不疼了。”愛姐只得聽他再試,柳腰輕擺,修眉頭蹙,嚶嚶甚不勝情。徐銘也只要略做一做破,也不要定在今日盡頭。愛姐已覺煩苦極了,鮮紅溢于衣上。
嬌鶯占高枝,搖蕩飛紅萼,
可惜三春花,竟在一時落。
凡人只在一時錯,一時堅執(zhí)不定。貞女、淫婦只在這一念關(guān)頭,若一失手,后邊越要挽回越差,必至有事。自此一次生,兩次熟,兩個漸入佳境。興豪時也便不覺丟出一二笑聲,也便有些動蕩聲息,藍氏有些疑心。一日聽得內(nèi)坐起邊,竹椅咯咯有聲,輕輕蹙到樓門邊一張,卻是愛姐坐在椅上,徐銘站著,把愛姐兩腿架在臂上,愛姐兩支手摟住徐銘脖子,下面動蕩,上面親嘴不了。藍氏見了,流水跑下樓下。兩個聽得響,丟手時,藍氏已到面前,要去打愛姐時,徐銘道:“舅母不要聲張,聲張起來你也不像,我們兩個已約定,我娶他做小,只不好對舅母說。如今見了,要舅母做主調(diào)停了。十八九歲還把他留在家里,原也不是?!睈劢悛氿B(yǎng)女兒,藍氏原不舍難為的,平日又極趨承這徐銘,不覺把這氣丟在東洋大海。只說得幾聲:“你們不該做這事,叫我怎好,酒糊涂得知怎了?”只是嘆氣連聲。徐銘低聲道:“這全要舅母遮蓋調(diào)停?!边@日也弄得一個愛姐躲來躲去,不敢見母親的面。第二日,徐銘帶了一二十兩首飾來送藍氏,要他遮蓋,藍氏不收,徐銘再三求告,收了。道:“這酒糊涂沒酒時,他做人執(zhí)泥,說話未必聽;有了酒他使酒性,一發(fā)難說話。他也只為千擇萬選,把女兒留到老大,若說做你的小,怕人笑他,定是不肯。只是你兩個做到其間,讓你暗來往吧?!比齻€打了和局,只遮柏清江眼。甥舅們自小往來的,也沒人疑心,任他兩個倒在樓上行事,藍氏在下觀風(fēng)。日往月來,半年有余。藍氏自知女兒已破身,怕與了人事,有口舌,凡是媒婆,都借名推卻。那柏清江不知頭,道:“男大須婚,女長須嫁,怎只管留他在家,替你做用?”藍氏乘機道:“徐家外甥說要他?!蹦前厍褰瓗Я朔志?,把桌來一掀,道:“我女兒怎與人做???姑舅姊妹,嫡嫡親,律上成親也要離異的?!彼{氏與愛姐暗暗叫苦。又值一個也是本縣書手簡勝,他新喪妻,上無父母,下無兒女,家事也過得,因?qū)ぐ厍褰?,見了他女兒,央人來說。柏清江道:“他單頭獨頸,人也本分?!币c他,娘兒兩個執(zhí)拗不定。行了禮,擇三月初九娶親,徐名知道也沒奈何。一日走來望愛姐,愛姐便扯到后邊一個小園里,胡床上把個頭眠緊在他懷里,道:“你害我,你負心,當時我不肯,你再三央及許娶我回去,怎竟不說起?如今我破冠子,怎到人家去?”徐銘道:“這是你爹不肯,就是如今你嫁的是個小官,他在我后門邊住,做人極貧極狠,把一個花枝般妻子,叫他熬清守淡。又無日不打鬧,將來送了性命,如今把你湊第二個?!睈劢愕溃骸暗f他家事好?!毙煦懙溃骸澳慵乙沧鰰?,只聽得他爹打板子,不聽得你爹賺銀子?!睈劢懵犃撕蒙粯?,道:“適才你說在你后門頭,不如我做親后,竟走到人家來?!毙煦懙溃骸澳慵覜]了人,怕要問你爹討人,累你爹娘?!睈劢愕溃骸叭羰刮以谒依?,說是破冠子,做出來到官,我畢竟說你強奸。”徐銘道:“強奸可是整半年奸去的,你莫慌,我畢竟尋個兩全之策才好?!?br>楊花漂泊滯人衣,怪殺春風(fēng)驚欲飛。
何得押衙輕借力,頓教紅粉出重圍。
