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錦 塘
作者：張岱十錦塘，一名孫堤，在斷橋下。司禮太監(jiān)孫隆于萬歷十七年修筑。堤闊二丈，遍植桃柳，一如蘇堤。歲月既多，樹皆合抱。行其下者，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意向言斷橋殘雪，或言月影也。蘇堤離城遠(yuǎn)，為清波孔道，行旅甚稀。孫堤直達(dá)西泠，車馬游人，往來如織。兼以西湖光艷，十里荷香，如入山陰道上，使人應(yīng)接不暇。湖船小者，可入里湖，大者緣堤倚徙，由錦帶橋循至望湖亭，亭在十錦塘之盡。漸近孤山，湖面寬廠。孫東瀛修葺華麗，增筑露臺(tái)，可風(fēng)可月，兼可肆筵設(shè)席。笙歌劇戲，無日無之。今改作龍王堂，旁綴數(shù)楹，咽塞離披，舊景盡失。再去，則孫太監(jiān)生祠，背山面湖，頗極壯麗。近為盧太監(jiān)舍以供佛，改名盧舍庵，而以孫東瀛像置之佛龕之后。孫太監(jiān)以數(shù)十萬金錢裝塑西湖，其功不在蘇學(xué)士之下，乃使其遺像不得一見湖光山色，幽囚面壁，見之大為鯁悶。
袁宏道《斷橋望湖亭小記》：
湖上由斷橋至蘇公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fēng)，粉汗為雨，羅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艷冶極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shí)，其實(shí)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shè)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為清艷，花態(tài)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望湖亭即斷橋一帶，堤甚工致，比蘇公堤猶美。夾道種緋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屬二十余種。堤邊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軟沙如茵。杭人曰：“此內(nèi)使孫公所修飾也?！贝斯笫俏骱Φ轮鳌Ｗ哉褢c、天竺、凈慈、龍井及山中庵院之屬，所施不下數(shù)十萬。余謂白、蘇二公，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lán)也?！案?，幾敗乃公事！”可厭！可厭！
張京元《斷橋小記》：
西湖之勝，在近；湖之易窮，亦在近。朝車暮舫，徒行緩步，人人可游，時(shí)時(shí)可游。而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時(shí)肩摩趾錯(cuò)，男女雜沓，以挨簇為樂。無論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與東風(fēng)相倚，游者何曾一著眸子也。李流芳《斷橋春望圖題詞》：
往時(shí)至湖上，從斷橋一望，便魂消欲死。還謂所知，湖之瀲滟熹微，大約如晨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蓋山水映發(fā)，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訪舊重至湖上，輒獨(dú)往斷橋，裴回終日，翌日為楊讖西題扇云：“十里西湖意，都來到斷橋。寒生梅萼小，春入柳絲嬌。乍見應(yīng)疑夢，重來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蕭條。”又明日作此圖。小春四月，同孟旸、子與夜話，題此。
譚元春《湖霜草序》：
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不寓樓閣，不舍庵剎，而以琴尊書札，托一小舟。而舟居之妙，在五善焉。舟人無酬答，一善也。昏曉不爽其候，二善也。訪客登山，恣意所如，三善也。入斷橋，出西泠，午眠夕興，四善也。殘客可避，時(shí)時(shí)移棹，五善也。挾此五善，以長于湖。僧上鳧下，觴止茗生，篙楫因風(fēng)，漁筊聚火。蓋以朝山夕水，臨澗對(duì)松，岸柳池蓮，藏身接友，早放孤山，晚依寶石，足了吾生，足濟(jì)吾事矣。
王叔杲《十錦塘》詩：橫截平湖十里天，錦橋春接六橋煙。
芳林花發(fā)霞千樹，斷岸光分月兩川。
幾度觴飛堤外景，一清棹發(fā)鏡中船。
奇觀妝點(diǎn)知誰力，應(yīng)有歌聲被管弦。
白居易《望湖樓》詩：
盡日湖亭臥，心閑事亦稀。起因殘醉醒，坐待晚涼歸。
松雨飄蘇帽，江風(fēng)透葛衣。柳堤行不厭，沙軟絮霏霏。
徐渭《望湖亭》詩：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鏡寬萬影落，玉湛一磯浮。寒入沙蘆斷，煙生野鶩投。若從湖上望，翻羨此亭幽。
張岱《西湖七月半記》：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雌咴掳胫耍晕孱惪粗?。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yōu)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shí)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huán)坐露臺(tái)，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shí)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酌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fā)，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擠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shí)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duì)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huì)。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guān)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fù)矶?。岸上人亦逐?duì)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shí)，月如鏡新磨，山復(fù)整妝，湖復(fù)颒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fā)。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袁宏道《斷橋望湖亭小記》：
