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諫移宮楊漣捧日 誅劉保魏監(jiān)侵權(quán)
作者：不題撰人詞曰：名利中間底事忙，何如蕭散與疏狂。給來玩水游山券，上個畜云借月章。
詩萬卷，酒千觴，大開白眼看侯王。蠅頭蝸角皆成夢，畢竟強中更有強。
話說進(jìn)忠與印月哭了多時，秋鴻勸道：“太太病纔好些，不要過傷?！倍死u各收了淚，共訴離情。進(jìn)忠道：“我當(dāng)日被老七誤了。當(dāng)日他出京時，我原說若你嫂子到寶坻去，務(wù)寄一信與我。誰知他一去杳無音信，使我終日盼望。后來在京中，又為了官事，把錢花盡了，十月間纔得脫身。及到姨娘家，說你八月間回去了。我見遇不著你，就要回家去。姨娘苦苦相畜，直過了年纔得起身。及到了涿州時，又被賊偷了行李，盤纏全無。因此惱出一場病來，流落了，不得還鄉(xiāng)?！鼻秫櫟溃骸澳慊ㄈチ算y錢，失去行李，怎么連那話兒都不見了？”進(jìn)忠道：“是后來害厲瘡害去的。”印月道：“老七回來，拿了些銀子，日夜在外賭錢，連遭了幾場官事，公公氣死了，婆婆受氣不過，又嫁了。薊州住不得，只得搬到我家莊上住了幾年。母親去世后，田產(chǎn)都被房族占去，兄弟幼小，守不住，只得搬進(jìn)京來。他依然終日去賭，撐持不來，只得叫我就了這著。過了四年，厭物也死了。小爺沒人體心，常畝我在宮中不放出來。孩子又沒人領(lǐng)帶，遂將秋鴻與老七完成了。我只道今生沒有相會你的日子，誰知今日相逢，亦是奇事?！?br>丫頭捧了茶來吃了。秋鴻道：“太太勞碌了，可吃些粥兒?！庇≡曼c點頭。丫頭忙移過小桌子來，擺下肴饌。金鑲盞內(nèi)盛著香白米粥。印月手顫，進(jìn)忠捧著與他吃。吃了一杯，放下問道：“哥哥可曾吃飯么？”進(jìn)忠道：“沒有哩?！庇≡陆袀滹垇?。丫頭重新擺上飯來，秋鴻陪著吃了。進(jìn)忠對印月說：“你歇息歇息，我再來看你。我來了好一會，要回去了?！鼻秫櫟溃骸澳阌猩跏逻@樣忙？再談?wù)勅??！边M(jìn)忠道：“孫掌家約了我的，恐去遲了要怪。我明日告假出來玩些時?！闭鹕?，只見卜喜兒進(jìn)來，見了進(jìn)忠道：“你好人呀！就不叫咱一聲，哄我那里不找過，孫老爺也著人尋你哩?！庇謱τ≡碌溃骸鞍桶秃昧?，進(jìn)去罷?！庇≡碌溃骸袄u略好些，還起來不得哩，你這小油嘴兒到著忙了?！辈废驳溃骸澳悴≈?，咱們被小爺都?xì)獨⒘耍K日家貓嫌狗不是的，不是打就是罵。今日又變法要三尾玳瑁魚，各處都尋不出來，又要捱他打哩?！庇≡滦Φ溃骸澳汩e著屁股不會打的?！鼻秫櫟溃骸澳愫脗€東宮侍長，活羞殺人，兩條魚買不出來?！辈废驳溃骸叭粲械觅u，不過多與他些銀子罷了?！鼻秫櫟溃骸耙蝗f兩一條，我代你買。”卜喜道：“一兩一條也罷了?！鼻秫櫟溃骸安灰X，磕個頭兒就舍你?！辈废驳溃骸叭粽?，我就磕你的頭也肯?！鼻秫櫟溃骸澳憧牧祟^，我把你?！辈废驳溃骸澳隳昧藖?，花子不磕頭?！鼻秫櫟溃骸跋瓤牧祟^，我纔拿出來哩?！庇≡滦Φ溃骸澳阌謥頉]搭撒了?！毕虿废驳溃骸澳阒粏査??！辈废矁赫?zhèn)€朝他作揖。秋鴻笑著往外就跑，被卜喜一把扯住，道：“好七娘，與我兩條罷?！鼻秫櫟溃骸肮鏇]有，哄你玩的?！蹦呛⒆颖銢]頭沒腦的攪做一團(tuán)，衣服也扯碎了。秋鴻嚷道：“這是怎么樣，莫要訕?！边M(jìn)忠笑道：“誰教你惹他的，有便與他兩條兒罷。”印月向卜喜道：“你來，我和你說話?！辈废怖u丟了手，氣吁吁的坐在床沿上。
印月道：“頭都蓬了?！鄙焓秩ゴ砗昧耍溃骸棒~便與你兩條，你回去不可說我好了些，只說還不能起來哩。我再等調(diào)理幾日，內(nèi)里實在些，纔得進(jìn)去。你可偷個空兒來耍耍。”卜喜道：“在我，小爺只是有了魚，去哄他玩幾日再處?！庇≡碌溃骸扒秫櫍闳グ褞讞l與他罷?！鼻秫櫟溃骸罢?zhèn)€沒有。”進(jìn)忠道：“你還是這樣狠，專一勒镮人?？次颐嫔?，與他幾條罷。”秋鴻道：“蒼蠅包網(wǎng)巾，你好大面皮?！庇≡碌溃骸安灰媪耍中斠獙に?。”秋鴻道：“原說要磕頭的?！边M(jìn)忠道：“我代他磕罷?！鼻秫櫟溃骸澳愕墓奉^，就磕一百也算不得一個。”卜喜道：“我也不要你的，我自會叫小爺來替你要?！鼻秫櫟溃骸昂脗€镮法兒，你就叫小爺來，我也沒得?！辈废驳溃骸拔抑淮甙桶瓦M(jìn)去?！庇≡碌溃骸翱齑虬l(fā)他去罷?！鼻秫櫪u笑著往后走。
