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壽禪師兩生符宿愿
作者：周楫羽毛鱗介眾生靈，莫任貪饕縱血腥。
好把飛潛勤釋放，勝如念佛禮金經(jīng)。
此一首詩勸人放生之作。天地間極不好的是殺生，陰府惟此罪為最重。極大的功德莫過于放生，若人肯放生，便生生世世永不墮輪回地獄餓鬼畜生之苦，永不受刀兵水火殺害之災(zāi)，在世得輪王福，富貴、功名、子息種種如意，壽命延長，死后定生西方極樂國土。佛菩薩決無說謊誑人之理，一字非虛，信受奉行。但放生的決不可學(xué)那王安石。那宋朝王安石生性極其乖僻自用，執(zhí)定主意，就是九牛也牽他不轉(zhuǎn)。身上虱子滿身，終日不肯洗面。一雙白眼，真是奸臣之相。遭際神宗，言聽計從。他自做一部《字說》，要朝廷以此取士，竟廢了孔子的《春秋》、《孝經(jīng)》，以至天下亂臣賊子絕無忌憚。又行那新法，害得天下百姓尸山血海，人人欲食其肉。幾乎把宋朝天下都斷送了，他還不肯轉(zhuǎn)念，狠狠的發(fā)三言道：“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彼稚疳?，殺人盈野，以致交趾陷了邕城，屠民五萬八千口；靈州一戰(zhàn)，死者六十萬人。又無故割地七百里與遼，為異日興兵之端。至于通金伐遼，二帝為虜，皆是賊臣誤國作俑，罪大惡極。后來神宗知他誤國害民，遂罷了丞相之職。歸老鐘山，心上有些過意不去，思量放生贖罪，遂多買魚蝦等物放生，做兩句詩道：
物我皆畏苦，舍之寧啖茹。
看官，你道王安石一人身上，不知殘害了幾千百萬生靈，父子兄弟妻孥俱不能相保，可憐都為冤鬼。就把王安石的這兩塊肉剁做肉醬，也還不足以贖罪，墮在地獄里，千萬劫也還不能夠出世。卻將些須魚鱉來放生，思量遮掩前過，那閻羅老子可是個呆子么？所以當(dāng)時有詩嘲笑道：
錯認(rèn)蒼姬六典書，中原從此變蕭疏。
幅巾投老鐘山日，辛苦區(qū)區(qū)活數(shù)魚。
列位看官切不可學(xué)王安石的放生，留與后人咒罵。如今小子且泛說兩個放生的報應(yīng)，引入正回。話說唐時一個書生姓韋，名丹，年近四十，雖舉五經(jīng)，未曾及第。嘗騎一匹蹇驢，到洛陽橋，見漁翁拿得一黿，其長數(shù)尺。眾人圍繞觀看，都欲買而烹之。黿見韋丹來，伸頭縮頸似求救之狀。韋丹心中不忍，問這漁翁道：“你要多少錢？”漁翁道：“二千錢。”韋丹身邊并無錢物，要將身上衣服與他換，又是天寒之際，脫不下來，只得把匹蹇驢兒與漁翁抵換，將此黿放于水中，徒步而去。過了幾時，聞得市上有個胡盧先生，不知何所從來，是個希奇怪異之人，占卜如神。韋丹走到胡盧先生處，問他前程萬里之事。胡盧先生迎門而拜道：“我友人元長史日日談君子之盛德，稱贊不絕口，正要求識君子，便可同行一訪?！表f丹暗暗道：“我在此并無相識，況又無此官族?！币蛘f道：“先生差矣。但與我一決前程之事便罷?！焙R先生道：“我如何知君之福壽，元長史即吾之師也，當(dāng)同往訪?！彼炫c韋丹同行到通利坊，門徑甚是荒僻，敲一小門，有人開門接入；走過數(shù)十步，有一板門，又走進(jìn)數(shù)十步，見一大門第，如同王者之居，有女鬟數(shù)人，極其美艷，先出迎客，甚是敬重。所陳設(shè)之物，都極華麗，異香滿室。堂中走出一個老人，須眉皓白，身長七尺，服錦繡之衣，兩個青衣跟隨而出。一見了韋丹，即忙下拜道：“元浚之百拜。”韋丹大驚，隨即下拜道：“韋丹貧賤小生，初未相識，丈人怎生如此行禮？”那老人叩拜不止道：“老夫垂死之命，蒙恩人救拔，恩德如山，無可圖報。仁者固不以此為念，但老夫受恩既深，每欲殺身報效耳?！表f丹方知是前日所救之黿，口中不敢說出。老人遂吩咐青衣具珍羞百味進(jìn)酒，賓客甚是相得。留連數(shù)日，韋丹要辭別老人。老人遂于懷中取出一通文字與韋丹道：“知君要問祿命，特特走到天曹錄得一生官祿，聊以奉報。有無皆君之命，但貴前知耳。”即命青衣取出數(shù)件珍寶相送，道：“此皆希世之珍，貨之可以致富?！彼煸侔菟统?。韋丹一路上問胡盧先生道：“是個黿，如何有此變化？”胡盧先生道：“非真黿，乃老龍變化耳?！表f丹道：“既是龍，如何又有網(wǎng)罟之患？”胡盧先生道：“此亦數(shù)也?！焙R先生別去。韋丹拆開文書來一看道：“明年五月及第。又某年平判入登科，受咸陽尉。又某年，登朝作某官。歷官十七政，都有年月日。最后遷江西觀察使，至御史大夫。到后三十年，廳前皂莢樹花開，當(dāng)有遷改北歸矣。”后遂無所言，韋丹寶持此書，先賣一件珍寶，遂得百萬錢，竟以致富。后訪其居，竟不復(fù)見，連胡盧先生也不知去向了。后來及第，歷官日月一毫無差。洪州使廳前皂莢樹一株，歲月已久，一旦忽然生花。韋丹登時去官，果然至中道而卒。兩個兒子，一名宙，做到尚書仆射同平章事；一名岫，做福建觀察使。這是一個放生的報應(yīng)了。
還有一個李進(jìn)勁，專一賣魚為生，在彭蠡湖把大船滿載了魚，到維揚販賣。一日復(fù)販魚至三山浦，其夕月明如晝，進(jìn)勁在岸上閑走，聞得船內(nèi)有千萬人誦經(jīng)之聲，甚是清亮。李進(jìn)勁心疑，走到船上細(xì)聽，卻是諸魚誦經(jīng)之聲。李進(jìn)勁大驚道：“我自來販賣眾生，怎知魚都會得念佛？從前罪過，怎生消除？”即忙把船中所買之魚盡數(shù)放之江中，對這些魚道：“汝等既能通靈，他日我若逢難受苦，汝等可共救取?！闭f罷，遂從此改業(yè)，販賣荻薪。數(shù)年間，作大筏載了荻薪到金陵貨賣。一日忽然大風(fēng)，簰筏盡數(shù)沉溺，李進(jìn)勁撲通的落于江中，自分必死。不期腳下踏著物件不至沉溺，幸風(fēng)吹得數(shù)竿竹來到于李進(jìn)勁身邊，遂扶了竹竿漸漸近岸。細(xì)看腳下所踏之物，盡是大魚，千百成群，又共拽其竹竿而行，到洲登岸，回顧諸魚，各已散去。至夜不得渡江，只得蹲坐洲上，更深夜靜，獨坐愁苦，兩淚交流，自嘆薄命，一至于此。忽見蘆荻叢中有光，伸手一摸，摸得二錠金子，約有三四斤之?dāng)?shù)，遂藏于懷中。雖然得了金子，卻無船可渡。俄見一白衣人從水波中立著，對李進(jìn)勁道：“你今日得保性命，又得了金子，都是你前日所放之魚特來報恩也?！闭f罷不見。到得清早，就有數(shù)千頭魚共拽一只船來，篙櫓都備，李進(jìn)勁遂得登岸而回，因此竟成富家。這又是一個放生的報應(yīng)了。有詩為證：
黿放知官祿，魚生救命身。
乃知放生者，暗里有明神。
列位看官，只看這兩個放生的報應(yīng)，可見放生是第一件功德事，不可因王安石便廢了“放生”二字，那不好的是王安石，好的是放生。奉勸世人只學(xué)那好的便是。如今小子說西湖上一個放生的竟至成佛作祖。這一位祖師是永明壽，賜號智覺大師。他諱延壽，字沖玄，號抱一，是余杭縣人，俗家姓王，原是西方彌陀古佛下降，唐昭宗天佑元年降生。自幼至孝，才會得說話之時，父母相爭，他便跪拜于地。父母甚異之，因此遂相好如初。他一心只好念佛，既冠之后，便不肯吃葷，每日誦《法華經(jīng)》，七行俱下，誦經(jīng)之時，便有群羊跪而聽之。到二十八歲之時，吳越王聞他生性公平，著他做余杭庫吏，管那錢糧出入；后遷華亭鎮(zhèn)將，督納軍需。他一生心心念念只好放生，若是袖中有數(shù)文錢，一見了魚鱉之類，也定要買而放之；或無錢鈔，便將衣服脫將下來，與漁翁抵換，甚至沒有之時，還要借貸將來買放。后來借貸得多，無人肯借，竟將家中田產(chǎn)盡數(shù)變賣，以為放生之資。放生愈多，家資已盡，無可奈何，竟將庫中錢糧偷盜將來放生。日積月累，所放不計其數(shù)。吳越王一日將錢糧一算，竟缺了無窮之?dāng)?shù)，大怒之極，次日要押付市曹處斬。這夜，吳越王夢見海龍王率領(lǐng)了魚蝦之類千百億萬，在于地下，叩首道：“此億萬生靈，皆是稅務(wù)官所放，上帝好生，愿王免其死罪?！眳窃酵鯌?yīng)允而去。次日，仍舊押付市曹，一邊暗暗吩咐監(jiān)斬官道：“彼若與眾人一同畏懼，便一刀處決了；若不畏刀斧，有何說話，不可加刑，即來奏聞?！北O(jiān)斬官領(lǐng)旨而去。王延壽來到法場，顏色也不變一變，眉頭也不皺一皺，就像有人請他吃喜酒相似，但對劊子手說道：“我一生并不曾侵欺庫中一文錢將來私用，只為放生緣故，所以受此一刀之罪。但我放了億萬生靈，功德浩大，今日斷然往升西方極樂世界。可將我面朝著西方，安安穩(wěn)穩(wěn)，竟向西方而去?！闭f罷，并無他言。監(jiān)斬官遂命停刑，急將此語奏聞。吳越王實時赦其死罪。王延壽從鬼門上放將轉(zhuǎn)來，遂說道：“我死后尚要到西方去，今日重生，一發(fā)該修西方之事了?！彼燹o了父母妻子，削發(fā)為僧，禮拜翠巖為師。
