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客印月初會明珠 石林莊三孽聚義
作者：不題撰人詩曰：
零落孤身何處投，凄涼玉露點(diǎn)征裘。
飄飄宛似離群鳥，泛泛渾如不系舟。
掌上珠還增喜色，意中人杳起新愁。
天涯傾蓋成知己，一笑風(fēng)前解百憂。
話說侯一娘盜馬逃生，任馬所之。出門時已是日落，漸漸天晚。此時正是中秋之后，月色上得漸遲，好一派夜景。但見：
淅淅金風(fēng)漸爽，◆◆玉露生涼。高低螢火亂輝煌，四野蛩聲嘹亮。
天淡銀河垂地，月移樹色蒼茫。數(shù)聲砧杵落村莊，敲斷客情旅況。
一娘起初原是乘興而逃，及至夜深，孤身行路，四野風(fēng)聲，猿啼鶴唳，草木皆兵。正行之間，忽聞人聲，細(xì)聽卻似老人咳嗽。心中想道：“此刻怎還有人咳嗽，莫是歹人？”沒奈何，硬著膽任馬所之。再聽，那響聲漸近，走了一會，卻在頭上響，抬頭看時，原來是路旁一株大樹上，有老鸛做窠在上面嗑牙，就像人咳嗽一般。馬竄過樹來，才放了些心。只見月色朦朧，風(fēng)聲淅淅，覺得后面似有人追趕來，恐怕是二盜追來，越發(fā)心焦。又見前面一個長人，手橫長棍，站在當(dāng)路。一娘想道：“罷了，今番必是死了，這定是個短路的，至此地位，也只好聽命于天罷了。”及馬到跟前，卻又不是人，卻是一株參天禿樹，上面橫著一個大枝子，宛似人拿著棍子一樣。走過樹，來到一個草坡。馬方下坡來，忽見一個東西有狗大，猛然一跳，從馬頭前竄過去，把馬驚得倒退了幾步，幾乎把一娘掀下來。急帶韁時，那馬把頭搖了兩搖又跑。忽聽得后面一片聲喊，約有二三十人的聲音趕來。一娘想道：“不好了，此番必是二盜趕來了！”撒開韁放馬飛跑。正跑間，忽然馬啼一滑，又幾乎掀下來。勒住馬看時，原來前面有一條澗河阻路，馬蹄已陷在泥內(nèi)。后面喊聲又起，心中萬分悲苦，道：“早知如此，不如死在強(qiáng)盜家里，還有個全尸，如今只有投河罷。”忽又想道：“我也罷了，只是這孩子可憐！”哭了幾聲，又向天禱祝道：“靈官菩薩！原許我逃生我才來的，當(dāng)此患難之時，如何不來救我？”正說著，那馬猛然聳身一躍，早跳過澗河去了。有詩贊那馬道：
的盧當(dāng)日跳檀溪，又見孫權(quán)敗合淝。
今日夜行能脫險(xiǎn)，試看水上玉龍飛。
一娘過得河來，以手加額，頂謝神靈，得脫此難。才放下心來，忽聽得后面喊聲又起，也過河來了。原來那河上有橋，馬走得慌了，未曾從橋上走過來；那些人的路熟，從橋上過來，故又近了。一娘一腔苦楚又上心來。辰生又哭起來了。后面人聲更近。正在危急，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閃出一線燈光，一娘道：“好了?！睅еR也不管是路不是路，迎著燈光而走。那田中路又不平，高一步低一步的亂纏亂撞，還虧是匹名馬，若是差些的也難行。
又走了二三里，那燈光到不看見了，喜得月光明亮。走到一林子邊，一娘下了馬，到林子內(nèi)，見幾處破墻敗壁，把馬牽著走進(jìn)墻里伏著，向外望了一會，不見有人聲。復(fù)又到墻外來，四下細(xì)望，并無人影。原來那干人是趕獐的，都向南去了。忽見燈光在對面樹里。原來那燈在樹下，遠(yuǎn)了倒望得見，越近越低，故此到看不見了。一娘攙著孩子牽著馬，走到樹下看時，卻是三間草屋。從壁縫里看時，見一女人坐著紡棉。一娘遂上前敲門，那女人問道：“半夜三更，何人叩門？”一娘道：“我是借宿的?！崩锩媛犑桥寺曇?，忙開了門，請一娘進(jìn)去。看那女人，只好三十余歲。兩下見了禮，那女人道：“因何半夜至此？”一娘道：“迷了路徑，特來求宿?！蹦桥藛栆膊粏枺阏f道：“把行李拿進(jìn)來，這里空得緊，恐有失落。”一娘出來把馬上行李卸下。女人道：“把馬牽到后園去?！币荒锟哿笋R，又討了個草喂馬，才進(jìn)來坐下。女人道：“無奈夜晚沒肴饌奉客，怎處？”燒了壺茶來，一娘向搭褳內(nèi)取出幾個肉饃饃，就熱茶與辰生吃了，問道：“大娘尊姓？為何獨(dú)自住此？”女人道：“賤姓朱，丈夫經(jīng)商在外，有些薄田在此，只得自己來收割。”說著，安排下床鋪與一娘睡了。
