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作者:錢钖寶
卻說那惠蔭洲聽了刑名師爺陳仲言的話,心下很以為然,晚上,就將兒子叫到面前同他商量。增朗之心里想:龍家三艷已經去了,坐在家里無事,總不免想著,不若藉此散散心也好。
就說道:“陳老夫子這話狠是,兒子也二十多歲的人了,在家里坐著終久不是事,出去閱歷閱歷,也可長見識?!被菔a洲道:“那么,明兒叫周德泉寫信到上海,托蔚豐厚替你捐足三班指省分業(yè)。但是,到那一省好呢?”想了一想說道:“廣東藩臺包容齋方伯,他在江蘇多年,我做江都的時候,他辦提工局,同我共的很好。這人也還寬厚和平,易于伺侯,廣東省官場局面聽說也還好,海道往來也還便當,不如到廣東去罷?!痹隼手畱暎骸笆?!”惠蔭洲說道:“你以后做了官,從前那些脾氣可全要痛改。這做官的前程是最要緊的,總第一要保住不出甚么岔兒,那才不至于折本呢。無論甚么事,總要格外小心,無論甚么人,千萬不可得罪上司。吩咐的事體,無論是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總得把面子敷衍過去,就是有些能說不能行的地方,寧可教百姓吃點苦,萬不可同上司違拗。不拘他是甚么樣子脾氣的上司,沒有一個不喜歡捐順風旗子的。你看我在安東那一年,上頭要辦蠶桑,那個地方豈是種得來的?我也叫沒法,自己下鄉(xiāng),硬逼著百姓把已種的秫米拔了,種下桑秧,只有沿大路的一條地方如此辦法,里面的地面我也不去同他們頂真。
后來上頭派委員下來查看說淮安府屬我辦的最好,就把我調了江都,還在折子上切切實實的保舉我。就是升補這通州,根子也還在此。至于紳土們,更要敷衍得好,來托件把事體必得要答應的。就是理短些,也要想法子替他斡旋。這其間利害所關不淺,我親眼看見得好處的、受害的皆不少,可為前車之鑒。
圣人說的: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這真是做官的要訣。我今天這些話,皆是我十余年來親歷其境,狠得了些益處的,你可不要當做耳邊風。”增朗之連連答應著:“是,是?!边@是他父子家傳的治譜,有志做官的,卻都應該學學這部書上做官的法子,最多稍為學點,宦途總可得意的。但不知這做書的他到底做過官沒有?他做官又是用的甚么法子?幾時見著誕叟倒要問問看呢!
增朗之看老翁沒有甚么說話,也就退下來回到自己房里,卻有一個白面即君,陪著他少奶奶坐著,見他進房卻趕緊站了起來。你道是誰?原來他這位少奶奶猶云娘是陜西人,他老翁也是個舉班的江蘇州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呢,從小兒過繼與他一個堂房哥哥,在陜西原籍。一個呢,留在身邊,他在南京候補時候,有一位同鄉(xiāng)的同寅,因為犯了事后,往黑龍江效力,卻狠存了幾文,留與他一個姨娘,帶著個小兒子住在南京。
這猶云娘的老翁,因為這位同寅臨走時曾經托他照應照應,他沒事就常去走走,卻連這位姨娘衾寒枕冷的苦處,他都照應到了,就同他生了這位云娘小姐。又同這姨娘借了錢,捐了個大花樣,補了一個很過得去的缺。原同這位姨娘約定,到任之后接了過去同享榮華。他太太又早死了,家里只有一個妾,這位姨娘心里很為愿意。那曉得到任之后,幾個月連封信都沒有。
這位姨娘就帶了那位老爺?shù)纳贍?、這位老爺?shù)男〗阋积R來找他。他竟屏諸大門之外,連他親生這位云娘小姐都不認,并吩咐地方保正,這女的如再不走,就要當流娼驅逐。這姨娘沒法,只得跑回南京江寧府里,告了一狀。江寧府曉得他是藩臺面子上的人,鬧了出來豈不叫藩臺為難?就叫他的幾位同鄉(xiāng)替他調處。這幾位同鄉(xiāng)斷的倒也公平,叫他把借的這姨娘錢還了,把這女兒領回去,彼此一刀兩斷。他拗不過公論,才把這云娘小姐收回去的?;菔a洲在江都任上,他也做甘泉,就彼此結了親。
