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作者:馮夢龍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干豐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著一頂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開了,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余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于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什么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說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的有幾分懼內(nèi)。
是日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狼狽,如何得個好日? 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賺了終身,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外尋飯吃,靠著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么?”
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事在無奈,只得老著臉,低聲下氣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荊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與我,后來發(fā)積時,大大報你的情罷?!必愂蠐u手道:“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fā)一陳風雨起來。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就長了一身寒栗子。冒著風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為云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廊檻上。殿中一個老僧誦經(jīng)。房德就向右廊檻上坐下,呆呆的看著天上。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眳s待轉身,忽掉過頭來,看見墻上畫一只禽鳥,翎毛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饑寒尚且難顧,有甚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xù)完?!奔赐钌吓c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丑,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到可成得。” 剛畫時,左廊那漢子就捱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狈康碌溃骸白阆率钦l?有甚見教?”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狈康抡诶ЦF之鄉(xiāng),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離了云畢寺,直走出升平門到樂游原傍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里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里邊便曉得?!狈康驴缛腴T里,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房德看時,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灣灣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拳長臂大,面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面堆下笑來,道:“秀才請進?!狈康掳底泽@駭?shù)溃骸斑@班人來得蹺蹊,且看他有甚話說?”
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江湖上豪杰,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只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云華寺墻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這鳥,便迎請來為頭。等候數(shù)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愿,今日遇著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zhèn)?,正是真命寨主了。眾兄弟今后任憑調(diào)度,保個終身安穩(wěn)快活,可不好么?”對眾人道:“快去幸殺性口,祭拜天地?!眱?nèi)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后邊去了。
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伙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北娙说溃骸皡s是為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干這等犯法的勾當?”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jù)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繇得你?!狈康鲁烈魑创?。
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里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shù)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 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
眾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狈康碌溃骸凹热绱耍坏庙槒牧形?。”眾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稱了,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錦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著扮起來,威儀比前更是不同。眾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個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狈康卤緛硎莻€貧土,這般華服,從不曾著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zhèn)€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庇窒肫穑骸耙娊耥グ闵钋锾鞖?,還穿著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并無一個肯慨然周濟??雌饋淼绞沁@班人義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著,又推我為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到也落過半世快活?!眳s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闭诤紒y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為交,各敘姓名。