一娘睡下，因路上辛苦，倒頭便睡熟了。夢中忽聽得外面有人言語，便驚醒了，怕是歹人。再聽時，外面說道：“前村人家有齋，你何不去趕趁些？”那女人道：“今日有客不得去，你便中代我?guī)﹣砹T?！蓖饷嬗值溃骸坝猩蹙o要客不得去？”那女人道：“上公在此借宿，山神著我在此守護(hù)，恐斑子們無禮。”外面道：“也罷。我去了。”一娘心中駭異，又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日出，睜眼看時，忽見日光照在身上，原來是睡大樹之下，房屋也不見了。急忙起來，卻是個墳院。忙喚起辰生，尋馬時，也扣在墳后樹上。收拾起行李，見墳前一塊石碣，上寫道：“朱六娘墓”。一娘看畢，倒身下拜道：“蒙六娘救濟(jì)，異日若有好處，必來安墳建醮，報(bào)答厚恩。”遂牽馬攜著孩子出墳院來，見一路皆有虎狼腳跡。走出林子來四下觀看，見西邊大路上有人行走，抱了孩子，跨上馬，竟奔大路而來。那馬如飛似箭的向北去了。
原來北方女人騎馬是常事，故不以為異。走了一日，漸漸晚來，路上又無飯店，腹中又餓。又走了一會，才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莊村，那馬也餓了，溜了韁從斜里竟奔莊上來，那里收得??？任他亂跑，直跑到小橋邊，才緩緩的行過橋來。見那莊上一簇人家，總是茅檐草屋，到也甚是齊整。但見：
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yuǎn)岸山光映水，平畦種麥栽葵。蒹葭露冷輕鷗宿，楊柳風(fēng)微倦鳥棲。青柏間松爭翠碧，紅蓮映蓼比芳菲。村犬吠，晚鴉啼，牛羊飽食牧童歸。炊煙結(jié)霧黃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時。
一娘到莊上下馬。見一個婆子出來喚雞，一娘上前迎著道：“婆婆，我是迷了路的，借問一聲?！蹦瞧抛右娨荒锷每∏?，說道：“此刻還走甚么路？請到咱家坐?！币荒飳ⅠR上行李解下，放在門樓內(nèi)，著孩子看著馬。一娘跟著婆子進(jìn)來，一家女人都來看。婆子道：“這位大娘迷了路來問，我見天色晚了，留他過一宿去。他這模樣不像是鄉(xiāng)下人?！币荒锱c眾人見了禮，討些水來洗了臉。婆子道：“快拿米做飯與大嫂吃，定是餓了?！敝灰娨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道：“餓了！餓了！快拿飯來吃?！逼抛拥溃骸澳阌猩跏旅?，一日也不來家吃飯，這樣慌張做甚？”小廝道：“還是為那珠子，老爹去求簽打卦，都說今日有個貴人送來著。我們四處去迎接，從早到此刻也沒見個影兒，叫吃了飯還到大路上去等哩?？煨?，快些！”那小廝等了一會，守不得飯，又跑去了。
一娘問道：“是甚么珠子？”他家一個女兒說道：“是莊主老爹的孫女兒手上帶的三個大珠子，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了，那孩子日夜的哭著要那珠子。老官兒求神問卜的尋，丫頭小廝使得兩頭跑?！币荒锏溃骸岸啻蟮闹樽樱俊蹦桥畠旱溃骸皡s也是件好東西，足有雞頭子大，又圓又白，說是女孩子帶著黑夜里走都不用燈火的，那珠子會放光哩！”婆子道：“這樣?xùn)|西，原不該帶在孩子手上，歹人見了怎不摘去？沒有嚇壞孩子還是造化哩。不見了半個月，也不知到那里去了，還想有么？他也是有錢的性兒?！币荒锵氲溃骸澳痪褪沁@三顆珠子？強(qiáng)盜原說從小孩子手上摘來的?！彼煺f道：“我在路上卻拾得三個珠子，不知可是不是？”那婆子聽得，就來討看。一娘道：“須等他原主來看?！逼抛拥溃骸翱墒钦嬖?？”一娘道：“我哄你做甚么？”那婆子飛奔的報(bào)信去了。不多時，只見七大八小的跑了一陣，丫頭小廝來圍住一娘，把屋都好擠滿了。那婆子回來道：“老爹來了?！币荒锾ь^，只見走進(jìn)一個老翁來。你道怎生模樣？只見他： 身弱手持藤杖，冰須雪鬢蓬松。金花閃灼眼朦朧，骨瘦筋衰龍鐘。
曲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深衣鶴氅任飄風(fēng)，好似壽星出洞。
那老者走進(jìn)門來，眾人讓開了路，一娘站在下手，深深道了個萬福。老者還了揖，見一娘豐姿秀雅，禮數(shù)從容，說道：“請大嫂到舍下去拜茶?！蹦抢险呦茸撸抛右荒镫S后。來到門前，老者叫道：“小廝把行李帶了進(jìn)來，把馬牽到槽上去上料?！北娧绢^簇著一娘母子，又過了一座板橋，才到莊前。果然好座莊子，但見： 路傍青龍，水纏玄武。一周遭綠樹遮陰，四下里黃花鋪徑。草堂高起，盡按五運(yùn)八門；亭館低昂，真?zhèn)€傍山臨水。轉(zhuǎn)屋角牛羊飽臥，打麥場鵝鴨聲喧。田園廣布，為農(nóng)為圃有滋基；廒廩豐盈，乃積乃倉歌樂歲。