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屏角相郎緗管，江陰貧家女也。工詞翰，兼好讀相人書，決人禍福多奇中。年及笄，母氏將字之。緗管鸛曰：“兒相薄，不宜主入中饋。母誠愛我，但賦小星可矣?！蹦敢云溲远嘀?，許之。而爭聘者，日踵于門。母氏令從簾隙以窺，俱不當意，母曰：“癡婢，眼太高。若輩中寧無一有福兒郎耶？”緗管曰：“非此之謂也?！蹦冈懼瑴I盈盈欲下，遂置不問。
滸溪洪生，才士也。愛君山之勝，客于江陰。聞緗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適簸錢屏角，望見之。入謂母口：“堂上客，真兒偶也?！蹦赋鲆姡Z之而去。繼問曰：“是子相若何？”緗管曰：“氣清骨秀，非紈袴中人也。然太清則薄，太秀則削，恐不永年耳?！蹦搞等辉唬骸氨思炔粔?，汝何獨有取也？”緗管泫熱曰：“兒昨攬鏡自照，柳眉侵月，梨靨添渦，三午后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祿適合，違之不吉。母氏幸勿憂也?！崩^而洪別營金屋，擇日以禮迎之。結(jié)褵以后，相得甚歡。洪善繪事，長箋短幅，酬應(yīng)不遑。甫－脫手，緗管即題詩其上。猶記其《題并頭蓮》－絕云：水云鄉(xiāng)里見溫柔，多少癡娃蕩畫舟。
江上孤鴛勞寄語，背花飛去莫回頭。
傷心之讖，見乎詞矣。
日坐花下，折短箋作觴政，有并蒂花，并頭花，連理花，葉底花諸名色。拈得者，道《葩經(jīng)》兩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則，駢兩指擊腕為罰。緗管拈得并蒂花，曰：“庶幾夙夜，妻子好合?！焙殛嵌υ唬骸耙购弦徽Z，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繼拈得并頭花。洪曰：“宜爾室家，男子之祥。”緗管曰：“宜男有慶，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復(fù)仕耳！”復(fù)拈得連理花。緗管曰：“道阻且長，春日載陽?！焙樵唬骸伴L春兩字，連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葉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本|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譜，君何以第二字聯(lián)合？”洪笑曰：“此乃所謂葉底花也。”已而問曰：“卿前言并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幾許？”緗管口：“駕彼四牡，顏如渥丹。朝宗于海，蔽芾甘棠。想盡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聯(lián)?！本|管請問其說。曰：“亦孔之將，彼黍離離?！本|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歡會正長，何至說著將離？”倚欄癡立，凝眸欲涕。洪方溫言勸解，而家中催歸符至矣！迫于父命，不獲已，草草束裝而別。緗管自洪之去，妝樓長闔，粉匣都收，終日對鏡沉吟，自觀氣色。一日，擲鏡大哭，急呼母氏為制缞绖. 母曰：“兒癡矣！洪家郎去后，且無一紙病書，何以決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緗管曰：“以兒氣色征之，斷不爽也?！蹦附K不許。易以練裙素服，而個中日夕，惟以眼淚冼面而已。
不匝月，訃音果至。毀容絕粒，幾不欲生。有客將洪父命，憐其少寡，恤以數(shù)百金，勸令改適。母商諸女。緗管艴然曰：“是何言！我報郎于生者日短，報郎于死者日長。且我之為孀歸，于相信之；我之為節(jié)婦，亦于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于雪，而作東風別嫁者哉？”客驚嘆而去。述諸洪君之父，人韙之，遂買舟具乘，迎歸于家。
妯娌間有乞其談相者，緘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詩，競出素縑索句，俱以病辭。曰：“女子有才，終歸無福，舊時結(jié)習(xí)，懺除盡矣！”惟小鬟竊其《題洪君遺畫》傳示其侄詔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紅香白滿欄桿，一段春光畫里看。
展向秋窗渾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
此雖吉光片羽，而讀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鐸曰：“《唐書》載袁天綱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內(nèi)，而頭有生骨，恐至損壽。今傳此法于閨中，以為擇婿張本。短緣適合一語，卓然定鑒也。茍廣其術(shù)，潘騎省《寡婦賦》可無‘忽以捐背’之恨。”