少頃擺上酒肴,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醖,恣意飲啖。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里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zhèn)€弄出大事業(yè)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后去打楊國忠的關節(jié),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饑受凍,一生做個餓莩?!庇性姙樽C: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
眾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fā)個利市?”眾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為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后路徑,我皆熟慣。上這一處,就抵得十數(shù)家了。不知列位以為何如?”眾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yún)s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奔磳⒕葡者^,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扎縛起來。但見:白布羅頭,靴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nèi)提刀持斧。袴裩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膊。一隊么魔來世界,數(shù)群虎豹入山林。
眾人結束停當,捱至更余天氣,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這延平門離樂游原約有六七里之遠,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鉷,責令不良人捕獲,又撥三十名健兒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氣,正撞在網(wǎng)里。當下眾強盜取出火種,引著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那些防護健兒并家人等,俱從睡夢中驚醒,鳴鑼吶喊,各執(zhí)棍棒上前擒拿。莊前莊后鄰家聞得,都來救護。這班強盜見人已眾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趕上去,團團圍祝眾強盜拚命死戰(zhàn),戳傷了幾個莊客。終是寡不敵眾,被打翻數(shù)人,余者盡力奔脫,房德亦在打翻數(shù)內(nèi)。
一齊繩穿索縛,等至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鉷發(fā)下畿尉推問。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貞尚義,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只為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為相,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這畿尉品級雖卑,卻是個刑名官兒。凡捕到盜賊,俱屬鞠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極刑。是那幾般名色?有《西江月》為證:犢子懸車可畏,驢兒拔橛堪哀。鳳凰曬翅命難捱,童子參禪魂捽。玉女登梯景慘,仙人獻果傷哉。獼猴鉆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托,希承其旨,每事不問情真情枉,一味嚴刑鍛煉,羅織成招。任你銅筋鐵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驚,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
惟有李勉與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并無冤獄。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發(fā)下這件事來,十來個強盜,五六個戳傷莊客,跪做一庭,行兇刀斧,都堆在階下。李勉舉目看時,內(nèi)中惟有房德人材雄偉,豐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為盜?”心下就懷個矜憐之念。當下先喚巡邏的并王家莊客,問了被劫情繇,然后又問眾盜姓名,逐一細鞠。 俱系當時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黨羽窟穴。
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緝。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yè)儒,原非盜輩。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處告貸,為雨阻于云華寺中,被此輩以計誘,威逼入伙,出于無奈。”遂將畫鳥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細訴。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卻又想:“一伙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蹦思僖膺澈认氯?,分付俱上了枷杻,禁于獄中,俟拿到余黨再問??硞f客,遣回調(diào)理。巡邏人記功有賞。發(fā)落眾人去后,即喚獄卒王太進衙。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觸了本官,被誣構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無不盡力。為此就參他做押獄之長。
當下李勉分忖道:“適來強人內(nèi),有個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杰。有心要出脫他,因礙著眾人,不好當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覷個方便,縱他逃走?!比∵^三兩一封銀子,教他遞與,贈為盤費,速往遠處潛避,莫在近邊,又為人所獲。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違?
但恐遺累眾獄卒,卻如何處?”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將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眾人自然無事。
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為這賤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萬分好了?!睂y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經(jīng)刑杖,莫教聚于一處,恐弄出些事來?!毙±巫右姥裕鞂⒈娙怂纳⒎珠_。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交與。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愿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狈康碌溃骸岸喔薪L哥指教,敢不佩領?!?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眾牢子將眾犯盡上囚床,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覷眾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jiān)門口。且喜內(nèi)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推他出去。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心下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誰好?想起當今惟有安祿山,最為天子寵任,收羅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陽,恰好遇著個故友嚴莊,為范陽長史,引見祿山。那時安祿山久蓄異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材出眾,談吐投機,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幾時,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話下。正是:掙破天羅地網(wǎng),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夸今日,回頭卻認前生。