后來他的兒子死了,媳婦永遠住在娘家,據(jù)說跟人逃走卻也不知其詳。丟下一個孫子,取名猶蔚,號叫子蒸,比云娘小兩歲,從小兒姑侄兩個在一塊兒玩耍,就極為要好。云娘過門之后,他的老翁不久也就身故,那個妾也別外嫁了人。這猶子蒸孤身無依,就來投靠這姑母。那增朗之是常常宿柳眠花的,全虧這猶子蒸早晚進來陪伴著姑母,替他解解悶兒,猶云娘才不覺得有錦衾獨旦之感。這回見增朗之走進房來,就叫了一聲姑夫。
曉得今天姑夫是要住在房里的,夫婦之間總有些秘密話談,而且天也不早,就走出來,云娘也未相留。猶云娘因為丈夫久不進房來,想說兩句門面上的醋話,繼而一想:丈夫今天受了他老子的許多教訓,心上人兒又都去了,何苦再去慪他?也就和顏悅色的相迎。說道:“你在老爺子那里談了這么半天,可還要吃口酒再睡?”增朗之說:“也好?!本徒醒绢^燙了酒。兩個對吃了兩杯,收拾睡覺。這猶云娘本來是個慣家,枕席上也還不減于水柔娟。今天要替丈夫開開心,更加著意奉承。增朗之覺得家雞風味也還不減于野鴛,倒也有個久別初歸的光景。
枕頭上又講起老子要叫他出去做官的話,這猶云娘也極力贊成。
第二天早上,惠蔭洲叫周海泉寫信與上海蔚豐厚的金守峰,托他替增朗之由候選知縣捐足正班,指分廣東試用,并加一個同知銜。不多兩天,金守峰的復信來說,已經上兌,惠蔭洲就打發(fā)兒子動身,匯了兩千銀子與他為引見的用度,又寫了幾封京城里當?shù)赖男排c他帶去。增朗之到了上海,住的是長發(fā)棧。因為家人們在房里鋪設行李,他就在房門口立著閑看,只見間壁房間也新到了一位客人,年紀也只三十左右,問起茶房,說是杭州來的,聽說也要進京。正說著這位客人,姓范名承吉號星圃,是個杭州孝廉,他本由優(yōu)貢用了知縣,因為還想會試占一個翰林,故未掣簽分發(fā)。近來聽見科舉將停,想著就點了翰林也沒有意味,倒不如就在州縣出山混混罷。此次也是預備到京掣簽引見的。彼此談起,皆無甚耽擱,就約著一同進京。這增朗之見家人把房間收拾好了,就叫去雇輛馬車拜客。范星圃問他:“拜那幾位?”增朗之道:“要去拜蔚豐厚同新馬路的一位管通甫司馬?!狈缎瞧缘溃骸肮芡ǜσ彩鞘烊?,蔚豐厚也有往來,我們就同去罷,不過我還要攏一攏日升昌?!痹隼手f:“那也很便。”范星圃也叫管家去雇車,增朗之道:“星翁不到別處去,我們就一車罷,熱鬧些。”范星圃說:“也好。”兩人同上了車,到了后馬路蔚豐厚,兩人帖子進去就請了。金守峰同范星圃是認得的,曉得那位是增朗之了,就說:“我前天接著周德泉的信,知道朗翁就要動身,計算今天是招商的船,大約朗翁必到,所以有個朋友約我去碰和,我還沒有去,不想果就等著,星翁倒也同來,可謂有趣之至,兩位是同來認識的?”范星圃說是同住在長發(fā)棧,彼此談起都要進京的,結個伴熱鬧些。金守峰又向增朗之道:“實數(shù)已填好在我這里,朗翁還是就帶去,還是臨走再???京里頭我已關照,我們號里招呼過,等朗翁自己到京換照?!痹隼手溃骸百M心費心,實收暫時存在這里,我臨走再取罷?!苯鹗胤逵滞缎瞧哉f道:“令岳大人前天由漢口匯了一千銀子來,是五天的期,那卻沒有甚么要緊,星翁現(xiàn)在要用不要?”范星圃道:“那是預備到京用的,就托你們替我匯罷?!弊艘豢蹋缎瞧哉f道:“我還要到日升昌去呢?!苯鹗胤宓溃骸敖裉炀褪侨丈脑尤?,請我在周寶寶家碰和,這時候怕他早已去了,我看星翁不必撲這個空,回來我在江南春奉約兩位,順便邀了袁子仁在那里會罷?!狈缎瞧缘溃骸耙埠?,朗翁我們去看管通甫要!