筆頭減壽
中州女子鄭蘭芬，幼失怙。母鐘愛之，日令坐書塾中。牙簽錦軸，縱橫滿案。母常戲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但牝而不牡耳！”蘭芬答曰：“只要馳騁詞壇，猶勝劉家豚犬也?！庇墒情|閣之名，噪聞里黨。
嘗作《錢》卦曰：“錢，利用貞。象曰：‘錢方正位乎內(nèi)，圓正位乎外。方圓正，天地之大義也。錢有孔方焉，家兄之謂也，兄兄弟弟，父父子于，夫夫婦婦，而錢運亨。運亨，而家道定矣?！笤唬骸鹱曰鸪?。錢，君子以內(nèi)有物，而外有光?！蹙?，閑有錢，悔亡。象曰：‘閑有錢，來未正也?！?，無攸遂，在中柜，貞吉。象曰：‘六二之吉，順以藏也?！湃?，錢神嚆嚆，悔厲吉。錢奴嘻嘻，終吝。象曰：‘錢神嚆嚆，將失也；性奴嘻嘻，失家業(yè)也?！?，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積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錢，勿恤吉。象曰：‘君子有錢，交相愛也?！暇牛泄偻?，終吉。象曰：‘威如之吉，發(fā)身之謂也?！鳖迪阈煨⒘d入《蕉窗剩話》，談?wù)咂G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擷花園亭，久不至。蘭芬遣其第五兒跡之，知為仆廖二所窘。復(fù)仿《五子之歌》作《規(guī)婢書》嘲之曰：“阿康尸位，以逸豫，荒厥職，同人咸貳。乃盤游無度，戲于寂寞之園。有窮廖二，因人弗見，狎于庭。厥弟五兒，奉主命以從，徯于園之次。五兒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齊家有訓(xùn)，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不聽予，一時兩失。禍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爾眾，慷乎若鐵索之馭六馬。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訓(xùn)有之，內(nèi)作盜荒，外作淫荒，甘懶嗜頑，鉆穴逾墻。有一于此，未有不亡?！淙唬骸┪腋咛?，有此義方。汝悖厥訓(xùn)，亂其紀綱，乃底滅亡?！渌脑唬骸∥∥抑鳎患抑?。有禮有法，貽厥后人。吟詩誦賦，昔人則有。荒墜厥緒，誨淫絕恥?！湮逶唬骸畣韬艏睔w，予懷之悲，人實誑女，女將疇依？郁陶乎予心，頗厚有忸怩。茍悔厥過，來者可追。’”從巧思慧舌，大率類是。
一夕，坐燈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數(shù)行，腕酥體倦，伏兒而寐。瞥至一殿，上橫一金額，曰：“六經(jīng)大文章處”。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數(shù)輩，校書兩隅。一人捧冊上曰：“此揚子云擬《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歷五傳。王弼主理，京房主數(shù)，總未盡探其奧，若輩何能妄擬！且渠已屈身新莽，雖有草玄奇字，不足觀也?！庇郑松显唬骸按藦埌詡螘??！鄙献咴唬骸啊稌纷猿鲷敱?，古文不傳久矣！梅賾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張霸何人，輒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廣微《補亡詩》?！鄙献咴唬骸懊x選詞，亦頗不乖詩教。然魚游清沼，鳥萃乎林，純是晉人口角。何得妄攀風雅！”又一人上曰：“此劉歆集禮?！鄙献咴唬骸昂娱g贗本，辨者實難?！犊脊ぁ芬挥洠魇菨h懦私擬，以補冬官闕略?！庇郑松显唬骸按撕涡荨洞呵飩髀浴??！鄙献咴唬骸肮蚰?，左氏膏盲，谷粱瘸疾，直妄人說夢耳！”又雜陳刪魯淪、非盂子等書。上座者勃然怒曰：“擬莊反騷，尚屬小儒弄筆，乃割裂圣經(jīng)賢傳，妄肆譏彈，當付拔舌獄，以彰孽報?！毖晕匆?，一人趨座匍伏。上座者曰：“鄭夾漈，爾欲何言？”逡巡而對曰：“康成輔翼圣經(jīng)，自謂有功名教。不料閨中末裔，點竄經(jīng)文，作為游戲，奈何？”上座者曰：“此侮圣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閨閣無知，折其壽算，以贖前愆。”
時蘭芬潛伏殿外。聞其言，心驚魄悸，下階一蹷，豁焉夢醒。燈下燒其舊稿，深自懺悔。后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實侮圣言之報也。我輩以文為戲，能不舍旃！
鐸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粲花妙舌，艷絕干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樁公案發(fā)也？吾家湘人，曾作《閨中月令》，有‘口脂解凍，簾衣化為鉤。衣潤溽暑，粉雨時行’等語，亦見慧心、而紅箋猶濕，黃土旋埋，自貽伊戚，夫復(fù)何尤？附記于此，為之－嘆！”