從今削發(fā)為僧去，不作人間羈鎖身。
話說王延壽禮拜翠巖為師之后，日日念佛修行，專習(xí)勤苦之行，野蔬、布衲以遣朝夕。嘗住天臺山天桂峰，九十日打坐，再不走起，就像土木一般，連那斥鷃小鳥也都飛將來巢在他衣袖之中，他一毫也不知覺。那時天臺韶國師是個得道的祖師，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壽禪師入寺參訪，韶國師正在入定之時，看見彌陀進(jìn)門，急下座道：“吾弟子來也。”壽禪師應(yīng)聲而入，低頭下拜，韶國師示以道妙，壽禪師言下大悟。韶國師又道：“汝與 吳越王有緣，他日當(dāng)大興佛法。惜吾不及見耳?！眽鄱U師從此在國清寺日日修懺。忽然半夜見一個神人身長丈余，手持方天畫戟闖入。壽禪師大喝道：“何得擅入！”那神人稽首道：“久積善業(yè)，方得到此，特來護(hù)衛(wèi)我?guī)熞则?qū)邪魔外道耳?！眽鄱U師中夜經(jīng)行，見普賢菩薩手中所執(zhí)蓮花，忽然授于手中。其奇異不一而足。自己思想道：“怎生修行，方得成佛？還是一心禪定，還是萬善凈土？”遂寫了兩個鬮兒，虔誠在佛面前禱祝道：“二項修行，不知是那一項容易成就！若該是那一項，愿如來證明，七次拈著?！倍\祝已畢，七次拈著“萬善凈土”這個鬮兒，遂一心皈依凈土。后于金華天柱山入定，見觀音菩薩以楊柳枝灑甘露水灌頂門之上，遂徹骨清涼，經(jīng)文詩書援筆而成，口中滾滾不休，辯才無礙。做首偈道：
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
此境此時誰會意，白云深處坐禪僧。越王聞知他悟了道，心中大喜，遂請他到靈隱寺開堂說法。明年敕建永明禪寺與他居住，就是如今南屏山凈慈寺，因此就稱為永明壽禪師。他門下弟子共有二千人之多，每日課不論大小，行一百八件善事。但是他念佛之時，眾人都聞得空中有螺貝天樂之聲，室中有金臺寶樹之像。吳越王因江潮沖擊，屢次筑不起海塘，心中大怒，用萬弩射潮。遂問永明壽道：“海塘屢次筑不起，每每潮來，其中有魚龍鬼怪之物，我今以萬弩射之?！庇烂鲏鄣溃骸按笸蹼m極威武，海神自當(dāng)遵旨退縮，還須以佛法扶助方好。我佛門中有金剛、韋馱可以降伏魚龍鬼怪。”吳越王聽信其言，遂于月輪山建造六和塔。永明壽親自念《楞嚴(yán)咒》以建塔基。果然建塔之后，江潮平靖，海塘一筑而就，以成萬世之功。有詩為證：
江潮洶涌莫能當(dāng)，鬼怪魚龍共作殃。
立塔江邊能鎮(zhèn)壓，始知佛法最難量。
壽禪師住于永明慧日峰，著《宗鏡錄》一百卷，夜施鬼食以度六道四生，專一勸人念佛，修西方之事。凡有布施錢財者，盡買魚鱉之物，放之于西湖三潭之中。杭州人盡行感化，一時放生者不可勝計。但見：
魚鱉點頭，鱔鰻搖尾，魚鱉點頭，喜離砧剁之苦。鱔鰻搖尾，幸脫湯火之災(zāi)。蝦子游行，
免得穿紅袍，躬躬掬掬。蛙兒跳躍，猶然著綠襖，閣閣喳喳。螄螺稱守門將軍，一任他時開時
閉。螃蟹名橫行甲士，但隨彼爬去爬來。腹中有無數(shù)子子孫孫，救一物但救萬物。穴內(nèi)有許多
親親眷眷，放一生即放眾生。物小而性命實多，類廣而神明如一。倘我墮彼之內(nèi)，即冀他人之
慈祥。今我救彼之生，便種自身之功德。生生世世，同游他化之天。億億千千，盡登極樂之國。
話說永明壽禪師感化得杭州人盡好放生，后來一個人喚做吳念橋得病而死，到于陰府見閻羅殿前懸掛著一幅壽禪師像，花香燈燭，供奉齊整，閻王虔誠禮拜。吳念橋問兩旁的鬼判道：“這是我杭州壽禪師之像，何故閻王如此至誠禮拜？”那鬼判道：“這祖師非同小可，勸化杭州人盡好放生，功德浩大，是救世大菩薩，專修西方凈土。人死后都來此地，明日這位祖師死后竟生西方，不來此地，所以閻羅天子日日在此焚香禮拜。你若肯回去放生，便放你復(fù)轉(zhuǎn)陽世。”吳念橋合掌發(fā)愿已畢，果然復(fù)轉(zhuǎn)陽世，到處將此事傳說，方知壽禪師之奇。后來吳念橋一心放生，也得享其長壽而終。道高德重，修行匪懈。
師像高懸，閻王禮拜。
話說壽禪師生平共念《法華經(jīng)》一萬三千部，感得高麗國王遣使赍書敘弟子之禮，奉金線袈裟、紫水晶數(shù)珠、金藻罐等，又差彼國僧三十六人來傳道法。那時杭州又有一個性真和尚，所到之處，蛇虎避路，百鳥銜花。生得兩耳甚長，共長九寸，上過于頂，可于項脖下打結(jié)，人稱他為長耳和尚。小孩并愚婦人戲把他兩耳打結(jié)，他也并不惱怒，一味勸人作?？烧诎俪蟆Ｊ郎先硕疾粫缘盟枪欧鹣陆?。吳越王生日，遂于永明寺齋僧，那受齋者紛紛而來。吳越王問壽禪師道：“寡人在此齋僧，可有真僧降否？”壽禪師道：“長耳和尚即定光佛化身也。”吳越王大驚，登時排駕參禮長耳和尚。那長耳和尚便道：“此乃彌陀饒舌也?！宾畷r間就盤膝坐化而去，其狀如生，久之皮膚光澤，爪發(fā)時生，每月必三次凈其爪發(fā)，時時有舍利子流出。后到宋朝末年，金兵入犯，見其怪異，一槍刺其身體，有白血流出。金兵畏懼而退。后人遂把漆來涂其身體，供在南山法相寺中，這是后話。當(dāng)時長耳和尚說破了這一句，方知壽禪師是彌陀化身，所以海外九洲無不崇信。到開寶八年坐化而去，那舍利子如魚鱗一般砌在身上。宋太宗敕賜壽寧禪院，追謚宗照大師。話說壽禪師雖然坐化而去，他卻心心念念要度脫眾生，仍舊轉(zhuǎn)身做個大智慧男子，戴網(wǎng)兒的和尚，大闡佛門，輔佐圣天子江山?？垂?，你道他畢竟投托做什么人？且聽下回分解。正是：要來就來，要棄就棄。投胎托舍，如同兒戲。
話說壽禪師在西方極樂國端坐于九品蓮臺之上，一坐七百余年，觀見南贍部洲正值元朝末年劫殺之運，紅巾賊起，殺人如麻。可憐中原百姓夫妻子母不能相保，就如釜中之魚、湯中之鱉一般，日夕愁苦，呼天叫地。幸遇上帝好生，降下一位真人掃除暴亂，救濟生民。那壽禪師覷著這個方便，離了西方極樂世界，來到南贍部洲，投胎轉(zhuǎn)世，照見金華浦江宋家，世積陰功，廣行善事，該出好子孫光大門戶，遂翻一個筋斗投入母腹中。他母親陳氏懷孕之時，夢見西方一尊古佛，金童玉女擎著幢幡寶蓋，到于家庭之間，天樂迎空，那尊古佛手執(zhí)一部《華嚴(yán)經(jīng)》對他母親道：“吾乃杭州永明寺延壽和尚，久在西方極樂國土，因見世界閻浮眾生盡遭兵刃之災(zāi)，好生苦惱，特持此一部《華嚴(yán)經(jīng)》來到汝家，上以輔佐圣主，下以救濟生民，保佑汝家亦得九族升天也。”說罷，母親實時懷孕。母親未曾懷孕之時，終日病苦纏身，到得懷孕之后，覺得身體輕快，真圣胎也。懷孕七月而生，生產(chǎn)之時，母親并不痛苦，異香滿室，俱似旃檀之香，遂取名宋壽。后有人說道：“前世因果之事，不可說破，不可重取。”遂改名宋濂，字景濂。自幼便好念佛，聲音清亮，又好盤膝而坐。六歲便能詩歌，父親試把《法華經(jīng)》與他看，他一遍之后，便背誦得出。十歲之后，文章二字更不必說。性好放生，浦江有個姓鄭的人家，一門孝友，自宋朝建炎初年起直至元朝末年，共二百五十余年再不分居，浦江人都稱為“孝義鄭家”，府、縣官贈他牌匾，名為“天下第一人家”。他家中廣有書籍，見宋景濂大有文才，請他去做先生教訓(xùn)子弟。宋景濂在他家數(shù)年，把鄭家書籍盡數(shù)都讀，又讀佛書。
有個宗泐和尚，字季潭，生于臺州，同是西方會上一尊古佛，也為世遭劫運，特特下來救世；又恐真人下降，不信佛法，滅除了這一教，故意下來闡揚佛法，簸弄神通，共扶佛教，在徑山修行。遂到浦江來見宋景濂，果然一見如故，日日與他談?wù)摲鸱?。宗泐和尚遂授宋景濂持七俱胝?zhǔn)提佛母咒之法道：“若持之久久，其功德靈驗，不可勝言?！蹦菧?zhǔn)提咒法道：
每日依法持誦。先須金剛正坐，以右腳壓左腳上，或隨意坐亦得手結(jié)大三昧印，二手仰
