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人部一

作者:謝肇淛
唐太宗曰:“土城竹馬,兒童樂也。金翠紈綺,婦人樂也。貿(mào)遷有無,商賈樂也。高官厚秩,士夫樂也。戰(zhàn)無前敵,將帥樂也。四海寧一,帝王樂也?!?br>一尺之面,億兆殊形,此造物之巧也;方寸之心,億兆異向,此人之巧也。然面貌,父子、兄弟有相肖者矣,至于心,雖骨肉衽席,其志不同行也,人巧勝於天也。
陸士龍有笑疾,古今一人而已。齊之雍門,漢之許慶,唐之唐衢,皆以善哭稱,可謂有哭疾也?;汉梦罚娮又耙詾楣矶@死,謂之有畏疾,可矣。
杞梁之妻,哭三日而城為之摧,信乎其善哭也。王莽帥諸生小民會哭南郊,哭甚者除為吁嗟郎。劉德愿以哭貴嬪得刺史,是教人以哭也。如丁鄒、嚴(yán)興之哭和士開母,程伯獻、馮紹正之哭高力士母,又不待教而能者也。宇宙之間,何所不有。堯、舜至圣,身如脯臘;桀、紂無道,肥膚三尺。
趙伯翁肥大,夏月諸孫納李八九枚於其臍中,此必誤也。李或是郁李耳,大如櫻桃,故可納八九枚也。
堯八眉,舜四瞳子,禹目跳,湯偏,文王四乳,仲尼面如蒙ㄡ,周公身如斷,皋陶色如削爪,閎夭面無見膚,傳說身如植鰭,伊尹面無須麋,故知大圣、大賢不可以形貌相也。
九真女子趙嫗,乳長數(shù)尺。馮寶妻洗氏亦長二尺,暑熱則擔(dān)于肩。李光弼之母,須數(shù)十根。皆異表也。而或立殊勛,或止作賊,在其人爾。宋徽宗時,有酒保婦朱氏,四十生須,長六七寸。《庚巳編》載弘治末,應(yīng)山縣女子生髭三寸許。又鄖陽一婦,美色,生須三繚,約數(shù)十莖。而皆無它異。舜重瞳子,蓋偶然爾,未必便為圣人之表也。后世君則項羽、王莽、呂光、李煜,臣則沈約、魚俱、蕭羅、友孜,皆云重瞳,而不克終者過半,相何足據(jù)哉?
《風(fēng)俗通》云:“趙王好大眉,人間皆半額。齊王好細腰,后宮多餓死。”夫細腰束素,固自可人,廣眉不修,丑莫甚焉,不必半額也。又云:“楚王好細腰,群臣皆數(shù)米而炊,順風(fēng)而趨?!狈驄D人細腰可耳,施之臣下,將欲何為?此亦可笑之甚也!
人有生而白毛者,近人妖也。晉惠帝永寧元年,齊王ぁ舉義軍,軍中有小兒,出于襄城繁昌縣,年八歲,發(fā)體悉白,頗能卜。吾郡中亦有一人,今年才二十余歲耳,而眉發(fā)皤然,舉體皆白毛,無一根黑者。兩日昏昏然,不甚見物。每里中雜劇,輒扮作東方朔。余已見之十余年矣。
人以須發(fā)早白為不壽之征,此未必然。晉王彪之年三十余,須鬢盡白,時人謂之王白頭,后至七十余歲始卒。余友林生者,二十許,頭即白,今五十尚無恙也。
崔琰須長四尺。王育、劉淵,皆三尺。淵子曜長至五尺。謝靈運須垂至地。關(guān)羽、胡天淵,髯皆數(shù)尺。國朝石亨、張敬修,髯皆過膝。然相法曰:“須長過發(fā),名為倒掛,必主兵厄?!彬炛嬷?。
相書云:“耳門小者,其人富而吝?!庇衷唬骸岸T不容麥,壽可逾百?!狈蚣雀欢咭樱m百歲何為?
汾陽王足掌有黑子,使渾洗足,而亦有之,知其貴而不壽。張守使安祿山洗足亦然。大凡足有黑子者,多為貴征。漢高祖左股七十二黑子也。然黑子欲藏,生顯處多不佳。余見真州一沙彌,自項以下,黑子如織,卒無以異人也。
漢先主戲張裕多須,曰:“諸毛繞涿居?!痹4鹬嘣疲骸奥朵镁?。”詳其語,必當(dāng)時以男子勢為涿也。
人壽不過百歲,數(shù)之終也,故過百二十不死,謂之失歸之妖。然漢竇公,年一百八十。晉趙逸,二百歲。元魏羅結(jié),一百七歲,總?cè)苁?,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陽李元爽,年百三十六歲。鐘離人顧思遠,年一百十二歲,食兼于人,頭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歲,不復(fù)食谷,惟飲曾孫婦乳。荊州上津鄉(xiāng)人張元始,一百一十六歲,膂力過人,進食不異。范明友鮮卑奴,二百五十歲。梁鄱陽忠烈王友僧惠照,至唐元和中猶存,年二百九十歲。日本紀(jì)武內(nèi),年三百七年。金完顏氏醫(yī)姥,年二百許歲。此皆正史所載。其它小說,若宋卿、黨翁之類,又不勝其數(shù)也。
山東濟寧州民王士能,生元至正甲辰,至國朝成化癸卯,已一百二十歲,行止如常,后不知所終,今其子孫、住宅、坊額尚在也,相傳蜀雪山過異人致然。國初茹文中亦百余歲。近時閩中林太守春澤公,大廷尉如楚祖也,年一百四歲乃卒。己酉歲,余宅艱家居,地鄰郡庠之后圃,圃中有種蔬者,生弘治之癸亥已,一百七歲矣,老而無子,婿亦七十余歲,又二歲乃死,彼固無養(yǎng)生之術(shù)者也。然孤寡貧困,雖壽亦無益耳。至於永樂中,楚一盜魁,年一百二十五歲,尤為可恨也!
