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收寶劍天緣成就 再花燭欽賜團(tuán)圓
作者：鶴市道人花發(fā)今朝，月圓這宵，等待那一夕團(tuán)圓，－平白地兩邊懊惱。向燈前分曉，向燈前分曉。怎恁業(yè)緣湊巧，怕人知道，恐傷貞操。鴛鴦兒東復(fù)西，云和雨還正早。
右調(diào)《桂枝香》
話說閨英小姐從義父之命，配與梅丞相入贅東牀。原來小姐身伴只有奶娘一個，時刻不離。小姐配了個貴婿，好不歡喜，巴不得看看人才如何。到結(jié)親時，一面伏侍小姐，一面觀看新郎，暗自驚異；忙了半晌，待花燭合巹過了，梅丞相外廳赴席。小姐獨坐房中，奶娘道：“小姐，我看梅老爺最是面熟的?！毙〗愕?；“你那里見來，有話便說不妨?！蹦棠镄Φ?；“只是不好對小姐說得。”小姐道：“言之差矣，你是我養(yǎng)娘，恩同母女，有什么隱諱。”奶娘道：“那梅老爺么，”又帶笑住了口。小姐驚駭?shù)溃骸盀樯跤圆谎?，半吞半吐，莫非那梅老爺是個假的？趙老爺素行端方，這節(jié)事尤為慎重，難道為我終身大事，反草率起來？決無此理?！蹦棠锏溃骸懊防蠣?shù)娜菝埠孟裎壹乙粋€人。這人住在我家?guī)啄?，難說小姐不認(rèn)得?！毙〗阍桨l(fā)怪道：“說話不明，有如昏鏡。當(dāng)初父親存日，上上下下，出入門墻者不計其數(shù)，我株守閨中，那里認(rèn)得一個。不如直捷說明了罷。”奶娘道：“梅老爺是個貴人，怎敢在小姐前唐突?！毙〗愕溃骸八辉诖耍l責(zé)備你。”奶娘道：“梅老爺好似當(dāng)初在我家管園，先老爺最喜歡的木榮?！毙〗愕溃骸柏M有此理。那木榮就是趙老爺家義男，雖住我家二，三年，我并不曾認(rèn)得。如今的梅老爺，父親官居國子祭酒，抗顏盡忠而死，是個公子而居相位，天下盡有面貌相似的。”奶娘也不敢再說。小姐心上也不十分信。又有一個使女，本來是趙家的，在小姐背后接口道：產(chǎn)前日也有人說曾在奶奶家管過園的，以后并無人敢說。今夜奶奶與老媽媽爭是論非，小賤人所以說起，奶奶萬勿見怪?！毙〗銓⑿艑⒁绍P躇道：“或嫡姓是木，出身微賤，忽然征寇有功，因貴易姓，假托梅族也未可知。只是我與他向為主仆，主仆而為夫婦，這個名分怎可壞得。義父為何一時草草起來，我豈可不問個明白。”一面躊躇，一面步出洞房。正是：
古來夫婦首人倫，
若個人倫最可論。
當(dāng)初相親不相見，
今朝相見不相親。
此時趙汝愚正在外廳陪宴，小姐到在口夫人房中閑話。等得趙汝愚進(jìn)來相見了，趙汝愚道：“女兒，今夜完修終身大事，郎才女貌，可謂天生佳配，我亦不負(fù)令尊所托矣，為何不到房中去，卻在這里？”小姐道：“爹爹，孩兒有言奉告。從來婚姻大事，名教攸關(guān)，必先正名，然后言順。茍有瑕疵被人談?wù)?，便是終身之辱。”趙汝愚吃驚道：“這梅傲雪系忠烈名冑，朝野欽仰。況且勛勞著于社櫻，現(xiàn)授補(bǔ)袞之職，與我世誼而結(jié)為姻契，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顧瑕疵可論么？”小姐道：“請問爹爹，那梅生還是姓梅，還是姓木？”趙汝愚道：“是了，是了。．莫怪你今夜有此疑心，我一向未曾與你說明。他嫡姓是梅，昔年木榮之稱，不過暫時避禍，更名托跡。今日冤白仇雪，如浮云之過太虛，依舊光天化日。更有什么疑忌，何必作此拘腐之態(tài)?！毙〗愕溃骸胺桥畠壕袌?zhí)腐見，實系犯嫌瀆禮。