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議對
作者：陸侃如 牟世金《議對》是《文心雕龍》的第二十四篇，論述“議”、“對”兩種相近的文體?！白h”有議論的意思，它和一般議論文的不同，就在于是向帝王的陳說。“對”指“對策”和“射策”兩種，這是就考試科目的不同而分的，總的都叫“策”?！安摺狈秩N：“一曰制策，天子稱制以問而對者是也；二曰試策，有司以策試士而對者是也；三曰進(jìn)策，著策而上進(jìn)者是也?！保ā段捏w明辨序說·序》）劉勰所論的“策”，主要指第一種。本篇分“議”、“對”兩大部分，共四段。第一段講“議”的含義、起源和評論魏晉以前的主要作品，第二段論“議”體的基本要求，第三段講“對”的含義、起源和評論魏晉以前的主要作品，第四段論“對”體的基本要求。劉勰在本篇強調(diào)用“議對”來“弛張治術(shù)”、“大明治道”等，自然是從維護(hù)封建統(tǒng)治政權(quán)出發(fā)的；對有關(guān)作品的評論，多以帝王的意見為依據(jù)，這都反映了劉勰的思想局限。其中強調(diào)寫什么必須熟悉什么：“郊祀必洞于禮，戎事必練于兵，田谷先曉于農(nóng)，斷訟務(wù)精于律。”雖也是為了更好地為封建政教服務(wù)，但這樣不僅有可能把封建政治處理得較好一點，從寫作理論上看，寫戰(zhàn)爭必懂軍事，寫種田必懂農(nóng)業(yè)，這種主張以及本篇對“空騁其華”的反對等，是有一定普遍意義的。
（一）
周爰咨謀1，是謂為議。議之言宜2，審事宜也。《易》之《節(jié)卦》：“君子以制度數(shù)，議德行。”3《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弗迷。”4議貴節(jié)制5，經(jīng)典之體也6。昔管仲稱7“軒轅有明臺之議”8，則其來遠(yuǎn)矣。洪水之難9，堯咨四岳10；宅揆之舉11，舜疇五人12；三代所興13，詢及芻蕘14。春秋釋宋15，魯桓務(wù)議16。及趙靈胡服17，而季父爭論18；商鞅變法19，而甘龍交辨20：雖憲章無算21，而同異足觀22。迄至有漢，始立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23，故曰駁也。自兩漢文明，楷式昭備24，藹藹多士25，發(fā)言盈庭26：若賈誼之遍代諸生27，可謂捷于議也。至如主父之駁挾弓28，安國之辨匈奴29，賈捐之之陳于朱崖30，劉歆之辨于祖宗31：雖質(zhì)文不同，得事要矣。若乃張敏之?dāng)噍p侮32，郭躬之議擅誅33，程曉之駁校事34，司馬芝之議貨錢35，何曾蠲出女之科36，秦秀定賈充之謚37：事實允當(dāng)，可謂達(dá)議體矣。漢世善駁38，則應(yīng)劭為首39；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40。然仲瑗博古41，而銓貫有敘42；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43。及陸機(jī)《斷議》44，亦有鋒穎45，而諛辭弗剪46，頗累文骨47：亦各有美，風(fēng)格存焉48?！沧g文〕
周代的祖先和豳人的商討，就是所謂“議”。“議”是講求適宜，研究怎樣合于事理的。《周易·節(jié)卦》的象辭說：“君子節(jié)制禮儀，使之有定，議論德行，使之適宜。”《尚書·周官》中說：“辦事必須根據(jù)古義加以評議，政事才不迷亂?！笨梢姟白h”以控制得當(dāng)為貴，這是儒家經(jīng)典的精神。早在春秋時期的管仲就說過，軒轅黃帝曾立“明臺之議”，可見“議”的源頭已很長遠(yuǎn)了。唐堯時期洪水造成災(zāi)難，帝堯曾向管理四方諸侯的四岳提出詢問；帝舜為了舉出能任百揆等官的人選，曾向群臣征求意見，確定了禹、稷、契、皋陶、伯益等五人；夏、商、周三代辦事，征詢意見直到打柴草的人。春秋時期楚國釋放宋襄公，魯僖公曾參與此事的商議。戰(zhàn)國時趙武靈王要換用胡人的衣服，他的叔父不同意而進(jìn)行了反覆爭論；商鞅在秦國變法，反對者甘龍和他進(jìn)行了辯論：雖然“議”的基本法則尚未確定下來，但以上辯論是頗為可觀的。到了漢代，“駁議”的體制才正式確立。所謂“駁”，就是雜；議論是紛紜復(fù)雜的，所以叫做“駁”。從兩漢文化昌明之后，典范的奏議顯著而完備了；當(dāng)時人才濟(jì)濟(jì)，好的奏議充滿朝廷：如賈誼代替所有老臣草議，可說是寫奏議最敏捷的作者了。又如吾丘壽王對禁民挾帶弓弩的反駁，韓安國和反對與匈奴和親者的辯論，賈捐之反對用大軍平定朱崖郡叛亂的議論，劉歆關(guān)于不應(yīng)毀武帝宗廟的爭辯等，雖然內(nèi)容和文辭各不相同，但都抓住奏議的要領(lǐng)了。至于東漢張敏反對“輕侮法”，郭躬議論秦彭并非擅自殺人，三國時魏國程曉駁斥校事官的流弊，司馬芝建議再鑄五銖錢，晉代何曾要求免除對已嫁婦女不合理的刑律，秦秀議論怎樣定賈充的謚號等，都寫得符合實際，公允恰當(dāng)，可說是通曉奏議體制的了。漢代善于寫駁議的，當(dāng)以應(yīng)劭為首；晉代長于寫奏議的，則以傅咸為高。但應(yīng)劭博通古事，而銓衡貫通，頗有條理；傅咸很懂治道，卻寫得枝蔓紛繁。至于陸機(jī)的《晉書限斷議》，尚為銳利，但未刪減其繁雜的文辭，頗有影響于文章的骨力：這些也還各有優(yōu)點和一定的教育意義?！沧⑨尅?br>1 周爰（yuán員）咨（zī姿）謀：《詩經(jīng)·大雅·綿》中說周代祖先“爰始爰謀”，指太王定居周原時，開始與豳（bīn賓）人謀議。爰：于是。咨謀：商議。
2 宜：合適。
3 君子以制度數(shù)，議德行：這是《周易·節(jié)卦》中的象辭，原文是：“澤上有水，節(jié)。君子以制數(shù)度，議德行?！笨资瑁骸皵?shù)度，謂尊卑禮命之多少；德行，謂人才堪行之優(yōu)劣。君子象節(jié)，以制其禮數(shù)等差，皆使有度；議人之德行，任用皆使得宜?！?br>4 議事以制，政乃弗迷：這是《尚書·周官》中的兩句。原文是：“學(xué)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迷?！笨装矅鴤鳎骸把援?dāng)先學(xué)古訓(xùn)，然后入官治政。凡制事，必以古義議度終始，政乃不迷錯。”
5 節(jié)制：掌握一定的限度。
6 體：體制、格式，引申指特點。
7 管仲：名夷吾，春秋時齊國政治家。
8 軒轅：即黃帝，相傳他生于軒轅之丘，稱軒轅氏。明臺之議：《管子·桓公問》中說：“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明臺：傳為黃帝聽政之所。
9 洪水之難：指唐堯時的洪水災(zāi)難。
10 堯咨四岳：《尚書·堯典》：“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害），蕩蕩懷山襄（上）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憂嘆），有能俾（使）乂（治）？僉（皆）曰：于，鯀（gǔn滾）哉！”四岳：傳為堯時分管四方諸侯的四臣。
11 宅揆：《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百揆”。百揆：官名?！渡袝に吹洹罚骸凹{于百揆?！笨讉鳎骸稗瘢纫?，度百事，總百官?！迸e：推舉。
12 舜疇五人：《尚書·舜典》載舜向朝臣詢問誰能任百揆及各種官職。疇（chóu仇）：誰，這里指問誰。五人：被推舉任命的五個臣子。《舜典》載，經(jīng)群臣推舉任命的有禹、垂等二十二人。范文瀾注，五人指列于其前的禹、棄（后稷）、契、皋陶、垂。按《論語·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敝T家舊注均引孔安國的話：“禹、稷、契、皋陶、伯益也?！薄墩撜Z正義》：“《舜典》言舜命禹宅百揆，棄為稷，契為司徒，皋陶作士，益作虞：此五人才最盛也?！?br>13 三代：夏、商、周。興：作，行。