進(jìn)忠同卜喜跟他進(jìn)來，到屏門后，一道斜廊，往后去，又有一重小門兒，進(jìn)來是一所小小園亭，卻也十分幽雅。朝南三間小桊，檻外宣石小山，擺著許多盆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廊下掛十?dāng)?shù)籠各色雀鳥，一見了人，眾聲齊發(fā)，如笙簧齊奏。天井內(nèi)擺著幾只白磁缸，內(nèi)豎著小小的英石，青萍綠藻之下，盡是各色金魚，翻波激浪。卜喜兒見了，滿心歡喜。秋鴻取過青絲小網(wǎng)兒來，罩起四條玳瑁斑的魚，都有五六寸長，拿了個白磁小缸盛了，朱紅架子托著。丫頭拿去與印月看過，交與卜喜，同進(jìn)忠相辭上馬，從人提著魚回宮去了。次日，進(jìn)忠告假回私宅，備了許多禮物送與印月、秋鴻。二人終日在他家玩耍，朝歡暮樂，極力奉承。怎當(dāng)?shù)糜≡麓盒纳鯚?，那里禁得??？只得叫幾個蘇杭戲子來，盡他輪流取樂。卜喜兒不時也來玩玩。不一日，七官也倒來了，大家渾鬧做一處。
早又過了兩個月，忽皇后不豫，小主無人看管，一日內(nèi)就六七次來召印月進(jìn)宮，使者絡(luò)繹不絕。印月無奈，只得收拾進(jìn)內(nèi)，隨侍小主。進(jìn)忠也來奉承，凡小爺一應(yīng)服食玩物，俱是進(jìn)忠備辦。二人日日相偎相傍，內(nèi)里細(xì)事都是卜喜兒傳遞消息。
不覺光陰迅速，又過了數(shù)年，皇上大漸，于四十八年七月杪升遐，是為神宗，深仁厚澤，流洽人心。賢者不忘圣德，有詩贊之曰：
農(nóng)桑不擾歲常豐，邊將無功吏不能。
四十八年如夢過，東風(fēng)吹淚灑皇陵。
文武勛戚大臣，于八月四日奉皇太子登極，發(fā)政施仁，克紹前烈。首釋劉光復(fù)于獄，起用原官。次取熊廷弼，壟賜蟒玉，經(jīng)略遼陽，以期恢復(fù)。勵精圖治，萬幾無暇。凡內(nèi)外一切表章，件件親閱，猶恐下情難達(dá)。一月間，施惠政四十余事。誰知天不慭\遺，四海無福，圣躬過勞，致成脾瀉不起。太醫(yī)院用盡良心，不能痊可，下詢草澤名醫(yī)進(jìn)方。有鴻臚寺寺丞李可灼，與專管藥料的太監(jiān)崔文升比鄰交好。文升見自己終日用藥無效，便去與李可灼計較?？勺迫雰?nèi)，取出紅丸藥六七顆與文升道：“此丸乃異人傳授神方，專治虛脫之癥。雖至危殆，三服再無不愈的。此方以女子紅鉛為君，百發(fā)百中，管你見效?！蔽纳昧送杷?，竟至宮中進(jìn)御?；噬戏?，覺稍稍精神清爽，口稱忠臣者再，命賜可灼金帛。俟諸臣退后，可灼復(fù)進(jìn)一丸。誰知不數(shù)個時辰，至次日遂大漸了。果使二臣有神方妙藥，可以起死回生，亦須具奏，俟太醫(yī)會同文武大臣議定，依方修合再用，而何以小臣近侍，輕率妄進(jìn)，如此遂成千古不白之案，可勝罪哉！
次日即召諸臣及眾臣纔齊集朝門，時龍馭早已上賓矣。是為光宗。愷悌君子，有道圣人，僅一月而崩。時賢有詩悼之曰：
廿載青宮育德深，仁心仁政合天心。
皇天若假崗陵壽，應(yīng)使膏流四海春。
九月朔日，光宗升遐。因皇儲未定，中外紛紛。此時英國公、成國公、駙馬都尉及閣部大臣，俱因應(yīng)召齊集在干清宮外。只見管門的內(nèi)侍持梃懺阻，不放眾臣入內(nèi)。情景倉皇，各懷懮懼。惟給事中楊漣大聲道：“先帝宣召諸臣，今已晏駕，皇長子幼小，未知安否，汝等閉宮懸阻，不容顧命大臣入宮哭臨，意欲何為？”眾大臣皆齊聲附和，持梃者方不敢阻。眾官遂進(jìn)宮哭臨，至大行皇帝靈前行禮。
哭臨畢，即請叩見太子。良久不見出閣，遍問小爺何在，內(nèi)侍皆言不知。及遇司禮監(jiān)王體干，眾問道：“小爺何在？”體干道：“在暖閣內(nèi)?！睏顫i道：“此時還不出見群臣，何也？”體干道：“咱已屢請，都不放出來?！睏顫i道：“你引路，我們同去?！庇谑歉鞴俑w干到暖閣前，不由通報，竟自請駕。小內(nèi)侍們猶自亂扯亂嚷，只聽得王體干高聲叫道：“小爺在此，各官來見！”眾官急走到殿前，只見小爺素服面西而立。各官叩見畢，英國公張惟賢上前捧著右手，閣臣方從哲捧著左手，同出干清宮，來至文華殿上，請正皇太子位。復(fù)行五拜三叩頭，禮畢，群呼萬歲。
原來小主不出，卻是被選侍李氏阻住不放出來，要占據(jù)干清宮，望封母后，想效垂簾聽政故事，所以不放皇長子出見。及群臣固請，沒奈何只得放出。又命太監(jiān)李進(jìn)忠拉住小爺衣服，教他對眾官傳說：“先帝選侍李氏，誕育皇八妹。自皇妣見棄后，選侍撫視青宮，積勞已久，理宜加封號尊隆。即著該部速議儀注?！睍r吏部尚書周嘉謨、御史左光斗等，俱各上疏說：“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何得儼然占居正宮。而殿下反居慈慶宮，殿下仍回干清宮守喪，次而成大禮?！倍Y部啟請九月初六日即皇帝位，選侍之封難以并舉，另待選擇奏聞，奉令旨依議。