掌展舒，以右手加左手上，二大拇指甲相著安臍輪下。澄定身心，想頂上有一梵書卍萬字。此
字遍有光明，猶如明珠，或如滿月。想此字已，復(fù)以左手結(jié)金剛?cè)?，右手持?jǐn)?shù)珠，口誦凈法
界真言二十一遍。
話說宗泐和尚教宋景濂以持準(zhǔn)提咒之法，宋景濂遂日日虔誠持誦。后“紅巾賊”起，劉福通以白蓮教燒香聚眾而起，方國珍占了浙東，張士誠占了浙西，那時滿眼都是干戈，生民涂炭，不可勝言。宋景濂以持七俱胝佛母準(zhǔn)提咒之故，雖然東奔西竄，父子一門骨肉都得完聚。幸而洪武爺起兵取了滁、和、太平、徽、寧等州，進(jìn)攻浙東，那時宋景濂文章德行之名聞于天下，時浙江共有四人：
劉基青田人 宋濂浦江人 章溢龍泉人 葉琛麗水人
大將胡大海聞此四人之名，如轟雷貫耳，即將此四人之名奏聞。洪武爺龍顏大喜，即著使臣孫炎赍了金銀彩幣到于浙江，征聘四人到于金陵。洪武爺大喜道：“吾為天下屈四先生，四位先生何以教我？”當(dāng)下三人都各有所對，至宋濂道：“當(dāng)今豪杰爭雄，并無撥亂反正救生民之志，不過志在子女玉帛，多殺戮以行不道。今有意濟世安民，唯有‘不嗜殺人’一語，足以安天下于股掌之上?！焙槲錉敶髳?，遂創(chuàng)禮賢館以居四人：命劉基為國師，專主謀議之事；葉琛、章溢為營田司僉事；遂命宋濂為江南等處儒學(xué)提舉，授太子經(jīng)。你道一個草茅中窮酸之士，頃刻間做了太子的先生，可不是個非常之遇么？洪武爺時常召來講經(jīng)：或與他講《春秋左氏》，或論黃石公《三略》，或講《大學(xué)衍義》，或論治國大事。洪武爺大喜，真言無不合，似石投水也。
后來洪武爺即了帝位，改元洪武，四海歸心，萬國臣服，凡是頒行天下詔誥，賜與高麗、交趾、滿剌伽、占城等國詔書，俱是宋濂所作。四海九洲無不稱贊其文章之妙。洪武爺要修《元史》，知非宋濂不可，即命總其事，除翰林學(xué)士承旨知制誥。宋景濂遂率領(lǐng)一班兒文學(xué)之士，開局于天界寺中，經(jīng)七月而成。那時甘露降于宮中，洪武爺遂召宋景濂到于宮中，親將甘露傾于金鼎之中，金勺攪勻，賜與宋景濂飲道：“此和氣所凝也，能愈疾延年，故與卿共之耳。”宋景濂生平不能飲酒。八月七日，洪武爺遣內(nèi)臣召宋景濂飲以御酒。宋景濂道：“臣量淺不能飲，醉后恐失威儀?！焙槲錉?shù)溃骸暗嫶艘槐?，雖醉何妨。”宋景濂舉起杯來，欲飲還住者數(shù)次。洪武爺大笑道：“大丈夫怎生退縮如此？”宋景濂只得一飲而盡，果然大醉，行步歪斜。洪武爺大喜，遂叫侍臣取過黃綾一方，飽磨御香龍墨，隨賦楚詞一章道：西風(fēng)颯颯兮金張，會儒臣兮舉觴。目蒼柳兮裊娜，閱澄江兮水洋洋。為斯悅而再酌，弄清
波兮永光。玉海盈而馨透，浮瓊斝兮銀漿。宋生微飲兮早醉，忽周旋兮步驟蹌蹌。美秋景兮共
樂，但有益兮于彼何傷！
洪武八年八月七日書。賦罷，命宋景濂自做一首。宋景濂大醉，下筆不能成字。洪武爺遂以所書賜宋濂道：“卿藏之以示子孫，非唯見朕寵愛卿，亦見一時君臣道合，共樂太平也?！彼尉板ミ凳滓灾x。洪武爺遂敕侍臣《賦醉學(xué)士歌》以寵之，又道：“朕起布衣為天子，卿自草萊列侍從，為開國文人之首，世世與國同休，不亦美乎！”命太子選良馬賜與宋景濂，又為《良馬歌》以賜之。又命宋景濂集歷代奸臣事為《辨奸錄》，分賜太子、諸王。又命序祖訓(xùn)纂《大明日歷》，又為《寶訓(xùn)》五卷。洪武爺大喜道：“卿可為丞相，參輔朕之大政?！彼尉板サ溃骸俺紵o他長，徒以文墨議論事上，但可潤飾太平，豈能為丞相參大政乎？”頓首力辭。那時有上萬言書者，洪武爺怪其繁多，要問他以違制之罪，問眾臣道：“此奏何如？”眾臣見洪武爺天顏不悅，都道：“此臣大不敬，宜坐以誹謗之律?！鞭D(zhuǎn)問宋濂道：“卿以為何如？”宋景濂對道：“彼應(yīng)詔上疏本效忠無他，不宜坐以誹謗之律?！焙槲錉斠虼藦?fù)覽其疏，亦有一二可采之處，即大悟，罵眾臣道：“汝等皆激吾怒。若非宋景濂，朕幾乎誤罪言官矣?！焙槲錉敵７Q為“老宋”而不名。
宋景濂博物多聞，世無與比。洪武爺即帝位之后，感眾神明效力，遂建造十廟于南京以報其功，卻不曾建立關(guān)真君之廟。夜夢長髯赤面之神，身穿綠袍，手執(zhí)大刀，跪于殿前奏道：“臣漢時關(guān)羽也。陛下立廟，何獨遺臣？”洪武爺?shù)溃骸扒溆趪鵁o功。”關(guān)羽奏道：“陛下鄱陽湖大戰(zhàn)之時，臣舉十萬陰兵為助，何得言無功耶？”洪武爺點頭應(yīng)允，關(guān)真君叩謝而去。洪武爺感其英靈，遂特建英靈坊。宋景濂道：“諸神皆英靈，何獨關(guān)羽耶？”洪武爺因建于十廟中。那時急于建廟，其梁柱俱用柏木心為之，極其壯麗。洪武爺因問道：“關(guān)羽奇跡盛于何時？”宋景濂道：“臣讀天臺智者禪師傳曰：隋開皇十二年，智禪師至當(dāng)陽，上金龍池，月夜見二人威儀如王者，一人長而美髯豐厚，少者秀發(fā)，前致辭曰：‘予即關(guān)羽，漢末紛亂，時事相違，有志不遂，死有余烈，故王此山。圣師何以至此？’智禪師曰：‘欲于此地建立道場?！裨唬骸赴懳矣?，特垂攝受。此去一舍，山如覆船，其土深厚，弟子當(dāng)與吾子平建寺化供，護(hù)持佛法。愿師安禪七日，以待其成。’師既出定，湫潭千丈，化為平陸。棟宇煥麗，巧奪人目。神即受師五戒。師乃致書晉王廣，上《玉泉伽藍(lán)圖》。晉王廣即具奏，賜名玉泉寺，遂塑關(guān)羽神像于其側(cè)，以為伽藍(lán)神。至今顯靈也?！焙槲錉斢謫柕溃骸啊婢柗庥诤未?？”宋景濂道：“封于宋崇寧年間。時蚩尤神壞鹽池，帝敕天師張?zhí)摼刚訇P(guān)羽戰(zhàn)而勝之，鹽池復(fù)故，遂封羽為‘真君’。今所傳畫壁，尚有戰(zhàn)蚩尤故事。陛下乃天授神明，關(guān)羽陰兵助戰(zhàn)，固其宜也。”洪武爺嘗至淮水，見大鐵索系于龜山，訪問左右，云是縛水怪者。因問道：“水怪是何等形狀？還是何人所鎖？亦曾見古來經(jīng)典否？”宋濂道：“此事載在古《岳瀆經(jīng)》，大禹治水，三至桐柏山，獲淮、渦水神，名曰無支祁，形猶獼猴，力逾九象，人不可視。禹乃攝召萬靈，遂命‘庚 辰’之神制之。是時木魅、水靈、山妖、水怪奔號叢繞，幾以千數(shù)，‘庚辰’悉持戟逐去，遂鎖無支祈于龜山之足，淮水乃安。”洪武爺?shù)溃骸肮艁碓幸娭叻?？”宋濂道：“昔一刺史不信此事，用百牛拽鎖而起，果形如獼猴，其大非常。雪牙金睛，目光如電，大吼一聲，響若雷霆，而百牛俱沉入于水矣。”洪武爺大異道：“朕試一見之，何如？”宋濂道：“水神不宜見，見則恐損傷多人也。”洪武爺不聽宋濂之言，命軍士扯起鐵索，遂扯滿兩船，漸漸鐵索將盡，甚是沉重，遂命千人拔之而起，果似獼猴之狀，相貌甚兇。其神開目，見了洪武爺，大吼一聲，聲如霹靂，水波洶涌，仍舊突入水底。軍士船只，亦俱無恙。洪武爺急以羊豕祭之。后亦無他，蓋圣天子百靈呵護(hù)，水神自不敢放肆也。洪武爺方信宋景濂之言果然不誣，自此益敬信之焉。宋景濂曾患病，六日不進(jìn)朝，洪武爺問左右道：“老宋怎生數(shù)日不見？”左右道：“有病?！焙槲錉斏跏菓n疑道：“老宋純謹(jǐn)之士，不參以分毫人偽，侍予五年猶一日也。不知何故而有斯疾乎？”隔一日，又問道：“病勢曾減否？”左右道：“病勢未曾減?！焙槲錉攼湃唬骸盃柾鶄髅麣w養(yǎng)金華山中，父子祖孫歡然同聚，疾必易愈。愈后便造朝，國家文翰，庶有賴哉！”遂敕黃門內(nèi)官赍金銀束帛以賜之。皇太子亦遣內(nèi)臣存問，賜以繒幣白金之類。那時都不許乘轎，連丞相也不容。特命中書造安車，給健丁六人以載宋景濂。此真千古寵遇之奇也。
宋景濂歸到金華，果然父子祖孫相聚，病勢漸好，思量遍游山水，以散心適意，遂住于杭州南屏凈慈之慧日峰。那慧日峰原是他前生住居注《宗鏡錄》之處，到此甚是安適。一見了壽禪師之像，宛然見前生光景，遂作贊道：
我聞智覺大導(dǎo)師，進(jìn)修精明無與等。誦經(jīng)群羊來跪聽，習(xí)定鳥巢衣褶中。一旦撥開光明藏，
際天蟠地悉開朗。如揭日月照群迷，無有摘埴索涂者。諸法盡從緣生滅，此是佛語非我語，萬
別千差咸照了。道高非特被真丹，海外之邦猶企艷。金絲伽黎及藻瓶，遣使來施不復(fù)吝。我與
導(dǎo)師有宿因，般若光中無去來。今觀遺像重作禮，忽悟三世了如幻。靈山一會猶儼然，愿證如