14 芻蕘（chúráo除饒）：打柴的人。芻：割草。蕘：柴草?！霸兗捌c蕘”的傳說，見于《詩經(jīng)·大雅·板》：“先民有言，詢于芻蕘?！?br>15 春秋釋宋：春秋時期釋放宋襄公。宋襄公于公元前639年秋被楚人所執(zhí)，是年冬釋放?！洞呵铩べ夜荒辍罚骸肮珪T侯盟于薄，釋宋公。”
16 魯桓務(wù)議：《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魯桓預(yù)議”?！豆騻鳌べ夜荒辍方忉尅洞呵铩分械摹搬屗喂闭f：“執(zhí)未有言釋之者，此其言釋之何？公與為爾也。公與為爾奈何？公與議爾也?！惫褐隔斮夜ｔ敾福簯?yīng)為“魯僖”。與：參與。
17 趙靈：戰(zhàn)國時趙武靈王。胡服：胡人衣服。趙武靈王認(rèn)為著胡服便于教民騎射。
18 季父：父親的幼弟，這里指趙公子成。《史記·趙世家》載武靈王“欲胡服”，公子成反對，曾進(jìn)行反覆爭論。
19 商鞅（yāng央）：姓公孫名鞅，戰(zhàn)國時期政治家。
20 甘龍：戰(zhàn)國時秦孝公的臣子。交辨：《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交辯”。甘龍反對商鞅變法，商鞅曾和他進(jìn)行辯論。事見《史記·商君列傳》。
21 憲章：法制，指“議”這種文體的法則。無算：無數(shù)，這里指無定。
22 同異：議論其同異，這里指辯論。戰(zhàn)國時期名家有“大同異”、“小同異”的辯論（見《莊子·天下》）。《史記·荀卿列傳》：“而趙亦有公孫龍為堅白同異之辯?！?br>23 雜議不純：《太平御覽》卷五九三引此句無“雜”字。
24 楷式：典范。昭：顯著。
25 藹藹（ǎi矮）：美盛的樣子?！对娊?jīng)·大雅·卷阿》：“藹藹王多吉士?！?br>26 發(fā)言盈庭：《詩經(jīng)·小雅·小旻（mín民）》：“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编嵐{：“言小人爭知而讓過?！痹琴H意。劉勰這里用為贊辭，說明“多士”的議論充滿朝廷。
27 賈誼：西漢初年文人。遍代諸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漢文帝時賈誼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余，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
28 主父：西漢有主父偃，但無“駁挾弓”的議對。當(dāng)作“吾丘”，指吾丘壽王，字子贛（gàn干去），西漢文人。駁挾弓：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上奏，要求“禁民不得挾弓弩”。武帝交臣下議論，吾丘壽王上《議禁民不得挾弓弩對》和公孫弘辯論，據(jù)“安居則以制猛獸而備非常，有事則以設(shè)守衛(wèi)而施行陣”的必要性，和秦始皇銷毀兵甲的教訓(xùn)，反對禁民挾弓弩。見《漢書·吾丘壽王傳》。
29 安國：指韓安國，字長孺，武帝初為御史大夫。辨匈奴：《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辯匈奴”?！妒酚洝ろn長孺列傳》載，武帝初年，“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議”。王恢主張“不如勿許，興兵擊之”；韓安國反對其說，認(rèn)為“擊之不便，不如和親”。
30 賈捐之：字君房，賈誼的曾孫。朱崖：郡名，在今海南島。漢武帝置此郡后，不斷發(fā)生叛亂?！稘h書·賈捐之傳》載，元帝初，珠（同朱）崖又反，“上與有司議大發(fā)軍。捐之建議，以為不當(dāng)擊”。本傳載有他的《棄珠崖議》。
31 劉歆：劉向之子，西漢經(jīng)學(xué)家、目錄學(xué)家。辨：《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辯”?！稘h書·韋賢（附玄成）傳》載，漢代立宗廟越來越多，宣帝時各郡國達(dá)一百六十余所。從元帝永光年間開始，展開一場是否毀除部分宗廟的爭議。到成帝時，彭宣等五十余人上奏，認(rèn)為“孝武皇帝雖有功烈，親盡宜毀”。劉歆上《孝武廟不毀議》反對，認(rèn)為“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毀”。
32 張敏：字伯達(dá)，東漢章帝時為尚書，和帝時拜司徒。斷：絕，指反對。輕侮：《后漢書·張敏傳》載，章帝“建初中，有人侮辱人父者，而其子殺之，肅宗（即漢章帝）貰（赦免）其死刑，而降宥之。自后因以為比。是時遂定其議，以為‘輕侮法’”。張敏反對此法而兩度上《駁輕侮法議》、《復(fù)上書議輕侮法》。
33 郭躬：字仲孫，東漢章帝時為廷尉。議擅誅：《后漢書·郭躬傳》載，漢明帝時“奉車都尉竇固出擊匈奴，騎都尉秦彭為副。彭在別屯，而輒以法斬人。固奏彭專擅，請誅之”。明帝讓朝臣共議是否當(dāng)斬，大家都同意竇固的意見，唯郭躬反對，認(rèn)為“于法不合罪”。
34 程曉：字季明，三國魏人，官至汝南太守。校事：魏置官名，是刺探臣民言行的帝王耳目。由于校事官非法橫行，程曉于嘉平年間上《請罷校事官疏》，極言其弊，因廢此官（見《三國志·魏書·程昱（附曉）傳》）。
35 司馬芝：字子華，三國魏人，官至大司農(nóng)。議貨錢：《晉書·食貨志》載：“及黃初二年，魏文帝罷五銖錢，使百姓以谷帛為市。至明帝世，錢廢谷用既久，人間巧偽漸多，競濕谷以要利，作薄絹以為市，雖處以嚴(yán)刑而不能禁也。司馬芝等舉朝大議，以為用錢非徒豐國，亦所以省刑，今若更鑄五銖錢，則國豐刑省，于事為便。魏明帝乃更立五銖錢?！?br>36 何曾：字穎考，魏末為司徒，晉初拜太尉。蠲（juān捐）：免除。出女：已出嫁之女。科：法律條文。魏法，犯了大罪的人，其已出嫁之女，也要同誅。干寶《晉紀(jì)》載“（何）曾使主簿程咸為議”，提出“男不御罪于他族，而女獨嬰戮于二門”的法律不合理，主張“在室之女，可從父母之刑，既醮（已出嫁）之婦，使從夫家之戮”。（見《三國志·魏書·何夔傳》注引）
37 秦秀：字玄良，晉武帝時為博士。賈充：字公閭，晉武帝的重臣。謚（shì試）：帝王大臣死后，據(jù)他生前事跡給追加的稱號。秦秀有《賈充謚議》（見《晉書·秦秀傳》），其中說：“《謚法》：‘昏亂紀(jì)度曰荒?！堉u荒公?！?br>38 駁：駁議。蔡邕《獨斷》：“凡群臣上書于天子者有四名：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br>39 應(yīng)劭（shào紹）：字仲遠(yuǎn)，漢末文人。《后漢書·應(yīng)劭傳》說“劭凡為駁議三十篇”，載有《駁韓卓募兵鮮卑議》、《追駁尚書陳忠活、尹次、史玉議》二篇。
40 傅咸：字長虞，西晉文學(xué)家。宗：尊。傅咸今存《議立二社表》、《重表駁成渠議太社》等，見《全晉文》卷五十二。
41 仲瑗：應(yīng)劭的字?！短接[》卷五九五作“仲援”?！逗鬂h書·應(yīng)劭傳》作“仲遠(yuǎn)”，李賢注引謝承書曰：“《應(yīng)氏譜》并云字仲遠(yuǎn)，《續(xù)漢書·文士傳》作仲援，《漢官儀》又作仲瑗，未知孰是。”
42 銓：衡量。敘：次序。
43 屬辭：指寫駁議文，屬：連綴。枝：分散。
44 陸機(jī)：字士衡，西晉文學(xué)家。《斷議》：指陸機(jī)的《晉書限斷議》，殘文見《初學(xué)記》卷二十一。
45 穎：錐尖，引申指銳利。
46 諛辭：《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腴辭”。腴（yú余）：富厚，這里指文辭的繁雜。
47 骨：指端整有力的辭句。