至初五日，選侍尚據(jù)宮，勒請封號。給事中楊漣又奏道：“登極已定，明日既登大位，豈有皇上復(fù)處偏宮之理？選侍怙恃壟靈，妄自尊大，實為非法。且人言李進(jìn)忠、劉遜等擅開寶庫，盜取珍奇，豈必欲盡取乃出乎？抑借貴妃名色遂目無幼主乎？況冊立雖是先帝遺命，推恩尚在今上，漸不可長，仁不可過。宜敕令選侍內(nèi)使李進(jìn)忠、劉遜等，傳示內(nèi)廷，立候移居別殿，安分守禮。而李進(jìn)忠亦當(dāng)念三朝豢養(yǎng)之恩，及此報效，毋謂殿下年幼，尚方三尺不足畏也?！?br>禮部又奏：“選侍封號，必俟山陵已定，三圣母加號之后乃可舉行?！贝藭r眾官纔退至左順門。忽遇右軍都督僉事鄭養(yǎng)性，眾人說道：“先帝嬪御，恩典自有定例，只宜安分。若再妄求，恐非后福。”鄭養(yǎng)性唯唯而去。原來李選侍是神宗鄭貴妃的私人，朝臣所謂張差之梃不則，投以蔍色之劍者此也。此時選侍驕橫，全仗鄭貴妃在內(nèi)把持；即鄭氏，此時亦萌非分之望。故各官警戒養(yǎng)性，正是使之聞之之意。時內(nèi)官傳入諸臣章奏，選侍猶占據(jù)不移。
次早，忽傳鄭貴妃已遷入第一號殿去，選侍勢孤，大驚道：“呀，鄭娘娘尚且移宮，必不容我在此。”遂親自到小爺前面訴。及至閣前，小爺已出閣去了，不覺手足慌亂，莫知所措。王體干見其著忙，遂道：“奉旨請娘娘居住噦鸞宮，實時遷移，不得遲延?！边x侍終是個女流，正在著忙，聽得如此說，越發(fā)慌了，遂抱著小公主，也等不得車駕，竟徒步而行。后面宮女等纔收拾起身，眾內(nèi)侍趁哄打劫，假倚遷徙之名，竟將內(nèi)庫寶物偷盜一空。時人有詩曰：
志大心高笑女流，妄希非分亦堪羞。
一朝失勢徒空手，稱后稱妃一旦休。次日乃九月初六日，新君即皇帝位。過了廿七日，各官吉服候朝，一個個紅袍烏帽，紫綬金章，真?zhèn)€是：
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蓮漏初停，絳幘雞人報曉；鳴鞭乍動，黃門閣使傳宣。太極殿鐘鼓齊鳴，長樂宮笙簧迭奏。黃金爐內(nèi)，游絲裊裊噴龍涎；白玉階前，仙樂洋洋諧鳳律。九龍座縹縹緲緲，雉尾扇映著赭黃袍；五鳳樓濟(jì)濟(jì)鏘鏘，獬豸冠配著白象簡。侍御昭容裊娜，糾儀御史端嚴(yán)。萬方有道仰明君，一德無瑕瞻圣主。
天子御文華殿，鴻臚官喝禮，各官拜舞已畢，群臣共瞻天表。傳旨：改明年為天啟元年，頒示天下。禮部領(lǐng)旨，各各退朝。
自此中外無事，皇上萬幾之暇，不近妃嬪，專與眾小內(nèi)侍玩耍，日幸數(shù)人。太監(jiān)王安屢諫不聽，只得私禁諸人，不得日要恩壞，有傷圣體。且自恃老臣，知無不言，皇上亦漸有厭倦之意。魏進(jìn)忠窺伺其旁，遂生覬覦之心，但自己官卑職小，難邀圣眷。因與客巴巴說道：“歷年皇爺用度，都是咱們兩人備辦，幾年間花費咱無數(shù)銀錢，也只望今日。誰知皇爺一向都不理咱，不知是忘記了，還是薄情不理了?！笨陀≡碌溃骸盎薁敳皇潜∏椋B日事多，等有閑時，我送信與你。你可如此如此，依計而行，管你有好處。”又過了幾日，皇上在宮中無事，看著那些小內(nèi)侍們斗鵪鶉。進(jìn)忠也拿著袋子在旁插諢。連斗過幾個，各有勝負(fù)。進(jìn)忠纔開袋取出鵪鶉在手，將指甲彈著引了一會，輕輕放在盤內(nèi)。有個連勝的，放下便來奔他。那鵪鶉縮著頭、扇著翅膀沿盤而走。那鵪鶉連啄了幾嘴，見他不動口勢，便漸漸慢了。那鵪鶉窺他不防備時，猛跳起來，咬著他的項皮，兩三摔咬得血流。那鵪鶉護(hù)疼飛去了?；噬弦娏?，大喜道：“這是誰的？取金錢賞他?！边M(jìn)忠跪下道：“是奴纔的?！被噬系溃骸澳闶俏汗賰?，怎的一向不見你？”進(jìn)忠道：“奴纔因無事管，不敢入內(nèi)?！被噬系溃骸澳慵葻o事管，可到司禮監(jiān)去拐，有甚么差使來說?！边M(jìn)忠忙起身來到司禮監(jiān)，口稱“奉旨柑差”。文書房即刻拐出七件好差事。第一件是東廠緝捕事。進(jìn)忠即將七缺回奏畢，皇上道：“你領(lǐng)那一件兒管管？”進(jìn)忠道：“奴纔就管東廠罷。”皇上道：“你自去文書房，叫他們給牌與你。”恰值王安進(jìn)來稟事聽見，忙跪下奏道：“各差俱有資格，管廠乃是大差。差滿時即管文書房，再轉(zhuǎn)司禮監(jiān)掌印。魏進(jìn)忠官小，且不由近侍差出，且先管件中差，再依例升用?！被噬下犃?，沉吟不語?？桶桶驮谂缘溃骸斑@老漢子也多嘴，官是爺?shù)模傻媚?，爺反做不得主么！”皇上即著他到文書房領(lǐng)牌任事，遂不聽王安之言。后人有詩嘆道：