彭祖之知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士固有不朽者,修短何足論也?然進德修業(yè),未見其止,中途摧謝,萬世之下有遺恨焉。故曰:“人不可無年?!?br>顏回不死,可以圣矣;諸葛亮不死,可以王矣。此不幸而死者也。賈生志大才疏,言非實用;長吉蛇神牛鬼,將墮惡道。天假之年,反露其短,此幸而死者也。至于范云、沈約、褚淵、夏貴之輩,又不幸而不死者也。
吾郡林太守春澤子孫皆壽逾八十,其家相傳服松梅丸,云:“取松脂,用河水浸四十九日,文武火煮,令白如餳饣唐,然后和烏梅地黃為丸,服之,大便常秘結(jié)。太守公年老,生果冰水不去口,終不泄瀉,然他人多不能服?!庇嗤晟蛎瘶s為監(jiān)司,求其方於林孫,服之,火盛欲熾,日加煩渴,不久而死,是欲延年而反促壽矣。故知修短亦自天數(shù)也。漢中山王勝有子百二十人,此古今所無之事,而蕭梁鄱陽忠烈王恢亦有男女百人,國朝慶成王有子百人,三者足以媲美。要亦王侯之家固宜爾爾。士庶媵侍有限,口食不充,多男多累,帝堯已慮之矣。
隋,麻叔謀、朱粲嘗蒸小兒以為膳。五代,萇從簡好食人肉,所至多潛捕民間小兒以為食。嚴(yán)震、獨孤莊皆有此嗜。至宋邕智高之母阿儂者,性慘毒,嗜小兒肉,每食必殺小兒。噫!此虎狼所不為,而人為之乎?
楊子云曰:“富無仁義之行,猶圈中之鹿,欄中之牛也?!比灰云シ蚨粩惩豕?,權(quán)侔卿相,其人必非尋常見解,故子長于貨殖諸子尤焉。但古之致富者,皆觀天時,逐地利,取予こ舍,動合權(quán)變,如陶朱、計然,其上者也;卓氏、程鄭,鐵冶力作,纖嗇射利,固已賈行而市心矣。后世倚權(quán)怙勢,納賄行劫,如石崇、王元寶之流,乃豺狼蛇蝎,豈獨牛豕而已哉?
秦漢之富家,如陶朱、程鄭、計然、猗頓之外,卓王孫家僮千人,袁廣漢藏鏹巨萬,樊重富擬封君,折像貲逾二億,糜竺僮客萬人,而鄧通、董賢、郭況、之輩,又不論已。其它杜陵、樊嘉、茂陵、摯綱及如氏,苴氏,刁間姓偉、張長叔、薜子仲等,貲皆至十千萬,今之王侯有是乎?石崇、刁逵之于晉,王元寶、鄒駱駝之于唐,稱巨擘矣。而李昊、元雍,動笑石家乞兒,彼郡王宰相擅權(quán)納賄,亦不過鄧通、董賢之流,何足道也?宋不聞有巨富者,當(dāng)時天下金帛,半為金遼括盡矣。國初,金陵沈富字仲榮,富甲天下,人呼沈萬三云。太祖軍資多取足焉。后以事謫遼陽,子孫仍富?;蛟疲骸把ǖ氐媒??!被蛟疲骸坝悬c化術(shù)?!辈恢环?。其后縱有貨殖者,不過至百萬止矣,使石崇輩見之,又不知當(dāng)何揶揄也?富者多慳,非慳不能富也;富者多愚,非愚不能富也。此子云所謂圈鹿欄牛者也。
人而無子,天之﹃民也,然貧賤之家,百無一二,富貴之家,此患不絕。其故何也?種有貴賤,多寡自殊,一也;血氣未定,多所斫喪,二也;嬖幸既眾,功不專精,三也;藥石助長,無益有害,四也;專求美曼,不擇福相,五也;嬰兒飽暖,多生疾患,六也;要其究竟,皆莫之為而為。虞翻為子娶婦,遠求小姓,足使生子,蓋婦之驕妒淫佚,多令后嗣夭閼也。然而不盡然也。
晉姚弋仲有子四十二人,吐谷渾有子六十人,宋張耆子亦四十二,弋仲不聞其有他術(shù),耆諸姬妾窗閣皆直馬廄,每馬交合,縱使觀之,隨有御幸,無不成孕。
顏之推賦云:“魏嫗何多,一孕四十?中山何伙有子百廿?”婦人孕至四十,亦古今稀有之事也。
山氣多男,澤氣多女,故山陵險阻,人多負(fù)氣;江河清潔,女多佳麗。
齒居晉而黃,頸處險而癭。晉地多棗,故嗜者齒黃;然齊亦多棗,何獨言晉也?癭雖由山溪之水所致,然多北方,如滕縣、南陽、易州之處,飲其水者,輒患,至江南千峰萬壑中,居者何限?不聞其有頸疾也。至北方輿夫,項背負(fù)重日久,結(jié)瘤亦如癭狀,但有面背之異耳。嶺南人好啖檳榔,齒多焦黑,寧獨晉乎?至于衍氣多仁,陵氣多貪,云氣多痹,谷氣多壽,恐亦未盡然也。
韃靼種類,生無痘疹,以不食鹽、醋故也。近聞其與中國互市,間亦學(xué)中國飲食,遂時一有之,彼人即舁置深谷中,任其生死絕跡,不敢省視矣。一云,不食豬肉故爾。
桂州婦人生子,輒取其衣胞,洗凈細切,五味調(diào)和,烹之以享親友。此夷俗也。然余習(xí)見富貴之家取紫河車為丸,千錢一具,皆密令穩(wěn)婆盜出,血肉腥穢,以為至寶,不亦可怪之甚耶?
紫河車,欲得首胎生男者為佳。相傳胞衣為人取去,兒必不育,故中家以上,防收生嫗如防盜。然而嫗貪厚利,百計潛易以出,其功不過壯陽道、滋氣血而已,而忍于賊人之子。噫!媼不足責(zé)也,富貴之人亦獨何心哉!
一產(chǎn)三男,史必書之,紀(jì)異也。然亦有產(chǎn)四男者。余在福州親見之,守東門軍人妻也?!陡染帯份d武進人張麻妻一產(chǎn)五男。嘉靖六年,河間民李公窩婦陳氏一產(chǎn)七女。此載籍以來所無者。
漢竇武之母產(chǎn)一蛇、一鶴。晉抱罕令嚴(yán)根妓產(chǎn)一龍、一女、一鵝。劉聰后劉氏,產(chǎn)一蛇、一虎。唐大順中,資州王全義妻孕,而漸下入股至足,大拇指拆而生珠,漸長大如杯。宋潮州婦人產(chǎn)子如指大,五體皆具者百余枚,其它形體奇異者不可勝紀(jì),蓋其所感觸者異耳。
晉惠帝時,京洛有人,兼男女體,亦能兩用人道者,今人謂之半男女也。又有一種石女,一云實女,無女體而亦無男體。近聞昆陵一縉紳夫人,從子至午則男,從未至亥則女。其夫亦為置妾媵數(shù)輩侍之,有伎親承枕席,出以語人云:“與男子殊無異,但陽道少弱耳?!保ㄒ辉?,上半月為男,下半月為女?!栋闳艚?jīng)》載博義半擇迦是也。)
晉元帝太興初,有女子,其陰在腹,當(dāng)臍下。自中國來至江東,其性淫而不產(chǎn),又有女子,陰在首,性亦淫。夫陰在首上,不知何以受淫?《佛經(jīng)》載人身受淫有七處,前后竅及口與兩手、兩足彎也。今西北軍士有以足彎當(dāng)龍陽者。史傳載有以口承唾者,亦有以口承便溺者,其受淫又何足怪?
