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九.杜少陵四

作者：胡仔

杜少陵四
苕溪漁隱曰：“《清明日》詩：‘爭道朱蹄驕嚙膝’，(“朱”徐鈔本、明鈔本作“馬”。)王叔原注：‘朱廷平善相馬，魏文帝將出，取馬入，廷平曰，此馬今日死矣。及將乘，馬惡香，嚙帝膝，帝怒，遣使殺之。’余謂此事非是。王褒《圣主得賢臣頌》云：‘駕嚙膝?！⒃疲骸捡R低頭至膝，故曰嚙膝?！用乐?，當出于此，蓋前事非佳也。”
《雪浪齋日記》云：“‘日日江魚入饌來’，驗石本乃‘白白江魚入饌來’。退之《聯(lián)句》：‘陶暄逐風乙，躍視舞晴蜻’，別本作乙乙蜻蜻，以方言故云，蜻蜻為是?！鼻厣儆卧疲骸叭瞬鸥饔蟹窒?，杜子美詩冠古今，而無韻者殆不可讀；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韻者輒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br>《西清詩話》云：“少陵文自古奧，如‘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萬象，卻浮空而留六龍’，其語磊落驚人，或言無韻者不可讀，是大不然。東坡《有美堂詩》云：‘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蓋出此也。”
《后山詩話》云：“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薄妒衷娫挕吩疲骸岸U宗論云門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干坤句，謂泯然皆契，無問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嘗戲為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后不同，以‘波飄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干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迥柴門辟，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斷眾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br>洪駒父《詩話》云：“老杜詩：‘黑暗通蠻貨?！诎担且?。波斯國謂象牙為白暗，犀角為黑暗，二事并見段成式《酉陽雜俎》?！?br>《瑤溪集》[注1] 云：“子美教其子曰：‘熟茲《文選》理?！段倪x》之尚，不愛奇乎！今人不為詩則已，茍為詩，則《文選》不可不熟也。《文選》是文章祖宗，自兩漢而下，至魏、晉、宋、齊，精者斯采，萃而成編，則為文章者，焉得不尚《文選》也。唐時文弊，尚《文選》太甚，李衛(wèi)公德裕云：‘家不蓄《文選》。’此蓋有激而說也。老杜于詩學，世以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觀其詩大率宗法《文選》，摭其華髓，旁羅曲探，咀嚼為我語。至老杜體格，無所不備，斯周詩以來，老杜所以為獨步也。”
山谷云：“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人能為文章，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陳言入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漫叟詩話》云：“詩中有拙句，不失為奇作，若退之逸詩云：‘偶上城南土骨堆，共傾春酒兩三杯’，子美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之類是也。”苕溪漁隱曰：“唐人絕句：‘野人自愛山中宿，況近葛洪丹井西，庭前有個長松樹，半夜子規(guī)來上啼?！渚潆m拙，亦不失為倔奇也。”《高齋詩話》云：“子美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瘱|坡《題真州范氏溪堂詩》云：‘白水滿時雙鷺下，綠槐高處一蟬吟，酒醒門外三竿日，臥看溪南十畝陰?！w用老杜詩意也?！?br>苕溪漁隱曰：“律詩有扇對格，第一與第三句對，第二與第四對，如少陵《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詩》云：‘得罪臺州去，時危棄碩儒，移官蓬閣后，谷貴歿潛夫。’東坡《和郁孤臺》詩云：‘解后陪車馬，尋芳謝脁洲，凄涼望鄉(xiāng)國，得句仲宣樓?！痔迫私^句亦用此格，如‘去年花下留連飲，暖日夭桃鶯亂啼；今日江邊容易別，淡煙衰草馬頻嘶’之類是也?！?br>唐子西《語錄》云：“東坡隔句對‘著意尋彌明，長頸高結(jié)喉，無心逐定遠，燕頷飛虎頭。’或云結(jié)字古髻字也，退之序是‘長頸高結(jié)，句斷。