奸佞之生不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
當(dāng)時若納王安諫，怎使妖魔弄大權(quán)。
進(jìn)忠領(lǐng)了牙牌，入宮謝恩。次日東廠到任，從長安門擺開儀仗，大吹大擂的，兩邊京營官將俱是明盔亮甲，直擺到東廠堂上坐下。在京各衙門指揮、千百戶等并各營參游、五城兵馬司，俱行庭參禮，各具花名手本參謁，一一點名過堂。及點到錦衣衛(wèi)左所副千戶田爾耕，進(jìn)忠看見他卻是東阿縣的那人，心中暗喜。點完分付各散。堂下一聲吆喝，真是如雷貫耳，紛紛各散。上轎回至私宅，內(nèi)外各衙門俱來拜賀，一起去了，又是一起。忙了兩日纔得閑。
一向無事，此時正是天啟元年三月下旬?；噬洗蠡榧趦H有一月，京師結(jié)起彩樓，各州縣附近之人俱來觀看。進(jìn)忠做廠分撥指揮等官，把守九門，盤詰奸宄，以防不測。那些校尉并番子手沿街巡緝，酒肆茶坊畝心拐訪。
有一東廠校尉黃時，走了半日，腹中餓了，去到御河橋一個小酒店內(nèi)，恰好遇著兩個相知在里面。二人拱手道：“哥連日辛苦?！秉S時道：“皇帝老官將快活了，只苦了咱們熬站?！比怂煲蛔纼鹤?，酒保拿了一盤肉，一角酒，擺下共酌，一面討飯吃了。正欲起身，只聽得間壁有人講話。黃時畝心側(cè)耳聽時，唧唧噥噥不甚明白。過后只聽得一句道：“原說是今日巳時入城，怎么這早晚還不見來？”黃時心中疑惑，看那壁是秫秸隔的，上糊著紙。便向頭上拔下根簪子，刺個孔兒張時，見三個人共飲，一個是本京人，似常見過的；那兩個是外鄉(xiāng)人，一個攤著銀袱子稱酒錢，內(nèi)有四五錠大銀子。黃時悄悄的走到門前，那人已出來了，黃時猛然喝道：“奸賊那里走。”伸手去揪時，那人眼快，把手一隔，奪路要走。黃時將門懺住，喊道：“咱們的人在那里？”外面搶進(jìn)七八個人來，上前拿住了兩個，一個跳上屋走了。眾人連店家一同鎖解到廠里來。
正值魏監(jiān)升堂，黃時上堂稟道：“小的在御河橋下拿到兩個奸細(xì)?！睂⑶笆录?xì)細(xì)說了。進(jìn)忠叫上一個來問道：“你是何處人？好大膽來做細(xì)作！”那人道：“小的是本京人，叫陳遠(yuǎn)，在兵部前開蓬子賣布，就是老爺衙門里人都認(rèn)得，小的怎么敢做細(xì)作？今日因遇著這個相知，和他吃酒的。”進(jìn)忠道：“你怎得有這許多銀子帶著？”陳元道：“是小的賣布的本錢，零星賣下，總傾成錠好還客人?！边M(jìn)忠道：“你的相知是那里人？他來京何干？”陳遠(yuǎn)道：“他是臨清人，姓張，販皮貨來京的?！边M(jìn)忠叫他下去，又叫那人上來，問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誰？”那人道：“小的是大同人，姓王名祚，來京販藥材的，現(xiàn)有大同府批文在下處?！边M(jìn)忠笑道：“你二人語言不對，其為奸細(xì)無疑，取夾棒上來！”階下吆喝一聲，把各種刑具擺了一堂。那夾棍非比尋常，只有一尺二寸長，生檀木做的。校尉把王祚拿下，扯去鞋襪，內(nèi)有匕首藏著，套上夾棍，收了兩繩，又是二百敲，并不肯招。進(jìn)忠叫扯下去，叫陳遠(yuǎn)上來，也是一夾二百敲，也不肯招。又把二人上起腦箍來，猶自不招。又上起琶刑來，王祚熬不過刑，纔招道：“小人原是李永芳標(biāo)下家丁，因遼陽失守，散走來京，依一個親戚叫做劉保。因與陳遠(yuǎn)相識，故他請我吃酒。”進(jìn)忠道：“劉保在那里?。俊蓖蹯竦溃骸八潜块L班?！边M(jìn)忠分付收監(jiān)。隨即點齊緝捕人員，票仰五城兵馬司，會同捉拿劉保。
已是黃昏時候，眾人各帶器械，都到城隍廟前取齊，一同打入劉家。劉保正與奄妾飲酒喧笑，眾人上前捉住，并奔妾都鎖了。入臥房內(nèi)搜擄金銀財帛后，于床上搜出一包書信，細(xì)看，都是遼東各邊將來往的書札，惟有李永芳的多。兵馬司分付將劉保的家小都押出來，帶著書包，把家私都封鎖了，著人看守。一行人齊解到東廠來。進(jìn)忠坐在堂上等候，押過劉保來拷問。劉保亦稱不知。把書包打開，同兵馬司一一細(xì)看，都是諸邊將謀求升轉(zhuǎn)送禮的書札。底下又一小封，拆開看時，俱是李永芳的機(jī)密事，上面俱有年月，總是李永芳既反以后之事。進(jìn)忠叫劉保到案前，問道：“你如何與反賊同謀？”劉保只是不言。叫拿下去夾，眾校尉拖下去，扯去衣服，到貼肉處，搜出一粒蠟丸子來，取上來到燈下打開看時，一個白紙團(tuán)兒，扯開看，上寫著兩行蠅頭小字。眾官看了，一個個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正是：