48 風(fēng)格：指風(fēng)化、準(zhǔn)則?！犊滹棥菲f：“雖《詩》《書》雅言，風(fēng)格訓(xùn)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保ǘ┓騽酉葦M議1，明用稽疑2，所以敬慎群務(wù)，弛張治術(shù)3。故其大體所資4，必樞紐經(jīng)典5；采故實于前代6，觀通變于當(dāng)今7；理不謬搖其枝8，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必洞于禮9，戎事必練于兵10，田谷先曉于農(nóng)11，斷訟務(wù)精于律12。然后標(biāo)以顯義13，約以正辭14。文以辨潔為能15，不以繁縟為巧16；事以明核為美，不以深隱為奇：此綱領(lǐng)之大要也。若不達(dá)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gòu)辭17，穿鑿會巧18，空騁其華，固為事實所擯19，設(shè)得其理，亦為游辭所埋矣20。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21，晉人貴媵而賤女22；楚珠鬻鄭23，為薰桂之櫝24，鄭人買櫝而還珠25。若文浮于理，末勝其本26，則秦女楚珠，復(fù)在于茲矣。
〔譯文〕
凡有行動，首先要加以議論；要明了事物，必須把可疑的問題考察清楚。這是為了嚴(yán)肅慎重地處理各種政務(wù)，使治國之道緩急適度。所以，寫議奏的主要依據(jù)，必須以儒家經(jīng)典為典范，繼承前代的傳統(tǒng)，研究當(dāng)今的變化；說理不應(yīng)在枝節(jié)問題上大發(fā)謬論，用詞不應(yīng)在文采藻飾上過分鋪張。論祭祀，必須深悉禮儀；寫戰(zhàn)爭，必須懂得軍事；講種田，首先要通曉農(nóng)業(yè)；議斷案，務(wù)須精通法律。然后突出其重大意義，運用公允嚴(yán)正的文辭。議奏文以明辨簡潔為能，不以繁富的采飾為巧；論事以明白核實為美，不以深幽隱晦為奇：這就是議奏文的基本要領(lǐng)了。如果不通曉國家政治，而隨意搬弄文墨，東拉西扯地構(gòu)成文辭，牽強附會地湊成小巧，這種徒然施展華麗的文章，固然要被事實所拋棄；即使講出一些道理，也被大量的文采所淹沒了。從前秦穆公的女兒嫁給晉國的公子，隨從大批服飾艷麗的陪嫁女，晉國人便重視陪嫁人而輕視秦穆公之女；楚國有人賣珠給鄭國，用熏了桂香、裝飾了玫瑰的精制匣子，鄭國人只買盛珠的匣子而把珠退回。如果文飾淹沒了所講的道理，形式勝過了所表達(dá)的內(nèi)容，那末，秦人嫁女、楚人賣珠的故事，便又出現(xiàn)在今天了?！沧⑨尅?br>1 動先擬議：《周易·系辭上》：“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擬議以成其變化?！笨资瑁骸皵M之而后言者，……圣人欲言之時，必擬度之而后言也。議之而后動者，……謂欲動之時，必議論之而后動也。擬議以成其變化者，言則先擬也，動則先議也，則能成盡其變化之道也?！睌M：揣度。
2 明用稽疑：《尚書·洪范》：“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纹咴幻饔没??！笨讉鳎骸懊饔貌敷呖家芍??！被翰榭肌?br>3 弛（chí池）張：指放松和拉緊相配合?！抖Y記·雜記下》：“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br>4 資：憑借，依據(jù)。
5 樞紐：關(guān)鍵。以經(jīng)典為關(guān)鍵，即以儒家經(jīng)典為遵循、學(xué)習(xí)的典范。
6 故實：傳統(tǒng)舊事。
7 通變：《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變通”，指發(fā)展變化。
8 搖：振動，喻論說。枝：指瑣屑小事。
9 郊祀：祭祀天地。洞：深刻了解。
10 戎事：指戰(zhàn)爭。練：熟悉。兵：指軍事。
11 田谷：種谷。
12 斷訟（sòng頌）：判案。訟：在法律上對是非的訴說或爭辯。
13 標(biāo)：標(biāo)明，突出。
14 約：約束，指用辭而言。
15 辨潔：明辨簡潔。
16 縟（rù入）：繁采。
17 支離：分散。
18 穿鑿：牽強附會。會：聚，這里是拼湊的意思。
19 擯：排除，拋棄。
20 游辭：虛浮不實的言辭。
21 文衣：華麗的衣著，媵（yìng映）：諸侯之女的陪嫁女人。
22 貴媵賤女：《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引田鳩語：“昔秦伯（秦穆公）嫁其女于晉公子，令晉為之飾裝，從文衣之媵七十人。至?xí)x，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br>23 鬻（yù遇）：出賣。
24 櫝（dú毒）：匣子。
25 買櫝還珠：《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引田鳩語：“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柜，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br>26 末：指文辭。本：指內(nèi)容。
（三）又對策者1，應(yīng)詔而陳政也；射策者2，探事而獻(xiàn)說也3。言中理準(zhǔn)，譬射侯中的4，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古之造士5，選事考言6。漢文中年7，始舉賢良8，晁錯對策9，蔚為舉首10。及孝武益明11，旁求俊乂12。對策者以第一登庸13，射策者以甲科入仕14：斯固選賢要術(shù)也。觀晁氏之對，證驗古今，辭裁以辨15，事通而贍16；超升高第，信有征矣17。仲舒之對18，祖述《春秋》19，本陰陽之化20，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21，事理明也。公孫之對22，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23，所以太常居下24，而天子擢上也25。杜欽之對26，略而指事27，辭以治宣28，不為文作。及后漢魯丕29，辭氣質(zhì)素，以儒雅中策30，獨入高第31。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魏晉已來，稍務(wù)文麗32，以文紀(jì)實33，所失已多，及其來選，又稱疾不會34；雖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漢飲博士35，而雉集乎堂；晉策秀才36，而麏興于前：無他怪也，選失之異耳。
〔譯文〕
又一種叫做“對策”，是應(yīng)帝王的詔命而陳述政事的；一種叫做“射策”，是就自己探取的試題而呈獻(xiàn)意見的。對答中旨，說理準(zhǔn)確，就像對著箭靶以射中目的。所以，“對策”、“射策”雖是兩個不同的名稱，但都是奏議的體制之一。古代學(xué)成的人，是通過口頭上考核入官。到西漢文帝中期，選任官吏才開始有舉賢良的制度；晁錯的《舉賢良文學(xué)對策》，是當(dāng)時高中的優(yōu)秀作品。到漢武帝時期，策士制度大放光明，廣泛搜求杰出人才。參加對策的人，第一名提升任用；參加射策的人，考入甲科者授官：這的確是選拔賢才的重要方法。讀晁錯的《賢良文學(xué)對策》，引用古今事理為證驗，措辭簡潔，用事貫通而豐富，他的試策名列前茅，事實證明他確是寫得不錯的。董仲舒的《舉賢良對策》，根據(jù)《春秋》的道理，本于陰陽之氣的變化，考察歷代的發(fā)展變化，寫得雖多卻不混亂，就因為作者深明事理。公孫弘的《舉賢良對策》，簡略而不夠廣博，但能抓住要點來運用文辭，論事確切而情意明顯；因此，主考官列為下第，漢武帝卻提升為第一名。杜欽的《白虎殿對策》，雖然簡略卻有專指；他的文辭是為治世而發(fā)，不是為做文章而寫。其后，東漢的魯丕，文辭樸素，以博雅入選，獨中高第。以上五家，都是前代最顯著的典范。魏晉以后的對策，逐漸追求文采華麗，用華麗之文來對待具體的政事，已有很大缺陷了，何況像晉元帝時的應(yīng)試者，即使到場，也稱病不敢對答。這時就雖想求得對策之文，卻不可能了。所以，漢成帝鴻嘉二年，正當(dāng)博士舉行飲酒禮的時候，一群野雞飛集于堂上；晉成帝咸和六年，正當(dāng)策試秀才之際，一只獐子跑到堂前：這不是別的怪事，而是有失于選拔人才所出現(xiàn)的不正常現(xiàn)象。