生者疑于兄弟。或云:“后生者為兄,以其居上也?!贝恕段骶╇s記》所載。蓋霍將軍時已有此議論矣。然據(jù)引殷王祖甲、許厘莊公、楚大夫廖勒、鄭昌時、文長倩、滕公、李黎等,皆以前生者為兄,則知后生為兄之說不經(jīng)矣。乃世亦有共胞,靠背而生者,孰從而定之?余所見婦人,有產(chǎn)數(shù)日而復(fù)產(chǎn)者,即祖甲以卯日生,囂已日生,良亦隔二日矣。嘉靖初,京師民米鑒妻,二月十一生一子,十二生一子,十三生一子。近日范工部鈁內(nèi)子得一女,四閱月矣,又生一男子,此亦古今所未見之事也。
陳后《山叢談》云:“郯城民妻有二十一子,而雙生者七。”余聞之相人者:“婦人上唇有黑子者,多生?!睍x時暨陽人任谷耕于野,見羽衣人,與淫,遂孕。至期復(fù)至,以刀穿其陰下,出一蛇子,遂成宦者。宋宣和六年,有賣青果男子,孕而生女,蓐母不能收,易七人,始免而逃去。國朝周文襄在姑蘇日,有報男子生子者,公不答,但目諸門子曰:“汝輩慎之。近來男色甚於女,其必至之勢也?!?br>葉少蘊云:“某五十后不生子,六十后不蓋屋,七十后不做官。”夫子女多寡,聽之可也。五十之年,豈遽能閉關(guān)乎?屋蔽風(fēng)雨而止,不必限之以年也。七十而后休官,不亦晚乎?人生得到七十,復(fù)能有幾?以余論之,五十后不當(dāng)置妾,六十后不當(dāng)作官,七十后即一切名根系念,盡與敕斷,以保天年可也。
思慮之害人,甚於酒色,富貴之家,多以酒色傷生;賢智之士,多以思慮損壽。
思慮多則心火上炎,火炎則腎水下涸,心腎不交,人理絕矣。故文人多無子,亦多不壽,職是故也。然而不能自克,何也?彼其所重有甚于子與壽也。
昔人有言:“生而富貴,窮奢極欲,無功無德,而享官爵,又求長壽。當(dāng)如貧賤者何若又使之永年,造物亦太不均矣?!痹S公言謂王子濤:“上帝所甚惡者貪,所甚靳者壽。人能不犯其所甚惡,未有不得其所靳者?!惫嗜酥砀2豢商^,貪得不可太甚也。
余見高壽之人多能養(yǎng)精神,不妄用之,其心澹然,無所營求,故能培壽命之源。然世間名利色欲之類,澹而不求可也,讀書窮理,老當(dāng)不倦,若徒貿(mào)貿(mào)玩玩忄曷,壽若彭聃,何益之有?
人有被殺而無血者,高僧示化,往往有之。唐周樸為黃巢所殺,涌起白膏數(shù)尺。元搏捕霄為賊所刺,惟見白氣一道沖天??芍^異矣。晉司馬睿斬令史淳于伯,血逆流,上柱二丈三尺。齊殺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滅。此冤氣也。萇弘血化為碧,亦是類耳。相傳清風(fēng)嶺及永新城婦人血痕至今猶存。國朝靖難時,方孝孺所書血,天陰愈明。貫日飛霜,蓋從古有之矣。
人死而復(fù)生者,多有物憑焉。道家有換胎之法,蓋煉形駐世者,易故為新,或因屋宅破壞,而借它人軀殼耳。此事晉、唐時最多,《太平廣記》所載,或涉怪誕,至史書《五行志》所言,恐不盡誣也。其最異者,周時冢,至魏明帝時,開得殉葬女子猶活。計不下五六百年,骨肉能不腐爛耶?溫韜、黃巢發(fā)墳?zāi)贡樘煜?,不聞有更生者。史之紀(jì)載,亦恐未必實矣。人化為虎者,牛哀、封邵、李微、蘭庭雍之妹也;化為黿者,丹楊宣賽母也;化為狼者,太原王含母也;化為夜叉者,吳生妾劉氏也;化為蛾者,楚莊王宮人也;化為蛇者,李勢宮人也。若郗氏之化蟒,則死后輪回,以示罰耳。黔筑有變鬼人,能魅人至死。有游僧至山寺中,與數(shù)人宿,夜深聞羊聲,頃便入室就睡者,連嗅之。僧覺,以禪杖痛擊之,踣地,乃一裸體婦人也,將以送官,其家人奔至,羅拜乞命,遂舍之。他日僧出,見土官方執(zhí)人生瘞之,問其從者曰:“捉得變鬼人也。”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shù)之極也。然防風(fēng)之骨專車,長狄身橫九畝,似已逾三十尺矣。近代之所睹記,若翁仲、巨母霸、符秦、乞活、夏默等,長不能過二丈。至於今日,有逾一丈者,共駭以為異矣。短至三尺,時時有之,即衣冠中間,或一遇。余在閩中,見一人,年三十余,首如常人,自項以下,才如數(shù)月嬰兒,弱不能行立,髡首作僧,坐竹籠中,舁之,能敲木魚誦經(jīng),然此乃奇疾,不可謂之成人也,(萬歷甲戌,甘肅掘地得小棺千余,皆長尺許,其中人顏色如生,不知何種人也?)岳珂《程史》載:“姑蘇民唐姓者,兄妹俱長一丈二尺。國朝口西人,長一丈一尺,腰腹十圍,其妹亦長丈許?!庇嘤H見文書房徐內(nèi)使者,長可九尺許。余時初登第,同諸部郎接本,徐自內(nèi)出,望之如金剛神焉。一刑曹陡見之而悸,溺下不禁。目中所見長人,此為之最。其短三尺者,蓋常見之也。
京師多乞丐,五城坊司所轄,不啻萬人,大抵游手賭博之輩,不事生產(chǎn),得一錢即踞地共擲,錢盡繼以襦褲,不數(shù)擲,倮呼道側(cè)矣?;哪牮嚉q,則自北而南,至于景州,數(shù)百里間,連臂相枕,蓋無恒產(chǎn)之所致也。
京師謂乞兒為花子,不知何取義。嚴(yán)寒之夜,五坊有鋪居之,內(nèi)積草秸,及禽獸茸毛,然每夜須納一錢于守者,不則凍死矣。其饑寒之極者,至窖干糞土而處其中,或吞砒一銖,然至春月,糞砒毒發(fā)必死。計一年凍死、毒死不下數(shù)千,而丐之多如故也。
胎十月而子生,精氣足也。然亦有七月而生者,亦有過期至十四五月者,所感異也。世傳堯十四月而產(chǎn)。又云:“堯以前皆十四月而產(chǎn)?!鄙w因《莊子》有“舜治天下,民始十月生子”之說,寧知莊生之寓言乎?世又言老子八十一年而產(chǎn),此固不足信。余所見大同中翰馬呈德,其內(nèi)人孕八歲而生子,以癸卯孕,庚戍免身。子亦不甚大,但發(fā)長尺許,今才三歲,即能誦詩書如流,對客揖讓,無異成人。甚奇事也!