當(dāng)初避禍我家三載，從未差遣，先君諒必知情，故此格外相待。家叔好不妒忌，所以先君去世，隨即打發(fā)開去，這是人所共知。昔年有此一舉，今日締合為姻，則不白之污，百喙莫辯矣。故敢叩請嚴(yán)命，不道有如許隱情曲折，在梅生是個權(quán)變之道，然事涉嫌疑，其如口碑何？”趙汝愚道：“更有一說，倘昔日令先尊一去世，即納為東牀，人之多言誠可畏也。今梅年侄建功賜爵，另出一番局面，女兒又顯親揚(yáng)名，更見一番奇略，外人怎敢以常人目之。況我忝為父命，明媒正配，更有什么瑕疵可論？切勿作此過慮，耽誤良辰?！闭f罷；吩咐奶娘丫環(huán)們，快些伏侍小姐回房?？诳谌胗衷偃齺韯裎浚〗悴桓沂謭?zhí)拗，只得回房去。想道：“若梅生是個正人君子，畢竟以禮自持的?！币活^沉吟，一邊奶娘丫環(huán)們，一齊擁進(jìn)房來。梅丞相看見金裝三裹一個美麗新人，輕移蓮步簇?fù)磉M(jìn)來，恭敬迎接。又見奶娘隨著，驚問道：“呀！婆子你幾時來的？不料老夫人過世了，我還失禮，你家小姐好么？如今在那里？”奶娘笑一聲，把手一指道：“這不是小姐?！泵坟┫喽ňσ豢矗裆@持。忙把身子閃開，朝上作揖道，“啊喲！小生蒙令先尊照拂之思，未圖一報，感刻五內(nèi)。小姐請便，小生告退了。”說罷，往外就走，一徑到外書房歇宿。小姐暗喜其為人端重，見色不迷，必是個正人君子．正是：
世間誰不愛佳人，
為愛佳人漫結(jié)姻。
勸君莫作風(fēng)流事，
醒得風(fēng)流是正人。
早有丫環(huán)報知趙汝愚，趙汝愚大驚道：“原來兩個人性情一樣，這等堅貞。我想他二人才晶非常，彼此寧不愛慕，因我向來朦朧，未曾說明就里。今日突然配合，所以各相推調(diào)，避夙昔之嫌疑。此君子所以為君子，淑女所以為淑女。我不免再費唇舌，勸諭他一番?！避P躇間早到書房，只見梅丞相獨自端坐。一見趙汝愚進(jìn)來，忙起身迎接道，“蒙大人不棄寒微，謬以令愛許托絲蘿。孰知大人移花接木，模糊成事。幸遇奶娘說明，不然幾為瀆禮罪人，空費大人一番盛情，情愿認(rèn)個逆命之罪罷。”趙汝愚道：“那移花接木之舉，當(dāng)初樂天之遺命。后又遭叔不良，親母云亡，孤女無依，我既受其拜承其托，自當(dāng)撫字婚配，所以認(rèn)為己女，愿諧姻契。又有孟兄為之執(zhí)柯，名正言順，非今日移花接木，有甚悖理處？若說詢明情節(jié)而后相安，則可，若以為瀆禮，拒而不納，此失之矯情，豈大丈夫之所為？”梅丞相道：“若論馮小姐這樣閨中窈窕，才德并美，雖寤寐求之猶恐不得。今承大人俯賜好逑，喜出望外，何敢矯情。但當(dāng)初在馮小姐家，處于患難之中，托之尊卑之分，繼又救馮小姐之患難，則出自無心之義俠。今若配合，則前事皆屬有私，故小侄今日寧失佳偶，不敢作名教罪人。”遂將往日被畏天逐出，與孟兄復(fù)游維揚(yáng)，怎生見遇程公子搶劫馮小姐，因而救護(hù)，落后自己蒙召，小姐隱避的事，備細(xì)說了一遍。趙汝愚聽了愈加歡喜道：“原來道旁冷眼熱心救援，就是賢婿的義舉。若然，真?zhèn)€經(jīng)權(quán)盡變，恩義兼絕，今日之事豈非天作之合?！泵坟┫嗟溃骸按笕巳羰汲跫匆孕〗惆堇^情由，賜教明白，則晚侄之從違早決，何待合巹之后，更瀆臺命。況馮畏天與程松父子設(shè)有微言，則大人與小姐便無以自祥矣?！蹦菚r已交五鼓，趙汝愚見梅丞相堅執(zhí)不從，諒一時不能勸轉(zhuǎn)，只口吩咐童子們伏侍梅老爺權(quán)臥書房。