如大圓智。
話說宋景濂在西湖凈慈寺感前世放生功德，盡將家中錢財并洪武爺所賞賜之物，都買飛禽之類、魚鱉之倫放生，與宗泐和尚并演福寺如玘和尚等終日講論佛法。那時佛法之盛，殆不可言。一日到虎跑寺閑耍。那虎跑寺是唐朝元和十四年性空大師來游此山，見山色秀麗，遂結(jié)庵此地。后因無水，要遷居別處，忽然見數(shù)個金甲神人稟道：“自師父來此，我輩眾神都受大師之益。大師若去，我輩何所皈依？若是無水，不必憂慮。南岳童子泉，我輩明日當(dāng)遣二虎移此一股泉來也?！贝稳眨欢⑴叵鴣?，以爪扒山，山泉涌出，甘洌異常，為南山第一泉。性空大師因此留住，建立寺苑，名“廣福定慧禪院”，俗名虎跑寺。蘇東坡來做杭州知府之時，有“虎移泉眼趁行腳”之詩，蓋紀(jì)實也；又有詩題于石碑之上。話說當(dāng)時宋景濂來游虎跑，主僧定嚴(yán)戒是個有道之僧，聞得宋景濂前生是壽禪師，與佛門大增光彩。見宋景濂來，遂號召眾僧都披了法衣，到泉邊念咒，那泉果然如珠一般洶涌而出。宋景濂遂做銘一首以見其奇。有詩為證：泉因性空出，又因壽師涌。
泉水本無心，蓮花兩足捧。后來洪武爺知宋景濂病愈召他入朝，龍顏大喜，日與講陳治道，凡郊廟山川、社稷祠祭、律歷、國家大典禮，俱命宋景濂裁定，文名天下。日本國王奉黃金百金，要求宋景濂做一篇文章。宋景濂不肯做，封還原金。洪武爺?shù)溃骸霸跎慌c日本國做文章？”宋景濂道：“堂堂天朝，受小夷之金，與他做文字，成何體統(tǒng)？”洪武爺大喜，把御手撫宋景濂之背道：“今四海華夷皆聞卿名，卿不可不自愛。”宋景濂奏道：“皆仰賴陛下之威靈耳。”洪武爺大笑，賜以御宴酒肴，歡飲而罷。自此恩寵無比。后來歸于金華山中，洪武爺御制詩二句以餞之，道：
白下開樽話別離，知君此后跡應(yīng)稀。
宋景濂續(xù)吟二句，道：
臣身愿作衡陽雁，一度秋風(fēng)一度歸。
洪武爺大悅，賜白金錦幣文綺，道：“與汝作百歲衣也?！焙槲錉斒汲醪恍欧鸱ǎ忠蛘阄魉略褐T僧廣有錢糧，不守戒律，飲酒食肉，奸淫婦女，往往做出。洪武爺大怒，因南京造城工役，盡發(fā)僧人為役，死者甚多。馬皇后諫道：“度僧本為佛法。僧家不守戒律，自有報應(yīng)。何苦強充役夫，害其性命？”洪武爺雖有幾分轉(zhuǎn)念，還不甚回心。后來又因金山寺和尚惠明奸計謀奪良家婦人之事，一發(fā)大怒，遂起鏟頭之令，幾乎滅除了佛教。感得一位圣僧簸弄神通，鏟了一顆頭，又鉆出一顆頭來。如此三五次不止，方知佛法神奇，不可掃除。遂問宋景濂道：“怎生佛門有如此奇特之事？”宋景濂道：“從來佛教不可除滅。昔日宋太祖定天下之后，想此一門，最為無益，有滅除佛教之意。一日出宮私行，見一醉僧睡于地，嘔吐狼藉，臭穢不堪，眾人皆繞而觀之，人人厭穢。宋太祖大怒，便欲滅除佛門。醉僧驟然走起，從后追來，于僻靜之地，奏道：‘陛下為天下生靈之主，怎生出宮私行，以賈患害？’宋太祖大驚失色，知是圣僧，急急進(jìn)宮，命兩黃門召此醉僧進(jìn)見，而醉僧已去，無可尋覓，但見地下所吐之物甚香。兩黃門官遂以手扒此土，掬而進(jìn)之。宋太祖視之，則片片皆旃檀香也。方知果是圣僧顯化，遂起崇信三寶之心。從來有王法以治明、佛法以治幽，儒、釋、道三教不可偏廢?！焙槲錉?shù)溃骸叭粍t佛經(jīng)何經(jīng)最佳？”宋景濂道：“《般若多心經(jīng)》及《金剛》《楞伽》三經(jīng)，發(fā)明心學(xué)，實迷途之日月、苦海之舟航?！焙槲錉斔烀〈巳?jīng)來看。洪武爺天聰天明，宿世因緣，御目略略披覽，便已心領(lǐng)神悟，道：“此等實與儒家言語不異，更有何人可為注解，流布海內(nèi)，使諸侯卿大夫，人咸知此義。縱未能上齊佛智，若能禁邪思、絕貪欲，亦可為賢人君子矣?！彼尉板サ溃骸罢憬瓘缴阶阢詈蜕信c演福寺如玘和尚俱確守戒律，精通經(jīng)典，可當(dāng)此任。”洪武爺遂召此二位和尚到京，親見于奉天殿，問以佛法大意，奏對稱旨。遂命住居于天界寺中注此三經(jīng)。冬十月起到明年秋七月，三經(jīng)注完投進(jìn)。那時洪武爺御西華樓，看了此注大悅道：“此經(jīng)之注，誠為精確，可流布海內(nèi)，使學(xué)者講習(xí)焉?！弊阢罹蛯⒋私?jīng)刊刻于天界寺中，宋景濂為之作序，流傳海內(nèi)。
洪武爺因元朝末年干戈四起，殺人多如麻，每到天陰雨濕之后，鬼哭神號，其聲啾啾，甚是凄慘。洪武爺哀憫眾生，遂詔江南有道僧人十人，就于蔣山太平興國禪寺啟建道場，普度眾生。洪武爺親自宿于齋宮，一月不食葷血，先教丞相汪廣洋等移書城隍之神。至期洪武爺親臨道場，身登大雄寶殿，禮拜如來世尊。左右各官擎著花香燈燭、幢幡寶蓋、明珠寶玉虔誠進(jìn)獻(xiàn)，那奏的佛曲：
《善世曲》《昭信曲》《延慈曲》《法喜曲》
《禪悅曲》《遍應(yīng)曲》《妙濟曲》《善成曲》
洪武爺焚香禮拜已畢，遂聽法于徑山禪師宗泐，受毗尼界于天竺法師慧日，又命宣咒“施摩伽陀斛法”。是日圣意虔誠，感得云中雨五色子如豆一般。有的說是娑羅子，有的說是天花墜地之所變。初時大風(fēng)晝晦，雨雪交作，至午忽然開霽。洪武爺大悅，又命秦淮河點水燈萬枝。及道場已畢，那時已是半夜。洪武爺擺駕還宮，隨有佛光五道從東北起直沖至霄漢，貫月燭天，良久乃沒。萬姓都見，無不歡悅，盡感嘆圣德之格天也。宋景濂親隨法駕，遂做一篇文字以紀(jì)其勝，名《蔣山廣薦佛會紀(jì)》。洪武爺見宗泐和尚甚好，遂要他蓄發(fā)為官，宗泐再三不愿，遂教他到西域去取經(jīng)?？垂?，你道西域取經(jīng)從來只有唐三藏，宗泐和尚又沒有個徒弟象孫行者騰云駕霧這般手段，做個幫手，卻怎生去取得經(jīng)回？他奉著圣天子旨意，大膽放心而去，一心只是持著準(zhǔn)提佛母之咒，靠著龍?zhí)旄１?，絕無退悔之心。走出塞外，茫茫蕩蕩，不知經(jīng)了多少險惡山林、豺狼虎豹之處。有詩為證：昔日唐僧去取經(jīng)，明朝亦有取經(jīng)僧。
兩僧為法捐軀命，始信禪門龍象能。
話說宗泐來到塞外，一望都是高山峻嶺，黃茅白草，終日與豺狼共處，夜夜與妖鬼同眠，好生辛苦。每到危險之時，持著咒語真言，便絕處逢生，死中復(fù)活，蛇虎避跡，鬼怪潛形。忽然遇著一個老和尚，白發(fā)盈頭，牽著一匹黑犬。宗泐上前打個問訊，問他西域取經(jīng)之路。老和尚搖著頭道：“隨你走到頭白，也還不能夠走得到哩！”宗泐道：“弟子 奉著當(dāng)今皇帝圣旨，要往西域取經(jīng)，萬望老師父指教?！崩虾蜕械溃骸靶莸米钥?，枉自勞心。隨你怎么樣，莫能得到西域，快可轉(zhuǎn)身。俺有一部《文殊經(jīng)》，并一封書獻(xiàn)與皇帝?！弊阢钍芰耍鬃鞫Y，早已不見了這個老和尚。抬起頭來，見老和尚變成文殊菩薩，黑犬變成青獅，五色祥光圍繞，直上西方而去。真持咒之力也。有詩為證：
宗泐西方去取經(jīng)，持咒虔誠現(xiàn)佛靈。
妙義無邊能廣大，勸人作急念醒醒。
宗泐大驚，倒地作禮，遂轉(zhuǎn)身而回。漸漸到于南京，進(jìn)見洪武爺，備述緣故，獻(xiàn)上經(jīng)書。洪武爺先拆開書來一看，卻是當(dāng)年初登寶位做水陸道場御手親書表文一道也。當(dāng)年已經(jīng)爐中焚化，不知怎生紙墨如故，真正神鬼莫測之事。洪武爺大驚，方知真是文殊菩薩下降。因此大弘佛法，皈依三寶，供奉此經(jīng)。后來馬皇后升天，舉殯之日，天大雷雨，洪武爺心中甚是不悅。宗泐隨口誦一偈道：
雨落天垂淚，雷鳴地舉哀。
西方諸佛子，同送馬如來。
宗泐誦罷此偈，但見雷收雨止，天地清朗，日月還光。洪武爺大悅，遂得成禮而回。因此待宗泐甚厚，常稱之為泐翁，后住于杭州中天竺。但宗泐雖是佛門，卻好說那儒家的話，宋景濂雖是儒家，卻又專好說那佛門的話，生平凡做有道僧人的塔銘，共有三十余篇之多，若是無道德的和尚要強求他，一字也不可得。僧家以宋景濂之文如珍寶一般敬重。洪武爺常稱贊這兩個道：“泐秀才，宋和尚?！焙槲錉敶箨U佛法、講明經(jīng)典者，雖是天聰天明、宿世因緣，亦因此二人輔助之功也，真不負(fù)西來救世之意矣！后來二人都以持準(zhǔn)提咒之故，得證西方果位。有詩為證：
壽師轉(zhuǎn)世為文人，仍是金剛不壞身。