孟賁生拔牛角,烏獲舉移千鈞,力之至也,而將略不顯。夏育、太史嗷叱咤駭三軍,而身死庸夫,不善用其力也。項王拔山扛鼎,意氣雄豪,自是古今第一人物,然鴻門宴上,樊將軍拔劍啖肉,目眥盡裂,主人按劍而不敢動,幾于勇而能怯矣。業(yè)雖不遂,未失為千古英雄也。漢季關(guān)、張稱萬人敵,豈獨以勇力勝,忠肝義烈,蓋有國士之風(fēng)焉;不然,彼典韋、許褚、馬超、曹彰等,非不并驅(qū)中原,碌碌何足比數(shù)也?南北紛爭,虎輩出,高敖曹、羊侃、奚康生、盧曹、彭樂、張蠔、鄧羌、麥鐵杖之徒,史不絕書,而位不過偏裨,地未越尺寸,惜其未逢英主以駕馭之,宜其成就止此。唐初秦叔寶、尉遲恭、薜仁貴等,皆樊、彭之流,非絕世之具,宋令文、彭博通徒斗氣力,而不閑韜鈐,其與冥然無支祈又何間哉?鄧伯翊銅筋鐵肋,不立勛萬里外,而棄家入道,可謂善藏其用矣。大凡勇力蓋世者,當(dāng)本之以忠義,濟之以智術(shù)。忠義不明,徒一劇賊爾。智術(shù)不足,即如關(guān)、張,吾不能無遺憾焉,況其它乎?
張蠔本張平養(yǎng)子,通于平妾,自割其勢。后仕符堅,至大將軍,封侯,驍勇絕倫,稱萬人敵?;抡咭杂侣劊沤褚蝗硕?。
羊侃于堯廟蹋壁行,直上五尋,橫行七跡,泗橋石人長八尺,大十圍,執(zhí)以相擊,悉皆破碎。侃非徒有力,蓋亦し捷絕倫者。其守臺城,卻侯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國士之風(fēng),至于侃,近之矣。盧曹以海神脛骨為槍,時人莫能舉,而惟彭樂舉之。宋令文撮碓嘴書四十字,以一手講挾堂柱起,可謂震世神力矣,而不能奪彭博通之臥枕。陳安刀矛并發(fā),十傷五六,一時目為壯士,而平先搏戰(zhàn),三交,奪其蛇矛,懸頭澗曲,易若探囊。王彥章鐵槍馳突,勇冠三軍,而與夏魯奇一戰(zhàn)而躓。雖有絕藝,困于敵也。斬蛟者,子羽、欣飛、丘訴、周處、鄧遐、趙昱,而許真君不論也。刺虎則多矣,任城王曳虎尾以繞背,虎弭耳無聲;桓石虔徑拔虎箭,虎伏不敢動,楊忠左挾虎腰,右拔其舌;元,石明三,一日而殺五虎。可謂蓋代神力也已!若徒搏之,世不乏人也。韓延壽超逾羽林亭樓,捷之至也;羊侃蹋壁五尋,權(quán)武投井躍出,沈光拍竿系繩,手足皆放,透空而下;柴紹之弟著吉莫靴,直上磚城,手無攀援,壁龍之號,不減肉飛仙矣。近來行繩走竿,多出女子小人之戲,而武弁之中,未之有聞。
近代穿窬之雄,其し捷輕亻票,有不可以人理論者。如小說所載黃鐵腳及明時坊偷兒著皂靴,緣上六石碑者,亦飛仙之亞也。嘉靖末年,有盜魁劫大金吾陸炳家,取其寶珠以去,陸氣懾不敢言,一日與巡按御史語,偶及之,其夜即至,怒曰:“囑公勿語,何故不能忘情?”既而嬉笑曰:“雖百御史,其如我何?我不殺公也?!币卉S而去,不知所之。此殆古之劍俠者耶?又萬歷間,金陵有飛賊,出入王侯家,如履平地。其人冠帶騶從,出入呵殿甚都,與縉紳交,人不疑也。后以盜魏國公玉帶,為家人所告,伏法。惜其有技而妄用之也。
《劇談錄》載:“張季弘所遇逆旅婦人,以指畫石,深入數(shù)寸?!笨忠嘌赃^其實。即不然,亦木客野叉,非人類也。德宗時,三原王大娘以首戴十八人而舞,恐扛鼎之力不雄于此。汪節(jié)對御,俯身負(fù)一石碾,碾上置二丈方木,又置一床,床上坐龜茲樂人一部,時稱神力矣,而王氏以婦人能之,尤亙古所無也。
太原民程十四者,勇冠一時,身長八尺,筋骨皮肉,殆非人類。祖本徽州軍也,至歙收裝,里惡少有力者,狎而侮之,程怒,奮拳挺之於墻,去地尺許,手足無所施,群少操而擊之,至于鐵尺撾其脛百數(shù),程若不聞也,垂死乃放之。嘗隨人出獵,遇獵犬,皆貼耳依人,眾恐有虎散歸,程問故,大笑曰:“虎何足畏,獨持一巨挺,入深林中伺之。日瞑,虎不至,乃還。程嘗自言:“在其鄉(xiāng)搏一虎,生挾之,欲歸,又一虎突至。倉卒中,以所挾虎擊之,兩碎其首焉?!彼挂啾迩f、周處之儔與?此皆萬歷初人也。
小說載:國初有吳齋公者,力逾千斤,嘗遇巨艦,怒帆順風(fēng),吳在下流,以手逆拓之,艦為開丈許。有劇盜聞之,將甘心焉,往謁之。吳知,微服應(yīng)門曰:“客欲訪吾齋公耶?少出,尋至矣?!绷艨妥氩?,取巨竹本,碗大者,掖之,砉然碎為數(shù)片。盜心驚,問何人,曰:“齋公之仆也?!北I默辭去,每遇力作時,取巨ㄌ如指者,寸寸斷之,始解此。其驍獷豈在宋令文下?而沒世無聞,良可嘆也!