〔注釋〕
1 對策：漢代取士的考試制度之一，回答寫在簡策上關(guān)于政事、經(jīng)義方面的問題。
2 射策：漢代取士的考試制度之一。主試者將疑難問題寫在簡策上，由應(yīng)試者自己取答。
3 探：摸取。射策的試題內(nèi)容不是顯露的，所以應(yīng)試者的自取是探取。
4 射侯：箭靶。
5 造士：學(xué)成的人?！抖Y記·王制》：“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xué)，曰俊士?！趯W(xué)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编嵶ⅲ骸安徽鳎唤o其繇（yáo搖）役。造，成也。能習(xí)禮，則為成士?！?br>6 選事：指選取官吏。選：銓選?？佳裕簱?jù)下文所說，書面的策士制始于漢代晁錯，則古代選事，是口頭上的考核。《尚書·舜典》中有“詢事考言”之說。
7 漢文：指西漢文帝劉恒。
8 舉賢良：推舉有文才之士，漢代選拔人才的科目之一?！稘h書·文帝紀(jì)》載，前元二年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這是漢代舉賢良之始。
9 晁錯：西漢初年文人。對策：晁錯有《賢良文學(xué)對策》。載《漢書·晁錯傳》。
10 蔚：草木繁盛，引申指文采之盛。舉首：《漢書·晁錯傳》載，漢文帝“詔有司舉賢良文學(xué)士，錯在選中”。文帝于前元十五年九月“親策詔之”，晁錯應(yīng)詔上《賢良文學(xué)對策》；“對策者百余人，唯錯為高第”。
11 孝武：指漢武帝劉徹。益明：更加顯著。《漢書·武帝紀(jì)》載，漢武帝即位的第一年就下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
12 旁求：廣求。俊乂（yì義）：《尚書·皋陶謨》：“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笨资瑁骸榜R（融）、王（肅）、鄭（玄）皆云：才德過千人為俊，百人為乂。”
13 登庸：升用。
14 甲科：漢代射策，按試題大小難易分甲乙科。
15 裁以辨：即上文所說的“辨潔”?！墩C碑》篇曾說：“《桓彝》一篇，最為辨裁?！薄氨娌谩迸c“裁以辨”意近。
16 贍（shàn善）：富足。
17 征：證驗。
18 仲舒：董仲舒，西漢著名儒學(xué)家。他有《舉賢良對策》三篇，載《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贰?br>19 祖述《春秋》：宗奉發(fā)揮《春秋》之學(xué)?！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f董仲舒“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
20 陰陽之化：董仲舒在《舉賢良對策》中說：“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
21 慁（hùn混去）：混亂。
22 公孫：指公孫弘，字季，西漢武帝時為丞相。他有《舉賢良對策》，載《漢書·公孫弘傳》。
23 情舉：指情意表達(dá)明顯。
24 太常：官名，掌禮樂祭祀；漢代的太常兼管選試。
25 擢（zhuó琢）：拔，提升?！稘h書·公孫弘傳》載，武帝元光五年公孫弘應(yīng)試，“時對者百余人，太常奏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
26 杜欽：字子夏，西漢成帝時為大將軍王鳳的幕僚，他有《舉賢良方正對策》和《白虎殿對策》，載《漢書·杜周（附欽）傳》。
27 略而指事：杜欽的兩篇對策，都雖簡略而有專指。成帝“為太子時，以好色聞”。杜欽的《舉賢良方正對策》，要求成帝“正后妾，抑女寵”；特別是《白虎殿對策》，針對“天地之道何貴？王者之法何如？六經(jīng)之義何上？人之行何先？取人之術(shù)何以？當(dāng)世之治何務(wù)？”這樣一些廣泛的策問題目，杜欽由“天道貴信，地道貴貞”的簡略論述，過渡到重點講“當(dāng)世”“玩色無厭”、“愛寵偏于一人”的危險。
28 治：治世，宣：發(fā)。
29 魯丕：字叔陵，東漢名儒。有《舉賢良方正對策》，載袁宏《后漢紀(jì)》卷十六。
30 儒雅：博學(xué)的儒生。
31 獨入高第：《后漢書·魯恭（附丕）傳》：“建初元年，肅宗（章帝）詔舉賢良方正，大司農(nóng)劉寬舉丕。時對策者百有余人，唯丕在高第。”
32 稍：漸。務(wù)：追求。
33 紀(jì)：綜理。
34 稱疾：《晉書·孔愉（附坦）傳》載，晉元帝“申明舊制，皆令試《經(jīng)》，有不中科，刺史、太守免官。太興三年，秀孝多不敢行；其有到者，并托疾”。會：對，答。《爾雅·釋詁》：“妃、合、會，對也。”
35 漢飲博士：《漢書·成帝紀(jì)》載，鴻嘉“二年春，行幸云陽。三月，博士行飲酒禮，有雉蜚集于庭，歷階升堂而雊（鳴）。后集諸府，又集承明殿”。王音認(rèn)為這是“譴告人君”將有災(zāi)禍的預(yù)兆（見《漢書·五行志中》）。雉（zhì治）：山雞，俗稱野雞。蜚（fěi非）：飛。博士：官名，漢置五經(jīng)博士。漢成帝《舉博士詔》：“儒林之官，四海淵原，宜皆明于古今，溫故知新，通達(dá)國體，故謂之博士?！保ㄒ姟稘h書·成帝紀(jì)》）
36 晉策秀才：《晉書·五行志中》載，成帝咸和六年正月，“會州郡秀孝于樂賢堂，有麏見于前，獲之?！詥蕘y以后，風(fēng)教陵夷，秀孝策試，乏四科之實，麏興于前，或斯故乎！”麏（jūn君）：獐，似鹿而較小的動物。
（四）夫駁議偏辨，各執(zhí)異見；對策揄揚1，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術(shù)，理密于時務(wù)2；酌三五以镕世3，而非迂緩之高談4；馭權(quán)變以拯俗5，而非刻薄之偽論；風(fēng)恢恢而能遠(yuǎn)6，流洋洋而不溢7：王庭之美對也。難矣哉，士之為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對策所選，實屬通才，立足文遠(yuǎn)8，不其鮮歟9！〔譯文〕
駁議側(cè)重于辨析事理，各有其不同的見解；對策主要用以正面闡明自己的觀點，目的在于發(fā)揚光大治國之道。因此，論事要深明政術(shù)，說理要切合實際；應(yīng)參考漢代文武之世的經(jīng)驗來治理當(dāng)世，而不是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要能隨機(jī)應(yīng)變以拯救世事，而非刻薄的欺人之談；要如廣闊的風(fēng)而吹送得遙遠(yuǎn)，像充滿的水卻不外溢：這就是朝廷的美對了。文人應(yīng)具備的才力，真是不易呀！有的熟練治理，卻缺乏文才；有的精于文辭，對政事卻很生疏；對策所需的人才，確是全面的通才，文質(zhì)兼?zhèn)涞娜耍瑲v史上不是很少么？
〔注釋〕1 揄揚：宣揚。
2 密：貼近，結(jié)合。
3 三五：指西漢文帝武帝時期?！稘h書·郊祀志下》：“夫周秦之末，三五之隆?！鳖亷煿抛ⅲ骸叭^三皇；五，謂五帝也。”王先謙補注引劉奉世曰：“‘周秦之末，三五之隆’，語有害而理未通，疑有誤。三五似指三世五世而言，謂文武之時也?！卑次牡蹫槲鳚h第三代帝王，武帝為第五代帝王。劉勰論對策之興隆，正謂“漢文中年，始舉賢良”，至“孝武益明，旁求俊乂”。
4 迂緩：舒緩，指言論的不切事理，遠(yuǎn)離實際。
5 權(quán)變：隨機(jī)應(yīng)變。拯（zhěng整）：救。
6 恢恢：廣闊的樣子。
7 溢：充滿而外流。
8 志足文遠(yuǎn)：《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yuǎn)。”
9 鮮：少。
（五）贊曰：議惟疇政1，名實相課2。斷理必綱3，摛辭無懦4。對策王庭，同時酌和5。治體高秉6，雅謨遠(yuǎn)播7。
〔譯文〕