正是：家有稻粱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老者邀一娘進(jìn)莊來，入了中門，早有女眷出來迎接，請到中堂，相見坐下。丫頭獻(xiàn)了茶。老道問道：“請教大嫂上姓？從何處來的？”一娘道：“賤姓魏，山東人氏，因進(jìn)京探親過此，迷了路，特造貴莊借宿。不意驚動公公，多有得罪?！崩险叩溃骸昂谜f。適才聞那老婆子說，大嫂曾拾得三顆珠子，求借一看。”一娘道：“昨夜從個林子里過，見草里有光，取起來看時，卻是三個珠子。才聽見府上姐兒失落了珠子，數(shù)目相同，一時亂道，不知是與不是?！闭f著向手上解下，遞與老者。老者見了，笑逐顏開道：“正是他。”老者重又作揖相謝道：“我們這里是薊州所管，此地叫做石林莊，老漢姓客，年近八旬，尚未有孫，止有一孫女，年才七歲。他母親夢赤蛇銜珠而生，適值老漢自京中回來，換得三顆珠子，就取明珠印月之意，名喚印月。就將這珠子系在他手上。忽于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據(jù)他說是被人解去了。孩子整日哭著要，昨老漢去求簽，說今日有個貴人送來，果然大嫂下降?？创笊﹥x容，定是個大福氣的?？鞌[飯來吃，大嫂餓了。”丫頭擺上菜來，老者起身道：“我少陪?！毕驄寢尩溃骸敖邢眿D出來陪陪?！闭f畢出去了。
媳婦陳氏出來，見過禮，一娘同婆婆對坐，辰生、陳氏打橫。酒飯上來，吃了一會。一娘道：“請姐兒來坐坐?！标愂系溃骸八X哩。叫丫頭醒時帶了來?！辈灰粫绢^攙了個女孩子出來。一娘看那女兒生得甚是清秀。但見他：
體態(tài)自天然，桃花兩頰妍。頭如青黛染，唇若點(diǎn)朱鮮。臂膊肥如瓠，肌膚軟勝綿。發(fā)長才覆額，分頂漸垂肩。纓絡(luò)當(dāng)胸掛，金珠對耳懸。逍遙無俗氣，謫降蕊珠仙。
那女兒走到婆婆跟前，婆婆道：“這位大娘是送珠子來與你的，你可拜謝大娘?！蹦桥畠赫?zhèn)€端端正正拜了一拜。一娘拉著他手兒頑耍，他母親把珠子依舊扣在他手上，便歡喜如故。就伏在一娘懷中頑了一會，才坐在他母親身邊。婆婆道：“他自珠子吊了，整日的哭，終日茶不茶飯不飯的，此刻就說也有笑也有了?！币荒锏溃骸昂⒆觽冃膼鄣臇|西不見了，怎么不想?！?
正在飲酒，只見外面搖搖擺擺走進(jìn)兩個小后生來，一個眉清目秀，一個胖臉重眉，都是頭挽抓髻，身穿青布道袍，便鞋凈襪。婆婆道：“過來作揖。”就坐在婆婆身邊。一娘道：“二位官人是誰？”婆婆指著那清秀的道：“這是外孫李永貞，他父母都去世了，故我?guī)г谏磉叀＿@個劉禺是老人家朋友之子，也是父母雙亡托孤在我家的，同在這里讀書。”又飲了幾杯，吃了晚飯，收拾東廂與一娘安歇。一夜無辭。
次日，一娘告辭，婆媳們那里肯放，說道：“難得大娘到此，寬住些時再去?！币荒锏溃骸吧嵊H久別，急欲一見，遲日再來。”客老道：“也不敢久留，略住幾日再處?！币荒镆娝橐庹伹?，只得住下。原意只過數(shù)日，不意八月盡間，秋雨連綿，久陰不止。及至晴時，已是暮秋天氣。好一派凄涼景況，只見：
箱降水痕收，淺碧磷磷映遠(yuǎn)洲。征雁北來人未醒，悠悠，月照寒檠無限愁。
涼氣薄征裘，長笛一聲人倚樓。紫艷半開籬菊凈，休休，江上蘆花盡白頭。
一娘一住兩月，天氣漸寒，客老買了些綢絹布匹與他母子做幾身冬衣。天晴了，一娘又要起身，陳氏苦留，又住下來了。客老道：“不是久留大嫂，只因北路天寒荒險(xiǎn)，連客商都難走，何況你女流家？京中近日米糧甚貴，要五兩多一石，倘到那里，令親或不在，豈不兩下耽誤了？不如權(quán)在此過了冬寒，遇便人，先寄個信去，等到春暖花香時，再去不遲。若大嫂為不方便，我后面西邊收拾幾間潔凈屋與大嫂住，著兩個丫頭伏事你?！标愂系溃骸安豁殑e處去，就是我對面房里好。他一向不在家，我正無人作伴，早晚談?wù)勯e話也好?！本谷ナ帐皾崈?，鋪了床帳，將行李搬去。一娘卻不過他一家的情，只得又住下了。陳氏道：“你家哥兒在此閑曠，我家到有現(xiàn)成的先生，何不叫他去讀書識字？”一娘道：“只是打攪得不安。”婆婆道：“先生是我家包定的，不過添些紙筆罷了?！彼鞊窳思?，送辰生上學(xué)，取名進(jìn)忠，與李永貞、劉禺同學(xué)。那兩個已是頑劣，不肯讀書的，又添上這個沒籠頭的馬，怎么收得住野性？那先生不過是村學(xué)究渾賬而已，每日三人尋壺?zé)?，把先生灌醉了，聽他們閑游放蕩?？屠夏赀~，也不能照管到，他們終日去踢毽子、打拳、使棒、粘雀、趕獐的頑耍。正是：
日日遨游廢學(xué)規(guī)，詩書不讀任胡為。
小徒頑劣猶堪恕，如此蒙師應(yīng)殺之。