說罷進(jìn)去，一夜不得安寢。想來想去沒個法處：“天下少年兒女，巴不得個成對，偏這兩個作怪，費盡我老人家的神思?！迸c◆◆◆商量終無定計。落后想道；“有了。我明日也不與他私費唇舌，一個是義士，一個是貞女，俱為名教增光，綱常生色，莫若奏與圣上，欽賜結(jié)縭，豈不勝于私說萬倍，且使天下后世，盡知風(fēng)流中有名教樂地。”于是就打點奏稿，以待入奏。次日清早，孟將軍來賀，梅丞相將夜來馮小姐的情節(jié)說了。孟將軍大為錯愕道：“這怎使得？趙老先生雖朦朧配合，兄若竟草率成事，連我蒔日明明是為私搶劫，今日假公執(zhí)柯，這個不白之污，海水洗不清的了。梅兄能守義不亂，這才是個正人君子，深為敬服?！闭f話間，趙汝愚出來相見過，略敘了幾句，就將奏明圣上的意思說了。孟將軍拍掌大贊道：“這等妙極！趙老先生上了疏，學(xué)生也要上一疏，辯明心跡?！庇谑勤w汝愚先將疏稿寫正。入奏道：
臣吏部尚書趙某謹(jǐn)奏，為義士俠女懇恩賜配以正人倫以彰風(fēng)化事：竊以家庭小節(jié)，非圣神之視聽，兒女下倩，豈上帝之鑒臨。誠以內(nèi)外正位，易昭定國之基，關(guān)雎好逑，詩著王風(fēng)之首。如右丞相梅干，閨閣學(xué)士馮英，振綱常于顛波，持名教于流離。未有若是之義而且孝正而不污者也。馮英以父母雙亡，孤弱無賴，彼既拜臣為義父，臣當(dāng)視彼如親女。臣詢得梅干，少年才俊，中饋空虛，雖曾假易木姓，前去暫隱馮園，不過一時之權(quán)術(shù)，無傷千古之大經(jīng)。臣所以嘉其才德，聯(lián)為伉儷。孰知梅干不知趙本是馮。馮英不知梅即是木。結(jié)縭以前，兩下模糊，合巹之后，互相驚駭。玉白無玷，冰潔不渝。臣有心締好，無計撮合。伏乞圣明神斷，別嫌釋疑，使兩人婚配，則萬姓儀型風(fēng)化正人倫洽矣。臣無任感激，待命之至。趙汝愚上疏，接著孟將軍又是一疏，大都說江都縣前救援出自無心，前后始末，并屬隔天之意，圣上看了二疏，龍顏大喜。即勃旨下來道：
朕聞綱常為國家本務(wù)，夫婦乃人生大倫。馮英一閨中弱質(zhì)，抱博通之學(xué)，其經(jīng)緯之才，克敦孝行，能守貞操，閨中奇女子也。梅干才兼文武，功著社稷，無心仗義于陌路，避嫌全德于坐懷，天下奇男也。二姓締合，朕甚嘉焉。昔日既得義舉，今日正合好逑。各賜黃金百兩，彩緞百端，仍著孟奇贊禮結(jié)婚，以為名教光榮。欽此。
趙汝愚、孟將軍、梅丞相、閨英女學(xué)士，齊來接旨謝恩。趙汝愚道：“如今是奉旨完婚，在我也不敢草率，須要慎重其事?！庇谑撬賳驹式?，大廳上結(jié)成五色彩樓，中間供著勃命。一路掛彩，二門大門俱結(jié)起脊彩色牌坊。有欽賜團(tuán)圓四個金字。往來觀看的人，挨挨擠擠，傳揚(yáng)開去，賀者填門，饋者如市。忙亂了五六日，定選吉辰。梅丞相戴著長翅烏紗，插金花蟒袍玉帶，粉底天青靴。小姐戴著九鳳銜珠瓔珞冠髻，大紅繡補(bǔ)霞披，起花金帶百花官景湘裙，罩著金鳳頭鞋。各務(wù)正在打扮，只見徐指揮那邊著人送禮，先是十二名女樂，宮裝艷服進(jìn)入大廳。對趙汝愚磕頭道：“徐老爺差來伏侍梅老爺花燭夜宴的?！边€有緞疋花燈，羹果酒盒之類，不消說得。早已是黃昏時分，正交吉辰。趙汝愚喚家人收〔拾〕點燈，只見孟將軍，徐指揮俱是公服，來到大廳。趙汝愚面上的親戚俱巳齊集，那些家人忙亂伏侍。勃旨前高燭掛梁，明角燈兩傍上下，一路甬道至大門，齊齊點著百花宮燈，真?zhèn)€光華耀目。大廳中間鋪著一對團(tuán)花毯子。有十六名吹手，粗樂三通，細(xì)樂二通，然后兩位新貴人出來。先拜了圣旨，轉(zhuǎn)身拜了天地，再夫婦交拜。梅丞相請趙汝愚C正）位受拜。趙汝愚道：“今日是圣思為重，老夫豈可受拜?！币蛐袀€小禮，各位俱在小廳候宴。只見十二名女樂吹動細(xì)樂，迎接兩位貴人進(jìn)房，花燭宴飲。那時洞房中怎生模樣，真?zhèn)€好富貴也。