總之，“議”用于商討政事，應(yīng)該名實相符。分析道理要有力量，運用文辭不能軟弱。在帝王之前對策，眾多的應(yīng)試者同時斟酌對答；只要把握好議對文應(yīng)有益于治道的特點，雅正的謀議就能遠(yuǎn)為傳播。
〔注釋〕
1 疇：這里是疇咨，訪問的意思?！度龂尽の簳す軐巶鳌罚骸案咦嫖幕实郛犠扇汗?，思求俊乂?！?br>2 課：查核。
3 斷理必綱：“綱”應(yīng)為“剛”?！堵暵伞菲小皠?wù)在剛斷”之說。剛：和下句“懦”字相對，指說理剛強有力。
4 摛（chī吃）：舒展，發(fā)布。懦：弱。
5 酌：斟酌，思考。和（hè賀）：應(yīng)答。
6 治體：指議對用于“弛張治術(shù)”、“大明治道”的這種特點。秉：執(zhí)。
7 雅謨：雅正的謨議。
（一）
周爰咨謀1，是謂為議。議之言宜2，審事宜也。《易》之《節(jié)卦》：“君子以制度數(shù)，議德行。”3《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弗迷。”4議貴節(jié)制5，經(jīng)典之體也6。昔管仲稱7“軒轅有明臺之議”8，則其來遠(yuǎn)矣。洪水之難9，堯咨四岳10；宅揆之舉11，舜疇五人12；三代所興13，詢及芻蕘14。春秋釋宋15，魯桓務(wù)議16。及趙靈胡服17，而季父爭論18；商鞅變法19，而甘龍交辨20：雖憲章無算21，而同異足觀22。迄至有漢，始立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23，故曰駁也。自兩漢文明，楷式昭備24，藹藹多士25，發(fā)言盈庭26：若賈誼之遍代諸生27，可謂捷于議也。至如主父之駁挾弓28，安國之辨匈奴29，賈捐之之陳于朱崖30，劉歆之辨于祖宗31：雖質(zhì)文不同，得事要矣。若乃張敏之?dāng)噍p侮32，郭躬之議擅誅33，程曉之駁校事34，司馬芝之議貨錢35，何曾蠲出女之科36，秦秀定賈充之謚37：事實允當(dāng)，可謂達(dá)議體矣。漢世善駁38，則應(yīng)劭為首39；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40。然仲瑗博古41，而銓貫有敘42；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43。及陸機(jī)《斷議》44，亦有鋒穎45，而諛辭弗剪46，頗累文骨47：亦各有美，風(fēng)格存焉48?！沧g文〕
周代的祖先和豳人的商討，就是所謂“議”。“議”是講求適宜，研究怎樣合于事理的。《周易·節(jié)卦》的象辭說：“君子節(jié)制禮儀，使之有定，議論德行，使之適宜。”《尚書·周官》中說：“辦事必須根據(jù)古義加以評議，政事才不迷亂?！笨梢姟白h”以控制得當(dāng)為貴，這是儒家經(jīng)典的精神。早在春秋時期的管仲就說過，軒轅黃帝曾立“明臺之議”，可見“議”的源頭已很長遠(yuǎn)了。唐堯時期洪水造成災(zāi)難，帝堯曾向管理四方諸侯的四岳提出詢問；帝舜為了舉出能任百揆等官的人選，曾向群臣征求意見，確定了禹、稷、契、皋陶、伯益等五人；夏、商、周三代辦事，征詢意見直到打柴草的人。春秋時期楚國釋放宋襄公，魯僖公曾參與此事的商議。戰(zhàn)國時趙武靈王要換用胡人的衣服，他的叔父不同意而進(jìn)行了反覆爭論；商鞅在秦國變法，反對者甘龍和他進(jìn)行了辯論：雖然“議”的基本法則尚未確定下來，但以上辯論是頗為可觀的。到了漢代，“駁議”的體制才正式確立。所謂“駁”，就是雜；議論是紛紜復(fù)雜的，所以叫做“駁”。從兩漢文化昌明之后，典范的奏議顯著而完備了；當(dāng)時人才濟(jì)濟(jì)，好的奏議充滿朝廷：如賈誼代替所有老臣草議，可說是寫奏議最敏捷的作者了。又如吾丘壽王對禁民挾帶弓弩的反駁，韓安國和反對與匈奴和親者的辯論，賈捐之反對用大軍平定朱崖郡叛亂的議論，劉歆關(guān)于不應(yīng)毀武帝宗廟的爭辯等，雖然內(nèi)容和文辭各不相同，但都抓住奏議的要領(lǐng)了。至于東漢張敏反對“輕侮法”，郭躬議論秦彭并非擅自殺人，三國時魏國程曉駁斥校事官的流弊，司馬芝建議再鑄五銖錢，晉代何曾要求免除對已嫁婦女不合理的刑律，秦秀議論怎樣定賈充的謚號等，都寫得符合實際，公允恰當(dāng)，可說是通曉奏議體制的了。漢代善于寫駁議的，當(dāng)以應(yīng)劭為首；晉代長于寫奏議的，則以傅咸為高。但應(yīng)劭博通古事，而銓衡貫通，頗有條理；傅咸很懂治道，卻寫得枝蔓紛繁。至于陸機(jī)的《晉書限斷議》，尚為銳利，但未刪減其繁雜的文辭，頗有影響于文章的骨力：這些也還各有優(yōu)點和一定的教育意義?！沧⑨尅?br>1 周爰（yuán員）咨（zī姿）謀：《詩經(jīng)·大雅·綿》中說周代祖先“爰始爰謀”，指太王定居周原時，開始與豳（bīn賓）人謀議。爰：于是。咨謀：商議。
2 宜：合適。
3 君子以制度數(shù)，議德行：這是《周易·節(jié)卦》中的象辭，原文是：“澤上有水，節(jié)。君子以制數(shù)度，議德行?！笨资瑁骸皵?shù)度，謂尊卑禮命之多少；德行，謂人才堪行之優(yōu)劣。君子象節(jié)，以制其禮數(shù)等差，皆使有度；議人之德行，任用皆使得宜?！?br>4 議事以制，政乃弗迷：這是《尚書·周官》中的兩句。原文是：“學(xué)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迷?！笨装矅鴤鳎骸把援?dāng)先學(xué)古訓(xùn)，然后入官治政。凡制事，必以古義議度終始，政乃不迷錯。”
5 節(jié)制：掌握一定的限度。
6 體：體制、格式，引申指特點。
7 管仲：名夷吾，春秋時齊國政治家。
8 軒轅：即黃帝，相傳他生于軒轅之丘，稱軒轅氏。明臺之議：《管子·桓公問》中說：“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明臺：傳為黃帝聽政之所。
9 洪水之難：指唐堯時的洪水災(zāi)難。
10 堯咨四岳：《尚書·堯典》：“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害），蕩蕩懷山襄（上）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憂嘆），有能俾（使）乂（治）？僉（皆）曰：于，鯀（gǔn滾）哉！”四岳：傳為堯時分管四方諸侯的四臣。
11 宅揆：《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百揆”。百揆：官名?！渡袝に吹洹罚骸凹{于百揆?！笨讉鳎骸稗瘢纫?，度百事，總百官?！迸e：推舉。
12 舜疇五人：《尚書·舜典》載舜向朝臣詢問誰能任百揆及各種官職。疇（chóu仇）：誰，這里指問誰。五人：被推舉任命的五個臣子。《舜典》載，經(jīng)群臣推舉任命的有禹、垂等二十二人。范文瀾注，五人指列于其前的禹、棄（后稷）、契、皋陶、垂。按《論語·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敝T家舊注均引孔安國的話：“禹、稷、契、皋陶、伯益也?！薄墩撜Z正義》：“《舜典》言舜命禹宅百揆，棄為稷，契為司徒，皋陶作士，益作虞：此五人才最盛也?！?br>13 三代：夏、商、周。興：作，行。
14 芻蕘（chúráo除饒）：打柴的人。芻：割草。蕘：柴草?！霸兗捌c蕘”的傳說，見于《詩經(jīng)·大雅·板》：“先民有言，詢于芻蕘?！?br>15 春秋釋宋：春秋時期釋放宋襄公。宋襄公于公元前639年秋被楚人所執(zhí)，是年冬釋放?！洞呵铩べ夜荒辍罚骸肮珪T侯盟于薄，釋宋公。”
16 魯桓務(wù)議：《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魯桓預(yù)議”?！豆騻鳌べ夜荒辍方忉尅洞呵铩分械摹搬屗喂闭f：“執(zhí)未有言釋之者，此其言釋之何？公與為爾也。公與為爾奈何？公與議爾也?！惫褐隔斮夜ｔ敾福簯?yīng)為“魯僖”。與：參與。
17 趙靈：戰(zhàn)國時趙武靈王。胡服：胡人衣服。趙武靈王認(rèn)為著胡服便于教民騎射。
18 季父：父親的幼弟，這里指趙公子成。《史記·趙世家》載武靈王“欲胡服”，公子成反對，曾進(jìn)行反覆爭論。