愛姐道:“你作速計議,若我有事,你也不得干凈?!毙煦懸活^說,一頭還要來頑耍,被愛姐一推道:“還有甚心想纏帳我?嫁期只隔得五日,你須在明后日定下計策復(fù)我?!毙煦懝换厝?,粥飯沒心吃,在自己后園一個小書房里行來坐去,要想個計策。只見一個奶娘王靚娘,抱了他一個小兒子進園來耍,就接他吃飯。這奶娘臉兒雖丑,身體苗條,與愛姐不甚相遠,也爭得一雙好小腳。徐銘見了道:“這妮子我平日尋尋他,做殺張致;我與家人媳婦、丫頭有些帳目,又來緝訪我,又到我老婆身邊挑撥,做他不著罷?!被I畫定了,來回復(fù)愛姐,愛姐歡喜,兩個又溫一溫舊回來。做親這日,自去送他上轎。
那個小官因是填房,也不甚請親眷。到晚兩個論起,都是輕車熟路,只是那愛姐卻怕做出來,故意的做腔做勢,見他立攏來,臉就通紅,略來看一看,不把頭低,便將臉側(cè)了。坐了燈前再不肯睡。簡小官催了幾次,道:“你先睡”,他卻:
錦抹牢拴故郎□,燈前羞自脫明□,
香消金鴨難成寐,寸斷蘇州刺史腸。
漏下二鼓,那簡小官在床上摸擬半日,伸頭起來張一張,不見動靜,停一會又張,只見他雖是卸了妝,里衣不脫,靠在桌上。小簡道:“愛姑,夜深了,你困倦了,睡了吧?!彼€不肯,小簡便一抱抱到床里,道:“不妨得,別個不知痛癢,我老經(jīng)紀伏事個過的,難道不曉得路數(shù)?”要替他解衣。扭扭捏捏,又可一個更次,到主腰帶子,與小衣帶子都打了七八個結(jié),定不肯解,急得小簡情極,連把帶子扯斷。他道:“行經(jīng)。”小簡道:“這等早不說,叫我吃這許多力?!敝坏脫г谏磉?,干調(diào)了一會睡了。三朝,女婿到丈人家去拜見。家中一個小廝,叫做發(fā)財。愛姐道:“你今做新郎,須帶了他去,還像模樣。”小簡道:“家中須沒人做茶飯與你?!睈劢愕溃骸安环粒瑔畏颡毱?,少不得我今日也就要做用起。”小簡聽了,好不歡喜。出門半晌,只見一個家人挑了兩個盒子,隨了一個婦人進門,愛姐也不認得,見了。道:“是徐家著人來望,送禮?!睈劢惚銡g天喜地,忙將家中酒肴待他。那奶子道:“親娘,我近在這里,常要來的,不要這等費心?!睈劢惚愠秮硗?,自斟酒吃與他。外邊家人,正是徐豹,是個蠻牛,愛姐也與他酒吃。吃了一會,奶娘原去得此貨,又經(jīng)愛姐狠勸,吃個開懷,醉得動不得了。外邊徐豹忙趕來道:“待我來伏事他?!睂⑺路撓?,叫愛姐將身上的衣服脫了與他;內(nèi)外新衣,與他穿札停當。這奶子醉得哼哼的,憑他兩個搏弄。徐豹叫愛姐快把桌上酒肴收拾,送來禮并奶子舊衣,都收拾盒內(nèi),怕存形跡,被人識破;他早將奶子頭切下,放入盒里。愛姐扮做奶子,連忙出門。紛紛雨血酒西風(fēng),一葉新紅別院中。
紀信計成能誑楚,是非應(yīng)自混重瞳。
徐銘已開后門接出來,揭著愛姐道:“沒人見么?!睈劢愕溃骸皼]人?!庇值溃骸安怀泽@么?”愛姐道:“幾乎驚死,如今走還是抖的?!边M了后園重賞了徐豹。又徐銘更一面叫人買材,將奶子頭盛了,雇仵作抬出去。只因奶子日日在街上,走東家,跑西家的,怕人不見動疑。況且他丈夫來時也好領(lǐng)他看材,他便心死。一面自叫了一乘轎,竟趕到柏家,小簡也待起身。徐銘道:“簡妹丈,當日近鄰,如今新親,怎不等我陪一鐘?”扯住又灌了半日。道:“罷,罷,晚間有事做,十分醉了,不惟妹丈怪我,連舍妹也怪我?!贝蠹乙恍λ蛣e了。只見小簡帶了小廝到家。一路道:“落得醉,左右今日還是行經(jīng)?!滨怎咱勠勛呋氐溃骸皭酃茫一貋砹耍隳锷细材?,叫你不要記掛。”正走進門,忽見一個尸首,又沒了頭,吃上一驚道:“是,是,是那個的?”叫愛姑時,并不見應(yīng),尋時并不見人。他細看時,穿的正是愛姐衣服。