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雪奇仇淫兇授首　報私憤名妓蒙冤

話說黃衫客見秦應(yīng)龍平時造孽多端，今夜又迭用暗器傷人，居心太毒，若再容他在世，貽害何窮，因祭飛劍取他。此劍共有兩柄，一雌一雄，名飛龍劍，乃取孽龍利爪在丹爐中用陰陽水、文武火煉成，鋒利無比。不用他時，依舊黃沖沖、尖越越的，兩片龍爪一般。運動時，每柄有三尺余長，二寸余闊，左盤右繞，前起后落，夭矯非凡，令人逃避不得。應(yīng)龍一見，魄散魂飛，那身子不由下縮做一團，在地亂滾。黃衫客既將飛劍困住應(yīng)龍，且不殺他，先把一鳴傷口看過，又看了素云的傷，喜得多在實地，不甚緊要。伸手在懷中取出金創(chuàng)起死回生丹，先令一鳴服下，又分一半交給紅線遞與素云，又傾出些獺髓膏來，將二人的傷口敷好。說也奇怪，頓時痛止腫消，神清氣爽、紅線深贊丹藥之靈。
惟是那秦應(yīng)龍圍困得時候久了，早有無數(shù)軍兵聞知主帥被難，爭來搶救。只怕的是劍光霍霍，那一個敢拼命上前。應(yīng)龍在劍光中大嚷大喊，黃衫客與紅線見此光景，又是可恨，又是可憐。素云、一鳴滿心歡喜，仗劍在手，奔至身旁，高喊：“萬惡兇徒，不想你也有今日?！彼卦剖制饎β?，將頭割在手中。一鳴也是一劍，把腰斬為兩截。尚要舉劍砍他一個千刀萬剮之時，黃衫客與紅線止住道：“善哉，眷哉！論秦應(yīng)龍作孽彌天，斬作肉泥也不為過。但古人云：『人死怨消?！荒愕绕娉鹨褕?，也就罷了，還勸你們勿為已甚為是?！倍耸际樟藢殑?，反一個想著父母兄弟，一個想著萬峰與眾團丁，好生凄慘，止不住淚下如雨。
黃衫客見殺了應(yīng)龍，起手向劍光一指，收回仙劍，從容向眾軍兵道：“你主帥罪惡貫盈，理應(yīng)自作自受。今貧道等為民除害，與你等眾兵無干，快些各自歸營，并將你主帥的尸身埋葬，以后務(wù)要勉為良善，勿蹈奸淫，以致受此慘報。這就不負貧道等一片救世苦心了?！北姳〕跻娭鲙浺阉溃瑖樧鲆欢?。如今聽這言語，并無加害之意，始各放大著膽，共謝不殺之恩。然后把秦應(yīng)龍的尸身搬入大營而去。黃衫客見眾兵已退，又想：“秦應(yīng)龍雖然奸惡，究是朝廷統(tǒng)兵大員。這事鬧得大了，眾兵丁明日終須報官緝兇。紅線與白素云在截云山，不過師生兩人，到可無礙。獨有一鳴，他是土著，況且雷家堡上無數(shù)人家，豈可連累?！币蚺c一鳴商議，應(yīng)得作何處置。一鳴道：“弟子拜師之日，早有棄家訪道之心。如今仇人已誅，好在天尚未明，意欲作速回家，將家財盡行散給村人。凡是雷姓，先教他們連夜共攜細軟，遠走高飛。余人只說此乃雷姓族人所作之事，與別姓無干。雖甄知縣與秦賊通同一氣，然與雷家有隙，卻與別姓無仇，諒來可免牽累。弟子愿隨恩師左右，即使走遍無涯，始終必無怨侮?！秉S衫客點頭道：“賢契之意，卻又不差。但黑夜之間，雷姓的村人甚多，豈能立時遠避，此事尚欠斟酌?！卑姿卦频溃骸耙赖茏佑抟姡瑤煵?、師兄立刻回莊，作速料理諸事。待等定妥之后，也來截云山小住。這里請黃師伯與雷師兄留個簡兒，聲明秦應(yīng)龍奸淫婦女，殺害良民，所以被師兄與弟子殺了，不干他人之事。如欲緝拿兇手，現(xiàn)在截云山居住，還他一個著實下落。官長既有把握，必不冤及無辜，不知恩師與師伯之意如何？”黃衫客撫掌道：“好個光明正大的主見，這話才是義俠家的正宗。但貧道與令師今夜既亦在場，何能皆推在你二人身上。竟說我們四人所為，且教他照此詳發(fā)上臺，行文緝捕，免他地方干系是了?！奔t線道：“道長之言有理?！庇谑屈S衫客重至大營，向軍士們要了一副紙墨筆硯，先把應(yīng)龍惡跡敘述一過，然后書明殺他之人，現(xiàn)在何處，盡可申詳緝捕，不得連累好人。寫畢，問：“營中可有中軍？”