三人一日在場上頑耍，坐在柳樹下閑談，只見一群鵝自上流游來，那白毛浮綠水，紅掌漾清波，卻也可愛。鵝見了人，都齊聲叫起來。進(jìn)忠戲?qū)⑼翂K迎面打去，正打在個鵝頭上，那鵝把頭搖了搖，鉆下水去了。三人遂你一塊我一塊亂打。劉禺拿起塊大磚飄去，剛把個鵝頸項(xiàng)打斷了。李永貞道：“不知是誰家的，莫惹他罵，公公曉得又要合氣了?！眲⒇溃骸安环痢Ｒ徊蛔龆恍?，拿去煮了吃，只推不曉得?！边M(jìn)忠便將棍子撈上岸來，道：“那里煮去？”劉禺道：“土地祠去罷?！庇镭懙溃骸安缓?，和尚是齋，決不肯的，反要說與人知道。不如到前村酒店去好。你們先去，我向外婆討些錢來買酒。”劉禺將鵝提起，藏在衣服下，不敢走莊前，過了橋，從田埂上轉(zhuǎn)去，來到個酒店內(nèi)。那酒店到也幽雅，只見：
前臨大路，后接澄溪。幾叢殘菊傍疏籬，數(shù)點(diǎn)早梅依古岸。處處軒窗明亮，層層坐具清幽。翩翩酒旆舞西風(fēng)，短短蘆簾迎暖日。壁邊瓦甕，白◆◆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馥馥新開社醞。白發(fā)田翁親滌哭，紅顏村女笑當(dāng)壚。
二人坐下，將鵝放下，叫酒保拿去煮。小二提起來看了，說道：“噫！不是殺的，是打折了的呀?！眲⒇溃骸霸挾??！毙《χ?，提到溪邊，退去毛。一會，李永貞也來了，劉禺道：“有多少錢？”永貞道：“夠一醉了?！毙《昧司齐?，把桌子移到菊籬邊慢酌，等鵝熟了，取面來打餅。飲至下午，都醉飽了起身。劉禺將銀子與店家，小二道：“多哩?！边M(jìn)忠道：“收著，下次再算?！?
三人乘著酒興到野外閑步，只見山坡上睡著一群羊，就如大雪遍地。三人走到跟前，有四五個牧童坐在地上玩耍，見是莊上三位官人，都齊站起來。進(jìn)忠道：“這群羊有多少？”牧童道：“有三千多只，莊上老爹有二千多只，前村鮑家一千多，陳家三百有零?！庇镭懙溃骸翱傇谝惶?，怎么分得出？”牧童道：“各有印記號頭的，吹起號頭來，便各自歸群了?！眲⒇溃骸澳惴珠_我們看?！蹦悄镣袅藥茁暽谧樱骷业难蚬环珠_三處站立。三人拍掌大笑道：“妙呀，這羊可會斗么？”牧童道：“怎么不會？”進(jìn)忠道：“你叫他斗斗看?！蹦镣溃骸敖袢胀砹耍魅斩妨T。”三人攜手同歸。
次日早飯后，便往羊坡上來，見牧童都在棚里吃飯，羊尚未出棚。三人前后頑了一遍，見牧童驅(qū)羊出圈，隨后跟來山坡下。等羊吃了半日草，牧童才唿哨兩聲，那羊都齊齊擺開，分為三隊(duì)。幾個牧童在中間跳舞了一會；又喚了幾聲，那羊忽的斗起來了，也各張聲勢一般進(jìn)退有法。斗了一會，牧童執(zhí)著鞭子分開來。進(jìn)忠道：“再斗一會何妨?！蹦镣溃骸翱侄菲鹦詠?，有傷損哩。”三人又到酒店內(nèi)飲酒，喚了牧童跟到店內(nèi)，賞你們酒吃。從此終日無事，便來看斗羊、飲酒，引得些孩子們都來看。又在前后莊上聚集五六十個孩子，分為兩隊(duì)，進(jìn)忠為元帥，永貞為軍師，劉禺為先鋒，四個牧童為頭目。削木為刀，砍竹為標(biāo)，操演斗陣，先斗人陣，后斗羊陣。一日，羊斗起性來，觸死了幾只，便剝了皮，就在羊棚內(nèi)煮熟了，買了一石酒來，大賞三軍。三人上坐，四個頭目坐在肩下，眾孩子分作兩班席地而坐，大酒大肉吃了一日。又到莊上備了馬來，眾人簇?fù)碇獛洠脛俣鴼w。自此日日來頑耍，攪亂村莊，只瞞著客老一個。 一日晚間，三人吃得大醉，乘著月光信步而行，不覺走錯了路，忘記過橋，便一直向南走去，說著揀大路走。走有一個更次，來到一座大樹林子，三人走進(jìn)林內(nèi)，見有座破廟。三人坐在門樓下觀看，只見那廟：
寂寞房廊倒榻，荒涼蔓草深埋。雨淋神像面生苔，供桌香爐朽壞。
侍從倚墻靠壁，神靈臂折頭歪。燕泥雀糞積成堆，伏臘無人祭賽。 進(jìn)忠道：“這是個甚么廟，如此倒塌？”永貞道：“這是個三義廟，聞得公公說，張翼德是我們這里人，故立廟在此。前日要約前后莊出錢修理。”劉禺道：“我想當(dāng)日劉、關(guān)、張三人在桃園結(jié)義，誓同生死，患難不離。后來劉玄德做了皇帝，關(guān)、張二人皆封為神。我們今日既情投意合，何不學(xué)他們，也拜為生死弟兄，異日功名富貴、貧賤患難，共相扶持，不知你們意見若何？”二人道：“甚妙?！比藢ぢ窔w來。次日，擇了吉日，宰了一空肥羊，買了一大壇酒并金銀紙馬，叫了幾個孩子抬到廟上擺齊，對神歃血為盟。進(jìn)忠年長為兄，永貞第二，劉禺第三。正是：
德星未見從東聚，惡◆初看自北來。