他做親得兩三日,也不真,便放聲哭起我的人來。道:“甚狠心賊,把我一個標標致致的,真黃花老婆殺死了?!笨薜谜鹛祉?。鄰舍問時,發(fā)財?shù)溃骸笆遣恢跞耍盐覀冃履餁⑺馈!北娙吮愀M來,見小簡看著個沒頭尸首哭。眾人道:“是你妻子么?”小簡道:“怎不是?穿的衣服都是,只不見頭。”眾人都道:“奇怪,幫他去尋,并不見頭。”眾人道:“這等該著人到他家里報?!毙『啽阒l(fā)財去報。柏清江吃得個沉醉,藍氏也睡了。聽得敲門,藍氏問時,是發(fā)財,得了這報,放聲大哭,把一個柏清江驚醒,道:“女大須嫁,這時好不快活,在那里,要你哭?”藍氏道:“活酒鬼,女兒都死了。”柏江青道:“怎就弄得死,我不信?!彼{氏道:“現(xiàn)有人報?!卑厍褰@番也流水趕起來,道:“有這等事,去,去,去!”也不戴巾帽,扯了藍氏,反鎖了門,一徑趕到簡家,也只認衣衫,哭兒哭肉,問小簡要頭。小簡道:“我才在你家來,我并不得知?!卑厍褰溃骸澳慵译y道沒人?”小簡道:“實是沒人。”藍氏道:“我好端端一個人嫁你,你好端要還我個人。我只問你要,斧打鑿,鑿入木。”小簡對這些鄰舍道:“今日曾有人來么?”道:“我們都出外生理,并不看見?!痹贈]一個人捉得頭路著。大家道:“只除非是賊,他又不要這頭,又不曾拿家里甚東西,真是奇怪?!焙鹿砘?,過了一夜。
天明一齊去告。告在本縣鈕知縣手里,知縣問兩家口,一邊是嫁來的,須不關(guān)事,一邊又在丈人家才回。賊又不拿東西,奸又沒個蹤影,忙去請一個蒙四衙計議。四衙道:“待晚生去相驗便知。”知縣便委了他,他就打轎去看了。先把一個總甲道:“是地方殺死人命大事,不到我衙里報,打下十板發(fā)威?!焙筮叺溃骸斑@人命奇得緊,都是償?shù)妹际亲卟婚_的。若依我問,平白一個人家,誰人敢來?一定新娘子做腔不從,撞了這簡勝酒頭上,殺死有之。或者柏茂夫妻縱女通奸,如今奸夫吃醋,殺死有之,只是豈有個地方不知?這是鄰里見他做親,甚齊備,朋謀殺人劫財也是有的。如今并里長一齊帶到我衙中,且發(fā)監(jiān),明日具個由兩請?!惫话堰@些人監(jiān)下。柏茂與簡勝央兩廊人去講。典史道:“論起都是重犯,既來見教,柏茂夫妻略輕些,且與計保?!边@些鄰舍是日趁日吃窮民,沒奈何怕作人命干連,五斗一石,加上些船兒錢,管官包兒,小包兒,直衙管門包兒,都去求放,抹下名字。他得了,只把兩個緊鄰解堂,里長他道不行救護,該十四石,直詐到三兩才歇。次日解堂,堂尊道:“我要勞長官問一個明白,怎端然這等葫蘆提?我想這個,柏茂嫁與簡勝,不干柏茂事了;若說兩鄰,他家死人,怎害別人?只在簡勝身上罷?!卑褌€簡勝雙夾棍,簡勝是小官兒,當不過,只得招酒狂一時殺死。問他要頭,他道撇在水中,不知去向。知縣將來打了二十,監(jiān)下。審單道:
簡勝娶妻,方三日耳,何仇何恨,竟以酒狂手刃,委棄其頭,慘亦甚矣。律以無故殺妻之條,一抵不枉。里鄰邴魁、榮顯,坐視不救,亦宜杖懲。
多問幾個罪,奉承上司,原是下司法兒。做了招,將一干人申解按察司,正是石廉使;他審了一審,也不難為。駁道:“簡勝三日之婚,愛固不深,仇亦甚淺,招曰酒狂,可狂之至是也?首既然不獲,證亦無人,難擬以辟,仰本府刑廳確審解報?!边@刑廳姓扶。他道:“這廉憲好多事,他已招了水頭去,自然沒處尋,他家里殺,自然沒人見。”取來一問。也只原招。道:
手刃出自簡勝口供,無人往來,則吐之邴魁,榮顯者,正自殺之證也。雖委頭于水,茫然無跡,豈得為轉(zhuǎn)脫之地乎?