討貓檄門人黃之駿，好讀書。左圖右史，等諸南面百緘。豢一貓，用以防鼠。視其色，斑斕如虎，群以為俊物。置諸書架旁，終日憨臥，喃喃吶吶，若宣佛號?；蛟唬骸按四罘鹭堃?。”名曰佛奴。鼠耗于室，見佛奴，始猶稍稍斂跡，繼跳粱失足，四體墮地。佛奴撫摩再四，導(dǎo)之去。嗣后眾鼠懼無畏意，成群結(jié)隊，環(huán)繞于側(cè)。
一日，踏肩登背，竟嚙其鼻，血涔涔不止。黃生將乞刀圭以治。予適過之，叱曰：“畜貓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職也。反為所噬，是失體也。正宜執(zhí)鞭棰而問之，何以藥為？”命生作檄文討之，予為點定。其檄曰：
捕鼠將佛奴者，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學(xué)雪衣娘之誦經(jīng)，冒尾君子之守矩?；帟儜?，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鑿壁。甚至呼朋引類，九子環(huán)魔母之宮，迭輩登肩，六賊戲彌陀之崖。而猶似老僧入定，不見不聞，傀儡登場，無聲無臭。優(yōu)柔寡斷，姑息養(yǎng)奸，遂占滅鼻之兇，反中磨牙之毒。閻羅怕鬼，掃盡威風，大將怯兵，喪其紀律。自甘唾面，實為縱惡之尤，誰生厲階，盡出沽名之輩。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陣，整蔡州騾子之軍。佐以牛棰，加之馬索。輕則同于執(zhí)豕，重則等于鞭羊。懸諾狐首竿頭，留作前車之鑒；縛向麒麟檀上，且觀后效之圖。共奮虎威，勿教兔脫。
鐸曰：“昔萬壽寺彬師，以見鼠不捕為仁。群謂其誑語，而不知實佛門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鋤惡扶良為要。乃食君之祿，沽己之名，養(yǎng)邑之奸，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門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誅者矣！”祭蠹文萬卷樓，表叔蔣觀察藏書地也?；掠斡陂}，經(jīng)午閉置。后告假歸籍，曝其卷帙，半為蠹魚損壞。因命童子拽捕，盡殺乃止。是夜，樓中萬聲齊哭，幾于達旦，主人患之。予適借榻松韻軒中，因作文以祭曰：
嗚呼，蠹兮！秉蟲之性而不集于膻，得魚之名而不躍于淵。遨游乎文章之府，托翰墨以為緣，爾何不學(xué)白蟻之鉆礦，與青蚨之化錢？謂書香之我嗜，愿銅臭之長捐。吾聞爾祖脈望，羽化登仙。以詩書為弓冶，期無墜乎家傳。營書作穴，耕字為田。雖食古而未化，鑒其志之可憐。何期主人好事，物運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盡族而并殲。蕓窗播毒，書林抱冤。識召禍之有基，吾請言其固然。穿經(jīng)史以太鑿，斷詞義而不連，既毀章而裂句，亦脫簡而殘編。隱微軀于藝苑，肆魚肉之饞涎，等斯文之蟊賊，遂獲罪于圣賢。彼刀筆小吏，案牘窮年，竊爾生平之一字，輒舞文面弄權(quán)。爾宜悔悟，自省其愆。非主人之嗜殺。乃孽報之在天。賦草一束，墨汁半船，爾其享之，在此靈筵。勿為厲于龍蛇壁上，待轉(zhuǎn)丸于蜣螂糞邊。筆冢累累，卜爾長眠；硯田膴膴，表爾新阡。招青蠅之吊客，驅(qū)螻蟻于下泉；果游魂之無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畢，而樓中之響寂矣。
鐸曰：胥吏舞文，謂之衙蠹，而讀書中無是名也。然借文字為護符，托詞章以獵食，皆可謂之書蠹?；蛟唬骸按说仍~義不連之輩，名曰書蠹，猶屬過譽?！?br>隔牖談詩
水繪園，辟疆冒氏集諸名士禊飲處，今廢為禪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皋，賃僧屋以居。生負奇氣，為沈晉齋，王西園諸前輩相器重，益自喜。嘗作述懷詩，有“我豈妄哉聊復(fù)爾，臣之壯也不如人”之句。予適見之，曰，“此宋元派也?！鄙鷼獠豢舷?，轉(zhuǎn)以詩學(xué)源流相詰問。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誨耶？”拂袖竟出。