畢竟不知三人結(jié)義后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零落孤身何處投，凄涼玉露點(diǎn)征裘。
飄飄宛似離群鳥，泛泛渾如不系舟。
掌上珠還增喜色，意中人杳起新愁。
天涯傾蓋成知己，一笑風(fēng)前解百憂。
話說侯一娘盜馬逃生，任馬所之。出門時已是日落，漸漸天晚。此時正是中秋之后，月色上得漸遲，好一派夜景。但見：
淅淅金風(fēng)漸爽，◆◆玉露生涼。高低螢火亂輝煌，四野蛩聲嘹亮。
天淡銀河垂地，月移樹色蒼茫。數(shù)聲砧杵落村莊，敲斷客情旅況。
一娘起初原是乘興而逃，及至夜深，孤身行路，四野風(fēng)聲，猿啼鶴唳，草木皆兵。正行之間，忽聞人聲，細(xì)聽卻似老人咳嗽。心中想道：“此刻怎還有人咳嗽，莫是歹人？”沒奈何，硬著膽任馬所之。再聽，那響聲漸近，走了一會，卻在頭上響，抬頭看時，原來是路旁一株大樹上，有老鸛做窠在上面嗑牙，就像人咳嗽一般。馬竄過樹來，才放了些心。只見月色朦朧，風(fēng)聲淅淅，覺得后面似有人追趕來，恐怕是二盜追來，越發(fā)心焦。又見前面一個長人，手橫長棍，站在當(dāng)路。一娘想道：“罷了，今番必是死了，這定是個短路的，至此地位，也只好聽命于天罷了。”及馬到跟前，卻又不是人，卻是一株參天禿樹，上面橫著一個大枝子，宛似人拿著棍子一樣。走過樹，來到一個草坡。馬方下坡來，忽見一個東西有狗大，猛然一跳，從馬頭前竄過去，把馬驚得倒退了幾步，幾乎把一娘掀下來。急帶韁時，那馬把頭搖了兩搖又跑。忽聽得后面一片聲喊，約有二三十人的聲音趕來。一娘想道：“不好了，此番必是二盜趕來了！”撒開韁放馬飛跑。正跑間，忽然馬啼一滑，又幾乎掀下來。勒住馬看時，原來前面有一條澗河阻路，馬蹄已陷在泥內(nèi)。后面喊聲又起，心中萬分悲苦，道：“早知如此，不如死在強(qiáng)盜家里，還有個全尸，如今只有投河罷。”忽又想道：“我也罷了，只是這孩子可憐！”哭了幾聲，又向天禱祝道：“靈官菩薩！原許我逃生我才來的，當(dāng)此患難之時，如何不來救我？”正說著，那馬猛然聳身一躍，早跳過澗河去了。有詩贊那馬道：
的盧當(dāng)日跳檀溪，又見孫權(quán)敗合淝。
今日夜行能脫險(xiǎn)，試看水上玉龍飛。
一娘過得河來，以手加額，頂謝神靈，得脫此難。才放下心來，忽聽得后面喊聲又起，也過河來了。原來那河上有橋，馬走得慌了，未曾從橋上走過來；那些人的路熟，從橋上過來，故又近了。一娘一腔苦楚又上心來。辰生又哭起來了。后面人聲更近。正在危急，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閃出一線燈光，一娘道：“好了?！睅еR也不管是路不是路，迎著燈光而走。那田中路又不平，高一步低一步的亂纏亂撞，還虧是匹名馬，若是差些的也難行。
又走了二三里，那燈光到不看見了，喜得月光明亮。走到一林子邊，一娘下了馬，到林子內(nèi)，見幾處破墻敗壁，把馬牽著走進(jìn)墻里伏著，向外望了一會，不見有人聲。復(fù)又到墻外來，四下細(xì)望，并無人影。原來那干人是趕獐的，都向南去了。忽見燈光在對面樹里。原來那燈在樹下，遠(yuǎn)了倒望得見，越近越低，故此到看不見了。一娘攙著孩子牽著馬，走到樹下看時，卻是三間草屋。從壁縫里看時，見一女人坐著紡棉。一娘遂上前敲門，那女人問道：“半夜三更，何人叩門？”一娘道：“我是借宿的?！崩锩媛犑桥寺曇?，忙開了門，請一娘進(jìn)去。看那女人，只好三十余歲。兩下見了禮，那女人道：“因何半夜至此？”一娘道：“迷了路徑，特來求宿?！蹦桥藛栆膊粏枺阏f道：“把行李拿進(jìn)來，這里空得緊，恐有失落。”一娘出來把馬上行李卸下。女人道：“把馬牽到后園去?！币荒锟哿笋R，又討了個草喂馬，才進(jìn)來坐下。女人道：“無奈夜晚沒肴饌奉客，怎處？”燒了壺茶來，一娘向搭褳內(nèi)取出幾個肉饃饃，就熱茶與辰生吃了，問道：“大娘尊姓？為何獨(dú)自住此？”女人道：“賤姓朱，丈夫經(jīng)商在外，有些薄田在此，只得自己來收割。”說著，安排下床鋪與一娘睡了。