曲曲幽幽，重門繡戶，層層折折，畫檻雕欄。隱隱〔約約〕，珠簾掩映芙蓉帳，燦燦熒熒，繡幔參差孔雀屏。只見紅噴噴獸爐火樹來奪目，香馥馥鴨鼎青云漸染衣，明晃晃花燈龍鳳斗雕梁，簇鮮鮮錦被鴛鴦棲綠綺。聲細(xì)細(xì)歌喉宛轉(zhuǎn)，端的是十二女優(yōu)按古調(diào)，俏盈盈嫩指輕柔，卻不道二人梅香遞玉杯。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肴。真?zhèn)€是賽過蓬萊閬苑，那里還有此福地洞天。
花燭口口，趙汝愚著人請丞相外廳赴席。一路仍前侍女執(zhí)燈，細(xì)樂迎出。只見大廳排著筵席，孟將軍、徐指揮、趙汝愚并那些親戚等，濟(jì)濟(jì)候著。梅丞相到來，一一施禮畢，丞相坐了專席，余各依次坐定，作樂歌唱暢飲。當(dāng)時有人贊他道：塞上功名馬上收，
歸來拜相傲封侯。
天恩眷顧深如海，
父節(jié)清嚴(yán)冷似秋。
俠義萍蹤成頃蓋，
才華間范永綢繆。
看來絕世風(fēng)流樣，
莫把風(fēng)流事妄求。
次日清早，門上傳進(jìn)一個黃袱包，緊緊包好，外面有護(hù)國大將軍孟封條印信，說孟老爺那邊送來的。梅丞相忙開看時，卻是將軍印綬，辭本一通，托梅丞相代奏。又有書一封，是辭別趙汝愚，梅丞相的。自己竟入山去了。趙汝愚。梅丞相深加嘆異道：“天下有這樣高人?！敝皇敲坟┫嗍Т肆加?，殊切懷思，不在話下。
忽一日梅丞相與小姐閑思往事，說及待月在程家，不知作何狀貌，夫婦間好不？甚放不下。丞相道：“這不消愁煩?！必┫喟阉钜还?jié)事，說與小姐聽了，道他怎樣乖巧，做個有功之人，敢不抬舉他。說得奶娘在旁且喜且悲道：“我女兒得老爺小姐抬舉到這地位，真?zhèn)€恩深如海。只是我老身隨著小姐，許久不曾見見女兒的面了?！闭f話間，只見外邊傳進(jìn)，有程慕安家差人到此。丞相忙出去看是為甚。只見趙汝愚已在大廳會話，卻是極盛的一副禮物來迎請張?zhí)?。趙汝愚道：“你走錯了，我家那里有什么張?zhí)?。”丞相道；“可有柬帖兒么？”那人在身邊搜出一封書來，卻是待月請母親的，就是奶娘。丫環(huán)婦女忙進(jìn)去通報，喜得奶娘滿面添花。丞相進(jìn)來忙對家人婦女們道：“即今通不許叫奶娘，就叫張?zhí)??！币幻孚w汝愚吩咐支值酒飯，安頓程家來使，一面小姐收拾張?zhí)鹕怼Ｔ瓉泶伦隽斯芗抑髂?，千倉萬箱，俱在掌握，來接母親去奉養(yǎng)天年的。忙忙亂亂，張?zhí)輨e出門。只見前呼后擁喝道而來，卻是江南巡按馬有德，復(fù)命來拜。
趙汝愚、梅丞相接見施禮，彼此敘話休題。馬有德備述途遇孟宗政。送還兩口寶劍，問其所以，無一言回答，拂袖而去。寶劍才得歸我，不隔兩天，又遇著昔年贈劍的老人，云我在此奉候，功成名遂，二劍留此無益，仍舊索去。大家驚異道：“事豈偶然。”因此趙公也告老歸園。
徐魁后來生子連登科第，豈不是忠義之報。梅丞相生三子俱顯貴，將一子承嗣馮樂天一脈。后來梅丞相也便高隱學(xué)道，子孫富貴繁衍。有《西江月》道得好，可以作一部收場。富貴皆由天定，姻緣不許人謀。佳人才子自相堪笑狂徒希媾。盛德終成繁衍，奸雄自絕箕請君只看《醒風(fēng)流》，妄想消歸腦后。
