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柴公子舞劍得姻緣 秦解頭領(lǐng)文吃擔(dān)閣

作者:袁于令
詩曰:
淪落不須哀,才奇自有媒。屏聯(lián)孔雀侶,簫筑鳳凰臺。
種玉成佳偶,挑琴是異材。
雌雄終會合,龍劍躍波來。世間遇合,極有機(jī)緣,故有意之希求,偏不如無心之契合。唐公是隋室虎臣,竇夫人乃周朝甥女。隋主篡周之時,夫人止得七歲,曾自投床下道:“恨不生為男子,救舅氏之難。”原是一對奇夫婦,定然產(chǎn)下英物。他生下一位小姐,年當(dāng)十六歲,恰似三國孫權(quán)的妹子———劉玄德夫人———不好似弄線拈針,偏好似開弓舞劍。不好看些《烈女傳》、《女孝經(jīng)》,好看是《三略》、《六韜》、《孫吳兵法》。故此唐公夫婦也奇他,要為他得一良婿,就如當(dāng)日竇夫人擇婿,設(shè)一孔雀屏,私誓道:“射著眼珠便與他?!彼斓昧颂乒?。不比是平常嫁娶,只取門戶相當(dāng),不論人材出眾。以此在長安時,求者頗多,唐公都道他是庸流俗子,不輕應(yīng)允,卻也時時留心。
松柏成操冰玉姿,金閨有女恰當(dāng)時。
鸞凰不入尋常隊,肯逐長安輕薄兒。
此時在寺中,也念不及此,但只是終日閑坐,既沒個正事關(guān)心,又沒個寮友攀話,便是個道宗,說些家常話,也沒得說了,甚是寂寞。況且是個尊官,一舉一動,家丁便來伺候,和尚都來打聽,甚是拘束。奈了兩日奈不住,只得就僧寮香積,隨喜一隨喜,欲待看他僧人多少,房屋多少,禪規(guī)嚴(yán)不嚴(yán),功課勤不勤的意思。不料籬笆槅扇縫中,不時有小沙彌,窺覷唐公舉動。唐公才向回廓步去,早有一個不曾落發(fā)的小徒孫,簌的一響,在捷路上,密報與住持五空知道。五空輕步隨著唐公后邊,以備答問。轉(zhuǎn)到廚房對面,有手下道人,大呼小叫。住持遠(yuǎn)遠(yuǎn)搖手。唐公行到一所在,問:“此處庭院委曲,廓廡潔凈,是什么去處?”住持道:“這是小僧的房,敢請老爺進(jìn)內(nèi)獻(xiàn)茶?!碧乒姾蜕星乱笄?,不覺的步進(jìn)僧舍,卻不是僧人的臥房,乃一凈室去處,窗明幾凈,果然一塵不染,萬緣俱寂。五空獻(xiàn)過了茶,推開槅子,緊對著舍利塔,光芒耀目,真乃奇觀。復(fù)轉(zhuǎn)身看屏門上,有一聯(lián)對句:寶塔凌云,一目江天這般清凈。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
側(cè)邊寫著汾河柴紹薰沐手拜書
唐公見詞氣高朗,筆法雄勁,點(diǎn)頭會心,問住持道:“這柴紹是什么人?”住持道:“是汾河縣禮部柴爺?shù)墓樱碜炙貌?,在寺?nèi)看書,見僧人建得這兩間小房,對著舍利塔,書此一聯(lián)。小僧貼在屏門上,來往官府,多有稱贊這對聯(lián)的。”李公點(diǎn)頭而去,對住持道:“長老且自便?!碧乒氐蕉U堂,是晚月明如晝。唐公又是有心事的人,停留在寺,原非得已,那里便肯安息?因步松陰,又到僧房,問住持曾睡也未曾?五空急趨應(yīng)道:“老爺尚未安置,小僧焉敢就寢?!碧乒溃骸霸律鹾?,不忍辜負(fù)清光?!弊〕值溃骸八掳幸粭l平岡,可以看月,請老爺一步何如?”唐公道:“這卻甚妙?!鄙私行P掌燈前走。唐公笑道:“如此好月,有燈也沒用處?!弊〕值溃骸芭轮駨狡閸?,不便行走?!碧乒溃骸拔覀?yōu)閷⒊稣鳎诘乩锍P猩綇?,這尺來多小路,便有花陰竹影,何須用燈。只長老引領(lǐng),不必下人隨從。”
璧月弄光華,庾公興不賒。
輕風(fēng)扇清影,欲逐竹陰斜。住持奉命,引領(lǐng)唐公,不往日間獻(xiàn)茶去處,出了旁邊小門,打從竹徑幽靜所在,步上土岡。見一月當(dāng)空,片云不染,殿角插天,搭影倒地。又見遠(yuǎn)山隱隱,野樹蒙蒙,人聲皆空,村犬交吠,點(diǎn)綴著一派夜景。唐公觀看一會,正欲下岡,只見竹林對過,燈火微紅,有吟誦之聲。唐公問道:“長老誦晚功課么?”住持道:“因夫人分娩,恐貴體虛弱,傳香與徒子法孫,暫停早晚功課?!碧乒溃骸斑@聲音處,卻是何人?念些什么?”住持道:“這就是柴公子看書之所,老爺日間所見的對聯(lián),就是他寫的。”唐公又聽聲音洪亮,攜了住持的手,輕輕舉步,直到讀書之所,窗隙中窺視。只見燈下坐著一個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涂,,橫寶劍于文幾,瑯瑯念誦,卻不是孔孟儒書,乃是孫吳兵法。念罷拔劍起舞,有旁若無人之狀。
一片英雄氣,幽居欲問誰?青萍是知己,彈鋏寄離奇。
唐公回身下階,暗喜道:“時平尚文,世亂用武。當(dāng)此世界,念這幾句詩云子曰,當(dāng)?shù)蒙跏隆1厝邕@等兼才,上馬擊賊,下馬草露布,方雅稱吾女,且我有緩急,亦可相助。”走過庭廊,隨對住持道:“吾觀此子,一貌非凡,他日必有大就。我有一女,歲已及笄,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欲煩長老權(quán)為媒妁,與此子結(jié)二姓之好?!弊〕止泶鸬溃骸袄蠣敺指?,僧人當(dāng)執(zhí)伐柯之斧,明早請柴公子來見老爺。老爺看他談吐,盡有異人處?!碧乒溃骸斑@卻極妙?!碧乒氐蕉U堂,僧亦辭別回去。