臂開八片頂梁骨，傾下半天冰雪來。
畢竟不知看出甚么來？且聽下回分解。
詩萬卷，酒千觴，大開白眼看侯王。蠅頭蝸角皆成夢，畢竟強中更有強。
話說進(jìn)忠與印月哭了多時，秋鴻勸道：“太太病纔好些，不要過傷?！倍死u各收了淚，共訴離情。進(jìn)忠道：“我當(dāng)日被老七誤了。當(dāng)日他出京時，我原說若你嫂子到寶坻去，務(wù)寄一信與我。誰知他一去杳無音信，使我終日盼望。后來在京中，又為了官事，把錢花盡了，十月間纔得脫身。及到姨娘家，說你八月間回去了。我見遇不著你，就要回家去。姨娘苦苦相畜，直過了年纔得起身。及到了涿州時，又被賊偷了行李，盤纏全無。因此惱出一場病來，流落了，不得還鄉(xiāng)?！鼻秫櫟溃骸澳慊ㄈチ算y錢，失去行李，怎么連那話兒都不見了？”進(jìn)忠道：“是后來害厲瘡害去的。”印月道：“老七回來，拿了些銀子，日夜在外賭錢，連遭了幾場官事，公公氣死了，婆婆受氣不過，又嫁了。薊州住不得，只得搬到我家莊上住了幾年。母親去世后，田產(chǎn)都被房族占去，兄弟幼小，守不住，只得搬進(jìn)京來。他依然終日去賭，撐持不來，只得叫我就了這著。過了四年，厭物也死了。小爺沒人體心，常畝我在宮中不放出來。孩子又沒人領(lǐng)帶，遂將秋鴻與老七完成了。我只道今生沒有相會你的日子，誰知今日相逢，亦是奇事?！?br>丫頭捧了茶來吃了。秋鴻道：“太太勞碌了，可吃些粥兒?！庇≡曼c點頭。丫頭忙移過小桌子來，擺下肴饌。金鑲盞內(nèi)盛著香白米粥。印月手顫，進(jìn)忠捧著與他吃。吃了一杯，放下問道：“哥哥可曾吃飯么？”進(jìn)忠道：“沒有哩?！庇≡陆袀滹垇?。丫頭重新擺上飯來，秋鴻陪著吃了。進(jìn)忠對印月說：“你歇息歇息，我再來看你。我來了好一會，要回去了?！鼻秫櫟溃骸澳阌猩跏逻@樣忙？再談?wù)勅??！边M(jìn)忠道：“孫掌家約了我的，恐去遲了要怪。我明日告假出來玩些時?！闭鹕?，只見卜喜兒進(jìn)來，見了進(jìn)忠道：“你好人呀！就不叫咱一聲，哄我那里不找過，孫老爺也著人尋你哩?！庇謱τ≡碌溃骸鞍桶秃昧?，進(jìn)去罷?！庇≡碌溃骸袄u略好些，還起來不得哩，你這小油嘴兒到著忙了?！辈废驳溃骸澳悴≈?，咱們被小爺都?xì)獨⒘耍K日家貓嫌狗不是的，不是打就是罵。今日又變法要三尾玳瑁魚，各處都尋不出來，又要捱他打哩?！庇≡滦Φ溃骸澳汩e著屁股不會打的?！鼻秫櫟溃骸澳愫脗€東宮侍長，活羞殺人，兩條魚買不出來?！辈废驳溃骸叭粲械觅u，不過多與他些銀子罷了?！鼻秫櫟溃骸耙蝗f兩一條，我代你買。”卜喜道：“一兩一條也罷了?！鼻秫櫟溃骸安灰X，磕個頭兒就舍你?！辈废驳溃骸叭粽?，我就磕你的頭也肯?！鼻秫櫟溃骸澳憧牧祟^，我把你?！辈废驳溃骸澳隳昧藖?，花子不磕頭?！鼻秫櫟溃骸跋瓤牧祟^，我纔拿出來哩?！庇≡滦Φ溃骸澳阌謥頉]搭撒了?！毕虿废驳溃骸澳阒粏査??！辈废矁赫?zhèn)€朝他作揖。秋鴻笑著往外就跑，被卜喜一把扯住，道：“好七娘，與我兩條罷?！鼻秫櫟溃骸肮鏇]有，哄你玩的?！蹦呛⒆颖銢]頭沒腦的攪做一團(tuán)，衣服也扯碎了。秋鴻嚷道：“這是怎么樣，莫要訕?！边M(jìn)忠笑道：“誰教你惹他的，有便與他兩條兒罷。”印月向卜喜道：“你來，我和你說話?！辈废怖u丟了手，氣吁吁的坐在床沿上。
印月道：“頭都蓬了?！鄙焓秩ゴ砗昧耍溃骸棒~便與你兩條，你回去不可說我好了些，只說還不能起來哩。我再等調(diào)理幾日，內(nèi)里實在些，纔得進(jìn)去。你可偷個空兒來耍耍。”卜喜道：“在我，小爺只是有了魚，去哄他玩幾日再處?！庇≡碌溃骸扒秫櫍闳グ褞讞l與他罷?！鼻秫櫟溃骸罢?zhèn)€沒有。”進(jìn)忠道：“你還是這樣狠，專一勒镮人?？次颐嫔?，與他幾條罷。”秋鴻道：“蒼蠅包網(wǎng)巾，你好大面皮?！庇≡碌溃骸安灰媪耍中斠獙に?。”秋鴻道：“原說要磕頭的?！边M(jìn)忠道：“我代他磕罷?！鼻秫櫟溃骸澳愕墓奉^，就磕一百也算不得一個。”卜喜道：“我也不要你的，我自會叫小爺來替你要?！鼻秫櫟溃骸昂脗€镮法兒，你就叫小爺來，我也沒得?！辈废驳溃骸拔抑淮甙桶瓦M(jìn)去?！庇≡碌溃骸翱齑虬l(fā)他去罷?！鼻秫櫪u笑著往后走。