19 商鞅（yāng央）：姓公孫名鞅，戰(zhàn)國時期政治家。
20 甘龍：戰(zhàn)國時秦孝公的臣子。交辨：《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交辯”。甘龍反對商鞅變法，商鞅曾和他進(jìn)行辯論。事見《史記·商君列傳》。
21 憲章：法制，指“議”這種文體的法則。無算：無數(shù)，這里指無定。
22 同異：議論其同異，這里指辯論。戰(zhàn)國時期名家有“大同異”、“小同異”的辯論（見《莊子·天下》）。《史記·荀卿列傳》：“而趙亦有公孫龍為堅白同異之辯?！?br>23 雜議不純：《太平御覽》卷五九三引此句無“雜”字。
24 楷式：典范。昭：顯著。
25 藹藹（ǎi矮）：美盛的樣子?！对娊?jīng)·大雅·卷阿》：“藹藹王多吉士?！?br>26 發(fā)言盈庭：《詩經(jīng)·小雅·小旻（mín民）》：“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编嵐{：“言小人爭知而讓過?！痹琴H意。劉勰這里用為贊辭，說明“多士”的議論充滿朝廷。
27 賈誼：西漢初年文人。遍代諸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漢文帝時賈誼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余，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
28 主父：西漢有主父偃，但無“駁挾弓”的議對。當(dāng)作“吾丘”，指吾丘壽王，字子贛（gàn干去），西漢文人。駁挾弓：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上奏，要求“禁民不得挾弓弩”。武帝交臣下議論，吾丘壽王上《議禁民不得挾弓弩對》和公孫弘辯論，據(jù)“安居則以制猛獸而備非常，有事則以設(shè)守衛(wèi)而施行陣”的必要性，和秦始皇銷毀兵甲的教訓(xùn)，反對禁民挾弓弩。見《漢書·吾丘壽王傳》。
29 安國：指韓安國，字長孺，武帝初為御史大夫。辨匈奴：《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辯匈奴”?！妒酚洝ろn長孺列傳》載，武帝初年，“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議”。王恢主張“不如勿許，興兵擊之”；韓安國反對其說，認(rèn)為“擊之不便，不如和親”。
30 賈捐之：字君房，賈誼的曾孫。朱崖：郡名，在今海南島。漢武帝置此郡后，不斷發(fā)生叛亂?！稘h書·賈捐之傳》載，元帝初，珠（同朱）崖又反，“上與有司議大發(fā)軍。捐之建議，以為不當(dāng)擊”。本傳載有他的《棄珠崖議》。
31 劉歆：劉向之子，西漢經(jīng)學(xué)家、目錄學(xué)家。辨：《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辯”?！稘h書·韋賢（附玄成）傳》載，漢代立宗廟越來越多，宣帝時各郡國達(dá)一百六十余所。從元帝永光年間開始，展開一場是否毀除部分宗廟的爭議。到成帝時，彭宣等五十余人上奏，認(rèn)為“孝武皇帝雖有功烈，親盡宜毀”。劉歆上《孝武廟不毀議》反對，認(rèn)為“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毀”。
32 張敏：字伯達(dá)，東漢章帝時為尚書，和帝時拜司徒。斷：絕，指反對。輕侮：《后漢書·張敏傳》載，章帝“建初中，有人侮辱人父者，而其子殺之，肅宗（即漢章帝）貰（赦免）其死刑，而降宥之。自后因以為比。是時遂定其議，以為‘輕侮法’”。張敏反對此法而兩度上《駁輕侮法議》、《復(fù)上書議輕侮法》。
33 郭躬：字仲孫，東漢章帝時為廷尉。議擅誅：《后漢書·郭躬傳》載，漢明帝時“奉車都尉竇固出擊匈奴，騎都尉秦彭為副。彭在別屯，而輒以法斬人。固奏彭專擅，請誅之”。明帝讓朝臣共議是否當(dāng)斬，大家都同意竇固的意見，唯郭躬反對，認(rèn)為“于法不合罪”。
34 程曉：字季明，三國魏人，官至汝南太守。校事：魏置官名，是刺探臣民言行的帝王耳目。由于校事官非法橫行，程曉于嘉平年間上《請罷校事官疏》，極言其弊，因廢此官（見《三國志·魏書·程昱（附曉）傳》）。
35 司馬芝：字子華，三國魏人，官至大司農(nóng)。議貨錢：《晉書·食貨志》載：“及黃初二年，魏文帝罷五銖錢，使百姓以谷帛為市。至明帝世，錢廢谷用既久，人間巧偽漸多，競濕谷以要利，作薄絹以為市，雖處以嚴(yán)刑而不能禁也。司馬芝等舉朝大議，以為用錢非徒豐國，亦所以省刑，今若更鑄五銖錢，則國豐刑省，于事為便。魏明帝乃更立五銖錢?！?br>36 何曾：字穎考，魏末為司徒，晉初拜太尉。蠲（juān捐）：免除。出女：已出嫁之女。科：法律條文。魏法，犯了大罪的人，其已出嫁之女，也要同誅。干寶《晉紀(jì)》載“（何）曾使主簿程咸為議”，提出“男不御罪于他族，而女獨嬰戮于二門”的法律不合理，主張“在室之女，可從父母之刑，既醮（已出嫁）之婦，使從夫家之戮”。（見《三國志·魏書·何夔傳》注引）
37 秦秀：字玄良，晉武帝時為博士。賈充：字公閭，晉武帝的重臣。謚（shì試）：帝王大臣死后，據(jù)他生前事跡給追加的稱號。秦秀有《賈充謚議》（見《晉書·秦秀傳》），其中說：“《謚法》：‘昏亂紀(jì)度曰荒?！堉u荒公?！?br>38 駁：駁議。蔡邕《獨斷》：“凡群臣上書于天子者有四名：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br>39 應(yīng)劭（shào紹）：字仲遠(yuǎn)，漢末文人。《后漢書·應(yīng)劭傳》說“劭凡為駁議三十篇”，載有《駁韓卓募兵鮮卑議》、《追駁尚書陳忠活、尹次、史玉議》二篇。
40 傅咸：字長虞，西晉文學(xué)家。宗：尊。傅咸今存《議立二社表》、《重表駁成渠議太社》等，見《全晉文》卷五十二。
41 仲瑗：應(yīng)劭的字?！短接[》卷五九五作“仲援”?！逗鬂h書·應(yīng)劭傳》作“仲遠(yuǎn)”，李賢注引謝承書曰：“《應(yīng)氏譜》并云字仲遠(yuǎn)，《續(xù)漢書·文士傳》作仲援，《漢官儀》又作仲瑗，未知孰是。”
42 銓：衡量。敘：次序。
43 屬辭：指寫駁議文，屬：連綴。枝：分散。
44 陸機(jī)：字士衡，西晉文學(xué)家。《斷議》：指陸機(jī)的《晉書限斷議》，殘文見《初學(xué)記》卷二十一。
45 穎：錐尖，引申指銳利。
46 諛辭：《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腴辭”。腴（yú余）：富厚，這里指文辭的繁雜。
47 骨：指端整有力的辭句。
48 風(fēng)格：指風(fēng)化、準(zhǔn)則?！犊滹棥菲f：“雖《詩》《書》雅言，風(fēng)格訓(xùn)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保ǘ┓騽酉葦M議1，明用稽疑2，所以敬慎群務(wù)，弛張治術(shù)3。故其大體所資4，必樞紐經(jīng)典5；采故實于前代6，觀通變于當(dāng)今7；理不謬搖其枝8，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必洞于禮9，戎事必練于兵10，田谷先曉于農(nóng)11，斷訟務(wù)精于律12。然后標(biāo)以顯義13，約以正辭14。文以辨潔為能15，不以繁縟為巧16；事以明核為美，不以深隱為奇：此綱領(lǐng)之大要也。若不達(dá)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gòu)辭17，穿鑿會巧18，空騁其華，固為事實所擯19，設(shè)得其理，亦為游辭所埋矣20。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21，晉人貴媵而賤女22；楚珠鬻鄭23，為薰桂之櫝24，鄭人買櫝而還珠25。若文浮于理，末勝其本26，則秦女楚珠，復(fù)在于茲矣。