當有中軍胡用上前答道：“中軍官在?！秉S衫客遂將此紙交付與他。又說：“明日如須報官蒞驗，當堂呈與縣尊?！焙貌桓也唤樱Z諾連聲，揣在懷里。黃衫客又問：“前營的火可已救熄，曾否傷人？”胡用回說：“已救熄了，幸未損傷人口。”黃衫客遂與紅線打個稽首，說聲：“暫別?！蓖圾Q回莊，散給家財，料理各事，直至天色大明，始得草草畢事。師徒二人果然離卻雷家堡，來至截云山上。紅線、素云早已先回，迎入山中，好在余房甚多，揀了兩間凈室安身。從此二仙二俠同住一處，暫且慢表。
再說秦營大小將兵，等到黃衫客等去后，已至天明，由胡中軍領(lǐng)著五營四哨將弁，飛投城武縣告警，并請驗尸。只嚇得甄知縣面如死灰，口口聲聲只說。“這還了得?！奔泵鼾R刑仵、書役，打道大營勘驗。仵作喝報：“驗得尸身已分三段，乃是利劍所傷。上段齊肩，中段齊腰，皮肉寸斷，絕不黏連。”甄衛(wèi)親視一過，吩咐中軍：“購備上等棺木，好好安殮，靜待報知家屬扶回?！焙熊娪殖噬宵S衫客昨夜所寫那張紙兒，甄衛(wèi)接來看過，收藏起來。又至前營，把被火燒毀的營房略勘一過，回說：“此事鬧得大了，本縣擔當不起。且俟詳過上司再奪?！币幻嫦刃泻炁刹畈兜浇卦粕?，打聽兇手下落。一面?zhèn)骼准冶さ乇?、坊長細問：“雷一鳴是否脫逃，家中有無眷口？”至于營中一切軍務(wù)，且由中軍暫時權(quán)理，再待上憲派員接統(tǒng)。部署已定，起道回衙。忽報：“朝中有緊要公文投到，并有秦太師囑致臥虎營的家書，現(xiàn)在差客請見?！闭缰h吩咐：“有請。”差官上堂，呈上公丈。原來是因雷一鳴聚眾謀叛，朝廷已派專閫大員張浚，分兵來剿，即日起程，縣中應(yīng)早擇營地，接應(yīng)軍糧。差官又呈上秦丞相囑甄知縣轉(zhuǎn)致秦應(yīng)龍的家書。甄衛(wèi)收了，告差官說：“秦統(tǒng)制已于昨夜被雷家堡武舉雷一鳴與截云山女匪白素云等所害，此書容俟下官另修一函，并這原信轉(zhuǎn)復(fù)太師?！辈罟傥ㄎ?。甄衛(wèi)傳諭從人：“速備公館，留差官暫住。且俟明日修好復(fù)書，一并帶回?！睆娜俗衩罟俑嫱?。
甄衛(wèi)持書回至上房，心下悶悶不樂，暗想：“秦應(yīng)龍是太師堂弟，雖非一母，究是手足至親。一旦死于非命，太師怎肯干休，看來我這頭上烏紗，也有些不當穩(wěn)便?！庇窒耄骸斑@封書信，必定是秦應(yīng)龍拜本之時，嫁禍雷家堡上，托太師爺斡旋的復(fù)書，何不私自拆開一觀。倘然書中責備于他，說他平時所作所為不應(yīng)如是，如今應(yīng)龍死了，或者不至十分吃緊。否則，定有些兒不妙，我須打個主意，保住前程才是?！毕肓T，取清水將書噴濕，揭開封面，抽將出來，從頭至尾細細一看。內(nèi)中寫著“雷家堡之事，已經(jīng)奏知圣聰，嘉汝殺云萬峰叛賊有功，恩賜黃金千兩，加贈少保街。不日將有旨下，并諭張浚分軍剿逆，克日起程。惟大軍未到以前，雷一鳴等或有與汝為難之處，須與甄衛(wèi)商議，見機而作。彼系地方官，有節(jié)制鄉(xiāng)民之權(quán)，諒來可免意外。至于調(diào)升一節(jié)，可俟雷家堡事平，一有優(yōu)缺，當即奏明升補”云云。閱完，不禁心下大驚，呆呆的坐了半晌，仍將原書封固好了。卻想：”此事怎樣辦法，才能得太師不怒，靜待大兵到來剿山?！弊笏加蚁肓撕靡换貎海鋈幻碱^一皺，計上心來，吩咐傳點升堂，飾發(fā)朱簽，派令通差：“捕拿北城外彩霞坊妓女薛飛霞到案聽審，立等回話，不得遲誤買放?！备鞑畈兑虿o原告，不知本官何意，但是奉公差遣，焉敢怠慢。只得領(lǐng)簽下堂，一窩蜂住彩霞坊來。
若說這薛飛霞，乃姑蘇人，父名薛慕仁，是個飽學窮儒，因?qū)以嚥坏?，憤郁而亡。其時，飛霞年只十歲，隨母王氏，相依為命。后因貧苦不堪，慕仁有個表親在東省為官，母女二人故至山左探親。不料行至城武地面，王氏害起病來，一命嗚呼。飛霞時年十五，哭得肝腸寸斷，主意毫無。只得自賣自身，將母親草草殮葬。誰知賣在彩霞坊一個王老媽樂戶人家。那王老媽就把飛霞領(lǐng)回，教他學習吹彈歌唱與一切曲院中接客的套兒。飛霞初時下肯，爭奈虔婆手口俱毒，終日里非打即罵，受不得許多苦楚，暗想：“不如暫且允從，或者命中有救，得遇個正人君子提出火坑?；蚓辜匏麨槠?，尚有出頭之日。即如近日韓世忠的夫人粱氏紅玉，聞他也是妓女出身，目下已經(jīng)做了一品夫人，好不榮耀?！敝饕庖讯ǎ銖姷幕剞D(zhuǎn)心來，隨著一班姊兒、妹兒胡亂學些歌技。大凡聰明的人，諸事一學就會，一會就精。飛霞何等伶俐，不上兩三個月，竟成了一個出色的粉頭。王老媽就歡喜起來，令他應(yīng)酬狎客。