一娘睡下，因路上辛苦，倒頭便睡熟了。夢中忽聽得外面有人言語，便驚醒了，怕是歹人。再聽時，外面說道：“前村人家有齋，你何不去趕趁些？”那女人道：“今日有客不得去，你便中代我?guī)﹣砹T?！蓖饷嬗值溃骸坝猩蹙o要客不得去？”那女人道：“上公在此借宿，山神著我在此守護(hù)，恐斑子們無禮。”外面道：“也罷。我去了。”一娘心中駭異，又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日出，睜眼看時，忽見日光照在身上，原來是睡大樹之下，房屋也不見了。急忙起來，卻是個墳院。忙喚起辰生，尋馬時，也扣在墳后樹上。收拾起行李，見墳前一塊石碣，上寫道：“朱六娘墓”。一娘看畢，倒身下拜道：“蒙六娘救濟(jì)，異日若有好處，必來安墳建醮，報(bào)答厚恩。”遂牽馬攜著孩子出墳院來，見一路皆有虎狼腳跡。走出林子來四下觀看，見西邊大路上有人行走，抱了孩子，跨上馬，竟奔大路而來。那馬如飛似箭的向北去了。
原來北方女人騎馬是常事，故不以為異。走了一日，漸漸晚來，路上又無飯店，腹中又餓。又走了一會，才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莊村，那馬也餓了，溜了韁從斜里竟奔莊上來，那里收得??？任他亂跑，直跑到小橋邊，才緩緩的行過橋來。見那莊上一簇人家，總是茅檐草屋，到也甚是齊整。但見：
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yuǎn)岸山光映水，平畦種麥栽葵。蒹葭露冷輕鷗宿，楊柳風(fēng)微倦鳥棲。青柏間松爭翠碧，紅蓮映蓼比芳菲。村犬吠，晚鴉啼，牛羊飽食牧童歸。炊煙結(jié)霧黃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時。
一娘到莊上下馬。見一個婆子出來喚雞，一娘上前迎著道：“婆婆，我是迷了路的，借問一聲?！蹦瞧抛右娨荒锷每∏?，說道：“此刻還走甚么路？請到咱家坐?！币荒飳ⅠR上行李解下，放在門樓內(nèi)，著孩子看著馬。一娘跟著婆子進(jìn)來，一家女人都來看。婆子道：“這位大娘迷了路來問，我見天色晚了，留他過一宿去。他這模樣不像是鄉(xiāng)下人?！币荒锱c眾人見了禮，討些水來洗了臉。婆子道：“快拿米做飯與大嫂吃，定是餓了?！敝灰娨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道：“餓了！餓了！快拿飯來吃?！逼抛拥溃骸澳阌猩跏旅?，一日也不來家吃飯，這樣慌張做甚？”小廝道：“還是為那珠子，老爹去求簽打卦，都說今日有個貴人送來著。我們四處去迎接，從早到此刻也沒見個影兒，叫吃了飯還到大路上去等哩?？煨?，快些！”那小廝等了一會，守不得飯，又跑去了。
一娘問道：“是甚么珠子？”他家一個女兒說道：“是莊主老爹的孫女兒手上帶的三個大珠子，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了，那孩子日夜的哭著要那珠子。老官兒求神問卜的尋，丫頭小廝使得兩頭跑?！币荒锏溃骸岸啻蟮闹樽樱俊蹦桥畠旱溃骸皡s也是件好東西，足有雞頭子大，又圓又白，說是女孩子帶著黑夜里走都不用燈火的，那珠子會放光哩！”婆子道：“這樣?xùn)|西，原不該帶在孩子手上，歹人見了怎不摘去？沒有嚇壞孩子還是造化哩。不見了半個月，也不知到那里去了，還想有么？他也是有錢的性兒?！币荒锵氲溃骸澳痪褪沁@三顆珠子？強(qiáng)盜原說從小孩子手上摘來的?！彼煺f道：“我在路上卻拾得三個珠子，不知可是不是？”那婆子聽得，就來討看。一娘道：“須等他原主來看?！逼抛拥溃骸翱墒钦嬖?？”一娘道：“我哄你做甚么？”那婆子飛奔的報(bào)信去了。不多時，只見七大八小的跑了一陣，丫頭小廝來圍住一娘，把屋都好擠滿了。那婆子回來道：“老爹來了?！币荒锾ь^，只見走進(jìn)一個老翁來。你道怎生模樣？只見他： 身弱手持藤杖，冰須雪鬢蓬松。金花閃灼眼朦朧，骨瘦筋衰龍鐘。
曲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深衣鶴氅任飄風(fēng)，好似壽星出洞。
那老者走進(jìn)門來，眾人讓開了路，一娘站在下手，深深道了個萬福。老者還了揖，見一娘豐姿秀雅，禮數(shù)從容，說道：“請大嫂到舍下去拜茶?！蹦抢险呦茸撸抛右荒镫S后。來到門前，老者叫道：“小廝把行李帶了進(jìn)來，把馬牽到槽上去上料?！北娧绢^簇著一娘母子，又過了一座板橋，才到莊前。果然好座莊子，但見： 路傍青龍，水纏玄武。一周遭綠樹遮陰，四下里黃花鋪徑。草堂高起，盡按五運(yùn)八門；亭館低昂，真?zhèn)€傍山臨水。轉(zhuǎn)屋角牛羊飽臥，打麥場鵝鴨聲喧。田園廣布，為農(nóng)為圃有滋基；廒廩豐盈，乃積乃倉歌樂歲。正是：家有稻粱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老者邀一娘進(jìn)莊來，入了中門，早有女眷出來迎接，請到中堂，相見坐下。