宗泐西來應(yīng)有意，共扶佛法表來因。
好把飛潛勤釋放，勝如念佛禮金經(jīng)。
此一首詩勸人放生之作。天地間極不好的是殺生，陰府惟此罪為最重。極大的功德莫過于放生，若人肯放生，便生生世世永不墮輪回地獄餓鬼畜生之苦，永不受刀兵水火殺害之災(zāi)，在世得輪王福，富貴、功名、子息種種如意，壽命延長，死后定生西方極樂國土。佛菩薩決無說謊誑人之理，一字非虛，信受奉行。但放生的決不可學(xué)那王安石。那宋朝王安石生性極其乖僻自用，執(zhí)定主意，就是九牛也牽他不轉(zhuǎn)。身上虱子滿身，終日不肯洗面。一雙白眼，真是奸臣之相。遭際神宗，言聽計從。他自做一部《字說》，要朝廷以此取士，竟廢了孔子的《春秋》、《孝經(jīng)》，以至天下亂臣賊子絕無忌憚。又行那新法，害得天下百姓尸山血海，人人欲食其肉。幾乎把宋朝天下都斷送了，他還不肯轉(zhuǎn)念，狠狠的發(fā)三言道：“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彼稚疳?，殺人盈野，以致交趾陷了邕城，屠民五萬八千口；靈州一戰(zhàn)，死者六十萬人。又無故割地七百里與遼，為異日興兵之端。至于通金伐遼，二帝為虜，皆是賊臣誤國作俑，罪大惡極。后來神宗知他誤國害民，遂罷了丞相之職。歸老鐘山，心上有些過意不去，思量放生贖罪，遂多買魚蝦等物放生，做兩句詩道：
物我皆畏苦，舍之寧啖茹。
看官，你道王安石一人身上，不知殘害了幾千百萬生靈，父子兄弟妻孥俱不能相保，可憐都為冤鬼。就把王安石的這兩塊肉剁做肉醬，也還不足以贖罪，墮在地獄里，千萬劫也還不能夠出世。卻將些須魚鱉來放生，思量遮掩前過，那閻羅老子可是個呆子么？所以當(dāng)時有詩嘲笑道：
錯認(rèn)蒼姬六典書，中原從此變蕭疏。
幅巾投老鐘山日，辛苦區(qū)區(qū)活數(shù)魚。
列位看官切不可學(xué)王安石的放生，留與后人咒罵。如今小子且泛說兩個放生的報應(yīng)，引入正回。話說唐時一個書生姓韋，名丹，年近四十，雖舉五經(jīng)，未曾及第。嘗騎一匹蹇驢，到洛陽橋，見漁翁拿得一黿，其長數(shù)尺。眾人圍繞觀看，都欲買而烹之。黿見韋丹來，伸頭縮頸似求救之狀。韋丹心中不忍，問這漁翁道：“你要多少錢？”漁翁道：“二千錢。”韋丹身邊并無錢物，要將身上衣服與他換，又是天寒之際，脫不下來，只得把匹蹇驢兒與漁翁抵換，將此黿放于水中，徒步而去。過了幾時，聞得市上有個胡盧先生，不知何所從來，是個希奇怪異之人，占卜如神。韋丹走到胡盧先生處，問他前程萬里之事。胡盧先生迎門而拜道：“我友人元長史日日談君子之盛德，稱贊不絕口，正要求識君子，便可同行一訪?！表f丹暗暗道：“我在此并無相識，況又無此官族?！币蛘f道：“先生差矣。但與我一決前程之事便罷?！焙R先生道：“我如何知君之福壽，元長史即吾之師也，當(dāng)同往訪?！彼炫c韋丹同行到通利坊，門徑甚是荒僻，敲一小門，有人開門接入；走過數(shù)十步，有一板門，又走進(jìn)數(shù)十步，見一大門第，如同王者之居，有女鬟數(shù)人，極其美艷，先出迎客，甚是敬重。所陳設(shè)之物，都極華麗，異香滿室。堂中走出一個老人，須眉皓白，身長七尺，服錦繡之衣，兩個青衣跟隨而出。一見了韋丹，即忙下拜道：“元浚之百拜。”韋丹大驚，隨即下拜道：“韋丹貧賤小生，初未相識，丈人怎生如此行禮？”那老人叩拜不止道：“老夫垂死之命，蒙恩人救拔，恩德如山，無可圖報。仁者固不以此為念，但老夫受恩既深，每欲殺身報效耳?！表f丹方知是前日所救之黿，口中不敢說出。老人遂吩咐青衣具珍羞百味進(jìn)酒，賓客甚是相得。留連數(shù)日，韋丹要辭別老人。老人遂于懷中取出一通文字與韋丹道：“知君要問祿命，特特走到天曹錄得一生官祿，聊以奉報。有無皆君之命，但貴前知耳。”即命青衣取出數(shù)件珍寶相送，道：“此皆希世之珍，貨之可以致富?！彼煸侔菟统?。韋丹一路上問胡盧先生道：“是個黿，如何有此變化？”胡盧先生道：“非真黿，乃老龍變化耳?！表f丹道：“既是龍，如何又有網(wǎng)罟之患？”胡盧先生道：“此亦數(shù)也?！焙R先生別去。韋丹拆開文書來一看道：“明年五月及第。又某年平判入登科，受咸陽尉。又某年，登朝作某官。歷官十七政，都有年月日。最后遷江西觀察使，至御史大夫。到后三十年，廳前皂莢樹花開，當(dāng)有遷改北歸矣。”后遂無所言，韋丹寶持此書，先賣一件珍寶，遂得百萬錢，竟以致富。后訪其居，竟不復(fù)見，連胡盧先生也不知去向了。后來及第，歷官日月一毫無差。洪州使廳前皂莢樹一株，歲月已久，一旦忽然生花。韋丹登時去官，果然至中道而卒。兩個兒子，一名宙，做到尚書仆射同平章事；一名岫，做福建觀察使。這是一個放生的報應(yīng)了。
還有一個李進(jìn)勁，專一賣魚為生，在彭蠡湖把大船滿載了魚，到維揚販賣。一日復(fù)販魚至三山浦，其夕月明如晝，進(jìn)勁在岸上閑走，聞得船內(nèi)有千萬人誦經(jīng)之聲，甚是清亮。李進(jìn)勁心疑，走到船上細(xì)聽，卻是諸魚誦經(jīng)之聲。李進(jìn)勁大驚道：“我自來販賣眾生，怎知魚都會得念佛？從前罪過，怎生消除？”即忙把船中所買之魚盡數(shù)放之江中，對這些魚道：“汝等既能通靈，他日我若逢難受苦，汝等可共救取?！闭f罷，遂從此改業(yè)，販賣荻薪。數(shù)年間，作大筏載了荻薪到金陵貨賣。一日忽然大風(fēng)，簰筏盡數(shù)沉溺，李進(jìn)勁撲通的落于江中，自分必死。不期腳下踏著物件不至沉溺，幸風(fēng)吹得數(shù)竿竹來到于李進(jìn)勁身邊，遂扶了竹竿漸漸近岸。細(xì)看腳下所踏之物，盡是大魚，千百成群，又共拽其竹竿而行，到洲登岸，回顧諸魚，各已散去。至夜不得渡江，只得蹲坐洲上，更深夜靜，獨坐愁苦，兩淚交流，自嘆薄命，一至于此。忽見蘆荻叢中有光，伸手一摸，摸得二錠金子，約有三四斤之?dāng)?shù)，遂藏于懷中。雖然得了金子，卻無船可渡。俄見一白衣人從水波中立著，對李進(jìn)勁道：“你今日得保性命，又得了金子，都是你前日所放之魚特來報恩也?！闭f罷不見。到得清早，就有數(shù)千頭魚共拽一只船來，篙櫓都備，李進(jìn)勁遂得登岸而回，因此竟成富家。這又是一個放生的報應(yīng)了。有詩為證：
黿放知官祿，魚生救命身。
乃知放生者，暗里有明神。
列位看官，只看這兩個放生的報應(yīng)，可見放生是第一件功德事，不可因王安石便廢了“放生”二字，那不好的是王安石，好的是放生。奉勸世人只學(xué)那好的便是。如今小子說西湖上一個放生的竟至成佛作祖。這一位祖師是永明壽，賜號智覺大師。他諱延壽，字沖玄，號抱一，是余杭縣人，俗家姓王，原是西方彌陀古佛下降，唐昭宗天佑元年降生。自幼至孝，才會得說話之時，父母相爭，他便跪拜于地。父母甚異之，因此遂相好如初。他一心只好念佛，既冠之后，便不肯吃葷，每日誦《法華經(jīng)》，七行俱下，誦經(jīng)之時，便有群羊跪而聽之。到二十八歲之時，吳越王聞他生性公平，著他做余杭庫吏，管那錢糧出入；后遷華亭鎮(zhèn)將，督納軍需。他一生心心念念只好放生，若是袖中有數(shù)文錢，一見了魚鱉之類，也定要買而放之；或無錢鈔，便將衣服脫將下來，與漁翁抵換，甚至沒有之時，還要借貸將來買放。后來借貸得多，無人肯借，竟將家中田產(chǎn)盡數(shù)變賣，以為放生之資。放生愈多，家資已盡，無可奈何，竟將庫中錢糧偷盜將來放生。日積月累，所放不計其數(shù)。吳越王一日將錢糧一算，竟缺了無窮之?dāng)?shù)，大怒之極，次日要押付市曹處斬。這夜，吳越王夢見海龍王率領(lǐng)了魚蝦之類千百億萬，在于地下，叩首道：“此億萬生靈，皆是稅務(wù)官所放，上帝好生，愿王免其死罪?！眳窃酵鯌?yīng)允而去。次日，仍舊押付市曹，一邊暗暗吩咐監(jiān)斬官道：“彼若與眾人一同畏懼，便一刀處決了；若不畏刀斧，有何說話，不可加刑，即來奏聞?！北O(jiān)斬官領(lǐng)旨而去。王延壽來到法場，顏色也不變一變，眉頭也不皺一皺，就像有人請他吃喜酒相似，但對劊子手說道：“我一生并不曾侵欺庫中一文錢將來私用，只為放生緣故，所以受此一刀之罪。但我放了億萬生靈，功德浩大，今日斷然往升西方極樂世界。可將我面朝著西方，安安穩(wěn)穩(wěn)，竟向西方而去?！闭f罷，并無他言。監(jiān)斬官遂命停刑，急將此語奏聞。吳越王實時赦其死罪。王延壽從鬼門上放將轉(zhuǎn)來，遂說道：“我死后尚要到西方去，今日重生，一發(fā)該修西方之事了?！彼燹o了父母妻子，削發(fā)為僧，禮拜翠巖為師。