只是性氣甚烈，客人到他房中，但許談?wù)勚v講，或是唱支曲兒，下盤棋兒，寫幾個字兒，對幾聯(lián)對兒。若使稍涉邪念，他就要著起惱來。因此，客皆替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做“鏡中花”，乃看得折不得的意思。不知不覺在院中混了一年有余，也有許多豪客，或想與他梳攏，或想娶他為妾，飛霞決意不從。王老媽因他人才出眾，纏頭所入每日甚多，所以卻也不去強他。
去年，甄衛(wèi)放了城武縣知縣的缺，到了縣中尚未上任，聞得飛霞美貌無雙，私自隱著姓名，黑夜里前去游玩。一見之下，色授魂飛，便要與他定情，飛霞不允。甄衛(wèi)只道娼妓人家可以用勢欺壓得的，他竟說出真姓名來，定要強逼成歡。不料飛霞非但下從，反說：“大老爺既是此間的父母官，雖未到任，也不該微服嫖娼。小女子今夜若從，反恐損了大老爺?shù)氖⒌?，玷了大老爺?shù)墓袤?，日后如何治得萬民？這事斷使不得?！闭缧l(wèi)聽了，尚要用話逼他。
飛霞淚汪汪的，又回說道：“大老爺，且莫錯了念頭。小女子雖落人坑，也是儒家之女。只因遭家不造，誤墮煙花，每望有個好人救奴脫離苦海。若大老爺今夜定要威逼，小女子寧死不從。何況院中姊妹甚多，倘被他們知道真情，沸沸揚揚傳講出去，只怕大老爺大是不便，還求珍重些兒才是。”這一席話，只說得甄衛(wèi)有威難使，無口可開，頓時老羞變怒，罵聲：“好個不中抬舉的賤人！”搶白一場，恨恨而去。直至今日，未曾出得這口氣兒。初時王老媽知道飛霞得罪了未到任的新任老爺，暗中懷著鬼胎，也曾把飛霞責打了一番，說他吃了為娼的飯，自然要干為娼的事：“你今年紀說小不小，也是十六歲的人了。本縣老爺要你，乃是天大喜事，你敢使性惱人。若是鬧出禍來，這還了得。”后來聽見甄衛(wèi)到任，并無動靜。過了一年有余，也就把這念兒淡了。誰知甄衛(wèi)原是一個陰險的人，吃了人的暗虧，一時雖不發(fā)作，卻切切的記在心頭，常想尋件事兒報復(fù)。如今雷家堡出了巨案，他竟想出一條絕毒的計來，只說：“雷一鳴本是土豪，秦應(yīng)龍屢欲剿辦，積下深仇，此次應(yīng)龍之死，訪聞實因私往彩霞坊薛飛霞家閑游。飛霞本與一鳴有交，送信雷家堡上，致被一鳴糾人追襲殺斃，所以只傷應(yīng)龍一人。刻下一嗚糾臺亡命，雄踞截云山謀叛?？h中兵力單薄，不敢往拿，故將娼婦薛飛霞，拘獲訊供候詳。”一面密遣心腹家丁，親至臨安，捏造消息，使他傳到秦太師的耳中?！疤珟熛蛑獞?yīng)龍為人，貪花好色，一聞此言，必定認以為真。那時抱怨應(yīng)龍不該身為統(tǒng)兵大員，私入娼寮，被人殺害。倘使訊出實情，申詳?shù)骄?，反于聲名有礙，定要私下囑托，千萬把此事隱起。不是將飛霞瘦死獄中，以滅其口，或惜他交通叛寇的罪名，問個死罪。既可出了往日之氣，又可使太師來仰求于我，將來反有個升調(diào)可圖，豈非一舉兩得。”這是他欺瞞著東省離臨安甚遠，應(yīng)龍平時行止不端，營中又無親丁活口可證，滿營的大小將務(wù)更料定他們無人親臨安向太師前訴說之故，所以定下這一條移花接木、公報私仇之計，要難為這烈性裙釵?？蓱z薛飛霞那里得知，就是眾差役也不明就理。既然奉了本官的簽票，自然如飛的向彩霞坊拿人。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鳥。
不知薛飛霞被拿到縣，甄知縣如何審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