進(jìn)忠同卜喜跟他進(jìn)來，到屏門后，一道斜廊，往后去，又有一重小門兒，進(jìn)來是一所小小園亭，卻也十分幽雅。朝南三間小桊，檻外宣石小山，擺著許多盆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廊下掛十?dāng)?shù)籠各色雀鳥，一見了人，眾聲齊發(fā)，如笙簧齊奏。天井內(nèi)擺著幾只白磁缸，內(nèi)豎著小小的英石，青萍綠藻之下，盡是各色金魚，翻波激浪。卜喜兒見了，滿心歡喜。秋鴻取過青絲小網(wǎng)兒來，罩起四條玳瑁斑的魚，都有五六寸長，拿了個白磁小缸盛了，朱紅架子托著。丫頭拿去與印月看過，交與卜喜，同進(jìn)忠相辭上馬，從人提著魚回宮去了。次日，進(jìn)忠告假回私宅，備了許多禮物送與印月、秋鴻。二人終日在他家玩耍，朝歡暮樂，極力奉承。怎當(dāng)?shù)糜≡麓盒纳鯚?，那里禁得??？只得叫幾個蘇杭戲子來，盡他輪流取樂。卜喜兒不時也來玩玩。不一日，七官也倒來了，大家渾鬧做一處。
早又過了兩個月，忽皇后不豫，小主無人看管，一日內(nèi)就六七次來召印月進(jìn)宮，使者絡(luò)繹不絕。印月無奈，只得收拾進(jìn)內(nèi)，隨侍小主。進(jìn)忠也來奉承，凡小爺一應(yīng)服食玩物，俱是進(jìn)忠備辦。二人日日相偎相傍，內(nèi)里細(xì)事都是卜喜兒傳遞消息。
不覺光陰迅速，又過了數(shù)年，皇上大漸，于四十八年七月杪升遐，是為神宗，深仁厚澤，流洽人心。賢者不忘圣德，有詩贊之曰：
農(nóng)桑不擾歲常豐，邊將無功吏不能。
四十八年如夢過，東風(fēng)吹淚灑皇陵。
文武勛戚大臣，于八月四日奉皇太子登極，發(fā)政施仁，克紹前烈。首釋劉光復(fù)于獄，起用原官。次取熊廷弼，壟賜蟒玉，經(jīng)略遼陽，以期恢復(fù)。勵精圖治，萬幾無暇。凡內(nèi)外一切表章，件件親閱，猶恐下情難達(dá)。一月間，施惠政四十余事。誰知天不慭\遺，四海無福，圣躬過勞，致成脾瀉不起。太醫(yī)院用盡良心，不能痊可，下詢草澤名醫(yī)進(jìn)方。有鴻臚寺寺丞李可灼，與專管藥料的太監(jiān)崔文升比鄰交好。文升見自己終日用藥無效，便去與李可灼計較?？勺迫雰?nèi)，取出紅丸藥六七顆與文升道：“此丸乃異人傳授神方，專治虛脫之癥。雖至危殆，三服再無不愈的。此方以女子紅鉛為君，百發(fā)百中，管你見效?！蔽纳昧送杷?，竟至宮中進(jìn)御?；噬戏?，覺稍稍精神清爽，口稱忠臣者再，命賜可灼金帛。俟諸臣退后，可灼復(fù)進(jìn)一丸。誰知不數(shù)個時辰，至次日遂大漸了。果使二臣有神方妙藥，可以起死回生，亦須具奏，俟太醫(yī)會同文武大臣議定，依方修合再用，而何以小臣近侍，輕率妄進(jìn)，如此遂成千古不白之案，可勝罪哉！
次日即召諸臣及眾臣纔齊集朝門，時龍馭早已上賓矣。是為光宗。愷悌君子，有道圣人，僅一月而崩。時賢有詩悼之曰：
廿載青宮育德深，仁心仁政合天心。
皇天若假崗陵壽，應(yīng)使膏流四海春。
九月朔日，光宗升遐。因皇儲未定，中外紛紛。此時英國公、成國公、駙馬都尉及閣部大臣，俱因應(yīng)召齊集在干清宮外。只見管門的內(nèi)侍持梃懺阻，不放眾臣入內(nèi)。情景倉皇，各懷懮懼。惟給事中楊漣大聲道：“先帝宣召諸臣，今已晏駕，皇長子幼小，未知安否，汝等閉宮懸阻，不容顧命大臣入宮哭臨，意欲何為？”眾大臣皆齊聲附和，持梃者方不敢阻。眾官遂進(jìn)宮哭臨，至大行皇帝靈前行禮。
哭臨畢，即請叩見太子。良久不見出閣，遍問小爺何在，內(nèi)侍皆言不知。及遇司禮監(jiān)王體干，眾問道：“小爺何在？”體干道：“在暖閣內(nèi)?！睏顫i道：“此時還不出見群臣，何也？”體干道：“咱已屢請，都不放出來?！睏顫i道：“你引路，我們同去?！庇谑歉鞴俑w干到暖閣前，不由通報，竟自請駕。小內(nèi)侍們猶自亂扯亂嚷，只聽得王體干高聲叫道：“小爺在此，各官來見！”眾官急走到殿前，只見小爺素服面西而立。各官叩見畢，英國公張惟賢上前捧著右手，閣臣方從哲捧著左手，同出干清宮，來至文華殿上，請正皇太子位。復(fù)行五拜三叩頭，禮畢，群呼萬歲。
原來小主不出，卻是被選侍李氏阻住不放出來，要占據(jù)干清宮，望封母后，想效垂簾聽政故事，所以不放皇長子出見。及群臣固請，沒奈何只得放出。又命太監(jiān)李進(jìn)忠拉住小爺衣服，教他對眾官傳說：“先帝選侍李氏，誕育皇八妹。自皇妣見棄后，選侍撫視青宮，積勞已久，理宜加封號尊隆。即著該部速議儀注?！睍r吏部尚書周嘉謨、御史左光斗等，俱各上疏說：“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何得儼然占居正宮。而殿下反居慈慶宮，殿下仍回干清宮守喪，次而成大禮?！倍Y部啟請九月初六日即皇帝位，選侍之封難以并舉，另待選擇奏聞，奉令旨依議。