右調(diào)《桂枝香》
話說閨英小姐從義父之命，配與梅丞相入贅東牀。原來小姐身伴只有奶娘一個，時刻不離。小姐配了個貴婿，好不歡喜，巴不得看看人才如何。到結(jié)親時，一面伏侍小姐，一面觀看新郎，暗自驚異；忙了半晌，待花燭合巹過了，梅丞相外廳赴席。小姐獨坐房中，奶娘道：“小姐，我看梅老爺最是面熟的?！毙〗愕?；“你那里見來，有話便說不妨?！蹦棠镄Φ?；“只是不好對小姐說得。”小姐道：“言之差矣，你是我養(yǎng)娘，恩同母女，有什么隱諱。”奶娘道：“那梅老爺么，”又帶笑住了口。小姐驚駭?shù)溃骸盀樯跤圆谎?，半吞半吐，莫非那梅老爺是個假的？趙老爺素行端方，這節(jié)事尤為慎重，難道為我終身大事，反草率起來？決無此理?！蹦棠锏溃骸懊防蠣?shù)娜菝埠孟裎壹乙粋€人。這人住在我家?guī)啄?，難說小姐不認(rèn)得?！毙〗阍桨l(fā)怪道：“說話不明，有如昏鏡。當(dāng)初父親存日，上上下下，出入門墻者不計其數(shù)，我株守閨中，那里認(rèn)得一個。不如直捷說明了罷。”奶娘道：“梅老爺是個貴人，怎敢在小姐前唐突?！毙〗愕溃骸八辉诖耍l責(zé)備你。”奶娘道：“梅老爺好似當(dāng)初在我家管園，先老爺最喜歡的木榮?！毙〗愕溃骸柏M有此理。那木榮就是趙老爺家義男，雖住我家二，三年，我并不曾認(rèn)得。如今的梅老爺，父親官居國子祭酒，抗顏盡忠而死，是個公子而居相位，天下盡有面貌相似的。”奶娘也不敢再說。小姐心上也不十分信。又有一個使女，本來是趙家的，在小姐背后接口道：產(chǎn)前日也有人說曾在奶奶家管過園的，以后并無人敢說。今夜奶奶與老媽媽爭是論非，小賤人所以說起，奶奶萬勿見怪?！毙〗銓⑿艑⒁绍P躇道：“或嫡姓是木，出身微賤，忽然征寇有功，因貴易姓，假托梅族也未可知。只是我與他向為主仆，主仆而為夫婦，這個名分怎可壞得。義父為何一時草草起來，我豈可不問個明白。”一面躊躇，一面步出洞房。正是：
古來夫婦首人倫，
若個人倫最可論。
當(dāng)初相親不相見，
今朝相見不相親。
此時趙汝愚正在外廳陪宴，小姐到在口夫人房中閑話。等得趙汝愚進(jìn)來相見了，趙汝愚道：“女兒，今夜完修終身大事，郎才女貌，可謂天生佳配，我亦不負(fù)令尊所托矣，為何不到房中去，卻在這里？”小姐道：“爹爹，孩兒有言奉告。從來婚姻大事，名教攸關(guān)，必先正名，然后言順。茍有瑕疵被人談?wù)?，便是終身之辱。”趙汝愚吃驚道：“這梅傲雪系忠烈名冑，朝野欽仰。況且勛勞著于社櫻，現(xiàn)授補(bǔ)袞之職，與我世誼而結(jié)為姻契，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顧瑕疵可論么？”小姐道：“請問爹爹，那梅生還是姓梅，還是姓木？”趙汝愚道：“是了，是了。．莫怪你今夜有此疑心，我一向未曾與你說明。他嫡姓是梅，昔年木榮之稱，不過暫時避禍，更名托跡。今日冤白仇雪，如浮云之過太虛，依舊光天化日。更有什么疑忌，何必作此拘腐之態(tài)?！毙〗愕溃骸胺桥畠壕袌?zhí)腐見，實系犯嫌瀆禮。當(dāng)初避禍我家三載，從未差遣，先君諒必知情，故此格外相待。家叔好不妒忌，所以先君去世，隨即打發(fā)開去，這是人所共知。昔年有此一舉，今日締合為姻，則不白之污，百喙莫辯矣。