彭博通宴客,遇瞑,獨持兩床,降階就月,酒肴尊俎,略無傾瀉。近代如劉都督顯亦能為之。余在福寧,見戎幕選力士,以五百斤石提而繞轅門三匝者為合式。時浙營中有十?dāng)?shù)人。又其翹者,以石立兩人于上,用右手挈之,殊有余任。乃知千斤之力,世未嘗乏也。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于馬上運三十斤之器。余在白門親試之。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舉動而已,不能運轉(zhuǎn)如飛也。乃知關(guān)、張、秦叔寶、王彥章之流,兵器皆重百斤,非萬斤之力不至,是可易得哉?
武藝十八般,而白打居一焉。今人小廝撲無對者,如小虎梁興甫亦足以雄里矣。但用之戰(zhàn)場,未必皆利。河南少林寺拳法,天下所無,其僧游方者皆敵數(shù)十人。流賊亂時,有建議以厚賞募之,得精壯五百余。賊聞,初亦甚憚之,與戰(zhàn)佯北,伺其夜,襲擊,盡殲焉,則亦用之不得其宜也。故練兵不若選將也。
正統(tǒng)己巳之變,招募天下勇士。山西李通者,行教京師,試其技藝,十八般皆能,無人可與為敵,遂應(yīng)首選。然通后卒不以勛業(yè)顯,何也?十八般:一,弓;二,弩;三,槍;四,刀;五,劍;六,矛;七,盾;八,斧;九,鉞;十,戟;十一,鞭;十二,簡;十三,槁;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杷頭;十七,綿繩套孛;十八,白打。
人有頭斷而不死者,神識未散耳,非關(guān)勇也。傳記所載,若花敬定喪元之后,猶下馬盥手;聞浣紗女無頭之言,乃作賈雍至營問:“將佐有頭佳乎?無頭佳乎?”咸泣言有頭佳。答曰:“無頭亦佳。”乃死。蓋其英氣不亂故爾。若淳安潘翁遭方臘亂,斬首,尚能編草履如飛,湯粥從頭灌入。崔廣宗為張守ず所殺,形體不死,飲食情欲,無異于人,更生一男,五年乃死,則近于妖矣。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萬世巧藝之祖,無出歷山老農(nóng)矣。黃帝之指南車,周公之欹器,其次也。公輸之云梯,武侯之木牛流馬,又其次也。棘猴玉楮,非不絕人倫,侔化工,幾于淫矣,然亦聰慧天縱,非可以智力學(xué)而至者。大約百工技藝,俱有至極,造其極者謂之圣,不可知者謂之神。雖曰無益,不猶愈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哉?
北齊胡太后使沙門靈昭造七寶鏡臺三十六戶,各有婦人,手各執(zhí)钅巢,才下一關(guān),三十六戶一時自閉;若抽此關(guān),諸門皆啟,婦人皆出戶前。唐馬登封為皇后制妝臺,進退開合,皆不須人,巾櫛香粉,次第迭進,見者以為鬼工,誠絕代之技也。然運機發(fā)縱,可以意推,葭渾儀,遞相祖述,在能擴而演之耳。元順帝自制宮漏,藏壺匱中,運水上下。匱上設(shè)三圣殿。腰立玉女,按時捧籌。二金甲神,擊鼓撞鐘,分亳無爽。鐘鼓鳴時,獅鳳在側(cè),飛舞應(yīng)節(jié)。匱兩旁有日月宮,宮前飛仙六人,子午之交,仙自耦進,度橋進三圣殿,已復(fù)退立如常。神工巧思,千古一人而已。近代外國利瑪竇有自鳴鐘,亦其遺意也。
今人語工程之巧者,必曰魯班所造。然魯班之后世固未乏巧工,而班之制造傳于世者未數(shù)見也。漢之胡寬、丁緩、李菊,唐之毛順,俱載史冊。宋時木工喻皓,以工巧蓋一時,為都料匠,著有《木經(jīng)》三卷,識者謂宋三百年一人而已。國朝徐杲以木匠起家,官至大司空,其巧侔前代而不動聲色。常為內(nèi)殿易一棟,審視良久,于外另作一棟,至日斷,舊易新,分亳不差,都不聞斧鑿聲也。又魏國公大第傾斜,欲正之,計非數(shù)百金不可。徐令人囊沙千余石,置兩旁,而自與主人對飲,酒闌而出,則第已正矣,亦近代之公輸也。以伎倆致位九列,固不偶然。
喻皓最工制塔。在汴起開寶寺塔,極高且精,而頗傾西北,人多惑之,不百年平正如一。蓋汴地平無山,西北風(fēng)高,常吹之故也。其精如此。錢氏在杭州建一木塔,方兩三級,登之輒動。匠云:“未瓦,上輕,故然。”及瓦布,而動如故。匠不知所出,走汴賂皓之妻,使問之,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層布板訖,便實釘之,必不動矣?!比缙溲阅硕?。皓無子,有女十余歲,臥則交手于胸為結(jié)構(gòu)狀。或云:“《木經(jīng)》,女所著也?!眹礻街猓钟胸崃x、蒯剛、蔡信、郭文英,俱以木工,官至工部侍郎,而能名不甚著。
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然巧一也,至於窮妙入神,在人自悟。分量有限,即幾希之間,難於登天。若曹元理、趙逵算術(shù),再傳之后,漸失玄妙;非不傳也,后人聰明無企及之故也。它如管輅之卜,華陀之醫(yī),郭璞之地,一行之天,積薪之奕,僧繇之畫,莫不皆然,后人失其分?jǐn)?shù),思議不及,遂加傅會,以為神授。此政不可知之謂神耳,豈真有鬼神哉!
諸葛武侯在隆中時,客至,屬妻治面,坐未溫而面具。侯怪其速,后密覘之,見數(shù)木人斫麥,運磨如飛,因求其術(shù),演為木牛流馬云。蓋《莊子》所謂“不龜手之藥,或以封,或不免于纟井纟辟纟光”者也。自武侯有此制,而后世有巧幻之器,如自沸鐺、報時枕之類,皆托之諸葛,有無不可知也。南齊祖沖之。因武侯有木牛流馬,乃造一器,不因風(fēng)水,施機自運,不勞人力。又造千里船,于新亭江試之,日行百里。及欹器、指南車之屬,皆能制造。此其巧思,孔明之后一人而已。其論鐘律、歷法、尤極精辨,而喪亂之世,不見施行,惜哉!