至初五日，選侍尚據(jù)宮，勒請封號。給事中楊漣又奏道：“登極已定，明日既登大位，豈有皇上復(fù)處偏宮之理？選侍怙恃壟靈，妄自尊大，實為非法。且人言李進(jìn)忠、劉遜等擅開寶庫，盜取珍奇，豈必欲盡取乃出乎？抑借貴妃名色遂目無幼主乎？況冊立雖是先帝遺命，推恩尚在今上，漸不可長，仁不可過。宜敕令選侍內(nèi)使李進(jìn)忠、劉遜等，傳示內(nèi)廷，立候移居別殿，安分守禮。而李進(jìn)忠亦當(dāng)念三朝豢養(yǎng)之恩，及此報效，毋謂殿下年幼，尚方三尺不足畏也?！?br>禮部又奏：“選侍封號，必俟山陵已定，三圣母加號之后乃可舉行?！贝藭r眾官纔退至左順門。忽遇右軍都督僉事鄭養(yǎng)性，眾人說道：“先帝嬪御，恩典自有定例，只宜安分。若再妄求，恐非后福。”鄭養(yǎng)性唯唯而去。原來李選侍是神宗鄭貴妃的私人，朝臣所謂張差之梃不則，投以蔍色之劍者此也。此時選侍驕橫，全仗鄭貴妃在內(nèi)把持；即鄭氏，此時亦萌非分之望。故各官警戒養(yǎng)性，正是使之聞之之意。時內(nèi)官傳入諸臣章奏，選侍猶占據(jù)不移。
次早，忽傳鄭貴妃已遷入第一號殿去，選侍勢孤，大驚道：“呀，鄭娘娘尚且移宮，必不容我在此。”遂親自到小爺前面訴。及至閣前，小爺已出閣去了，不覺手足慌亂，莫知所措。王體干見其著忙，遂道：“奉旨請娘娘居住噦鸞宮，實時遷移，不得遲延?！边x侍終是個女流，正在著忙，聽得如此說，越發(fā)慌了，遂抱著小公主，也等不得車駕，竟徒步而行。后面宮女等纔收拾起身，眾內(nèi)侍趁哄打劫，假倚遷徙之名，竟將內(nèi)庫寶物偷盜一空。時人有詩曰：
志大心高笑女流，妄希非分亦堪羞。
一朝失勢徒空手，稱后稱妃一旦休。次日乃九月初六日，新君即皇帝位。過了廿七日，各官吉服候朝，一個個紅袍烏帽，紫綬金章，真?zhèn)€是：
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蓮漏初停，絳幘雞人報曉；鳴鞭乍動，黃門閣使傳宣。太極殿鐘鼓齊鳴，長樂宮笙簧迭奏。黃金爐內(nèi)，游絲裊裊噴龍涎；白玉階前，仙樂洋洋諧鳳律。九龍座縹縹緲緲，雉尾扇映著赭黃袍；五鳳樓濟(jì)濟(jì)鏘鏘，獬豸冠配著白象簡。侍御昭容裊娜，糾儀御史端嚴(yán)。萬方有道仰明君，一德無瑕瞻圣主。
天子御文華殿，鴻臚官喝禮，各官拜舞已畢，群臣共瞻天表。傳旨：改明年為天啟元年，頒示天下。禮部領(lǐng)旨，各各退朝。
自此中外無事，皇上萬幾之暇，不近妃嬪，專與眾小內(nèi)侍玩耍，日幸數(shù)人。太監(jiān)王安屢諫不聽，只得私禁諸人，不得日要恩壞，有傷圣體。且自恃老臣，知無不言，皇上亦漸有厭倦之意。魏進(jìn)忠窺伺其旁，遂生覬覦之心，但自己官卑職小，難邀圣眷。因與客巴巴說道：“歷年皇爺用度，都是咱們兩人備辦，幾年間花費咱無數(shù)銀錢，也只望今日。誰知皇爺一向都不理咱，不知是忘記了，還是薄情不理了?！笨陀≡碌溃骸盎薁敳皇潜∏椋B日事多，等有閑時，我送信與你。你可如此如此，依計而行，管你有好處。”又過了幾日，皇上在宮中無事，看著那些小內(nèi)侍們斗鵪鶉。進(jìn)忠也拿著袋子在旁插諢。連斗過幾個，各有勝負(fù)。進(jìn)忠纔開袋取出鵪鶉在手，將指甲彈著引了一會，輕輕放在盤內(nèi)。有個連勝的，放下便來奔他。那鵪鶉縮著頭、扇著翅膀沿盤而走。那鵪鶉連啄了幾嘴，見他不動口勢，便漸漸慢了。那鵪鶉窺他不防備時，猛跳起來，咬著他的項皮，兩三摔咬得血流。那鵪鶉護(hù)疼飛去了?；噬弦娏?，大喜道：“這是誰的？取金錢賞他?！边M(jìn)忠跪下道：“是奴纔的?！被噬系溃骸澳闶俏汗賰?，怎的一向不見你？”進(jìn)忠道：“奴纔因無事管，不敢入內(nèi)?！被噬系溃骸澳慵葻o事管，可到司禮監(jiān)去拐，有甚么差使來說?！边M(jìn)忠忙起身來到司禮監(jiān)，口稱“奉旨柑差”。文書房即刻拐出七件好差事。第一件是東廠緝捕事。進(jìn)忠即將七缺回奏畢，皇上道：“你領(lǐng)那一件兒管管？”進(jìn)忠道：“奴纔就管東廠罷。”皇上道：“你自去文書房，叫他們給牌與你。”恰值王安進(jìn)來稟事聽見，忙跪下奏道：“各差俱有資格，管廠乃是大差。差滿時即管文書房，再轉(zhuǎn)司禮監(jiān)掌印。魏進(jìn)忠官小，且不由近侍差出，且先管件中差，再依例升用?！被噬下犃?，沉吟不語?？桶桶驮谂缘溃骸斑@老漢子也多嘴，官是爺?shù)模傻媚?，爺反做不得主么！”皇上即著他到文書房領(lǐng)牌任事，遂不聽王安之言。后人有詩嘆道：
奸佞之生不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
當(dāng)時若納王安諫，怎使妖魔弄大權(quán)。