予獨坐燈下，半炊許，暗中聞嗤笑聲。叱問為誰，應(yīng)曰：“予此間地主冒巢民也，與王桐花、崔黃葉、陳迦陵輩，魂游于此。汝吳下阿蒙，輒敢高持布鼓，過我雷門，倘一言不智，定當麾之門外?！庇柙唬骸懊跋壬H魂無恙乎？如不見棄，乞垂明問?！币虼舐曉唬骸肮旁娨院螢樽冢俊睉?yīng)之曰：“四言以三百篇為法。而太似則剽，太離則詭。故束皙《補笙詩》，未脫晉人俊語。五言自西京迄當涂、典午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陳之際，體卑質(zhì)喪。至唐陳伯玉輩，掃除顯慶、龍朔之弊，獨標風格。七言權(quán)輿《大風》、《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頗尚氣韻，李、杜出而始極其變。后有作者，等諸自鄶無譏可也?！痹唬骸敖w以何為宗？”應(yīng)之曰：“陰、何、徐、庾，五律之先聲也。延清、云卿，揣聲赴節(jié)，后來居上。王、盂以淡遠并轡，李、杜以壯麗分鑣，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軌也。賓客、儀曹，態(tài)濃意遠，宗風克紹。浣花如鯨魚掣海，青蓮如健鶴摩天。至絕句，羌無故實，須求味于酸咸之外。雖工部高才，未傳佳作。不得謂‘黃河遠上’、‘葡萄美酒’，獺祭者可學(xué)步也。”言未竟，忽厲聲高喝曰：“我漁洋老人，論詩六十余年，以少陵詩史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廢學(xué)？”因笑曰：“公一代詩壇，千秋史學(xué)，何敢妄議？但《落鳳坡吊龐士元》，此題尚宜斟酌?！闭终撻g，有自稱崔不雕者，自稱陳其年者，嘩然縱辯。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黃葉’著名，然‘丹楓’兩宇，辭義雷同。想君生平杰作，惟‘春水’、‘桃花’一聯(lián)，差堪與‘芍藥’、‘薔薇’抗衡耳！至檢討公《迦陵詞集》，允堪追步辛、蘇；而梅花百首，亦止賺得云郎捧硯，未必與‘枝高出手寒’之作，問聲競響。”而諸人猶紛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與得一輩詩人，到底樸巢一炬，餓填溝壑，惜哉！”
轉(zhuǎn)盼間，胡生長笑而來，曰：“先生不屑教誨，今已盡聞臺命矣?！鄙w生欲聞予狂論，詭囑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獪伎倆耳。予大笑。生執(zhí)贄門下兩載，談文之暇，旁及詩賦詞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為友人竊去。劉又酷似其師，信然。鐸曰：“邊孝先曾為弟子解嘲，此則更同賓戲矣。師狂而弟子亦狂，師懶而弟子亦懶?？癫豢蓪W(xué)，懶更不可學(xué)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br>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為鍵關(guān)計。庵即冒園故址也。時夫于亦客如皋。水執(zhí)贄門下，相依兩載。丙申冬，挈家南來。遠隔師門，忽忽十有一年。歲戊申，夫子司鐸吾祁。越兩年，水自豫章歸，晉謁圅丈。又明年，召入學(xué)舍，授以燈火，坐我春風者，殆無虛日。暇時，請觀詩文全稿，并樂府套曲請大制，悉辭以散失。惟檢行篋，得《諧鐸》五十余條，出以示水。卒讀之，遂進而請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于諧以自隱，如古之東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為遒人之徇耶？”比蒙許可，追憶舊聞，摭彩近事如干條，厘卷十二。斯條亦系開雕時補入者。記此見師弟淵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貧學(xué)蕪，筆札依人?；厥讋儆危殉勺驂?。嗟華年之不再，愧壯歲之無聞，其孤負吾師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業(yè)胡文水謹志。
垂簾論曲
李秋蓉，吳江徐公子寵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學(xué)，著傳奇，挾數(shù)種夸示徐公子。方談?wù)撻g，而屏后笑聲忽縱。生又按拍而歌，屏后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師在座，理宜敬聽。嘻嘻出出，是何意態(tài)？”曰：“個兒郎煞不曉事。為我設(shè)青綾步障，斥之使去?！?br>亡何，有女子坐簾內(nèi)，請客相見。生隔簾揖之。問曰：“君所制傳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場劇本，有南有北，且鄉(xiāng)南北合套之出。是非異曲同工，何能號稱制譜？”曰：“君知北曲異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聲，北曲止有三聲，以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之內(nèi)。制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調(diào)，誰不知者？”曰：“君知北曲異于南者，僅在入聲，而亦知平、去兩聲，尚有不合者否？”