唐文宗時,有正塔僧履險若平地,換塔杪一柱,不假人力,傾都奔走,皆以為神。宋時真定木浮圖十三級,勢尤孤絕,久而中級大柱,壞欲傾,眾工不知所為,有僧懷丙度短長,別作柱,命眾維而上,已而卻眾工,以一介自隨,閉戶良久,易柱下,不聞斧鑿聲也,亦神矣。國朝姑蘇虎丘寺塔傾側(cè),議欲正之,非萬緡不可。一游僧見之,曰:“無煩也,我能正之。”每日獨攜木楔百余片,閉戶而入,但聞丁丁聲,不月余,塔正如初,覓其補綻痕跡,了不可得也。三事極相類,而皆出游僧,尤奇。
算術(shù)自皇甫真、曹元理、趙逵之后,未有能繼之者。史所謂得其分?jǐn)?shù)而失玄妙者也。《北史·綦母懷文傳》載:“晉陽館有一蠕蠕客,胡沙門指語懷文云:‘此人有異算術(shù)?!酥竿ブ幸粭棙湓疲骸钇洳妓銓崝?shù),并辨赤白若干,赤白相半若干?!谑莿兌鴶?shù)之,唯少一子。算者曰:‘必不少,但更撼之。’果落一實。”此其算法,視元理不知鼠之為米,又高一著矣。隋諸葛穎、宋邵堯夫,其次也。國朝唐應(yīng)德先生,極精算術(shù),與顧應(yīng)祥司寇皆以神算自負(fù)云。一城中可算若干人,一廒中可算若干米,分毫不差,然未經(jīng)試驗。今其法具在,亦未有能傳之者也。唐公常云:“知歷數(shù)又知歷理,此吾之所以異于儒生。知死數(shù)又知活數(shù),此吾之所以異於歷官。”所著勾股測望論、勾股容方圓論、弧矢論、分法論、六分論,發(fā)揮備矣。余在吳興,訪顧司寇子孫,問之,皆不得其傳,為之嘆息。坐上一客曰:“縱使傳得,亦將安用?”一笑而罷。
南方好傀儡,北方好秋千,然皆胡戲也。《列子》所載:“偃師為木人,能歌舞?!北瓤苤家病G锴г谱札R桓公伐山戎,傳其戲入中國。今燕、齊之間,清明前后,此戲盛行。所謂北方戎狄,愛習(xí)輕媵之能者,其說信矣。古今不甚相遠者,惟有醫(yī)之一途,蓋功用最切,優(yōu)劣易見,人多習(xí)而精之故也。然扁鵲之視五臟癥結(jié),華陀之剖心傳藥,不可得已。李子豫、徐秋夫、孫法宗、許智藏之技,冥通要眇,鬼物猶或憚之,況常人乎?甄權(quán)、王彥伯、張仲景、葛洪、錢乙之輩,史不絕書,觀其著論造極,投七解厄,若運之掌,功參造化,不謂之圣不可也。夫醫(yī)者,意也。以意取效,豈必視方哉?然須博通物性,妙解脈理,而后以意行之,不則妄而輕試,足以殺人而已。
梁新遇朝士風(fēng)疾,告以不可治,趙鄂教以食消梨而愈。王太后病風(fēng),餌液不可進,許胤宗以黃蓍、防風(fēng)煎湯置床下熏之,而能言年少食不快,眼前常見小鏡。趙卿誑以會食,使啜芥醋而愈。富商暴亡,梁新因其好食竹雞,知為半夏毒,姜汁灌之而愈。桐城孕婦,七日不產(chǎn),龐安時針其虎口,使縮手而遽下?;首迂槌剑X乙以土勝水,水平而風(fēng)自止,進黃土湯一劑而安。吳門孕婦不下,葛可久以氣未足,初秋,取桐葉飲之,立下。此以意悟者也。史載之治朱師古之食卦,徐嗣伯治老姥之針疸,賈耽視老人之虱瘕,徐之才視乘船人之蛤精疾,周顧知黃門腹中蛟龍,以無命門脈,而知為鬼。此以博識者也。醫(yī)和診晉侯而知其良臣將死。僧智緣每察脈,知人禍福休咎;診父之脈,而能道其子吉兇。此以理推者也。意難于博,博難於理;醫(yī)得其意,足稱國手矣。
漢郭玉善醫(yī),雖貧賤廝養(yǎng),必盡心力而療治,貴人時或不愈,和帝問之,對曰:“貴者處尊高以臨臣,臣懷怖懼以承之,其為療也,有四難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難也;將身不謹(jǐn),二難也;骨節(jié)不強,不能使藥,三難也;好逸惡勞,四難也;針有分寸,時有破漏,重以恐懼之心,臣意且猶不盡,何有于病哉?”唐許胤宗人勸其著書以貽后世者,答曰:“醫(yī)特意耳,思慮精則得之。脈之候幽而難明,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古之上醫(yī),要在視脈,病乃可識。病與藥值,惟用一物攻之,氣純而速愈。今之人不善為脈,以情度病,多其物以幸有功。譬獵不知兔,廣絡(luò)原野,冀一人獲之,術(shù)亦疏矣。一藥偶得,它味相制,弗能專力,此難愈之驗也?!编?!旨哉,二子之言!其知道乎?進于技矣!后世貴人,召醫(yī)十九,蹈郭玉之言。庸醫(yī)視病,不可不思胤宗之旨也。
唐太宗苦風(fēng)眩,百醫(yī)不效,而張憬藏以乳煎蓽撥飲之,立差。韓矢貫左髀,鏃不出者三十年,劉ど傅以少藥,立出之,步履如常。魏安行妻風(fēng)痿十年不起,王克明一針而動履如初。朱彥修治女子療疾皆愈,唯頰丹不滅,葛可久刺乳而立消。此技之有獨至也。至于刳破腹背,斷截腸胃,抽割積聚,湔洗疾穢,如有神道設(shè)教,則吾不敢知。若猶技也,竊恐理之所無。龐安常以為史之妄者,良不虛也已。