且說王太當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眾牢子好生照管,將匙鑰交付明白,出了獄門,來至家中,收拾囊篋,悄悄領著妻子,連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題。 且說眾牢子到次早放眾囚水火,看房德時,枷鎖撇在半邊,不知幾時逃去了。眾人都驚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樣緊緊上的刑具,不知這死囚怎地捽脫逃走了?卻害我們吃屈官司。又不知從何處去的?”四面張望墻壁,并不見塊磚瓦落地,連泥屑也沒有一些,齊道:“這死囚昨日還哄畿尉相公,說是初犯,到是個積年高手?!眱?nèi)中一人道:“我去報知王獄長,教他快去稟官,作急緝獲。”那人一口氣跑到王太家,見門閉著,一片聲亂敲,那里有人答應。間壁一個鄰家走過來,道:“他家昨夜亂了兩個更次,想是搬去了?!崩巫拥溃骸安⒉灰娡酹z長說起遷居,那有這事。”鄰家道:“無過止這間屋兒,如何敲不應?難道睡死不成?”牢子見說得有理,盡力把門推開,原來把根木子反撐的,里邊止有幾件粗重家伙,并無一人。牢子道:“卻不作怪。他為甚么也走了?這死囚莫不到是他賣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罷了?!卑验T依舊帶上,也不回獄,徑望畿尉衙門前來。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稟知。李勉佯驚道:“向來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膽,敢賣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們四散去緝訪,獲到者自有重賞?!崩巫舆殿^而出。
李勉備文報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閑,以不職奏聞天子,罷官為民。一面懸榜,捕獲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納還官誥,收拾起身,將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帶回家去。
不因濟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貧,卻又愛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罷任,依原是個寒士。歸到鄉(xiāng)中,親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貧困轉劇,乃別了夫人,帶著王太并兩個家奴,尋訪故知。由東都一路,直至河北,聞得故人顏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謁之。路經(jīng)柏鄉(xiāng)縣過,這地方離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間,只見一行頭踏,手持白棒,開道而來,呵喝道:“縣令相公來,還不下馬?”李勉引過半邊回避。王太遠遠望見那縣令,上張皂蓋,下乘白馬,威儀濟濟,相貌堂堂。仔細認時,不是別個,便是昔年釋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這縣令就是房德。”李勉聞言,心中甚喜,道:“我說那人是個未遇時的豪杰,今卻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職?”欲要上前去問,又想道:“我若問時,此人只道曉得他在此做官,來與索報了,莫問罷。”分付王太禁聲,把頭回轉,讓他過去。 那房德漸漸至近,一眼覷見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邊,又驚又喜,連忙止住從人,跳下馬來,向前作揖道:“恩相見了房德,如何不喚一聲,反掉轉頭去?險些兒錯過。”李勉還禮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狈康碌溃骸罢f那里話。難得恩相至此,請到敝衙少敘?!崩蠲愦藭r鞍馬勞倦,又見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當暫話片時。”遂上馬并轡而行,王太隨在后面。不一時到了縣中,直至廳前下馬。房德請李勉進后堂,轉過左邊一個書院中來,分付從人不必跟入,止留一個心腹干辦陳顏,在門口伺候,一面著人整備上等筵席。將李勉四個生口,發(fā)于后槽喂養(yǎng),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將入去。又教人傳話衙中,喚兩個家人來伏侍。那兩個家人,一個教做路信,一個教做支成,都是房德為縣尉時所買。 且說房德為何不要從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稱是宰相房玄齡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來歷,信以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來至,相見之間,恐題起昔日為盜這段情由,怕眾人聞得,傳說開去,被人恥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從人進去,這是他用心之處。當下李勉步入里邊去看時,卻是向陽一帶三間書室,側邊又是兩間廂房。這書室庭戶虛敞,窗槅明亮,正中掛一幅名人山水,供一個古銅香爐,爐內(nèi)香煙馥郁。左邊設一張湘妃竹榻,右邊架上堆滿若干圖書。沿窗一只幾上,擺列文房四寶。庭中種植許多花木,鋪設得十分清雅。這所在乃是縣令休沐之處,故爾恁般齊整。 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賜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崩蠲闶莻€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
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三人到廂房中坐地,又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與他說昔年之事?!蓖跆溃骸安幌指?,小人理會得了?!?
房德復身到書房中,扯把椅兒,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崩蠲愕溃骸白阆乱粫r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xiāng)里。
家居無聊,故遍游山水,以暢襟懷。今欲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jīng)于此;不想?yún)s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慰鄙意?!?
房德道:“元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茍顏竊祿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為義氣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qū)區(qū)卑職,何足為道。但不識足下別后,歸于何處,得宰此邑?” 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范陽,幸遇故人,引見安節(jié)使,收于幕下,甚蒙優(yōu)禮,半年后,即署此縣尉之職。近以縣主身故,遂表某為令。自愧谫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后來黨逆,故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guī)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鑕在后,亦不能奪我之志;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jié)。雖或僥幸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過。”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眱上乱贿f一答,甚說得來。
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狈康缕鹕恚埨蠲阒梁筇?,看時乃是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傍。李勉見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狈康碌溃骸岸飨嘣谏希套咽琴酝?,豈敢抗禮?”