曰：“未聞也?！焙焹?nèi)者笑曰：“君真所謂但知其一，莫知其它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讀為蟲。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讀為妒。如此類者，難更仆數(shù)。且北之別于南者，重在去聲。南曲以揭高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結(jié)實。揣聲應(yīng)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鄙唬骸耙豁嵵?，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東鐘韻，而東字聲長，終字聲短，風字聲扁，宮字聲圓。共一江陽韻，而江字聲闊，臧字聲狹，堂字聲粗，將字聲細。練準口訣，擇其宜而施之，制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繼而間曰：“君所遵何譜？”曰：“遵《大成九宮》，句繩字準，不敢意為損益?！痹唬骸八浜螌m？”生嘿然不語。
簾內(nèi)者曰：“分宮立調(diào)，是制曲家第一入手處。富貴纏綿，則用黃鐘；感嘆悲戚，則用南呂。一隅三反，諸可類推。否則指冰說炭，縱審音不舛，而對景全乖，制曲者之大病也。其它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自在神明于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聲歸韻，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于作者矣?！?br>生大駭，顧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勝張紅紅記豆多矣。”言未畢，一人卷簾而出。視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學(xué)夫人，本領(lǐng)止此。否則娘子軍來，汝能無受降面縛乎？”生大窘，喪氣而出。后公子父靈胎先生，彩閨中緒論，著《樂府傳聲》一卷行世，度曲家奉為圭臬云。
鐸曰：“考《樂譜。鹿鳴》之詩，首章我為蕤，有為林，嘉為應(yīng)，賓為南，次章我為林，有為南，嘉為應(yīng)，賓為黃，則諸律可以互通。天下無一定宮調(diào)，而度曲家必斤斤于工尺之間，豈今之樂異于古之樂歟？抑遷字就調(diào)，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婁東陳岳生，筑別業(yè)蓮橋之西。工甫竣，家人嘩傳有鬼。陳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見青衿者四輩，結(jié)隊而來，滿口吟哦，四肢俱帶腐氣。一老者年約五十，一四十許，其兩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緣風雨敗興，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題一角文藝之優(yōu)劣？”三人曰：“諾。”老者袖中出紙圓數(shù)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視之，蓋“視其所以”全章題也。懷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許人聯(lián)坐其右；下一案，兩少年據(jù)之。四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吚吚唔唔，約兩時許。老者笑曰：“今夕文機鈍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聯(lián)座者曰：“仆亦與翁相等?！崩险呷∫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甭?lián)坐者請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聯(lián)坐者大嘆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厘千里。君所以長居五等，而仆儼然附四等末者，實以題無剩義耳?！毖粤T，童頗自負。繼視兩少年，竟無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興。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間嚴刑酷罰，無過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惡生樂死首，謂幸逃得此難耳。乃復(fù)無病自尋鴆藥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過矣。