從今削發(fā)為僧去，不作人間羈鎖身。
話說王延壽禮拜翠巖為師之后，日日念佛修行，專習(xí)勤苦之行，野蔬、布衲以遣朝夕。嘗住天臺山天桂峰，九十日打坐，再不走起，就像土木一般，連那斥鷃小鳥也都飛將來巢在他衣袖之中，他一毫也不知覺。那時天臺韶國師是個得道的祖師，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壽禪師入寺參訪，韶國師正在入定之時，看見彌陀進(jìn)門，急下座道：“吾弟子來也。”壽禪師應(yīng)聲而入，低頭下拜，韶國師示以道妙，壽禪師言下大悟。韶國師又道：“汝與 吳越王有緣，他日當(dāng)大興佛法。惜吾不及見耳?！眽鄱U師從此在國清寺日日修懺。忽然半夜見一個神人身長丈余，手持方天畫戟闖入。壽禪師大喝道：“何得擅入！”那神人稽首道：“久積善業(yè)，方得到此，特來護(hù)衛(wèi)我?guī)熞则?qū)邪魔外道耳?！眽鄱U師中夜經(jīng)行，見普賢菩薩手中所執(zhí)蓮花，忽然授于手中。其奇異不一而足。自己思想道：“怎生修行，方得成佛？還是一心禪定，還是萬善凈土？”遂寫了兩個鬮兒，虔誠在佛面前禱祝道：“二項修行，不知是那一項容易成就！若該是那一項，愿如來證明，七次拈著?！倍\祝已畢，七次拈著“萬善凈土”這個鬮兒，遂一心皈依凈土。后于金華天柱山入定，見觀音菩薩以楊柳枝灑甘露水灌頂門之上，遂徹骨清涼，經(jīng)文詩書援筆而成，口中滾滾不休，辯才無礙。做首偈道：
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
此境此時誰會意，白云深處坐禪僧。越王聞知他悟了道，心中大喜，遂請他到靈隱寺開堂說法。明年敕建永明禪寺與他居住，就是如今南屏山凈慈寺，因此就稱為永明壽禪師。他門下弟子共有二千人之多，每日課不論大小，行一百八件善事。但是他念佛之時，眾人都聞得空中有螺貝天樂之聲，室中有金臺寶樹之像。吳越王因江潮沖擊，屢次筑不起海塘，心中大怒，用萬弩射潮。遂問永明壽道：“海塘屢次筑不起，每每潮來，其中有魚龍鬼怪之物，我今以萬弩射之?！庇烂鲏鄣溃骸按笸蹼m極威武，海神自當(dāng)遵旨退縮，還須以佛法扶助方好。我佛門中有金剛、韋馱可以降伏魚龍鬼怪。”吳越王聽信其言，遂于月輪山建造六和塔。永明壽親自念《楞嚴(yán)咒》以建塔基。果然建塔之后，江潮平靖，海塘一筑而就，以成萬世之功。有詩為證：
江潮洶涌莫能當(dāng)，鬼怪魚龍共作殃。
立塔江邊能鎮(zhèn)壓，始知佛法最難量。
壽禪師住于永明慧日峰，著《宗鏡錄》一百卷，夜施鬼食以度六道四生，專一勸人念佛，修西方之事。凡有布施錢財者，盡買魚鱉之物，放之于西湖三潭之中。杭州人盡行感化，一時放生者不可勝計。但見：
魚鱉點頭，鱔鰻搖尾，魚鱉點頭，喜離砧剁之苦。鱔鰻搖尾，幸脫湯火之災(zāi)。蝦子游行，
免得穿紅袍，躬躬掬掬。蛙兒跳躍，猶然著綠襖，閣閣喳喳。螄螺稱守門將軍，一任他時開時
閉。螃蟹名橫行甲士，但隨彼爬去爬來。腹中有無數(shù)子子孫孫，救一物但救萬物。穴內(nèi)有許多
親親眷眷，放一生即放眾生。物小而性命實多，類廣而神明如一。倘我墮彼之內(nèi)，即冀他人之
慈祥。今我救彼之生，便種自身之功德。生生世世，同游他化之天。億億千千，盡登極樂之國。
話說永明壽禪師感化得杭州人盡好放生，后來一個人喚做吳念橋得病而死，到于陰府見閻羅殿前懸掛著一幅壽禪師像，花香燈燭，供奉齊整，閻王虔誠禮拜。吳念橋問兩旁的鬼判道：“這是我杭州壽禪師之像，何故閻王如此至誠禮拜？”那鬼判道：“這祖師非同小可，勸化杭州人盡好放生，功德浩大，是救世大菩薩，專修西方凈土。人死后都來此地，明日這位祖師死后竟生西方，不來此地，所以閻羅天子日日在此焚香禮拜。你若肯回去放生，便放你復(fù)轉(zhuǎn)陽世。”吳念橋合掌發(fā)愿已畢，果然復(fù)轉(zhuǎn)陽世，到處將此事傳說，方知壽禪師之奇。后來吳念橋一心放生，也得享其長壽而終。道高德重，修行匪懈。
師像高懸，閻王禮拜。
話說壽禪師生平共念《法華經(jīng)》一萬三千部，感得高麗國王遣使赍書敘弟子之禮，奉金線袈裟、紫水晶數(shù)珠、金藻罐等，又差彼國僧三十六人來傳道法。那時杭州又有一個性真和尚，所到之處，蛇虎避路，百鳥銜花。生得兩耳甚長，共長九寸，上過于頂，可于項脖下打結(jié)，人稱他為長耳和尚。小孩并愚婦人戲把他兩耳打結(jié)，他也并不惱怒，一味勸人作?？烧诎俪蟆Ｊ郎先硕疾粫缘盟枪欧鹣陆?。吳越王生日，遂于永明寺齋僧，那受齋者紛紛而來。吳越王問壽禪師道：“寡人在此齋僧，可有真僧降否？”壽禪師道：“長耳和尚即定光佛化身也。”吳越王大驚，登時排駕參禮長耳和尚。那長耳和尚便道：“此乃彌陀饒舌也?！宾畷r間就盤膝坐化而去，其狀如生，久之皮膚光澤，爪發(fā)時生，每月必三次凈其爪發(fā)，時時有舍利子流出。后到宋朝末年，金兵入犯，見其怪異，一槍刺其身體，有白血流出。金兵畏懼而退。后人遂把漆來涂其身體，供在南山法相寺中，這是后話。當(dāng)時長耳和尚說破了這一句，方知壽禪師是彌陀化身，所以海外九洲無不崇信。到開寶八年坐化而去，那舍利子如魚鱗一般砌在身上。宋太宗敕賜壽寧禪院，追謚宗照大師。話說壽禪師雖然坐化而去，他卻心心念念要度脫眾生，仍舊轉(zhuǎn)身做個大智慧男子，戴網(wǎng)兒的和尚，大闡佛門，輔佐圣天子江山?？垂?，你道他畢竟投托做什么人？且聽下回分解。正是：要來就來，要棄就棄。投胎托舍，如同兒戲。
話說壽禪師在西方極樂國端坐于九品蓮臺之上，一坐七百余年，觀見南贍部洲正值元朝末年劫殺之運，紅巾賊起，殺人如麻。可憐中原百姓夫妻子母不能相保，就如釜中之魚、湯中之鱉一般，日夕愁苦，呼天叫地。幸遇上帝好生，降下一位真人掃除暴亂，救濟生民。那壽禪師覷著這個方便，離了西方極樂世界，來到南贍部洲，投胎轉(zhuǎn)世，照見金華浦江宋家，世積陰功，廣行善事，該出好子孫光大門戶，遂翻一個筋斗投入母腹中。他母親陳氏懷孕之時，夢見西方一尊古佛，金童玉女擎著幢幡寶蓋，到于家庭之間，天樂迎空，那尊古佛手執(zhí)一部《華嚴(yán)經(jīng)》對他母親道：“吾乃杭州永明寺延壽和尚，久在西方極樂國土，因見世界閻浮眾生盡遭兵刃之災(zāi)，好生苦惱，特持此一部《華嚴(yán)經(jīng)》來到汝家，上以輔佐圣主，下以救濟生民，保佑汝家亦得九族升天也。”說罷，母親實時懷孕。母親未曾懷孕之時，終日病苦纏身，到得懷孕之后，覺得身體輕快，真圣胎也。懷孕七月而生，生產(chǎn)之時，母親并不痛苦，異香滿室，俱似旃檀之香，遂取名宋壽。后有人說道：“前世因果之事，不可說破，不可重取。”遂改名宋濂，字景濂。自幼便好念佛，聲音清亮，又好盤膝而坐。六歲便能詩歌，父親試把《法華經(jīng)》與他看，他一遍之后，便背誦得出。十歲之后，文章二字更不必說。性好放生，浦江有個姓鄭的人家，一門孝友，自宋朝建炎初年起直至元朝末年，共二百五十余年再不分居，浦江人都稱為“孝義鄭家”，府、縣官贈他牌匾，名為“天下第一人家”。他家中廣有書籍，見宋景濂大有文才，請他去做先生教訓(xùn)子弟。宋景濂在他家數(shù)年，把鄭家書籍盡數(shù)都讀，又讀佛書。
有個宗泐和尚，字季潭，生于臺州，同是西方會上一尊古佛，也為世遭劫運，特特下來救世；又恐真人下降，不信佛法，滅除了這一教，故意下來闡揚佛法，簸弄神通，共扶佛教，在徑山修行。遂到浦江來見宋景濂，果然一見如故，日日與他談?wù)摲鸱?。宗泐和尚遂授宋景濂持七俱胝?zhǔn)提佛母咒之法道：“若持之久久，其功德靈驗，不可勝言?！蹦菧?zhǔn)提咒法道：
每日依法持誦。先須金剛正坐，以右腳壓左腳上，或隨意坐亦得手結(jié)大三昧印，二手仰
掌展舒，以右手加左手上，二大拇指甲相著安臍輪下。澄定身心，想頂上有一梵書卍萬字。此