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彼炝钭笥遥琅f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
房德分付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裀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狈康碌溃骸澳呈芟喙蠖鳎词股朗缊?zhí)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变佋O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為至交,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相見之間,房德只說:“是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蓖殴儆衷诳h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房德自從李勉到后,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
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崩蠲愕溃骸俺凶阆赂哒x,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wěn)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于此,反不適意?!狈康铝系懒羲蛔。说溃骸岸飨嗉葓詧?zhí)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從此一別,后會無期。
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狈康铝糇×死蠲?,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兒送了性命。正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shù)日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這日見老公來到衙里,便待發(fā)作,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幸喜我眼快瞧著,留得到縣里,故此盤桓了這幾日。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jīng)于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里?!必愂系溃骸霸獊硎沁@人么?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
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會說要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必愂系溃骸昂f。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一個打抽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娘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fā)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shù)蒙醯??”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舍得的,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悅,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
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狈康碌溃骸拔灏倨ミ€不勾?!必愂吓溃骸八餍詼愖阋磺Ш稳??”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交多少東西與我? 卻來得這等大落??峙逻B老娘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里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fā)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必愂先碌溃骸坝猩跎塘?,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狈康碌溃骸笆稚?,只得在庫上撮去?!?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zhí)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數(shù)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狈康抡J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么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蝗缃褚褂U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干凈?!敝贿@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伙,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于心何忍?!?
貝氏一見老公發(fā)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fā)惡。
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
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zhèn)€不舍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佯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fā)。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么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么?”房德道:“難道是假意?”
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順情。何況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個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狈康?lián)u首道:“沒有這事。
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并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必愂嫌謬@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狈康碌溃骸皫跆斜阍趺??”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狈康碌溃骸八抢锟献?,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悟。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袢舨灰牢已裕碌狡浔?,悔之晚矣?!?
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這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狈康碌溃骸皡s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
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后誹議也經(jīng)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祝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丑?!?
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到,不然,幾乎反害自己。
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尸首也難出脫?!必愂系溃骸斑@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余都打發(fā)去了。將他主仆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書院放上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狈康乱乐掀?,真?zhèn)€住下。有詩為證:猛虎口中劍,長蛇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狈康路蚱拊诜空f話時,那婆娘一味不舍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diào)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間壁墻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到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雌饋磉@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仆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fā)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庇窒氲溃骸俺Q浴热艘幻瑒僭炱呒壐⊥馈?。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德?!眳s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彼烊⌒┿y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只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于檻上,執(zhí)著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室,看王太時,卻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據(jù)案而坐,展玩書箱。
路信走近案旁,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適來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就不能免禍了?!崩蠲懵犃诉@話,驚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顫,向著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莫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崩蠲愕溃骸暗易吡耍z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遠遁,不消慮得?!崩蠲愕溃骸凹热绱耍尾浑S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執(zhí)鞭隨鐙?!崩蠲愕溃骸澳隳舜蠖魅耍跽f此話?”遂叫王太,一連十數(shù)聲,再沒一人答應,跌足叫苦道:“他們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崩蠲阌值溃骸榜R匹俱在后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奔背鰰?,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元來支成登東廝去了。
路信只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復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崩蠲阌殖砸惑@,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chuàng)尦鰰?。做公的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并作一步,奔出儀門外,見有三騎馬系著,是俟侯縣令、主簿、縣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計,對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門拜客,快帶馬來?!蹦邱R夫曉得李勉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李勉剛剛上馬,王太撞至馬前,手中提著一雙麻鞋,問道:“相公往何處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門拜客,你們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壞了,上街去買,相公拜那個客?”路信道:“你跟來罷了,問怎的?”又叫馬夫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夫在后跟隨。路信分忖道:“頃刻就來,不消你隨了?!蹦邱R夫真?zhèn)€住下。
離了縣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馬如飛而走。王太見家主恁般慌促,正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兩個家人,也各提著麻鞋而來,望見家主,便閃在半邊,問道:“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問,快跟來便了?!痹掃€未了,那馬已跑向前去,二人負命的趕,如何跟得上??纯葱薪鏖T,早有兩人騎看生口,從一條巷中橫沖出來。路信舉目觀看,不是別人,卻是干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二人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路信見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生口,何不借陳干辦的暫用?”李勉暗地意會,遂收韁勒馬道:“如此甚好?!甭沸畔蜿愵伒溃骸袄钕喙グ菘停瑫航枘愕纳谂c管家一乘,少頃便來?!倍税筒荒芊畛械美蠲銡g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語,可有不肯的理么?連聲答應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钡攘艘换?,兩個家人帶跌的趕來,走得汗淋氣喘。陳顏二人將鞭韁送與兩個家人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馬蹄,如撒鈸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奔去了。正是:折破玉籠飛彩凰,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尋一過,也沒個影兒,想道:“是了,一定兩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閑游去了?!奔s莫有一個時辰,還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著家主。元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么?” 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閑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么?”陳顏道:“方才出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里去拜客?!B小人的生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路如云,正不知有甚緊事?”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問,復轉身,原入私衙,報與老婆知得。那婆娘聽說走了,到吃一驚道:“罷了,罷了。這禍一發(fā)來得速矣?!?