〔譯文〕
凡有行動，首先要加以議論；要明了事物，必須把可疑的問題考察清楚。這是為了嚴(yán)肅慎重地處理各種政務(wù)，使治國之道緩急適度。所以，寫議奏的主要依據(jù)，必須以儒家經(jīng)典為典范，繼承前代的傳統(tǒng)，研究當(dāng)今的變化；說理不應(yīng)在枝節(jié)問題上大發(fā)謬論，用詞不應(yīng)在文采藻飾上過分鋪張。論祭祀，必須深悉禮儀；寫戰(zhàn)爭，必須懂得軍事；講種田，首先要通曉農(nóng)業(yè)；議斷案，務(wù)須精通法律。然后突出其重大意義，運用公允嚴(yán)正的文辭。議奏文以明辨簡潔為能，不以繁富的采飾為巧；論事以明白核實為美，不以深幽隱晦為奇：這就是議奏文的基本要領(lǐng)了。如果不通曉國家政治，而隨意搬弄文墨，東拉西扯地構(gòu)成文辭，牽強附會地湊成小巧，這種徒然施展華麗的文章，固然要被事實所拋棄；即使講出一些道理，也被大量的文采所淹沒了。從前秦穆公的女兒嫁給晉國的公子，隨從大批服飾艷麗的陪嫁女，晉國人便重視陪嫁人而輕視秦穆公之女；楚國有人賣珠給鄭國，用熏了桂香、裝飾了玫瑰的精制匣子，鄭國人只買盛珠的匣子而把珠退回。如果文飾淹沒了所講的道理，形式勝過了所表達(dá)的內(nèi)容，那末，秦人嫁女、楚人賣珠的故事，便又出現(xiàn)在今天了?！沧⑨尅?br>1 動先擬議：《周易·系辭上》：“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擬議以成其變化?！笨资瑁骸皵M之而后言者，……圣人欲言之時，必擬度之而后言也。議之而后動者，……謂欲動之時，必議論之而后動也。擬議以成其變化者，言則先擬也，動則先議也，則能成盡其變化之道也?！睌M：揣度。
2 明用稽疑：《尚書·洪范》：“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纹咴幻饔没??！笨讉鳎骸懊饔貌敷呖家芍??！被翰榭肌?br>3 弛（chí池）張：指放松和拉緊相配合?！抖Y記·雜記下》：“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br>4 資：憑借，依據(jù)。
5 樞紐：關(guān)鍵。以經(jīng)典為關(guān)鍵，即以儒家經(jīng)典為遵循、學(xué)習(xí)的典范。
6 故實：傳統(tǒng)舊事。
7 通變：《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變通”，指發(fā)展變化。
8 搖：振動，喻論說。枝：指瑣屑小事。
9 郊祀：祭祀天地。洞：深刻了解。
10 戎事：指戰(zhàn)爭。練：熟悉。兵：指軍事。
11 田谷：種谷。
12 斷訟（sòng頌）：判案。訟：在法律上對是非的訴說或爭辯。
13 標(biāo)：標(biāo)明，突出。
14 約：約束，指用辭而言。
15 辨潔：明辨簡潔。
16 縟（rù入）：繁采。
17 支離：分散。
18 穿鑿：牽強附會。會：聚，這里是拼湊的意思。
19 擯：排除，拋棄。
20 游辭：虛浮不實的言辭。
21 文衣：華麗的衣著，媵（yìng映）：諸侯之女的陪嫁女人。
22 貴媵賤女：《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引田鳩語：“昔秦伯（秦穆公）嫁其女于晉公子，令晉為之飾裝，從文衣之媵七十人。至?xí)x，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br>23 鬻（yù遇）：出賣。
24 櫝（dú毒）：匣子。
25 買櫝還珠：《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引田鳩語：“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柜，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br>26 末：指文辭。本：指內(nèi)容。
（三）又對策者1，應(yīng)詔而陳政也；射策者2，探事而獻(xiàn)說也3。言中理準(zhǔn)，譬射侯中的4，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古之造士5，選事考言6。漢文中年7，始舉賢良8，晁錯對策9，蔚為舉首10。及孝武益明11，旁求俊乂12。對策者以第一登庸13，射策者以甲科入仕14：斯固選賢要術(shù)也。觀晁氏之對，證驗古今，辭裁以辨15，事通而贍16；超升高第，信有征矣17。仲舒之對18，祖述《春秋》19，本陰陽之化20，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21，事理明也。公孫之對22，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23，所以太常居下24，而天子擢上也25。杜欽之對26，略而指事27，辭以治宣28，不為文作。及后漢魯丕29，辭氣質(zhì)素，以儒雅中策30，獨入高第31。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魏晉已來，稍務(wù)文麗32，以文紀(jì)實33，所失已多，及其來選，又稱疾不會34；雖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漢飲博士35，而雉集乎堂；晉策秀才36，而麏興于前：無他怪也，選失之異耳。
〔譯文〕
又一種叫做“對策”，是應(yīng)帝王的詔命而陳述政事的；一種叫做“射策”，是就自己探取的試題而呈獻(xiàn)意見的。對答中旨，說理準(zhǔn)確，就像對著箭靶以射中目的。所以，“對策”、“射策”雖是兩個不同的名稱，但都是奏議的體制之一。古代學(xué)成的人，是通過口頭上考核入官。到西漢文帝中期，選任官吏才開始有舉賢良的制度；晁錯的《舉賢良文學(xué)對策》，是當(dāng)時高中的優(yōu)秀作品。到漢武帝時期，策士制度大放光明，廣泛搜求杰出人才。參加對策的人，第一名提升任用；參加射策的人，考入甲科者授官：這的確是選拔賢才的重要方法。讀晁錯的《賢良文學(xué)對策》，引用古今事理為證驗，措辭簡潔，用事貫通而豐富，他的試策名列前茅，事實證明他確是寫得不錯的。董仲舒的《舉賢良對策》，根據(jù)《春秋》的道理，本于陰陽之氣的變化，考察歷代的發(fā)展變化，寫得雖多卻不混亂，就因為作者深明事理。公孫弘的《舉賢良對策》，簡略而不夠廣博，但能抓住要點來運用文辭，論事確切而情意明顯；因此，主考官列為下第，漢武帝卻提升為第一名。杜欽的《白虎殿對策》，雖然簡略卻有專指；他的文辭是為治世而發(fā)，不是為做文章而寫。其后，東漢的魯丕，文辭樸素，以博雅入選，獨中高第。以上五家，都是前代最顯著的典范。魏晉以后的對策，逐漸追求文采華麗，用華麗之文來對待具體的政事，已有很大缺陷了，何況像晉元帝時的應(yīng)試者，即使到場，也稱病不敢對答。這時就雖想求得對策之文，卻不可能了。所以，漢成帝鴻嘉二年，正當(dāng)博士舉行飲酒禮的時候，一群野雞飛集于堂上；晉成帝咸和六年，正當(dāng)策試秀才之際，一只獐子跑到堂前：這不是別的怪事，而是有失于選拔人才所出現(xiàn)的不正常現(xiàn)象。
〔注釋〕
1 對策：漢代取士的考試制度之一，回答寫在簡策上關(guān)于政事、經(jīng)義方面的問題。
2 射策：漢代取士的考試制度之一。主試者將疑難問題寫在簡策上，由應(yīng)試者自己取答。
3 探：摸取。射策的試題內(nèi)容不是顯露的，所以應(yīng)試者的自取是探取。
4 射侯：箭靶。
5 造士：學(xué)成的人?！抖Y記·王制》：“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xué)，曰俊士?！趯W(xué)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编嵶ⅲ骸安徽鳎唤o其繇（yáo搖）役。造，成也。能習(xí)禮，則為成士?！?br>6 選事：指選取官吏。選：銓選?？佳裕簱?jù)下文所說，書面的策士制始于漢代晁錯，則古代選事，是口頭上的考核。《尚書·舜典》中有“詢事考言”之說。