天已不早,讓他好去碰和,省得人家三缺一的老等?!苯鹗胤逶欤骸安灰o的,我已經交代他們,先替我叫花文蘭代碰著,你們看見通甫順便代我約他一約,我也不寫字兒了。”兩人又喝了口茶,就上了馬車去訪管通甫。
這管通甫是浙江紹興人,名字叫德寬,在上海住了多年。
他的交情最廣,沒有一省沒有托他辦的事體,也沒有一省的大員他不熟,他是個候選同知,年紀也有五十多歲,就在上??看嘶旎欤膊活A備出山,他每天的應酬也就很忙。這天倒還在家。他們兩位進去,管通甫見了增朗之道:“臺甫是朗之,我們是初會,尊大人卻是很熟的,前回賑捐保案的加街還虧尊大人代托的呢!”增朗之也說了些客套話。管通甫又問范星圃:“這回可是引見了?以星翁的才調甚么官不可做,又何必點翰林?”又問:“令表兄鄭琴防近來如何?”范星圃道:“他光景可不好,到省兩年還沒有得過正經差使,他老太太近來又多病,真為難呢?!庇终劻诵└魇〉耐膺x調動,范星圃道:“我們還想到張園去逛逛,通翁可以同去罷?六點鐘金守峰約在江南春,托我們代邀通翁?!惫芡ǜΦ溃骸拔疫€有點事要到公信洋行去,找個朋友說話,張園就不奉陪了,晚上在江南春會罷?!眱扇松狭笋R車到了張園,在安塏地方泡了茶。這天不是禮拜,游人不多。增朗之是初到上海,看這地方明窗四敞,淺草如茵,果然甚是有趣。忽見來了兩個靚妝女子,跟著兩三個娘姨大姐,知道是書寓堂子里的倌人,看他面目雖只中材妝束極為時款。坐了一會,來了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同著一個穿素的走到面前,看見范星圃連忙招呼說:“星翁幾時來的?”范星圃連忙站起來說道:“才到?!毖煌?,這兩位又同增朗之彼此請教。這穿素的姓江號志游名師陸,是個嘉興副榜住在斜橋,從前同人家開過一個報館,他兩位哥哥皆很闊,時常接濟他些。那戴金絲眼鏡的姓冒號谷民名邦善,如皋廩生,是水繪園的后人,上年保了經濟特科沒有取,在望平街開了一個書社,兩人都是新學家的領袖。問起范星圃,曉得他要進京引見,冒谷民道:“星翁此次出山,真是同胞之幸,記得那回在這里演說的么?這遭坐而言的,可以起而行了?!狈缎瞧缘溃骸拔覀児俦奥毿?,有何用處?”江志游道:“只要不忘初志倒也不在乎官之大小。”正在談著,忽見一個大姐在范星圃身上一拍道:“幾時來的?”范星圍回頭一看,是他做的倌人林風云的大姐,回說道:“今天才到?!笨匆婙P云在那邊桌上,也彼此招呼,談了兩句,看看天已不早,各自分散,又叫馬車在黃浦灘兜了一個圈子。到了江南春,金守峰已先到,說道:“我也剛來,袁子仁還要在號里轉一轉呢。”范星圃道:“管通甫我已代邀了,一會兒就來。”不一時管通甫、袁子仁都到了。金守峰還約了一位江蘇候補知府葉勉湖,名字叫傳釗的,是四川人??妄R入座,金守峰說:“大約在座都是喜歡熱鬧的,自然就要叫局了,星翁這回叫那個?”范星圃道:“才在張園碰著林鳳云,我已經同他說了,就叫他罷。”金守峰又問增朗之道:“朗翁還是叫大先生呢,還是叫小先生呢?”增朗之道:“隨便罷?!苯鹗胤宓溃骸澳敲此]一個大的,一個小的,朗翁回來自擇罷。”金守峰就薦了迎春二街的六滾香,范星圃的王桂香、管通甫的文采仙,都是金守峰向來曉得的,也不再回,連袁子仁的周寶寶,他自己的花文蘭,都寫好局票發(fā)出去。不一時,局已到齊,增朗之看那顧寶琳,真是明眸善睞,可惜太小,不過十一二歲,那六蘅香約有二十外點,態(tài)度也還風騷,散席之后,同著范星圃在林鳳云、六惠香兩處打了個茶圍,一同回寓。
第二天,管通甫請在松盛胡衕文采仙家,又添了一位公信洋行的買辦屠桂山,他叫的是平安坊的李秀卿。這六蘅香曉吃俱增朗之是戶好客,下了身份的恭維嬲著,翻過去擺了個雙桌,因為客少,范星圃替他添請了冒谷民、江志游兩位,江志游叫了個昆曲好手張五寶,冒谷民叫的是美仁里的聶倩云。席散之后,六蘅香硬留著增朗之住了,怎奈他的相貌不及龍玉燕風致,不及楊姨娘本領,也不及猶云娘、水柔娟。增朗之是曾經滄海的人,并不十分留戀。范星圃也在林鳳云家吃了桌酒,恰好新裕船到,兩人也就收拾動身,天津也未耽擱。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第二天增朗之帶了老翁的信,要去見那厲大軍機。范星圃也就托他先行問候,到了總部胡衕宅子,投進帖子去,這就同那第三回書中,厲大軍機看見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領到小花廳,不多一刻,厲大軍機出來相見,增朗之見了太老師趕緊行禮,厲大軍機彎腰立受,增朗之又站說著:“小門生的父親吩咐替大老師請安!”