進(jìn)忠領(lǐng)了牙牌，入宮謝恩。次日東廠到任，從長安門擺開儀仗，大吹大擂的，兩邊京營官將俱是明盔亮甲，直擺到東廠堂上坐下。在京各衙門指揮、千百戶等并各營參游、五城兵馬司，俱行庭參禮，各具花名手本參謁，一一點名過堂。及點到錦衣衛(wèi)左所副千戶田爾耕，進(jìn)忠看見他卻是東阿縣的那人，心中暗喜。點完分付各散。堂下一聲吆喝，真是如雷貫耳，紛紛各散。上轎回至私宅，內(nèi)外各衙門俱來拜賀，一起去了，又是一起。忙了兩日纔得閑。
一向無事，此時正是天啟元年三月下旬?；噬洗蠡榧趦H有一月，京師結(jié)起彩樓，各州縣附近之人俱來觀看。進(jìn)忠做廠分撥指揮等官，把守九門，盤詰奸宄，以防不測。那些校尉并番子手沿街巡緝，酒肆茶坊畝心拐訪。
有一東廠校尉黃時，走了半日，腹中餓了，去到御河橋一個小酒店內(nèi)，恰好遇著兩個相知在里面。二人拱手道：“哥連日辛苦?！秉S時道：“皇帝老官將快活了，只苦了咱們熬站?！比怂煲蛔纼鹤?，酒保拿了一盤肉，一角酒，擺下共酌，一面討飯吃了。正欲起身，只聽得間壁有人講話。黃時畝心側(cè)耳聽時，唧唧噥噥不甚明白。過后只聽得一句道：“原說是今日巳時入城，怎么這早晚還不見來？”黃時心中疑惑，看那壁是秫秸隔的，上糊著紙。便向頭上拔下根簪子，刺個孔兒張時，見三個人共飲，一個是本京人，似常見過的；那兩個是外鄉(xiāng)人，一個攤著銀袱子稱酒錢，內(nèi)有四五錠大銀子。黃時悄悄的走到門前，那人已出來了，黃時猛然喝道：“奸賊那里走。”伸手去揪時，那人眼快，把手一隔，奪路要走。黃時將門懺住，喊道：“咱們的人在那里？”外面搶進(jìn)七八個人來，上前拿住了兩個，一個跳上屋走了。眾人連店家一同鎖解到廠里來。
正值魏監(jiān)升堂，黃時上堂稟道：“小的在御河橋下拿到兩個奸細(xì)?！睂⑶笆录?xì)細(xì)說了。進(jìn)忠叫上一個來問道：“你是何處人？好大膽來做細(xì)作！”那人道：“小的是本京人，叫陳遠(yuǎn)，在兵部前開蓬子賣布，就是老爺衙門里人都認(rèn)得，小的怎么敢做細(xì)作？今日因遇著這個相知，和他吃酒的。”進(jìn)忠道：“你怎得有這許多銀子帶著？”陳元道：“是小的賣布的本錢，零星賣下，總傾成錠好還客人?！边M(jìn)忠道：“你的相知是那里人？他來京何干？”陳遠(yuǎn)道：“他是臨清人，姓張，販皮貨來京的?！边M(jìn)忠叫他下去，又叫那人上來，問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誰？”那人道：“小的是大同人，姓王名祚，來京販藥材的，現(xiàn)有大同府批文在下處?！边M(jìn)忠笑道：“你二人語言不對，其為奸細(xì)無疑，取夾棒上來！”階下吆喝一聲，把各種刑具擺了一堂。那夾棍非比尋常，只有一尺二寸長，生檀木做的。校尉把王祚拿下，扯去鞋襪，內(nèi)有匕首藏著，套上夾棍，收了兩繩，又是二百敲，并不肯招。進(jìn)忠叫扯下去，叫陳遠(yuǎn)上來，也是一夾二百敲，也不肯招。又把二人上起腦箍來，猶自不招。又上起琶刑來，王祚熬不過刑，纔招道：“小人原是李永芳標(biāo)下家丁，因遼陽失守，散走來京，依一個親戚叫做劉保。因與陳遠(yuǎn)相識，故他請我吃酒。”進(jìn)忠道：“劉保在那里?。俊蓖蹯竦溃骸八潜块L班?！边M(jìn)忠分付收監(jiān)。隨即點齊緝捕人員，票仰五城兵馬司，會同捉拿劉保。
已是黃昏時候，眾人各帶器械，都到城隍廟前取齊，一同打入劉家。劉保正與奄妾飲酒喧笑，眾人上前捉住，并奔妾都鎖了。入臥房內(nèi)搜擄金銀財帛后，于床上搜出一包書信，細(xì)看，都是遼東各邊將來往的書札，惟有李永芳的多。兵馬司分付將劉保的家小都押出來，帶著書包，把家私都封鎖了，著人看守。一行人齊解到東廠來。進(jìn)忠坐在堂上等候，押過劉保來拷問。劉保亦稱不知。把書包打開，同兵馬司一一細(xì)看，都是諸邊將謀求升轉(zhuǎn)送禮的書札。底下又一小封，拆開看時，俱是李永芳的機(jī)密事，上面俱有年月，總是李永芳既反以后之事。進(jìn)忠叫劉保到案前，問道：“你如何與反賊同謀？”劉保只是不言。叫拿下去夾，眾校尉拖下去，扯去衣服，到貼肉處，搜出一粒蠟丸子來，取上來到燈下打開看時，一個白紙團(tuán)兒，扯開看，上寫著兩行蠅頭小字。眾官看了，一個個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正是：
臂開八片頂梁骨，傾下半天冰雪來。
畢竟不知看出甚么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