故敢叩請嚴(yán)命，不道有如許隱情曲折，在梅生是個權(quán)變之道，然事涉嫌疑，其如口碑何？”趙汝愚道：“更有一說，倘昔日令先尊一去世，即納為東牀，人之多言誠可畏也。今梅年侄建功賜爵，另出一番局面，女兒又顯親揚(yáng)名，更見一番奇略，外人怎敢以常人目之。況我忝為父命，明媒正配，更有什么瑕疵可論？切勿作此過慮，耽誤良辰?！闭f罷；吩咐奶娘丫環(huán)們，快些伏侍小姐回房?？诳谌胗衷偃齺韯裎浚〗悴桓沂謭?zhí)拗，只得回房去。想道：“若梅生是個正人君子，畢竟以禮自持的?！币活^沉吟，一邊奶娘丫環(huán)們，一齊擁進(jìn)房來。梅丞相看見金裝三裹一個美麗新人，輕移蓮步簇?fù)磉M(jìn)來，恭敬迎接。又見奶娘隨著，驚問道：“呀！婆子你幾時來的？不料老夫人過世了，我還失禮，你家小姐好么？如今在那里？”奶娘笑一聲，把手一指道：“這不是小姐?！泵坟┫喽ňσ豢矗裆@持。忙把身子閃開，朝上作揖道，“啊喲！小生蒙令先尊照拂之思，未圖一報，感刻五內(nèi)。小姐請便，小生告退了。”說罷，往外就走，一徑到外書房歇宿。小姐暗喜其為人端重，見色不迷，必是個正人君子．正是：
世間誰不愛佳人，
為愛佳人漫結(jié)姻。
勸君莫作風(fēng)流事，
醒得風(fēng)流是正人。
早有丫環(huán)報知趙汝愚，趙汝愚大驚道：“原來兩個人性情一樣，這等堅貞。我想他二人才晶非常，彼此寧不愛慕，因我向來朦朧，未曾說明就里。今日突然配合，所以各相推調(diào)，避夙昔之嫌疑。此君子所以為君子，淑女所以為淑女。我不免再費唇舌，勸諭他一番?！避P躇間早到書房，只見梅丞相獨自端坐。一見趙汝愚進(jìn)來，忙起身迎接道，“蒙大人不棄寒微，謬以令愛許托絲蘿。孰知大人移花接木，模糊成事。幸遇奶娘說明，不然幾為瀆禮罪人，空費大人一番盛情，情愿認(rèn)個逆命之罪罷。”趙汝愚道：“那移花接木之舉，當(dāng)初樂天之遺命。后又遭叔不良，親母云亡，孤女無依，我既受其拜承其托，自當(dāng)撫字婚配，所以認(rèn)為己女，愿諧姻契。又有孟兄為之執(zhí)柯，名正言順，非今日移花接木，有甚悖理處？若說詢明情節(jié)而后相安，則可，若以為瀆禮，拒而不納，此失之矯情，豈大丈夫之所為？”梅丞相道：“若論馮小姐這樣閨中窈窕，才德并美，雖寤寐求之猶恐不得。今承大人俯賜好逑，喜出望外，何敢矯情。但當(dāng)初在馮小姐家，處于患難之中，托之尊卑之分，繼又救馮小姐之患難，則出自無心之義俠。今若配合，則前事皆屬有私，故小侄今日寧失佳偶，不敢作名教罪人。”遂將往日被畏天逐出，與孟兄復(fù)游維揚(yáng)，怎生見遇程公子搶劫馮小姐，因而救護(hù)，落后自己蒙召，小姐隱避的事，備細(xì)說了一遍。趙汝愚聽了愈加歡喜道：“原來道旁冷眼熱心救援，就是賢婿的義舉。若然，真?zhèn)€經(jīng)權(quán)盡變，恩義兼絕，今日之事豈非天作之合?！泵坟┫嗟溃骸按笕巳羰汲跫匆孕〗惆堇^情由，賜教明白，則晚侄之從違早決，何待合巹之后，更瀆臺命。況馮畏天與程松父子設(shè)有微言，則大人與小姐便無以自祥矣?！蹦菚r已交五鼓，趙汝愚見梅丞相堅執(zhí)不從，諒一時不能勸轉(zhuǎn)，只口吩咐童子們伏侍梅老爺權(quán)臥書房。說罷進(jìn)去，一夜不得安寢。想來想去沒個法處：“天下少年兒女，巴不得個成對，偏這兩個作怪，費盡我老人家的神思?！迸c◆◆◆商量終無定計。落后想道；“有了。