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到弄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干凈。”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 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爛醉方歸。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蹤詭秘,有心去察他動靜。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shù)人,徑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日方去。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跡于此?!喙尾粋湫┒Y物前去,只說被李勉陷害,求他報仇。若得應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狈康碌溃骸按擞嬰m好,只恐他不肯?!标愵伒溃骸八娤喙且豢h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還怕連禮物也未必肯受哩?!必愂显谄梁舐牭茫愕溃骸按擞嬌趺睢?烊デ笾!狈康碌溃骸皩⒍嗌俣Y物送去?”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必愂显偃龜x掇,就備了三百金禮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里。元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鄰舍,好不寂靜。陳顏留房德到里邊坐下,點起燈火,向壁縫中張看,那人還未曾回。走出門口觀望,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爛醉,東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陳顏奔入報知,房德起身就走。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狈康曼c頭道:“是?!币积R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啞氣答道:“本縣知縣相公,在此拜訪義士。”那人帶醉說道:“咱這里沒有什么義士。”便要關門。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那人道:“既如此,到里面來?!?
三人跨進門內(nèi),掩上門兒。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坐,點將燈燭熒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那人將手扶住道:“足下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面。況咱并非什么義士,不要錯認了?!狈康碌溃骸跋鹿賹戆菰L義士,安有差錯之理?!苯剃愵?、支成將禮物獻上,說道:“些個薄禮,特獻義士為斗酒之資,望乞哂留?!蹦侨诵Φ溃骸霸勰碎傞悷o賴,四海無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狈康掠止淼溃骸岸Y物雖微,出自房其一點血誠,幸勿峻拒?!蹦侨说溃骸白阆买嚨厍砥シ颍矣仲n恁般厚禮,卻是為何?”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蹦侨说溃骸霸垭m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狈康录僖饪薨萦诘氐溃骸胺磕池摯鞔笤┚靡?。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有聶政、荊卿之技,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蹦侨藫u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通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累咱家,快些請回?!毖粤T轉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袪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钡懒T,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zhèn)€有冤么?”房德道:“若沒大冤,怎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抑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尚袆t行,可止則止。”兩下遂對面而坐,陳顏、支成站于旁邊。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皆被人知覺,不致于死。幸虧后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與王太同來挾制,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適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布?!?
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
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
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覆命?!狈康碌溃骸岸喔辛x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報?!蹦侨俗魃溃骸霸垡簧芬姴黄?,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
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復令時再送。有詩為證: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奸雄舌,能違烈士心?
話分兩頭。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只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趾竺嬗腥俗汾s。在路也無半句言語,只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里,來到一個村鎮(zhèn),已晃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口中又渴,腹內(nèi)又饑,馬也漸漸行走不動。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還在那里收拾家伙,遂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生口卸了鞍轡,系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凈所在,與我們安歇?!钡昙掖鸬溃骸安徊m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凈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苯绦《茻粢敕恐?。
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喘吁吁。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惓惓苦留,后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般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是甚意故?”