丫頭獻(xiàn)了茶。老道問道：“請教大嫂上姓？從何處來的？”一娘道：“賤姓魏，山東人氏，因進(jìn)京探親過此，迷了路，特造貴莊借宿。不意驚動公公，多有得罪?！崩险叩溃骸昂谜f。適才聞那老婆子說，大嫂曾拾得三顆珠子，求借一看。”一娘道：“昨夜從個林子里過，見草里有光，取起來看時，卻是三個珠子。才聽見府上姐兒失落了珠子，數(shù)目相同，一時亂道，不知是與不是?！闭f著向手上解下，遞與老者。老者見了，笑逐顏開道：“正是他。”老者重又作揖相謝道：“我們這里是薊州所管，此地叫做石林莊，老漢姓客，年近八旬，尚未有孫，止有一孫女，年才七歲。他母親夢赤蛇銜珠而生，適值老漢自京中回來，換得三顆珠子，就取明珠印月之意，名喚印月。就將這珠子系在他手上。忽于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據(jù)他說是被人解去了。孩子整日哭著要，昨老漢去求簽，說今日有個貴人送來，果然大嫂下降?？创笊﹥x容，定是個大福氣的?？鞌[飯來吃，大嫂餓了。”丫頭擺上菜來，老者起身道：“我少陪?！毕驄寢尩溃骸敖邢眿D出來陪陪?！闭f畢出去了。
媳婦陳氏出來，見過禮，一娘同婆婆對坐，辰生、陳氏打橫。酒飯上來，吃了一會。一娘道：“請姐兒來坐坐?！标愂系溃骸八X哩。叫丫頭醒時帶了來?！辈灰粫绢^攙了個女孩子出來。一娘看那女兒生得甚是清秀。但見他：
體態(tài)自天然，桃花兩頰妍。頭如青黛染，唇若點(diǎn)朱鮮。臂膊肥如瓠，肌膚軟勝綿。發(fā)長才覆額，分頂漸垂肩。纓絡(luò)當(dāng)胸掛，金珠對耳懸。逍遙無俗氣，謫降蕊珠仙。
那女兒走到婆婆跟前，婆婆道：“這位大娘是送珠子來與你的，你可拜謝大娘?！蹦桥畠赫?zhèn)€端端正正拜了一拜。一娘拉著他手兒頑耍，他母親把珠子依舊扣在他手上，便歡喜如故。就伏在一娘懷中頑了一會，才坐在他母親身邊。婆婆道：“他自珠子吊了，整日的哭，終日茶不茶飯不飯的，此刻就說也有笑也有了?！币荒锏溃骸昂⒆觽冃膼鄣臇|西不見了，怎么不想?！?
正在飲酒，只見外面搖搖擺擺走進(jìn)兩個小后生來，一個眉清目秀，一個胖臉重眉，都是頭挽抓髻，身穿青布道袍，便鞋凈襪。婆婆道：“過來作揖。”就坐在婆婆身邊。一娘道：“二位官人是誰？”婆婆指著那清秀的道：“這是外孫李永貞，他父母都去世了，故我?guī)г谏磉叀＿@個劉禺是老人家朋友之子，也是父母雙亡托孤在我家的，同在這里讀書。”又飲了幾杯，吃了晚飯，收拾東廂與一娘安歇。一夜無辭。
次日，一娘告辭，婆媳們那里肯放，說道：“難得大娘到此，寬住些時再去?！币荒锏溃骸吧嵊H久別，急欲一見，遲日再來。”客老道：“也不敢久留，略住幾日再處?！币荒镆娝橐庹伹?，只得住下。原意只過數(shù)日，不意八月盡間，秋雨連綿，久陰不止。及至晴時，已是暮秋天氣。好一派凄涼景況，只見：
箱降水痕收，淺碧磷磷映遠(yuǎn)洲。征雁北來人未醒，悠悠，月照寒檠無限愁。
涼氣薄征裘，長笛一聲人倚樓。紫艷半開籬菊凈，休休，江上蘆花盡白頭。
一娘一住兩月，天氣漸寒，客老買了些綢絹布匹與他母子做幾身冬衣。天晴了，一娘又要起身，陳氏苦留，又住下來了。客老道：“不是久留大嫂，只因北路天寒荒險(xiǎn)，連客商都難走，何況你女流家？京中近日米糧甚貴，要五兩多一石，倘到那里，令親或不在，豈不兩下耽誤了？不如權(quán)在此過了冬寒，遇便人，先寄個信去，等到春暖花香時，再去不遲。若大嫂為不方便，我后面西邊收拾幾間潔凈屋與大嫂住，著兩個丫頭伏事你?！标愂系溃骸安豁殑e處去，就是我對面房里好。他一向不在家，我正無人作伴，早晚談?wù)勯e話也好?！本谷ナ帐皾崈?，鋪了床帳，將行李搬去。一娘卻不過他一家的情，只得又住下了。陳氏道：“你家哥兒在此閑曠，我家到有現(xiàn)成的先生，何不叫他去讀書識字？”一娘道：“只是打攪得不安。”婆婆道：“先生是我家包定的，不過添些紙筆罷了?！彼鞊窳思?，送辰生上學(xué)，取名進(jìn)忠，與李永貞、劉禺同學(xué)。那兩個已是頑劣，不肯讀書的，又添上這個沒籠頭的馬，怎么收得住野性？那先生不過是村學(xué)究渾賬而已，每日三人尋壺?zé)?，把先生灌醉了，聽他們閑游放蕩?？屠夏赀~，也不能照管到，他們終日去踢毽子、打拳、使棒、粘雀、趕獐的頑耍。正是：
日日遨游廢學(xué)規(guī)，詩書不讀任胡為。
小徒頑劣猶堪恕，如此蒙師應(yīng)殺之。