厲大軍機一面讓座一面說:“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幾年不見,近來缺況如何?前回制臺保了他,其實進來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痹隼手氐溃骸巴ㄖ莸娜苯鼇磉€不如前,父親本來也很想進京,只因地方上紳民都不讓走,前一回請開缺引見,稟帖都已寫好,被兩個紳士硬攔著不準發(fā),所以也就遷延住了?!眳柎筌姍C又問:“你這回可是來引見的,從前下過場沒有?”增朗之應道:“從前下過兩場,父親因為近來聽見科舉要停,所以叫小門生引見到省歷練歷練的?!眳柎筌姍C道:“那也不過是他們那些趨時的人,在里頭興風作浪,始而要廢八股,既而又要??婆e,學堂同是一樣的為國求賢,只要那選才的取土必端,不上那些輕薄少年的當,都可以拔取具才。又何必輕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個不從八股科第里來的?也不見得定要策論學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還未定,再看罷。”又問:“你這回是一個人來的,有同伴的沒有?現(xiàn)在住在那里?”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個同來的浙江人,優(yōu)貢知縣范今承吉也是來京引見的,范令說從前也見過太老師,明天就要過來請安?!眳柎筌姍C道:“這人我卻聽說筆下狠好,我見過沒有可記不得,他明兒來談談也好?!庇謫枂柦系氖虑椋投瞬杷涂?,送到廳門口,厲大軍機就不再送,那賈端甫曉得老師會客之后,大約要進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里,卻好范星圃也從他老師洪中堂宅子里回來。增朗之向他說道:“厲大軍機那里,我已經替你說過,他說曉得你筆下狠好,叫你明兒去見呢。”范星圃說:“費心費心。”次日飯后,范星圃穿了一件寬腰大袖拖天掃地的藍夾袍子,舊緞子外褂釘了一個舊夾金繡的補子,那雀子已經要快飛去了。坐了車來到厲大軍機門下,厲大軍機還未回來,在門房等了一到,送了一分門敬,恰好,厲大軍機朝罷歸來,看見帖子,也就請見。這范星圃是新學舊學、詞章性理、經濟考據(jù)無一樣讀不來的,曉得這位大軍機脾氣,所談的皆是些只須飭紀整綱,不可妄更法制的一派議論,又說到財政不足,范星圃講的是財政重在節(jié)流,而現(xiàn)在多從開源上著想,不知國家的財源無不出自百姓,若為國家再求開源,百姓豈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隸的苛細雜捐,還要行甚么印稅?幾近于民不堪命。前次那道逾旨,真是軒恤民艱、力固邦本的深仁厚澤。近來各省專講制造興作,一年耗費繁多,倘將這些上頭略為節(jié)省些,豈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這一席話,說的這厲大軍機托額點了又點,真是賞識,約談了有一點多鐘才出來。隔了幾天,直隸會館團拜,厲大軍機因怕繁瑣,只早上到了,一到就回來了。管會館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維,單送了一桌菜到宅子里來,厲大軍機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饋贈甚殷,這回他兒子帶來的東西也狠不少,現(xiàn)成的酒席不如請他來吃一頓,總算盡一盡情,那范星圃人也很有道理,與他住在一處就一起請了罷,叫賈端甫來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寫個單子去請,這單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范星圃兩人才從館子里赴席回來,見單子上寫的是:“翌午菲酌候光,范老大爺、增大老爺”,底下注了個西河沿高升店,賈老爺?shù)紫伦⒌谋臼强偛亢h,那賈老爺一條下面,已經恭恭敬敬的寫了“敬遵”兩字,他們兩人也趕緊照寫交與來人,增朗之一想:這賈老爺定見是那賈端甫了,老人家本說過,他是厲大軍機的得意門生,我這回還沒有去拜他,從前在通州又見過的,明兒同席見著豈不難以為情?