湖上由斷橋至蘇公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fēng)，粉汗為雨，羅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艷冶極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shí)，其實(shí)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shè)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為清艷，花態(tài)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望湖亭即斷橋一帶，堤甚工致，比蘇公堤猶美。夾道種緋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屬二十余種。堤邊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軟沙如茵。杭人曰：“此內(nèi)使孫公所修飾也?！贝斯笫俏骱Φ轮鳌Ｗ哉褢c、天竺、凈慈、龍井及山中庵院之屬，所施不下數(shù)十萬。余謂白、蘇二公，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lán)也?！案?，幾敗乃公事！”可厭！可厭！
張京元《斷橋小記》：
西湖之勝，在近；湖之易窮，亦在近。朝車暮舫，徒行緩步，人人可游，時(shí)時(shí)可游。而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時(shí)肩摩趾錯(cuò)，男女雜沓，以挨簇為樂。無論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與東風(fēng)相倚，游者何曾一著眸子也。李流芳《斷橋春望圖題詞》：
往時(shí)至湖上，從斷橋一望，便魂消欲死。還謂所知，湖之瀲滟熹微，大約如晨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蓋山水映發(fā)，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訪舊重至湖上，輒獨(dú)往斷橋，裴回終日，翌日為楊讖西題扇云：“十里西湖意，都來到斷橋。寒生梅萼小，春入柳絲嬌。乍見應(yīng)疑夢，重來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蕭條。”又明日作此圖。小春四月，同孟旸、子與夜話，題此。
譚元春《湖霜草序》：
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不寓樓閣，不舍庵剎，而以琴尊書札，托一小舟。而舟居之妙，在五善焉。舟人無酬答，一善也。昏曉不爽其候，二善也。訪客登山，恣意所如，三善也。入斷橋，出西泠，午眠夕興，四善也。殘客可避，時(shí)時(shí)移棹，五善也。挾此五善，以長于湖。僧上鳧下，觴止茗生，篙楫因風(fēng)，漁筊聚火。蓋以朝山夕水，臨澗對(duì)松，岸柳池蓮，藏身接友，早放孤山，晚依寶石，足了吾生，足濟(jì)吾事矣。
王叔杲《十錦塘》詩：橫截平湖十里天，錦橋春接六橋煙。
芳林花發(fā)霞千樹，斷岸光分月兩川。
幾度觴飛堤外景，一清棹發(fā)鏡中船。
奇觀妝點(diǎn)知誰力，應(yīng)有歌聲被管弦。
白居易《望湖樓》詩：
盡日湖亭臥，心閑事亦稀。起因殘醉醒，坐待晚涼歸。
松雨飄蘇帽，江風(fēng)透葛衣。柳堤行不厭，沙軟絮霏霏。
徐渭《望湖亭》詩：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鏡寬萬影落，玉湛一磯浮。寒入沙蘆斷，煙生野鶩投。若從湖上望，翻羨此亭幽。
張岱《西湖七月半記》：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雌咴掳胫耍晕孱惪粗?。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yōu)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shí)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huán)坐露臺(tái)，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shí)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酌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fā)，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擠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shí)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duì)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huì)。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guān)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fù)矶?。岸上人亦逐?duì)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shí)，月如鏡新磨，山復(fù)整妝，湖復(fù)颒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fā)。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