7 漢文：指西漢文帝劉恒。
8 舉賢良：推舉有文才之士，漢代選拔人才的科目之一?！稘h書·文帝紀(jì)》載，前元二年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這是漢代舉賢良之始。
9 晁錯：西漢初年文人。對策：晁錯有《賢良文學(xué)對策》。載《漢書·晁錯傳》。
10 蔚：草木繁盛，引申指文采之盛。舉首：《漢書·晁錯傳》載，漢文帝“詔有司舉賢良文學(xué)士，錯在選中”。文帝于前元十五年九月“親策詔之”，晁錯應(yīng)詔上《賢良文學(xué)對策》；“對策者百余人，唯錯為高第”。
11 孝武：指漢武帝劉徹。益明：更加顯著。《漢書·武帝紀(jì)》載，漢武帝即位的第一年就下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
12 旁求：廣求。俊乂（yì義）：《尚書·皋陶謨》：“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笨资瑁骸榜R（融）、王（肅）、鄭（玄）皆云：才德過千人為俊，百人為乂。”
13 登庸：升用。
14 甲科：漢代射策，按試題大小難易分甲乙科。
15 裁以辨：即上文所說的“辨潔”?！墩C碑》篇曾說：“《桓彝》一篇，最為辨裁?！薄氨娌谩迸c“裁以辨”意近。
16 贍（shàn善）：富足。
17 征：證驗。
18 仲舒：董仲舒，西漢著名儒學(xué)家。他有《舉賢良對策》三篇，載《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贰?br>19 祖述《春秋》：宗奉發(fā)揮《春秋》之學(xué)?！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f董仲舒“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
20 陰陽之化：董仲舒在《舉賢良對策》中說：“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
21 慁（hùn混去）：混亂。
22 公孫：指公孫弘，字季，西漢武帝時為丞相。他有《舉賢良對策》，載《漢書·公孫弘傳》。
23 情舉：指情意表達(dá)明顯。
24 太常：官名，掌禮樂祭祀；漢代的太常兼管選試。
25 擢（zhuó琢）：拔，提升?！稘h書·公孫弘傳》載，武帝元光五年公孫弘應(yīng)試，“時對者百余人，太常奏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
26 杜欽：字子夏，西漢成帝時為大將軍王鳳的幕僚，他有《舉賢良方正對策》和《白虎殿對策》，載《漢書·杜周（附欽）傳》。
27 略而指事：杜欽的兩篇對策，都雖簡略而有專指。成帝“為太子時，以好色聞”。杜欽的《舉賢良方正對策》，要求成帝“正后妾，抑女寵”；特別是《白虎殿對策》，針對“天地之道何貴？王者之法何如？六經(jīng)之義何上？人之行何先？取人之術(shù)何以？當(dāng)世之治何務(wù)？”這樣一些廣泛的策問題目，杜欽由“天道貴信，地道貴貞”的簡略論述，過渡到重點講“當(dāng)世”“玩色無厭”、“愛寵偏于一人”的危險。
28 治：治世，宣：發(fā)。
29 魯丕：字叔陵，東漢名儒。有《舉賢良方正對策》，載袁宏《后漢紀(jì)》卷十六。
30 儒雅：博學(xué)的儒生。
31 獨入高第：《后漢書·魯恭（附丕）傳》：“建初元年，肅宗（章帝）詔舉賢良方正，大司農(nóng)劉寬舉丕。時對策者百有余人，唯丕在高第。”
32 稍：漸。務(wù)：追求。
33 紀(jì)：綜理。
34 稱疾：《晉書·孔愉（附坦）傳》載，晉元帝“申明舊制，皆令試《經(jīng)》，有不中科，刺史、太守免官。太興三年，秀孝多不敢行；其有到者，并托疾”。會：對，答。《爾雅·釋詁》：“妃、合、會，對也。”
35 漢飲博士：《漢書·成帝紀(jì)》載，鴻嘉“二年春，行幸云陽。三月，博士行飲酒禮，有雉蜚集于庭，歷階升堂而雊（鳴）。后集諸府，又集承明殿”。王音認(rèn)為這是“譴告人君”將有災(zāi)禍的預(yù)兆（見《漢書·五行志中》）。雉（zhì治）：山雞，俗稱野雞。蜚（fěi非）：飛。博士：官名，漢置五經(jīng)博士。漢成帝《舉博士詔》：“儒林之官，四海淵原，宜皆明于古今，溫故知新，通達(dá)國體，故謂之博士?！保ㄒ姟稘h書·成帝紀(jì)》）
36 晉策秀才：《晉書·五行志中》載，成帝咸和六年正月，“會州郡秀孝于樂賢堂，有麏見于前，獲之?！詥蕘y以后，風(fēng)教陵夷，秀孝策試，乏四科之實，麏興于前，或斯故乎！”麏（jūn君）：獐，似鹿而較小的動物。
（四）夫駁議偏辨，各執(zhí)異見；對策揄揚1，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術(shù)，理密于時務(wù)2；酌三五以镕世3，而非迂緩之高談4；馭權(quán)變以拯俗5，而非刻薄之偽論；風(fēng)恢恢而能遠(yuǎn)6，流洋洋而不溢7：王庭之美對也。難矣哉，士之為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對策所選，實屬通才，立足文遠(yuǎn)8，不其鮮歟9！〔譯文〕
駁議側(cè)重于辨析事理，各有其不同的見解；對策主要用以正面闡明自己的觀點，目的在于發(fā)揚光大治國之道。因此，論事要深明政術(shù)，說理要切合實際；應(yīng)參考漢代文武之世的經(jīng)驗來治理當(dāng)世，而不是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要能隨機(jī)應(yīng)變以拯救世事，而非刻薄的欺人之談；要如廣闊的風(fēng)而吹送得遙遠(yuǎn)，像充滿的水卻不外溢：這就是朝廷的美對了。文人應(yīng)具備的才力，真是不易呀！有的熟練治理，卻缺乏文才；有的精于文辭，對政事卻很生疏；對策所需的人才，確是全面的通才，文質(zhì)兼?zhèn)涞娜耍瑲v史上不是很少么？
〔注釋〕1 揄揚：宣揚。
2 密：貼近，結(jié)合。
3 三五：指西漢文帝武帝時期?！稘h書·郊祀志下》：“夫周秦之末，三五之隆?！鳖亷煿抛ⅲ骸叭^三皇；五，謂五帝也。”王先謙補注引劉奉世曰：“‘周秦之末，三五之隆’，語有害而理未通，疑有誤。三五似指三世五世而言，謂文武之時也?！卑次牡蹫槲鳚h第三代帝王，武帝為第五代帝王。劉勰論對策之興隆，正謂“漢文中年，始舉賢良”，至“孝武益明，旁求俊乂”。
4 迂緩：舒緩，指言論的不切事理，遠(yuǎn)離實際。
5 權(quán)變：隨機(jī)應(yīng)變。拯（zhěng整）：救。
6 恢恢：廣闊的樣子。
7 溢：充滿而外流。
8 志足文遠(yuǎn)：《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yuǎn)。”
9 鮮：少。
（五）贊曰：議惟疇政1，名實相課2。斷理必綱3，摛辭無懦4。對策王庭，同時酌和5。治體高秉6，雅謨遠(yuǎn)播7。
〔譯文〕
總之，“議”用于商討政事，應(yīng)該名實相符。分析道理要有力量，運用文辭不能軟弱。在帝王之前對策，眾多的應(yīng)試者同時斟酌對答；只要把握好議對文應(yīng)有益于治道的特點，雅正的謀議就能遠(yuǎn)為傳播。
〔注釋〕
1 疇：這里是疇咨，訪問的意思?！度龂尽の簳す軐巶鳌罚骸案咦嫖幕实郛犠扇汗?，思求俊乂?！?br>2 課：查核。
3 斷理必綱：“綱”應(yīng)為“剛”?！堵暵伞菲小皠?wù)在剛斷”之說。剛：和下句“懦”字相對，指說理剛強有力。
4 摛（chī吃）：舒展，發(fā)布。懦：弱。
5 酌：斟酌，思考。和（hè賀）：應(yīng)答。
6 治體：指議對用于“弛張治術(shù)”、“大明治道”的這種特點。秉：執(zhí)。
7 雅謨：雅正的謨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