喉中又作楚聲’?！?br>《西清詩話》云：“都人劉克，窮該典籍，人有僻書疑事，多從之質(zhì)，嘗注杜子美、李義山集。與客論曰：‘子美《人日詩》，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陰時。人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百年間惟杜子美與克會耳?！鹁图苌先究驮唬骸朔剿氛紩病q后八日：一日雞，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陰則災。少陵意謂天寶離亂，四方云擾幅裂，人物歲歲俱災，豈《春秋》書王正月意邪?！渖畹霉湃擞眯娜绱恕！?br>《漫叟詩話》云：“杜詩有‘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自天當暑，乃全語也。東坡詩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芍^青出于藍。”苕溪漁隱曰：“東坡此詩，戲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飲酒。不止天生此對，其全篇用事親切，尤為可喜，詩云：‘孟嘉嗜酒桓溫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風流自有高人識，(明鈔本有注云：“言褚褎[注2] 于庾亮座上識孟嘉也。”)通介寧隨薄俗移。(明鈔本有注云；“盧欽言：‘徐公前日之通，今日之介也?！?二子有靈應撫掌，吾孫還有獨醒時?！?span id="kwkrazk" class='zhushi_link'>(明鈔本有注云：“《晉書》：孟嘉好酣飲，愈多不亂，桓溫問嘉曰：‘酒有何好卿嗜之？’嘉曰：‘公未知酒中趣耳?！段褐尽罚盒戾銥樯袝桑瑫r科酒禁。而邈飲至于沉醉，校尉趙達問以曹事，邈曰：‘中圣人?！浜笪牡垡婂?，問曰：‘頗復中圣人否？’對曰：‘昔子反斃于陽谷，御叔罰于飲酒，臣嗜同二子，不能自懲，臣今復中。’”)皆徐、孟二人事也。又王直方《詩話》載蔡寬夫《啟為太學博士和人治字韻》詩，有‘先生萬古有何用，博士三年冗不治’，與此相類，亦佳對也。”
《呂氏童蒙訓》云：“陸士衡《文賦》[注3] 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艘撘病Ｎ恼聼o警策，則不足以傳世，蓋不能竦動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專致力于此，故失于綺靡，而無高古氣味。老杜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
洪駒父《詩話》云：“世所行注老杜詩，云是王原叔，或云鄧慎思[注4] ，所注甚多疏略，非王、鄧書也。其甚紕繆者，佛經(jīng)稱善巧方便僧璨、惠可，二祖師名。故詩曰：‘何階子方便’，又曰：‘吾亦師璨可?！⒛嗽疲骸臃?，田子方；璨可，詩僧?！檺鹬∽只㈩^，維摩詰是過去金粟如來，故《乞瓦棺寺顧愷之畫摩詰像詩》卒章云：‘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⒛嗽疲骸㈩^，僧像；金粟，金地當飾。’此殊可笑也。余嘗見一老書生，忘其姓名，自言注老杜詩，取而觀之，注‘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云：‘冠，上服，本乎天者親上，故稱冠譬之君子；袴，下服，本乎地者親下，故舉袴譬之小人?！m不為無理，然穿鑿可笑?！?br>王直方《詩話》云：“近世有注杜詩者，注‘甫昔少年日’，乃引賈少年?！膹娇侄圊琛艘独顝V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域三冬暮’，乃引東方朔三冬文學足用。‘寂寂系舟雙下淚’，乃引《賈誼傳》不系之舟?！K日坎壈[注5] 纏其身’，乃引孟子少坎坷。‘君不見古來盛名下’，乃引《新唐書·房琯贊》云‘盛名之下為難居’。真可發(fā)觀者一笑。”
蔡寬夫《詩話》云：“今世所傳《子美集》本，王翰林原叔所校定，辭有兩出者，多并存于注，不敢徹去。至王荊公為《百家詩選》，始參考擇其善者，定歸一辭。如‘先生有才過屈宋’，注：‘一云先生所談或屈宋’，則舍正而從注?！胰缃衲甓葱蓐P西卒’，注：‘一云如今縱得歸，休為關西卒’，則刊注而從正本。若此之類，不可概舉。其采擇之當，亦固可見矣。惟‘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闕字與下句語不類，‘隅目青熒夾鏡懸，肉駿碨礧[注6] 連錢動’，肉駿于理若不通，乃直改闕作閱，改駿作鬃，以為本誤耳。”《學林新編》云：“《中秋月》詩曰：‘滿目飛明鏡，歸心折大刀?！⒃娬咴唬骸旁娹徽杞窈卧冢缴蠌陀猩?，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謂殘月也?！垂旁娔恕稑犯匪d《藁砧詩》也。藁砧者，鈇也，‘藁砧今何在’，問夫何在也?！缴蠌陀猩健?，言夫出也?！蟮额^’者，環(huán)也，‘何當大刀頭’者，何日當還也。