他是厲大軍機賞識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兩的代土儀,他一個窮京官見了必然高興,將來還可托他在屏大軍機面前說兩句好話呢。當時套好了車,寫了個代土儀的匯封套,簽子旁邊注了“五十兩”三個字,取了張五十兩京平松江銀的票子封在里頭,插入靴頁揣在靴桶子里,上了車。到了總部胡衕刑部賈的門口停了車,帖子進去,倒也請見,行了禮分賓坐下,賈端甫道:“朗翁我們倒久違了,尊大人好?”增朗之連忙應道:“家父替端翁請安,端翁向在京好,寶眷記得那年是同進京的,現(xiàn)有幾位公郎?”
賈端甫道:“敝眷進京的時候只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個男孩子。”又寒暄了幾句,增朗之在靴桶子里取了靴頁子,拿出那個封套來,說道:“此次到京,因為既要坐輪船,又要換火車,行李多了難于照顧,所以沒有能帶得甚么東西,這里有些須薄敬聊代土儀望乞笑納?!闭f著把匯封套雙手送了過來,以為賈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里曉得,賈端甫接到手里看了一看,登時臉上顏色一變,做出一種凜然難犯之色,開口說道:“我們讀書做官的人,這【操守】二字是最要緊的,就同女人家的名節(jié)一般,我雖是個寒土,卻向來于這些上頭最有把握,通籍兩三年來,從未受人家絲毫非分之財,豈不知道這部曹是個窮京官?然而貧乃土之常,只有學那君子固窮的一法,不是我說,朗翁此番是要到省為民父母的了,這品行是最要講究,【鉆營奔競】四字,萬不可犯?,F(xiàn)在朗翁送我這份厚禮,把我賈端甫當作何等樣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豈不聞關西夫子所說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么?我因為在家里承尊大人見愛,所以閣下來了我就趕緊請見,那曉得閣下是為乞憐營私起見,我就不敢親近了?!闭f著把封套交還增朗之,就端茶送客。
只氣得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里要同他辯駁兩句,嘴里又說不出來,只好忍氣吞聲而去。從來賈端甫見著同鄉(xiāng)親友來找他尋門路的,他就把這段事體說在前頭,使人家不能進言,所以他“暮夜卻金”的美名也就傳揚殆遍。
第二天午后,大家都到了厲大軍機宅子,等厲大軍機回來一齊進去。席間談論起來,賈端甫也深佩服范星圃的見解,彼此頗為相投。次日,范星圃拜了賈端甫,過一天,賈端甫也去回拜了,彼此聚談了幾次,兩人取徑雖然不同,而做官做人的宗旨則一,所以愈談愈覺合式,有個惟英雄能識英雄的光景,兩個人就訂了金蘭之好。這范星圃掣的是江西省,這一次引見單子江西省的知縣只有兩個人,那一位姓任名純號天然,大興縣人,原籍安徽。他的胞兄叫做任善號令龍,是個援貢用的工部司官。這任天然的父母都已過世,他也曾考過一次小考,學臺說他筆下也很暢達,但是,八股的篇幅不大合格,而且還有些傷時的話,礙于功令把他取了一個佾生,他從此就不考了,在各處衙門局卡營里謀了處筆墨館,后來,被一位盛京將軍敬熙帥賞識了,請了他去辦折奏,又叫他捐了一個策省,縣里替他保了一個以知縣分省補用,這回也是掣簽的。