我明日也不與他私費唇舌，一個是義士，一個是貞女，俱為名教增光，綱常生色，莫若奏與圣上，欽賜結(jié)縭，豈不勝于私說萬倍，且使天下后世，盡知風(fēng)流中有名教樂地。”于是就打點奏稿，以待入奏。次日清早，孟將軍來賀，梅丞相將夜來馮小姐的情節(jié)說了。孟將軍大為錯愕道：“這怎使得？趙老先生雖朦朧配合，兄若竟草率成事，連我蒔日明明是為私搶劫，今日假公執(zhí)柯，這個不白之污，海水洗不清的了。梅兄能守義不亂，這才是個正人君子，深為敬服?！闭f話間，趙汝愚出來相見過，略敘了幾句，就將奏明圣上的意思說了。孟將軍拍掌大贊道：“這等妙極！趙老先生上了疏，學(xué)生也要上一疏，辯明心跡?！庇谑勤w汝愚先將疏稿寫正。入奏道：
臣吏部尚書趙某謹(jǐn)奏，為義士俠女懇恩賜配以正人倫以彰風(fēng)化事：竊以家庭小節(jié)，非圣神之視聽，兒女下倩，豈上帝之鑒臨。誠以內(nèi)外正位，易昭定國之基，關(guān)雎好逑，詩著王風(fēng)之首。如右丞相梅干，閨閣學(xué)士馮英，振綱常于顛波，持名教于流離。未有若是之義而且孝正而不污者也。馮英以父母雙亡，孤弱無賴，彼既拜臣為義父，臣當(dāng)視彼如親女。臣詢得梅干，少年才俊，中饋空虛，雖曾假易木姓，前去暫隱馮園，不過一時之權(quán)術(shù)，無傷千古之大經(jīng)。臣所以嘉其才德，聯(lián)為伉儷。孰知梅干不知趙本是馮。馮英不知梅即是木。結(jié)縭以前，兩下模糊，合巹之后，互相驚駭。玉白無玷，冰潔不渝。臣有心締好，無計撮合。伏乞圣明神斷，別嫌釋疑，使兩人婚配，則萬姓儀型風(fēng)化正人倫洽矣。臣無任感激，待命之至。趙汝愚上疏，接著孟將軍又是一疏，大都說江都縣前救援出自無心，前后始末，并屬隔天之意，圣上看了二疏，龍顏大喜。即勃旨下來道：
朕聞綱常為國家本務(wù)，夫婦乃人生大倫。馮英一閨中弱質(zhì)，抱博通之學(xué)，其經(jīng)緯之才，克敦孝行，能守貞操，閨中奇女子也。梅干才兼文武，功著社稷，無心仗義于陌路，避嫌全德于坐懷，天下奇男也。二姓締合，朕甚嘉焉。昔日既得義舉，今日正合好逑。各賜黃金百兩，彩緞百端，仍著孟奇贊禮結(jié)婚，以為名教光榮。欽此。
趙汝愚、孟將軍、梅丞相、閨英女學(xué)士，齊來接旨謝恩。趙汝愚道：“如今是奉旨完婚，在我也不敢草率，須要慎重其事?！庇谑撬賳驹式?，大廳上結(jié)成五色彩樓，中間供著勃命。一路掛彩，二門大門俱結(jié)起脊彩色牌坊。有欽賜團(tuán)圓四個金字。往來觀看的人，挨挨擠擠，傳揚(yáng)開去，賀者填門，饋者如市。忙亂了五六日，定選吉辰。梅丞相戴著長翅烏紗，插金花蟒袍玉帶，粉底天青靴。小姐戴著九鳳銜珠瓔珞冠髻，大紅繡補(bǔ)霞披，起花金帶百花官景湘裙，罩著金鳳頭鞋。各務(wù)正在打扮，只見徐指揮那邊著人送禮，先是十二名女樂，宮裝艷服進(jìn)入大廳。對趙汝愚磕頭道：“徐老爺差來伏侍梅老爺花燭夜宴的?！边€有緞疋花燈，羹果酒盒之類，不消說得。早已是黃昏時分，正交吉辰。趙汝愚喚家人收〔拾〕點燈，只見孟將軍，徐指揮俱是公服，來到大廳。趙汝愚面上的親戚俱巳齊集，那些家人忙亂伏侍。勃旨前高燭掛梁，明角燈兩傍上下，一路甬道至大門，齊齊點著百花宮燈，真?zhèn)€光華耀目。大廳中間鋪著一對團(tuán)花毯子。有十六名吹手，粗樂三通，細(xì)樂二通，然后兩位新貴人出來。先拜了圣旨，轉(zhuǎn)身拜了天地，再夫婦交拜。梅丞相請趙汝愚C正）位受拜。趙汝愚道：“今日是圣思為重，老夫豈可受拜?！币蛐袀€小禮，各位俱在小廳候宴。只見十二名女樂吹動細(xì)樂，迎接兩位貴人進(jìn)房，花燭宴飲。那時洞房中怎生模樣，真?zhèn)€好富貴也。