‘破鏡’者，月半也，‘破鏡飛上天’者，言月半當還也。子美詩云‘歸心折大刀’者，言雖有歸心，而大刀折則未能還也。注詩者初不曉其意，乃訓為殘月，則誤矣。唐李義山《擬意詩》云：‘空看小垂手，忍問大刀頭?！嘤么耸乱??！?br>《遯齋閑覽》云：“狄遵度幼而聰慧，弱冠，為文詞氣豪邁，有韓、柳之風，其為歌詩，每以子美為法。既而友人有往湘中者，乃為文，使之耒陽吊子美之墳。數(shù)日，忽夢子美與之反復諷誦其平生所為詩十余篇，皆世所未聞者。及覺，仿佛可記才十余字，遂自綴足成章云：‘佳城郁郁頹寒煙，孤雛乳獸號荒阡。夜臥北斗寒掛枕，木前霜拱雁遠天。浮云西去半落日，行客東逝隨長川。干坤未死吾尚在，肯與蟪蛄論大年。’歲余，遵度卒，時十六矣。余從遵度族人聞此事為最詳，因附于此。東坡亦嘗記此事，但差略耳?！?br>苕溪漁隱曰：“《后出塞詩》云：‘借問大將誰？恐是霍票姚。’《陪柏中丞觀宴將士詩》云：‘漢朝頻選將，應拜霍票姚?！础稘h史》：‘霍去病再從大將軍受詔，予壯士為票姚校尉。’服虔曰：‘音飄搖。’師古曰：‘票音頻妙反，搖音羊召反；票姚，勁疾之貌也。荀悅《漢紀》作票鷂字。去病后為票騎將軍，尚取票姚之字耳，今讀者音飄遙，不當其義也?！嘀^子美今以平聲用此兩字，蓋從服虔音爾。王荊公嘗有詩云：‘莫教空說霍票姚?！嘁云铰曈弥爻幸u子美之意也。”
唐子西《語錄》云：“過岳陽樓，觀子美詩，不過四十字耳，氣象閎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余詩雖大而小?！薄段髑逶娫挕吩疲骸岸赐ヌ煜聣延^，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眾矣，如‘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鳥飛應畏墮，帆遠卻如閑’，皆見稱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則洞庭空曠無際氣象，雄張如在目前。至讀子美詩，則又不然，‘吳楚東南坼，干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云夢也。”
《后山詩話》云：“魯直謂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不如九僧‘云間下蔡邑，林際春申君’也?！?br>《詩眼》云：“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然后世學者，當先學其工，精神氣骨，皆在于此。如《望岳詩》云：‘齊魯青未了’，《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干坤日夜浮?！Z既高妙有力，而言東岳與洞庭之大，無過于此，后來文士，極力道之，終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何如’，《洞庭》詩先如此，故后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詩》無前兩句，而皆如后兩句，語雖健，終不工；《望岳》詩無第二句，而云‘岱宗夫何如’，雖曰亂道可也。今人學詩，多得老杜平慢處，乃鄰女效顰者。余舊日嘗愛劉夢得《先主廟》詩，山谷使余讀李義山《漢宣帝詩》，然后知夢得之淺近。又嘗愛崔涂《孤雁詩》云：‘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八句，公又使讀老杜‘孤雁不飲啄’者，然后知崔涂之無奇。”
《老杜補遺》云：“鮑當《孤雁詩》云：‘更無聲接續(xù)，空有影相隨?！聞t孤矣，(上“孤”字原作空白，今據(jù)元本、徐鈔本、明鈔本校補。)豈若子美‘孤雁不飲啄，飛鳴猶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含不盡之意乎?！?br>三山老人《語錄》云：“張平子《南都賦》：‘淯水蕩其胸?！嗳纭蹲犹撡x》：‘弓不虛發(fā)，中必決眥。’《望岳詩》：‘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栌枚x中字也，胸與眥當于山言之，或以人言之非也?！?br>《石林詩話》云：“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惟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語。至‘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唐末諸子為之，便當入‘魚躍練江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div>

卷第九.杜少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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