世間固有一種奇疾,非書所載,而療治之方,亦殊怪僻,非人意想所及者。如賈耽所視老人虱瘕,世間無物可療,惟千年木梳及黃龍浴水飲之。又有噎死,剖腹得鱉者,白馬溺淋之,悉化為水。一云,藍汁治之。有患應(yīng)聲蟲者,人教以讀《本草》,至雷丸獨不應(yīng),遂以主方投之,立差。又有生面瘡者,諸藥飼之俱下咽,至貝母,則閉口瞑目,乃捩而灌之,遂結(jié)痂云。此亦奇矣。余所記憶,蔡定夫之子,苦寸白蟲嚙腸胃間,如萬箭攢攻,醫(yī)教以勿食。良久,炙豬肉一大臠,銜而勿咽。如此半晌,覺胸間嘈雜不可耐,乃以檳榔末取石榴根東引者,煎湯調(diào)服之,暴下如傾,得蟲數(shù)斗,尚能動云。此蟲惟月三日以前,其頭向上,可用藥攻打,余日則頭向下,縱有藥,皆無益,故先以炙誘之,令其畢赴,然后一舉而殲焉。《西湖志》載醫(yī)者為吳太師治馬蝗,雜記載劉大用為衛(wèi)承務(wù)子治水蛭法,皆與此同,不可不知也?!缎抑尽份d:“渤海高生病臆痛不可忍,召醫(yī)視之,醫(yī)曰:‘有鬼在臆中,藥亦可療。’煮藥飲之,吐痰斗余,膠固不可解,刃剖之,有一人自痰中起,初甚么麼,俄長數(shù)尺,攸忽不見。”鬼藏臆中,已奇矣;而知臆中鬼者,亦神手也。不著其名,惜哉!此與猱藏頸樂,神藏鼻中,何異?有皮膚中生蟲如蟹走,作聲如小兒啼者,治用雄黃雷丸為末,摻豬肉上,熱啖之。有手足甲,忽倒長入肉,痛不可忍者,葵菜治之。有面上及遍身生瘡,如貓眼,有光彩,無膿血,痛癢不恒者,寒瘡也,雞、魚、蔥、韭治之。有遍身肉出如錐,癢痛不能飲食者,青皮蔥燒灰淋洗,飲豉湯解之。有遍體生泡,如甘棠梨,破之,水出,中有石一片,如指甲大,去之復(fù)生,以荊三棱、蓬莪術(shù)為末,酒服之,有炮艾痂落,后瘡肉忽片片如蝶飛去。痛不可忍者,熱癥也,大黃、樸硝為末,水服之。此等奇疾,雖世所希有,姑筆之以當(dāng)異聞。
宋范縉叔末年得奇疾,但漸縮小如小兒,臨終,形僅如三五歲耳。此疾終無人識。《太平廣記》載有人患此經(jīng)年而復(fù)故。又松滋令姜愚忽病不識字,數(shù)年方復(fù)故。又有人得疾,視物皆曲,弓弦、界尺之類,視皆如鉤,竟無能治之者。
宋秘書丞張鍔有奇疾,中身而分,左??嗪页?酂幔硪m袍,紗綿相半,終歲如是?!短綇V記》載無目表弟亦然。可謂異疾矣。
陶谷《清異錄》載:“士人,有蛀牙疾。一日,有聲發(fā)于齦腭,若人馬喧騰而去,痛頓止。夜半復(fù)聞來聲云:‘小都郎回活玉窠也,呵殿。’以次入口中,痛復(fù)大作?!逼溲运苹猛S嗤隁v城穆吏部深,家居得疾,耳中嘗聞人馬聲,一日聞?wù)Z曰:“吾輩出游郊外?!奔此栖囻R騾驢以次出外,宿疾頓瘳。至晡,復(fù)聞人馬雜還入耳中,疾復(fù)如故。穆延醫(yī)治,百計不效,逾年自愈,始信書言不謬。又浙有士人,一指忽痛,指甲間生一珊瑚,高二寸,血色氣縷,成海市人物、城郭樓臺。醫(yī)謂火所致,服以大黃始愈。故曰:暴病多火,怪病多痰。醫(yī)者不可不知也。
善醫(yī)者不視方,蓋方一定而病無定也。余在山東,郡室人產(chǎn)后虛悸,每合眼即有氣一股,從下部上攻,直至胸膈,閉急而寤,如是五晝夜,殆矣。諸醫(yī)泥方,惟以補氣血投之,益甚。庠生馬爾騏者,曉醫(yī),語之曰:“此火也,急則治標(biāo),何暇顧氣血?”投以胡黃連一服,而熟寐一晝夜,諸癥脫然。萬歷辛亥九月,在家,侍兒忽病氣逆,不可臥。一僧善方者曰:“此氣不歸元耳,六味丸可立愈也?!蓖吨枚绻剩彝鲁鲈?。僧怖曰:“胃有寒痰,不受藥矣,非附子不能下也?!庇嘈徘乙?,時有良醫(yī)薜子勉者,家芋江,距城二十里,病且亟,乃飛騎迎之,至,診視笑曰:“易與耳。”投以蘇子、蘿卜子、梔子、香附等少許,飲之貼然,且告之故。薛大驚曰:“凡氣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無疑?!鄙嗬⒎?。至今齊中國手推馬生,閩中推薜生也。
古之醫(yī),皆以針石灸艾為先,藥餌次之。今之灸艾,惟施之風(fēng)痹急卒之癥,針者百無一焉,石則絕不傳矣。古之視病,皆以望、聞、問、切為要,今則一意切胗,貴人婦女,望、聞絕不講矣。夫病非一癥,攻非一端,如臨敵布陣,機會猝變,而區(qū)區(qū)仗諸草木之性,憑尺寸之脈,亦已疏矣。況藥性未必遍諳,但據(jù)《本草》之陳言,脈候未必細別,徒習(xí)弦澀之套語,殺人如芥,可不慎哉?