如君言，真第一安樂法也?！倍硪娨恍≠讚鸀⒑兄?。少年曰：“枵腹談義，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飲。”因陳酒肴幾上，團坐大嚼，頃刻都盡。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無物，只合作灑囊飯袋也?！彼氖S人曰：“食肉健飯，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見其入而不見其出耳?！毖砸眩鞔筻?。亡何，小僮斂酒具幾，四人共訂后期，醉飽而去。陳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類，無夕不擾。
時值歲試，學(xué)師遣門斗奉憲牌下鄉(xiāng)傳考。夜過蓮橋，投止陳墅，以憲牌置案上，擁被竟臥。四青衿嘩然入座，高淡闊論，旁若無人。忽老者趨近案頭，見憲牌，大驚曰：“催命符又至矣！”眾環(huán)視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輩生前，緣此碎心裂膽，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漢，何憂巨鹿之戰(zhàn)，災(zāi)及壁上觀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語。冥府近有新例，陽世歲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盡赴修文殿歲試。優(yōu)者受上賞，劣者押入刀山獄，刳剔腸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變，再三求計。老者曰：“此原非安樂土。君等欲免此難，且各棄儒巾，卸儒服，于地獄黑暗處，埋頭項五六百年，俾持牒者無可搜捕，或可脫離苦海也！”眾皆轉(zhuǎn)懼為喜，解農(nóng)脫帽裹負之，隨老者踉蹌遁去。門斗異之。明日，述其事于陳。陳大快，并錄憲牌一通，黏諸壁上。自后，青衿輩竟不復(fù)至。
　
鐸曰：“曳白秀才，森羅殿猶防對策，矧敢金門待詔耶？固知李昌谷應(yīng)制玉樓，惟平日嘔得心肝乃敢赴緋衣之召耳！”
妙畫代良醫(yī)蜉溪潘琬，字璧人，美儀容，有玉樹臨風之目。妻尹氏，艷而妒。
　
潘謹守繩墨，跬步不離繡闥。潘有別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數(shù)株，每當含苞未吐之時，隱度其兩鬟插戴處，往向枝頭芟剪，及花放，折歸助妝，長短疏密適合。尹嘗執(zhí)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語花也，勞卿手折，益娬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戲呼潘曰“掌花御史”。后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過別墅，適海棠盛開。尹凴欄凝睇，觸緒縈懷，忽忽若迷，歸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繪事，聞之曰：“此心疾也，吾當以心藥治之。”遂寫海棠數(shù)十本，貌潘生科頭其下。旁繪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執(zhí)花在手乞潘生代為插鬢者，有狎坐膝頭戲以花瓣擲生面者。畫畢，竟詣牀頭，詢姊近狀。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時，曾浼弟畫行樂圖一卷；恐姊見嗔，久留弟處。今巳埋骨泉下，諒姊見原，特歸趙璧?！币虺鰣D授尹。尹諦視久之，面忽發(fā)赪曰：“薄幸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誤矣！男兒離繡幃三尺，便當跳入云霄。是非粱伯鸞，誰能謹守眉案？況已往不咎，聽之可也。”尹憤然作色曰，”若是，則死猶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勸而退。由是心疾漸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圖投之于火，并督家人，各持斧鍤前往別墅，盡伐去海棠之樹。
鐸曰：“此袁倩醫(yī)鄱陽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與阮宜婦砍桃何異？劉孝標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猶為膽落?！?/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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