三人一日在場上頑耍，坐在柳樹下閑談，只見一群鵝自上流游來，那白毛浮綠水，紅掌漾清波，卻也可愛。鵝見了人，都齊聲叫起來。進(jìn)忠戲?qū)⑼翂K迎面打去，正打在個鵝頭上，那鵝把頭搖了搖，鉆下水去了。三人遂你一塊我一塊亂打。劉禺拿起塊大磚飄去，剛把個鵝頸項(xiàng)打斷了。李永貞道：“不知是誰家的，莫惹他罵，公公曉得又要合氣了?！眲⒇溃骸安环痢Ｒ徊蛔龆恍?，拿去煮了吃，只推不曉得?！边M(jìn)忠便將棍子撈上岸來，道：“那里煮去？”劉禺道：“土地祠去罷?！庇镭懙溃骸安缓?，和尚是齋，決不肯的，反要說與人知道。不如到前村酒店去好。你們先去，我向外婆討些錢來買酒。”劉禺將鵝提起，藏在衣服下，不敢走莊前，過了橋，從田埂上轉(zhuǎn)去，來到個酒店內(nèi)。那酒店到也幽雅，只見：
前臨大路，后接澄溪。幾叢殘菊傍疏籬，數(shù)點(diǎn)早梅依古岸。處處軒窗明亮，層層坐具清幽。翩翩酒旆舞西風(fēng)，短短蘆簾迎暖日。壁邊瓦甕，白◆◆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馥馥新開社醞。白發(fā)田翁親滌哭，紅顏村女笑當(dāng)壚。
二人坐下，將鵝放下，叫酒保拿去煮。小二提起來看了，說道：“噫！不是殺的，是打折了的呀?！眲⒇溃骸霸挾??！毙《χ?，提到溪邊，退去毛。一會，李永貞也來了，劉禺道：“有多少錢？”永貞道：“夠一醉了?！毙《昧司齐?，把桌子移到菊籬邊慢酌，等鵝熟了，取面來打餅。飲至下午，都醉飽了起身。劉禺將銀子與店家，小二道：“多哩?！边M(jìn)忠道：“收著，下次再算?！?
三人乘著酒興到野外閑步，只見山坡上睡著一群羊，就如大雪遍地。三人走到跟前，有四五個牧童坐在地上玩耍，見是莊上三位官人，都齊站起來。進(jìn)忠道：“這群羊有多少？”牧童道：“有三千多只，莊上老爹有二千多只，前村鮑家一千多，陳家三百有零?！庇镭懙溃骸翱傇谝惶?，怎么分得出？”牧童道：“各有印記號頭的，吹起號頭來，便各自歸群了?！眲⒇溃骸澳惴珠_我們看?！蹦悄镣袅藥茁暽谧樱骷业难蚬环珠_三處站立。三人拍掌大笑道：“妙呀，這羊可會斗么？”牧童道：“怎么不會？”進(jìn)忠道：“你叫他斗斗看?！蹦镣溃骸敖袢胀砹耍魅斩妨T。”三人攜手同歸。
次日早飯后，便往羊坡上來，見牧童都在棚里吃飯，羊尚未出棚。三人前后頑了一遍，見牧童驅(qū)羊出圈，隨后跟來山坡下。等羊吃了半日草，牧童才唿哨兩聲，那羊都齊齊擺開，分為三隊(duì)。幾個牧童在中間跳舞了一會；又喚了幾聲，那羊忽的斗起來了，也各張聲勢一般進(jìn)退有法。斗了一會，牧童執(zhí)著鞭子分開來。進(jìn)忠道：“再斗一會何妨?！蹦镣溃骸翱侄菲鹦詠?，有傷損哩。”三人又到酒店內(nèi)飲酒，喚了牧童跟到店內(nèi)，賞你們酒吃。從此終日無事，便來看斗羊、飲酒，引得些孩子們都來看。又在前后莊上聚集五六十個孩子，分為兩隊(duì)，進(jìn)忠為元帥，永貞為軍師，劉禺為先鋒，四個牧童為頭目。削木為刀，砍竹為標(biāo)，操演斗陣，先斗人陣，后斗羊陣。一日，羊斗起性來，觸死了幾只，便剝了皮，就在羊棚內(nèi)煮熟了，買了一石酒來，大賞三軍。三人上坐，四個頭目坐在肩下，眾孩子分作兩班席地而坐，大酒大肉吃了一日。又到莊上備了馬來，眾人簇?fù)碇獛洠脛俣鴼w。自此日日來頑耍，攪亂村莊，只瞞著客老一個。 一日晚間，三人吃得大醉，乘著月光信步而行，不覺走錯了路，忘記過橋，便一直向南走去，說著揀大路走。走有一個更次，來到一座大樹林子，三人走進(jìn)林內(nèi)，見有座破廟。三人坐在門樓下觀看，只見那廟：
寂寞房廊倒榻，荒涼蔓草深埋。雨淋神像面生苔，供桌香爐朽壞。
侍從倚墻靠壁，神靈臂折頭歪。燕泥雀糞積成堆，伏臘無人祭賽。 進(jìn)忠道：“這是個甚么廟，如此倒塌？”永貞道：“這是個三義廟，聞得公公說，張翼德是我們這里人，故立廟在此。前日要約前后莊出錢修理。”劉禺道：“我想當(dāng)日劉、關(guān)、張三人在桃園結(jié)義，誓同生死，患難不離。后來劉玄德做了皇帝，關(guān)、張二人皆封為神。我們今日既情投意合，何不學(xué)他們，也拜為生死弟兄，異日功名富貴、貧賤患難，共相扶持，不知你們意見若何？”二人道：“甚妙?！比藢ぢ窔w來。次日，擇了吉日，宰了一空肥羊，買了一大壇酒并金銀紙馬，叫了幾個孩子抬到廟上擺齊，對神歃血為盟。進(jìn)忠年長為兄，永貞第二，劉禺第三。正是：
德星未見從東聚，惡◆初看自北來。
畢竟不知三人結(jié)義后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