余里中有齊公憲者,三代習(xí)小兒醫(yī),而至公憲尤極精妙。凡遇痘疹未發(fā)時,一見即別其吉兇生死,百不爽一也。性落魄,嗜酒,每痘疹盛行時,門外圍繞,常千百人。肩輿于道,聚眾攘奪,齊每自病之,欲棄去而不能也。余行天下,見諸小兒醫(yī),未有及之者,即謂錢乙復(fù)生可耳。
痘瘡者,乃造化之殺機,兒童之劫數(shù),非可以常理測也。世人沿習(xí)之論,但云胎毒所致,故有謂成胎以后,勿復(fù)再幸者;有謂初生之時,探取其口中血者;有謂懷胎十月,勿食醇厚煎滋味者。至于燒臍煉砂,兔血稀痘諸方,言人人殊,及其試之,百無一驗。況有同母共胎孿生者,而稠稀迥若天壤。又有一時氣運,吉兇不同,倘遇其吉,比屋皆安,若際其兇,夭札如麻。至有一村之中,無復(fù)兒聲者,此蓋長平坑卒,南陽貴人之比,而祿命醫(yī)藥至此,盡不足憑矣。但初發(fā)之時,吉兇即可辨識,熱甚而發(fā)驟者多兇,熱微而發(fā)遲者多吉。吉者,靜以俟之;兇者藥以解之。無實實,無虛虛,無信庸醫(yī)謬方,妄以異功木香等散投之,守禁忌,節(jié)起居,慎調(diào)護,謹(jǐn)飲食,即兇亦有變?yōu)榧摺H缙洳蝗?,足以速其斃耳。至於藥七之方,則始終以解毒和中為主,始則發(fā)散之,既則表托之,后則健中排膿,如是而已。其它奇方劫藥,不可輕試也。
嗜異味者,必得異??;挾怪性者,必得怪癥;習(xí)陰謀者,必得陰禍;作奇態(tài)者,必得奇窮。此格言也。故曰:“君子依乎中庸。
卜筮原無他術(shù),惟在人靈悟,推測隱微,固非可以口傳而語授也。如占雨得剝,李業(yè)興以坤上艮下,艮為山,山出云,占為有雨;吳遵世以坤為地,土制水,占為無雨,而卒無雨。卜二牛先起,得火兆,郭生以火色赤,謂赤牛先起;麴紹以火將燃,煙先發(fā),謂青牛先起。而卒如紹言。乃知在人見解耳。
皇甫玉善相人,至以帛抹眼,摸其骨體,便知休咎,百不爽一。今江湖方外尚有傳捻骨相者,如正統(tǒng)間虎丘半塘寺僧,兩目俱盲,揣骨無不奇中。又高齊時,吳士有雙盲者,聞人聲音,知其貴賤。文襄歷試之,無不驗者。此與漢龍淵術(shù)同。摸骨揣聲,視相人又難矣。時又有館客趙瓊,其婦叔奇弓雖轉(zhuǎn)屬它人,無不盡知,時人疑其別有假托,然總是術(shù)之至精耳。六朝時有善相笏者,相休笏,以為多忤。休以褚淵最為謹(jǐn)密,乃陰換之。它日,淵見帝,誤稱下官,大被憎譴。夫一手板,棄之則溝中斷耳,于人何與?術(shù)固有不可知者耶?它如李嶠之龜息,周必大之帝須,甘侯頭低視仰,馬周火色鳶肩,博識者自當(dāng)辨之,未為神也。
李荃為節(jié)度判官,望東南有異氣,而知安祿山之生。賈耽為節(jié)度使,見群小尼入城,而知有火患。二人之識鑒,可謂神矣。荃注《黃帝陰符經(jīng)》,推演幽奧,僉謂鬼谷留侯復(fù)生,而耽于醫(yī)藥卜筮,天文術(shù)數(shù),無不通曉,信當(dāng)代之異人也。
卜,自管輅、郭璞之后,至李淳風(fēng)而神矣。相,自姑布、子卿、唐舉之后,至袁天綱而神矣。宋之費孝先,明之袁忠徹,皆詣極絕倫,上追千古,數(shù)百年來,未有繼之者也。生死禍福,一定不易,精術(shù)數(shù)者,但能前知之耳,不能逃也。郭璞謂卜曰:“吾不能免公吏,亦猶卿之不能免卿相?!比昏币遭栀\臣而死,雖死不猶愈于生乎?桑道茂見污偽命,而哀求李晟以獲免,雖前知之力,而生不如死多矣。鄭虔遇鄭相如,告以禍亂,而勉以守節(jié)勿污,卒脫于死。前知者當(dāng)如此矣。
余妻父鄭參知逑,嘗名言:未第時,有江右金道人者,善相,百不失一。嘉靖甲午秋,鄭偕諸名士訪之,歷歷如響,獨不顧?quán)崱`崟r自負(fù)才名,恚之。道人曰:“毋怒也,秋榜后,當(dāng)奉告。”至期果下第。復(fù)問道人。道人曰:“君相法在丁酉當(dāng)魁省試。”鄭問:“何以為驗?”曰:“至年,發(fā)當(dāng)長尺許,是其兆也?!彼烊ァ`嵭挠浿?,洎丁酉春,發(fā)果暴長尺許,益自負(fù)。秋初,道人復(fù)至,告之故,曰:“未也。入試之后,額當(dāng)隆起如贅然,登第后始消耳?!币讯唬扔謫柎喊裣?。良久,彈指曰:“尚遠,尚遠,吾不及見也。”鄭不懌,遂不終問。越十四年,庚戌始成進士,訪道人,則已死矣。
后時蘭溪有楊子高者,跛一足,挾相人術(shù)走天下,其辨人貴賤貧富,歷歷如見,名遂大噪,家致萬金。嘗至閩,一見朱中丞運昌,而謂其必死。一日,至余齋中,坐客不期而集者二十許人,或文學(xué),或布衣,或據(jù)史、貲郎、丹青、地師,辨析無亳厘差謬。人亦疑其有它術(shù)者,余閑扣之,曰:“此無它,但閱人多耳?!比灰押笫露嗖豢媳M言也。
鄧通富埒人主,亞夫位至封侯,而卒不免餓死,相法誠不爽矣?!赌鲜贰封篆偧腋挥谪?,食必列鼎,狀貌豐美,人謂必為方伯,及魏克江陵,卒以餓死。有褚蘊者,面貌尖危,從理入口,竟保衣食而終。相人者,安可執(zhí)一論也?《清波雜志》載:“許志康論太素脈,謂:‘可卜人之休咎。如智緣為王荊公診脈,而知元澤之登第也。’王禹玉在坐,深不然之?!庇嘣谡嬷荩M之廷尉言:“有易思蘭者,太素脈甚神。”試之,其說以左右各三部,每部分為十年,十年之中,分作七十二,至言亦甚辯,時戊戌秋也。余欲以明春入都,四月補官,問可得否。易曰:“據(jù)脈,夏方得行,官期在秋?!庇嘀^不然,易傲然笑曰:“太素已定,豈人能為?”然余明年卒以二月行,四月授東郡司理,易言未嘗中也。在東郡時,又有以太素脈見者,其說以心脈為君,肝脈為臣,君臣相應(yīng)者為貴脈,其言視易尤為支離,乃謝遣之。丙午至閩,聞莆有瞽者,亦姓易,精此術(shù),年八十余,老矣,遣人以安車致之。其辨人貴賤,卜休咎如神,而不肯言。診視之術(shù),診時,每以一手屈人指,自大至小五屈之,即然矣。時諸客遲診,言皆如響。間及婢仆,脈亦知之。余潛以手往視,良久,驚曰:“此非凡人,那得至此!”語之故,乃大笑。其人戇直,貴賤禍福,皆直言之,故時為之毆辱,隱深山中,惜其絕技終泯泯不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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