字遍有光明，猶如明珠，或如滿月。想此字已，復(fù)以左手結(jié)金剛?cè)?，右手持?jǐn)?shù)珠，口誦凈法
界真言二十一遍。
話說宗泐和尚教宋景濂以持準(zhǔn)提咒之法，宋景濂遂日日虔誠持誦。后“紅巾賊”起，劉福通以白蓮教燒香聚眾而起，方國珍占了浙東，張士誠占了浙西，那時滿眼都是干戈，生民涂炭，不可勝言。宋景濂以持七俱胝佛母準(zhǔn)提咒之故，雖然東奔西竄，父子一門骨肉都得完聚。幸而洪武爺起兵取了滁、和、太平、徽、寧等州，進(jìn)攻浙東，那時宋景濂文章德行之名聞于天下，時浙江共有四人：
劉基青田人 宋濂浦江人 章溢龍泉人 葉琛麗水人
大將胡大海聞此四人之名，如轟雷貫耳，即將此四人之名奏聞。洪武爺龍顏大喜，即著使臣孫炎赍了金銀彩幣到于浙江，征聘四人到于金陵。洪武爺大喜道：“吾為天下屈四先生，四位先生何以教我？”當(dāng)下三人都各有所對，至宋濂道：“當(dāng)今豪杰爭雄，并無撥亂反正救生民之志，不過志在子女玉帛，多殺戮以行不道。今有意濟世安民，唯有‘不嗜殺人’一語，足以安天下于股掌之上?！焙槲錉敶髳?，遂創(chuàng)禮賢館以居四人：命劉基為國師，專主謀議之事；葉琛、章溢為營田司僉事；遂命宋濂為江南等處儒學(xué)提舉，授太子經(jīng)。你道一個草茅中窮酸之士，頃刻間做了太子的先生，可不是個非常之遇么？洪武爺時常召來講經(jīng)：或與他講《春秋左氏》，或論黃石公《三略》，或講《大學(xué)衍義》，或論治國大事。洪武爺大喜，真言無不合，似石投水也。
后來洪武爺即了帝位，改元洪武，四海歸心，萬國臣服，凡是頒行天下詔誥，賜與高麗、交趾、滿剌伽、占城等國詔書，俱是宋濂所作。四海九洲無不稱贊其文章之妙。洪武爺要修《元史》，知非宋濂不可，即命總其事，除翰林學(xué)士承旨知制誥。宋景濂遂率領(lǐng)一班兒文學(xué)之士，開局于天界寺中，經(jīng)七月而成。那時甘露降于宮中，洪武爺遂召宋景濂到于宮中，親將甘露傾于金鼎之中，金勺攪勻，賜與宋景濂飲道：“此和氣所凝也，能愈疾延年，故與卿共之耳。”宋景濂生平不能飲酒。八月七日，洪武爺遣內(nèi)臣召宋景濂飲以御酒。宋景濂道：“臣量淺不能飲，醉后恐失威儀?！焙槲錉?shù)溃骸暗嫶艘槐?，雖醉何妨。”宋景濂舉起杯來，欲飲還住者數(shù)次。洪武爺大笑道：“大丈夫怎生退縮如此？”宋景濂只得一飲而盡，果然大醉，行步歪斜。洪武爺大喜，遂叫侍臣取過黃綾一方，飽磨御香龍墨，隨賦楚詞一章道：西風(fēng)颯颯兮金張，會儒臣兮舉觴。目蒼柳兮裊娜，閱澄江兮水洋洋。為斯悅而再酌，弄清
波兮永光。玉海盈而馨透，浮瓊斝兮銀漿。宋生微飲兮早醉，忽周旋兮步驟蹌蹌。美秋景兮共
樂，但有益兮于彼何傷！
洪武八年八月七日書。賦罷，命宋景濂自做一首。宋景濂大醉，下筆不能成字。洪武爺遂以所書賜宋濂道：“卿藏之以示子孫，非唯見朕寵愛卿，亦見一時君臣道合，共樂太平也?！彼尉板ミ凳滓灾x。洪武爺遂敕侍臣《賦醉學(xué)士歌》以寵之，又道：“朕起布衣為天子，卿自草萊列侍從，為開國文人之首，世世與國同休，不亦美乎！”命太子選良馬賜與宋景濂，又為《良馬歌》以賜之。又命宋景濂集歷代奸臣事為《辨奸錄》，分賜太子、諸王。又命序祖訓(xùn)纂《大明日歷》，又為《寶訓(xùn)》五卷。洪武爺大喜道：“卿可為丞相，參輔朕之大政?！彼尉板サ溃骸俺紵o他長，徒以文墨議論事上，但可潤飾太平，豈能為丞相參大政乎？”頓首力辭。那時有上萬言書者，洪武爺怪其繁多，要問他以違制之罪，問眾臣道：“此奏何如？”眾臣見洪武爺天顏不悅，都道：“此臣大不敬，宜坐以誹謗之律?！鞭D(zhuǎn)問宋濂道：“卿以為何如？”宋景濂對道：“彼應(yīng)詔上疏本效忠無他，不宜坐以誹謗之律?！焙槲錉斠虼藦?fù)覽其疏，亦有一二可采之處，即大悟，罵眾臣道：“汝等皆激吾怒。若非宋景濂，朕幾乎誤罪言官矣?！焙槲錉敵７Q為“老宋”而不名。
宋景濂博物多聞，世無與比。洪武爺即帝位之后，感眾神明效力，遂建造十廟于南京以報其功，卻不曾建立關(guān)真君之廟。夜夢長髯赤面之神，身穿綠袍，手執(zhí)大刀，跪于殿前奏道：“臣漢時關(guān)羽也。陛下立廟，何獨遺臣？”洪武爺?shù)溃骸扒溆趪鵁o功。”關(guān)羽奏道：“陛下鄱陽湖大戰(zhàn)之時，臣舉十萬陰兵為助，何得言無功耶？”洪武爺點頭應(yīng)允，關(guān)真君叩謝而去。洪武爺感其英靈，遂特建英靈坊。宋景濂道：“諸神皆英靈，何獨關(guān)羽耶？”洪武爺因建于十廟中。那時急于建廟，其梁柱俱用柏木心為之，極其壯麗。洪武爺因問道：“關(guān)羽奇跡盛于何時？”宋景濂道：“臣讀天臺智者禪師傳曰：隋開皇十二年，智禪師至當(dāng)陽，上金龍池，月夜見二人威儀如王者，一人長而美髯豐厚，少者秀發(fā)，前致辭曰：‘予即關(guān)羽，漢末紛亂，時事相違，有志不遂，死有余烈，故王此山。圣師何以至此？’智禪師曰：‘欲于此地建立道場?！裨唬骸赴懳矣?，特垂攝受。此去一舍，山如覆船，其土深厚，弟子當(dāng)與吾子平建寺化供，護(hù)持佛法。愿師安禪七日，以待其成。’師既出定，湫潭千丈，化為平陸。棟宇煥麗，巧奪人目。神即受師五戒。師乃致書晉王廣，上《玉泉伽藍(lán)圖》。晉王廣即具奏，賜名玉泉寺，遂塑關(guān)羽神像于其側(cè)，以為伽藍(lán)神。至今顯靈也?！焙槲錉斢謫柕溃骸啊婢柗庥诤未?？”宋景濂道：“封于宋崇寧年間。時蚩尤神壞鹽池，帝敕天師張?zhí)摼刚訇P(guān)羽戰(zhàn)而勝之，鹽池復(fù)故，遂封羽為‘真君’。今所傳畫壁，尚有戰(zhàn)蚩尤故事。陛下乃天授神明，關(guān)羽陰兵助戰(zhàn)，固其宜也。”洪武爺嘗至淮水，見大鐵索系于龜山，訪問左右，云是縛水怪者。因問道：“水怪是何等形狀？還是何人所鎖？亦曾見古來經(jīng)典否？”宋濂道：“此事載在古《岳瀆經(jīng)》，大禹治水，三至桐柏山，獲淮、渦水神，名曰無支祁，形猶獼猴，力逾九象，人不可視。禹乃攝召萬靈，遂命‘庚 辰’之神制之。是時木魅、水靈、山妖、水怪奔號叢繞，幾以千數(shù)，‘庚辰’悉持戟逐去，遂鎖無支祈于龜山之足，淮水乃安。”洪武爺?shù)溃骸肮艁碓幸娭叻?？”宋濂道：“昔一刺史不信此事，用百牛拽鎖而起，果形如獼猴，其大非常。雪牙金睛，目光如電，大吼一聲，響若雷霆，而百牛俱沉入于水矣。”洪武爺大異道：“朕試一見之，何如？”宋濂道：“水神不宜見，見則恐損傷多人也。”洪武爺不聽宋濂之言，命軍士扯起鐵索，遂扯滿兩船，漸漸鐵索將盡，甚是沉重，遂命千人拔之而起，果似獼猴之狀，相貌甚兇。其神開目，見了洪武爺，大吼一聲，聲如霹靂，水波洶涌，仍舊突入水底。軍士船只，亦俱無恙。洪武爺急以羊豕祭之。后亦無他，蓋圣天子百靈呵護(hù)，水神自不敢放肆也。洪武爺方信宋景濂之言果然不誣，自此益敬信之焉。宋景濂曾患病，六日不進(jìn)朝，洪武爺問左右道：“老宋怎生數(shù)日不見？”左右道：“有病?！焙槲錉斏跏菓n疑道：“老宋純謹(jǐn)之士，不參以分毫人偽，侍予五年猶一日也。不知何故而有斯疾乎？”隔一日，又問道：“病勢曾減否？”左右道：“病勢未曾減?！焙槲錉攼湃唬骸盃柾鶄髅麣w養(yǎng)金華山中，父子祖孫歡然同聚，疾必易愈。愈后便造朝，國家文翰，庶有賴哉！”遂敕黃門內(nèi)官赍金銀束帛以賜之。皇太子亦遣內(nèi)臣存問，賜以繒幣白金之類。那時都不許乘轎，連丞相也不容。特命中書造安車，給健丁六人以載宋景濂。此真千古寵遇之奇也。
宋景濂歸到金華，果然父子祖孫相聚，病勢漸好，思量遍游山水，以散心適意，遂住于杭州南屏凈慈之慧日峰。那慧日峰原是他前生住居注《宗鏡錄》之處，到此甚是安適。一見了壽禪師之像，宛然見前生光景，遂作贊道：
我聞智覺大導(dǎo)師，進(jìn)修精明無與等。誦經(jīng)群羊來跪聽，習(xí)定鳥巢衣褶中。一旦撥開光明藏，
際天蟠地悉開朗。如揭日月照群迷，無有摘埴索涂者。諸法盡從緣生滅，此是佛語非我語，萬
別千差咸照了。道高非特被真丹，海外之邦猶企艷。金絲伽黎及藻瓶，遣使來施不復(fù)吝。我與
導(dǎo)師有宿因，般若光中無去來。今觀遺像重作禮，忽悟三世了如幻。靈山一會猶儼然，愿證如
如大圓智。