解去,石廉使又不釋然,道:“捶楚之下,要使沒有含冤的才好,若使枉問,生者抱屈,那死的也仇不曾雪,終是生列皆恨了。這事我親審,且暫寄監(jiān)。”他親自沐浴焚香到城隍廟去燒香,又投一疏,道:
璞以上命,秉憲一??;神以圣恩,血食一方。理冤雪屈,途有隔于幽明,心無分于顯晦。倘使柏氏負冤,簡勝抱枉,固璞之罪,亦神之羞,唯示響邇,以昭誣枉。
石廉使燒了投詞,晚間坐在公堂,夢見一個“麥”字,醒來道:“字有兩個人字,想是兩個殺的?!狈磸?fù)解不出,心生一計,吊審這起事。
人說石廉使親提這起,都來看,不知他一挨,直到二鼓才坐,等不得的人都散了。石廉使又逐個問,簡勝道:“是冤枉,實是在丈人家吃酒,并不曾殺妻。”又叫發(fā)財,恐嚇他,都一樣話。只見石廉使叫兩個皂隸上前,密密吩咐道:“看外邊有甚人,拿來?!痹黼`趕出去見一個小廝,一把捉了,便去帶進。石廉使問他:“你甚人家,在此窺伺?!毙P驚得半日做不得聲,停了一會道:“徐家?!笔箚柕溃骸凹抑鹘猩趺郑俊毙P道:“徐銘。”石廉使把筆在紙上寫。是雙立人一個“夕”字。有些疑心,道:“你家主與那一個是親友?”小廝道:“是柏老爹甥?!笔瓜氲溃耗窃c柏茂女有奸,怪他嫁殺的。叫放去,這起犯人且另日審。外國都哄然笑道:“好個石老爺,也不曾斷得甚無頭事?!边^了一日,又叫兩個皂隸:“你密訪徐銘的緊鄰,與我悄地拿來?!眱蓚€果然做打聽親事的,到徐家門前問。他左鄰賣鞋的謝東山,道:“徐銘三月十一的事你知道么?”謝東山道:“小的不知?!笔沟溃骸八侨赵錾跏拢俊钡溃骸皼]甚事?!笔溃骸跋雭怼!毕肓艘粫?,道:“三月他家曾死一個奶子?!笔沟溃骸罢l人殯殮,扛抬?”道:“仵作盧麟?!笔辜捶愿?,登時叫仟作盧麟,即刻赴司候檢柏氏身尸,差人飛去叫來。石廉使叫盧麟;“你與徐銘家抬奶子身尸在何處?”道:“在那城外義冢地上?!笔沟溃骸笆悄闳氲臍毭矗俊钡溃骸安皇切∪?,小人只扛?!笔沟溃骸坝行┕殴置??”盧麟道:“輕些?!笔咕痛蜣I。帶了仵作到義冢地上,叫仵作尋認,認了一會,人出來。石廉使道:“仍舊輕的么?”忤作道:“是輕的?!笔沟溃骸扒蚁崎_來?!敝灰娎镞吂锹德禎L著一個人頭,石廉使便叫人速將徐銘拿來,一面叫柏茂認領(lǐng)尸棺。柏茂夫妻望著棺材哭,簡勝也來哭。誰知天理昭昭,奶子陰靈不散,便這頭端然如故。柏茂夫妻兩個哭了半日,揩著眼看時,道:“這不是我女兒頭?!笔沟溃骸斑@又奇怪了,莫不差開了棺?”叫仵作,仵作道:“小人認得極清的?!笔沟溃骸爸淮煦懙奖阒懒??!眱蓚€差人去時,他正把愛姐藏在書房里,笑那簡勝無辜受苦,連你爹還在哭。聽得小廝道石爺來拿來,他道:“一定為小廝去看的緣故,說我打點,也無實跡。”愛姐道:“莫不有些腳蹋?”徐銘笑道:“我這機謀,鬼神莫測,從那邊想得來?”就挺身來見。