李勉嘆口氣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與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還顧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驚問其故。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游遇見,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回衙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后之事,細說一遍。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钡曛魅艘膊粍汆祰@。
路信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店主人答應出去。只見床底下忽地鉆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仆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陷,謀他性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 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蹦侨顺蹲〉溃骸澳x莫謝,咱暫去便來?!奔闯鐾ブ?,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仆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懷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為證:奔走長途氣上沖,忽然床下起青鋒。
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庭前宿鳥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義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驚且喜,向前迎接。那義士全不謙讓,氣憤憤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稱謝。方欲啟問,只見那義士怒容可掬,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架捏虛詞,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于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氣?!?房德未及措辨,頭已落地,驚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話會講,到此心膽俱裂,一張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義士指著罵道:“你這潑賤狗婦。不勸丈夫為善,反教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蓖械靥鹕韥?,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發(fā),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饒命。今后再不敢了?!蹦橇x士罵道:“潑賤淫婦。咱也到肯饒你,只是你不肯饒人?!碧崞鹭笆紫蛐靥派弦坏叮逼实侥毾?。
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只道這狗婦肺肝與人不同,原來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耸稚涎郏亓素笆?,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說時義膽包天地,話起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眾人一齊驚起,看時正是那義士。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刳腹屠腸,今攜其首在此?!毕蚋锬抑腥〕鰞深w首級。李勉又驚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千古所無。請示姓名,當圖后報。”義士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報。頃咱從床下而來,日后設有相逢,竟以‘床下義士’相呼便了?!钡懒T,向懷中取一包藥兒,用小指甲挑少許,彈于首級斷處,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檐,挽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在擺布。
可霎作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化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 說話的,據(jù)你說,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方到旅店,這義士又無牲口,如何一夜之間,往返如風?這便是前面說起,頃刻能飛行百里,乃劍俠常事耳。那義士受房德之托,不過黃昏時分,比及追趕,李勉還在途中馳驟,未曾棲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來,有風無影,所以伏于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劍術妙處。
且說李勉當夜無話,次日起身,又行了兩日,方到常山,徑入府中,拜謁顏太守。故人相見,喜隨顏開,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顏太守也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問其緣故。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勝駭異。
過了兩日,柏鄉(xiāng)縣將縣宰夫妻被殺緣由,申文到府。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幾個奴仆,見義士行兇,一個個驚號鼠竄,四散潛躲,直至天明,方敢出頭。只見兩個沒頭尸首,橫在血泊里,五臟六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簿、縣尉,俱吃一驚,齊來驗過。細詢其情,陳顏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說出。主簿縣尉,即點起若干做公的,各執(zhí)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獲刺客。那時哄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到了陳顏間壁,打將入去,惟有幾間空房,那見一個人影。主簿與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報,在他面上,怕有干礙,二則又見得縣主薄德。乃將真情隱過,只說夜半被盜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
兩下周全其事。一面買棺盛殮,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那時河北一路,都是安祿山專制,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著令嚴加緝獲。 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作別顏太守,回歸長安故里。恰好王鉷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盡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jiān)察御史。一日,在長安街上行過,只見一人身衣黃衫,坐下白馬,兩個胡奴跟隨,望著節(jié)導中亂撞,從人呵喝不祝李勉舉目觀看,卻便是昔日床下義士,遂滾鞍下馬,鞠射道:“義士別來無恙?”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義士道:“咱另日竭誠來拜,今日不敢從命。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李勉欣然相從,并馬而行。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nèi)入去。過了幾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廳堂屋舍,高聳云漢;奴仆趨承,不下數(shù)百。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異人?!闭埲胩弥?,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頃刻擺下筵席,豐富勝于王侯。喚出家樂在庭前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色佳人。義士道:“隨常小飯,不足以供貴人,幸勿怪?!崩蠲銤M口稱謝。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嗟嘆而回。后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為汧國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詩云: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劍仙床下士,人間遍取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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