話說宋景濂在西湖凈慈寺感前世放生功德，盡將家中錢財并洪武爺所賞賜之物，都買飛禽之類、魚鱉之倫放生，與宗泐和尚并演福寺如玘和尚等終日講論佛法。那時佛法之盛，殆不可言。一日到虎跑寺閑耍。那虎跑寺是唐朝元和十四年性空大師來游此山，見山色秀麗，遂結(jié)庵此地。后因無水，要遷居別處，忽然見數(shù)個金甲神人稟道：“自師父來此，我輩眾神都受大師之益。大師若去，我輩何所皈依？若是無水，不必憂慮。南岳童子泉，我輩明日當(dāng)遣二虎移此一股泉來也?！贝稳眨欢⑴叵鴣?，以爪扒山，山泉涌出，甘洌異常，為南山第一泉。性空大師因此留住，建立寺苑，名“廣福定慧禪院”，俗名虎跑寺。蘇東坡來做杭州知府之時，有“虎移泉眼趁行腳”之詩，蓋紀(jì)實也；又有詩題于石碑之上。話說當(dāng)時宋景濂來游虎跑，主僧定嚴(yán)戒是個有道之僧，聞得宋景濂前生是壽禪師，與佛門大增光彩。見宋景濂來，遂號召眾僧都披了法衣，到泉邊念咒，那泉果然如珠一般洶涌而出。宋景濂遂做銘一首以見其奇。有詩為證：泉因性空出，又因壽師涌。
泉水本無心，蓮花兩足捧。后來洪武爺知宋景濂病愈召他入朝，龍顏大喜，日與講陳治道，凡郊廟山川、社稷祠祭、律歷、國家大典禮，俱命宋景濂裁定，文名天下。日本國王奉黃金百金，要求宋景濂做一篇文章。宋景濂不肯做，封還原金。洪武爺?shù)溃骸霸跎慌c日本國做文章？”宋景濂道：“堂堂天朝，受小夷之金，與他做文字，成何體統(tǒng)？”洪武爺大喜，把御手撫宋景濂之背道：“今四海華夷皆聞卿名，卿不可不自愛。”宋景濂奏道：“皆仰賴陛下之威靈耳。”洪武爺大笑，賜以御宴酒肴，歡飲而罷。自此恩寵無比。后來歸于金華山中，洪武爺御制詩二句以餞之，道：
白下開樽話別離，知君此后跡應(yīng)稀。
宋景濂續(xù)吟二句，道：
臣身愿作衡陽雁，一度秋風(fēng)一度歸。
洪武爺大悅，賜白金錦幣文綺，道：“與汝作百歲衣也?！焙槲錉斒汲醪恍欧鸱ǎ忠蛘阄魉略褐T僧廣有錢糧，不守戒律，飲酒食肉，奸淫婦女，往往做出。洪武爺大怒，因南京造城工役，盡發(fā)僧人為役，死者甚多。馬皇后諫道：“度僧本為佛法。僧家不守戒律，自有報應(yīng)。何苦強充役夫，害其性命？”洪武爺雖有幾分轉(zhuǎn)念，還不甚回心。后來又因金山寺和尚惠明奸計謀奪良家婦人之事，一發(fā)大怒，遂起鏟頭之令，幾乎滅除了佛教。感得一位圣僧簸弄神通，鏟了一顆頭，又鉆出一顆頭來。如此三五次不止，方知佛法神奇，不可掃除。遂問宋景濂道：“怎生佛門有如此奇特之事？”宋景濂道：“從來佛教不可除滅。昔日宋太祖定天下之后，想此一門，最為無益，有滅除佛教之意。一日出宮私行，見一醉僧睡于地，嘔吐狼藉，臭穢不堪，眾人皆繞而觀之，人人厭穢。宋太祖大怒，便欲滅除佛門。醉僧驟然走起，從后追來，于僻靜之地，奏道：‘陛下為天下生靈之主，怎生出宮私行，以賈患害？’宋太祖大驚失色，知是圣僧，急急進(jìn)宮，命兩黃門召此醉僧進(jìn)見，而醉僧已去，無可尋覓，但見地下所吐之物甚香。兩黃門官遂以手扒此土，掬而進(jìn)之。宋太祖視之，則片片皆旃檀香也。方知果是圣僧顯化，遂起崇信三寶之心。從來有王法以治明、佛法以治幽，儒、釋、道三教不可偏廢?！焙槲錉?shù)溃骸叭粍t佛經(jīng)何經(jīng)最佳？”宋景濂道：“《般若多心經(jīng)》及《金剛》《楞伽》三經(jīng)，發(fā)明心學(xué)，實迷途之日月、苦海之舟航?！焙槲錉斔烀〈巳?jīng)來看。洪武爺天聰天明，宿世因緣，御目略略披覽，便已心領(lǐng)神悟，道：“此等實與儒家言語不異，更有何人可為注解，流布海內(nèi)，使諸侯卿大夫，人咸知此義。縱未能上齊佛智，若能禁邪思、絕貪欲，亦可為賢人君子矣?！彼尉板サ溃骸罢憬瓘缴阶阢詈蜕信c演福寺如玘和尚俱確守戒律，精通經(jīng)典，可當(dāng)此任。”洪武爺遂召此二位和尚到京，親見于奉天殿，問以佛法大意，奏對稱旨。遂命住居于天界寺中注此三經(jīng)。冬十月起到明年秋七月，三經(jīng)注完投進(jìn)。那時洪武爺御西華樓，看了此注大悅道：“此經(jīng)之注，誠為精確，可流布海內(nèi)，使學(xué)者講習(xí)焉?！弊阢罹蛯⒋私?jīng)刊刻于天界寺中，宋景濂為之作序，流傳海內(nèi)。
洪武爺因元朝末年干戈四起，殺人多如麻，每到天陰雨濕之后，鬼哭神號，其聲啾啾，甚是凄慘。洪武爺哀憫眾生，遂詔江南有道僧人十人，就于蔣山太平興國禪寺啟建道場，普度眾生。洪武爺親自宿于齋宮，一月不食葷血，先教丞相汪廣洋等移書城隍之神。至期洪武爺親臨道場，身登大雄寶殿，禮拜如來世尊。左右各官擎著花香燈燭、幢幡寶蓋、明珠寶玉虔誠進(jìn)獻(xiàn)，那奏的佛曲：
《善世曲》《昭信曲》《延慈曲》《法喜曲》
《禪悅曲》《遍應(yīng)曲》《妙濟曲》《善成曲》
洪武爺焚香禮拜已畢，遂聽法于徑山禪師宗泐，受毗尼界于天竺法師慧日，又命宣咒“施摩伽陀斛法”。是日圣意虔誠，感得云中雨五色子如豆一般。有的說是娑羅子，有的說是天花墜地之所變。初時大風(fēng)晝晦，雨雪交作，至午忽然開霽。洪武爺大悅，又命秦淮河點水燈萬枝。及道場已畢，那時已是半夜。洪武爺擺駕還宮，隨有佛光五道從東北起直沖至霄漢，貫月燭天，良久乃沒。萬姓都見，無不歡悅，盡感嘆圣德之格天也。宋景濂親隨法駕，遂做一篇文字以紀(jì)其勝，名《蔣山廣薦佛會紀(jì)》。洪武爺見宗泐和尚甚好，遂要他蓄發(fā)為官，宗泐再三不愿，遂教他到西域去取經(jīng)?？垂?，你道西域取經(jīng)從來只有唐三藏，宗泐和尚又沒有個徒弟象孫行者騰云駕霧這般手段，做個幫手，卻怎生去取得經(jīng)回？他奉著圣天子旨意，大膽放心而去，一心只是持著準(zhǔn)提佛母之咒，靠著龍?zhí)旄１?，絕無退悔之心。走出塞外，茫茫蕩蕩，不知經(jīng)了多少險惡山林、豺狼虎豹之處。有詩為證：昔日唐僧去取經(jīng)，明朝亦有取經(jīng)僧。
兩僧為法捐軀命，始信禪門龍象能。
話說宗泐來到塞外，一望都是高山峻嶺，黃茅白草，終日與豺狼共處，夜夜與妖鬼同眠，好生辛苦。每到危險之時，持著咒語真言，便絕處逢生，死中復(fù)活，蛇虎避跡，鬼怪潛形。忽然遇著一個老和尚，白發(fā)盈頭，牽著一匹黑犬。宗泐上前打個問訊，問他西域取經(jīng)之路。老和尚搖著頭道：“隨你走到頭白，也還不能夠走得到哩！”宗泐道：“弟子 奉著當(dāng)今皇帝圣旨，要往西域取經(jīng)，萬望老師父指教?！崩虾蜕械溃骸靶莸米钥?，枉自勞心。隨你怎么樣，莫能得到西域，快可轉(zhuǎn)身。俺有一部《文殊經(jīng)》，并一封書獻(xiàn)與皇帝?！弊阢钍芰耍鬃鞫Y，早已不見了這個老和尚。抬起頭來，見老和尚變成文殊菩薩，黑犬變成青獅，五色祥光圍繞，直上西方而去。真持咒之力也。有詩為證：
宗泐西方去取經(jīng)，持咒虔誠現(xiàn)佛靈。
妙義無邊能廣大，勸人作急念醒醒。
宗泐大驚，倒地作禮，遂轉(zhuǎn)身而回。漸漸到于南京，進(jìn)見洪武爺，備述緣故，獻(xiàn)上經(jīng)書。洪武爺先拆開書來一看，卻是當(dāng)年初登寶位做水陸道場御手親書表文一道也。當(dāng)年已經(jīng)爐中焚化，不知怎生紙墨如故，真正神鬼莫測之事。洪武爺大驚，方知真是文殊菩薩下降。因此大弘佛法，皈依三寶，供奉此經(jīng)。后來馬皇后升天，舉殯之日，天大雷雨，洪武爺心中甚是不悅。宗泐隨口誦一偈道：
雨落天垂淚，雷鳴地舉哀。
西方諸佛子，同送馬如來。
宗泐誦罷此偈，但見雷收雨止，天地清朗，日月還光。洪武爺大悅，遂得成禮而回。因此待宗泐甚厚，常稱之為泐翁，后住于杭州中天竺。但宗泐雖是佛門，卻好說那儒家的話，宋景濂雖是儒家，卻又專好說那佛門的話，生平凡做有道僧人的塔銘，共有三十余篇之多，若是無道德的和尚要強求他，一字也不可得。僧家以宋景濂之文如珍寶一般敬重。洪武爺常稱贊這兩個道：“泐秀才，宋和尚?！焙槲錉敶箨U佛法、講明經(jīng)典者，雖是天聰天明、宿世因緣，亦因此二人輔助之功也，真不負(fù)西來救世之意矣！后來二人都以持準(zhǔn)提咒之故，得證西方果位。有詩為證：
壽師轉(zhuǎn)世為文人，仍是金剛不壞身。
宗泐西來應(yīng)有意，共扶佛法表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