不期這兩個差人不帶到按察司,竟帶到義冢地。柏茂、簡勝一齊在,一口材掀開,見了吃上一驚,道:“有這等事?”帶到,石廉使道:“你這奴才,你好好將這兩條人命,一一招來?!毙煦懙溃骸靶〉募依锶麻g原死一個奶子,是時病死的,完完全全,一個人,怎只得頭,這是別人家的?!北R麟道:“這是你家抬來的,三松板材,我那日叫你記認,見你說不消,我怕他家有親人來不便,我在材上寫個‘王靚娘’,風(fēng)吹雨打,字跡還在。”石廉使叫帶回衙門,一到叫把徐銘夾起來,夾了半個時辰,只得招是因奸不從,含怒殺死。石廉使道:“他身子在那里?”徐銘道:“原叫家人徐豹埋藏,徐豹因嘗見王靚娘在眼前,驚悸成病身死,不知所在。”石廉使道:“好胡說,若埋都埋了,怎分作兩邊?這簡勝家身子定是了。再夾起來,要招出柏氏在那里?不然兩個人命都在你身上?!眾A得暈去,只得把前情招出,道:“原與柏氏通奸,要娶為妾,因柏茂不肯,許嫁簡勝,怕露出奸情,乘他嫁時假稱探望,著奶子王靚娘前往,隨令已故義男徐豹,將靚娘殺死,把柏氏衣衫著上,竟領(lǐng)柏氏回家。因恐面龐不對,故將頭帶回;又恐王氏家中人來探望,將頭殮葬,以圖遮飾,柏氏現(xiàn)在后園書房內(nèi)?!笔挂话l(fā)叫人拘了來,問時供出,與徐銘話無異。石廉使便捉筆判:
徐銘奸神鬼蜮,慘毒虺蛇,鏡臺未下,遽登柏氏之床;借著偏奇,巧作不韋之計。紀信誑楚,而無罪見殺;馮亭嫁禍,而無辜受冤。律雖以雇工從寬,法當以故殺從重。仍于名下追銀四十兩,給還簡勝財禮。柏茂怠于防御,藍氏敢于賣奸,均宜擬杖。柏氏雖非預(yù)謀殺人,而背夫在逃,罪宜罰贖官賣。徐豹據(jù)稱已死,姑不深求,余發(fā)放寧家。
判畢,將徐銘重責四十板。道:“柏氏,當日人在你家殺,你不行阻滯,本該問你同謀才同,但你是女流,不知法度,罪都坐在徐銘身上,但未嫁與人通奸,既嫁背夫逃走,其情可惡。”打了廿五?!鞍孛驹摯蚰阒骷也徽€可原你個不知情,已問罪,姑免打?!彼{氏縱女與徐銘通奸,釀成禍端,打了十五。徐豹取兩鄰結(jié)狀,委于五月十九身死,姑不究。盧麟扛尸原不知情,鄰里邴魁等該問他一個不行覺察,不行救護,但拖界日久,也不深罪。”還恐內(nèi)中有未盡隱情,批臨江府詳究。即已是石廉使問得明白了,知府只就石廉使審單,敷演成招,自送文書,極贊道:“大人神明,幽隱盡燭,知府不能贊一辭?!狈Q頌一番罷了。
后來徐銘解司解院,都道他罪不至死,其情可惡,都重責,解幾處,死了。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稱他做“斷鬼石。”若他當日也只憑著下司,因人成事,不為他用心研求,王靚娘的死冤不得雪,簡勝活活為人償命,生冤不得雪,徐銘反擁美妾快樂,豈不是個不平之政?至于柏茂之酒,藍氏之懶,卒至敗壞家聲。徐銘之好色,不保其命;愛姐之失身,以致召辱,都是不賢,可動人之羞惡,使人警醒的。唯簡勝才可云“無妄之災(zāi),雖在縲紲,非其罪也?!?/div>

典籍推薦

本站部份資料來自網(wǎng)絡(luò)或由網(wǎng)友提供,如有問題請速與我們聯(lián)系,我們將立即處理!

Copyright © 2020-2023 795造句詞典 All Rights Reserved 浙ICP備20019715號-29

免責聲明:本站非營利性站點,以方便網(wǎng)友為主,僅供學(xué)習(xí)。合作/投訴聯(lián)系QQ:1553292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