曲曲幽幽，重門繡戶，層層折折，畫檻雕欄。隱隱〔約約〕，珠簾掩映芙蓉帳，燦燦熒熒，繡幔參差孔雀屏。只見紅噴噴獸爐火樹來奪目，香馥馥鴨鼎青云漸染衣，明晃晃花燈龍鳳斗雕梁，簇鮮鮮錦被鴛鴦棲綠綺。聲細(xì)細(xì)歌喉宛轉(zhuǎn)，端的是十二女優(yōu)按古調(diào)，俏盈盈嫩指輕柔，卻不道二人梅香遞玉杯。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肴。真?zhèn)€是賽過蓬萊閬苑，那里還有此福地洞天。
花燭口口，趙汝愚著人請丞相外廳赴席。一路仍前侍女執(zhí)燈，細(xì)樂迎出。只見大廳排著筵席，孟將軍、徐指揮、趙汝愚并那些親戚等，濟(jì)濟(jì)候著。梅丞相到來，一一施禮畢，丞相坐了專席，余各依次坐定，作樂歌唱暢飲。當(dāng)時有人贊他道：塞上功名馬上收，
歸來拜相傲封侯。
天恩眷顧深如海，
父節(jié)清嚴(yán)冷似秋。
俠義萍蹤成頃蓋，
才華間范永綢繆。
看來絕世風(fēng)流樣，
莫把風(fēng)流事妄求。
次日清早，門上傳進(jìn)一個黃袱包，緊緊包好，外面有護(hù)國大將軍孟封條印信，說孟老爺那邊送來的。梅丞相忙開看時，卻是將軍印綬，辭本一通，托梅丞相代奏。又有書一封，是辭別趙汝愚，梅丞相的。自己竟入山去了。趙汝愚。梅丞相深加嘆異道：“天下有這樣高人?！敝皇敲坟┫嗍Т肆加?，殊切懷思，不在話下。
忽一日梅丞相與小姐閑思往事，說及待月在程家，不知作何狀貌，夫婦間好不？甚放不下。丞相道：“這不消愁煩?！必┫喟阉钜还?jié)事，說與小姐聽了，道他怎樣乖巧，做個有功之人，敢不抬舉他。說得奶娘在旁且喜且悲道：“我女兒得老爺小姐抬舉到這地位，真?zhèn)€恩深如海。只是我老身隨著小姐，許久不曾見見女兒的面了?！闭f話間，只見外邊傳進(jìn)，有程慕安家差人到此。丞相忙出去看是為甚。只見趙汝愚已在大廳會話，卻是極盛的一副禮物來迎請張?zhí)?。趙汝愚道：“你走錯了，我家那里有什么張?zhí)?。”丞相道；“可有柬帖兒么？”那人在身邊搜出一封書來，卻是待月請母親的，就是奶娘。丫環(huán)婦女忙進(jìn)去通報，喜得奶娘滿面添花。丞相進(jìn)來忙對家人婦女們道：“即今通不許叫奶娘，就叫張?zhí)??！币幻孚w汝愚吩咐支值酒飯，安頓程家來使，一面小姐收拾張?zhí)鹕怼Ｔ瓉泶伦隽斯芗抑髂?，千倉萬箱，俱在掌握，來接母親去奉養(yǎng)天年的。忙忙亂亂，張?zhí)輨e出門。只見前呼后擁喝道而來，卻是江南巡按馬有德，復(fù)命來拜。
趙汝愚、梅丞相接見施禮，彼此敘話休題。馬有德備述途遇孟宗政。送還兩口寶劍，問其所以，無一言回答，拂袖而去。寶劍才得歸我，不隔兩天，又遇著昔年贈劍的老人，云我在此奉候，功成名遂，二劍留此無益，仍舊索去。大家驚異道：“事豈偶然。”因此趙公也告老歸園。
徐魁后來生子連登科第，豈不是忠義之報。梅丞相生三子俱顯貴，將一子承嗣馮樂天一脈。后來梅丞相也便高隱學(xué)道，子孫富貴繁衍。有《西江月》道得好，可以作一部收場。富貴皆由天定，姻緣不許人謀。佳人才子自相堪笑狂徒希媾。盛德終成繁衍，奸雄自絕箕請君只看《醒風(fēng)流》，妄想消歸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