他的夫人和氏名叫韞玉,同他是姑表兄妹,同歲生的,他兩位的母親姑嫂之間最為相得,時常交換乳哺以為戲雜,他兩個三四歲上同在一處玩耍,六七歲到十二三歲,都是同在一起識字讀書,真是兩小無猜,彼此都有個鶼鶼蝶鮮之意。不過沒有像那小說書上所說的,互贈表記私結絲羅耳。兩家父母都甚通達,并不拘定姑表之嫌,就給了一重親上的親,到了卻扇之夕,玉臺鏡下果是老奴,自然非常愛戀,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還小呢。韞玉小姐一位哥哥名叫用頤號養(yǎng)田,也是個兩榜部曹,任天然到奉天去的時候,韞玉小姐在那里過了一年,因為怯冷,就托從小用的一個丫頭名叫可兒的叫任天然收了,自己仍舊回到京里娘家暫住,卻又替大的一個兒子定了和養(yǎng)田的女兒愛卿。任天然因敬熙帥升了兵部尚書,也就同著回京引見,同范星圃在吏部演禮會見,因系同省同寅,彼此都拜過了,不多時引見下來,范星圃、增朗之都到厲大軍機那里稟見,恰好兩人去后,賈端甫將將進來,厲大軍機同他談起這兩個人,賈端甫說:“這范星圃是個遠到之才,斷不久于百里之任?!?br>厲大軍機亦深以為然,賈端甫又說:“這增朗之是個浮薄子弟,前次接到家鄉(xiāng)親友來信,說他這回是因為鬧得不得下臺,奸占幕友妻女,串通幕友弄錢,幾乎把他老翁的功名送掉,不得已才叫他引見到省的?!眳柎筌姍C見了增朗之見面,本嫌他舉止輕機,聽了賈端甫這番話,更不喜歡,原想不去招呼他、因他老子惠前洲是從前挑取謄錄的門生,自從選了鹽城縣出去,那時自己還是內閣學土,到而今,十多年來,他每年冬天總是二百金的炭敬。就是那年做那東安的苦缺,他都未少分毫,遇到生日還重重的另送。而這交情全在未進軍機以前,是很燒過一陣冷灶的,與那些錦上添花的不同。他兒子雖然不好,到底不好意思不照顧照顧,他臨走的時候,還叫一位軍機幫著寫了一封信與廣東督撫,說這增分是某某尚書的通家子侄,年富力強,請推愛器使的話,看似極平淡的一封信,然而廣東督撫就奉如律令。增朗之到省不久,就委了一個厘差,這且按下不提。再說那范星圃,領憑之后各處辭行,范星圃人品出眾,守舊的人喜他的誠篤,唯新的人喜他的高華,凡據(jù)要津的他無一個不處的極好,早已爭著致書江西當?shù)捞嫠矸?,并用不著他自去投薦。他出京之后,又回到杭州,接了他夫人羅氏同他的一位小令郎,然后到江西稟到。
這江西撫臺姓梁名廷植號培庵,是一位秉性爽宜,愛才如命的人。范星圃來到省的時候,就接到幾封京信,就說他是個長材,見了面聽他的一番談吐,真?zhèn)€名下號靈,就委了他當本衙門的文案。正值朝廷要變通政治,他代擬的一個折子論古酌今,大中至正筆墨,又揮灑自如,真?zhèn)€是崇論宏謙,不愧名臣奏疏。梁培帥歡喜非常,不久就委了他署廬陵縣缺。他曉得這優(yōu)貢知縣補缺甚難,同那稟號商量,替他挪墊加捐一個海防通缺的花樣,那稟號管事的見他是撫臺賞識的紅人,那有不肯通融的呢。他到了廬陵兩個月內,就結了三百多起的詞訟,不到一年,學堂也建設了,警察也辦成了,工藝廠、農學廠都次第開創(chuàng),真是百廢俱興政平訟理,梁培帥更加喜歡。調了他的新建縣,補了他的東鄉(xiāng)縣,他調新建,這廬陵就委了同他一起引見出來的那位任純接署。因為這任純到省之后,進了課吏館,梁培帥于課吏一事最為認真,月月總到一兩次的,看見他做的策論,填的日記,筆墨狠好。范星圃委缺出去之后,就委他進衙門辦文案,看他當差極為誠慎,是安詳沉實一路,也就狠為賞識,所以就委他去接范星圃廬陵縣的手。任天然在院上曉得這范星圃是擾臺一面明保,一面密保,說他是江西第一良吏,才堪大用,折子已經拜發(fā)了,想他如此政聲卓著必有非常經濟去接他的手,真恐怕極盛難繼呢。究竟任天然做的何如,請諸位慢慢再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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