明日侵晨,五空和尚有事在心,急忙爬起,洗面披衣,步到柴嗣昌書房里來。公子道:“長老連日少會了?!弊〕值溃骸靶∩B日陪侍唐公李老爺,疏失了公子?!辈窆拥溃骸袄罟酱撕问??”住持道:“李老爺奉圣旨,欽賜馳驛回鄉(xiāng)。十五日到寺,因夫人分娩在方丈,故此暫時住下,候夫人身體康健,才好起馬?!惫拥溃骸拔衣勌乒赜匈t名,為人果是如何?”住持道:“我貧僧見千見萬,再不見李老爺這樣好人,因夫人生產(chǎn)在此,血光觸污凈地,先發(fā)十兩銀子,分付買香,各殿焚燒。又取緣簿,施銀萬兩,重建寺院,再整山門。昨日午間,到小僧凈室獻(xiàn)茶,見璧間有相公所書對聯(lián),贊不絕口。晚間同小僧步月,聽得相公讀書,直到窗外看相公一會?!惫拥溃骸笆裁磿r候了?”住持道:“是公子看書將罷,拔劍起舞的時節(jié)?!惫拥溃骸澳菚r有一更了?”住持道:“那時有一鼓了。”公子道:“李公說什么來?”住持道:“小僧特來報喜?!惫拥溃骸笆裁聪彩拢俊弊〕值溃骸袄罾蠣斢锌ぶ?,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故小僧執(zhí)伐柯之斧,情愿與公子諧二姓之好?!惫有Φ溃骸耙膊桓蚁D酱耸?;但我久仰李將軍高名,若在門下,卻也得時時親近請教,必有所益,也是美事?!弊〕值溃骸叭缃窭罾蠣敿庇霉右灰?,就請到佛殿上,見他一面,何如?”公子道:“他是個大人長者,怎好輕率求見,明日備一副贄禮,才好進(jìn)拜。”住持道:“他渴慕相公,不消贄禮,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惫拥溃骸凹热绱?,我就同你去?!惫訐Q了大衣,住持引到佛殿,果然好一個郎君:
眉飄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膽懸,齒如貝列。神爽朗冰心玉骨,氣軒昂虎步龍行。鋒藏鍔斂,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將來之英俊。唐公要待以賓禮,柴嗣昌再三謙讓,師生禮坐了。唐公叩他家世,敘些寒溫。嗣昌娓娓清談,如聲赴響。唐公見了,不勝欣喜,留茶而出,遂至方丈,與夫人說知。另擇吉日,轉(zhuǎn)金幣,娉他為婿。喜得柴嗣昌父母早亡,將家園交與得力家人,就隨唐公回至太原就親。后來唐公起兵取長安時,有娘子軍一枝,便是柴紹夫妻兩個人馬,早已從今日打點(diǎn)下了。云簇蛟龍遠(yuǎn)奮揚(yáng),風(fēng)資虎豹嘯林廊。
天為唐家開帝業(yè),故教豪俊作東床。
不題唐公回至太原,卻說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guān)趕到樊建威下處,建威就問抱不平的事,卻如何結(jié)局了。叔寶一一回答了?;⒉粍袤@愕。次日早飯過,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帶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虎投澤州,秦叔寶進(jìn)潞州。到州前見公文下處,門首有系馬樁,拴了坐下黃驃馬,將兩名人犯帶進(jìn)店來。主人接住叔寶道:“主人家,這兩名人犯,是我解來的,有謹(jǐn)慎的去處,替我關(guān)鎖好了?!钡曛鞔鸬溃骸盃斎粲芯o要事分付小人,都在小人身上?!鼻厥鍖毺们白?,分付店主:“著人將馬上行李搬將進(jìn)來。馬拆鞍轡,不要揭去那軟替。走熱了的馬,帶了槽頭去吃些細(xì)料。干凈些的客房,出一間與我住下。”店主攤浪道:“老爹!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的的門面,容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府中公干,才開這房與他居住,爺要潔凈,開上房與爺安息罷。”叔寶笑道:“這等我也占些福蔭了?!敝魅苏茻艋?,搬行李進(jìn)房,擺下茶湯酒飯。主人盡殷勤之禮,立在膝傍斟酒,笑堆滿面:“請問相公爺高姓?小的好寫帳?!笔鍖毜溃骸澳銌栁颐??我姓秦,山東濟(jì)南府公干,到你府里投文。主人你姓什么?”主人道:“秦爺你不曾見我小店門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鼻厥鍖毜溃骸拔遗c你賓主之間,也不好叫你的名諱?!钡曛餍Φ溃骸巴鶃砝系鶄儯盐沂咀?,顛倒過了,叫我做王小二?!笔鍖毜溃骸斑@也是通套的話兒,但是開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罷。我問你:蔡太爺領(lǐng)文投文,有幾日擔(dān)閣?”小二道:“秦爺,沒有擔(dān)閣,我們這里蔡太爺,是一個才子,明日早堂投交,后日早堂就領(lǐng)文,爺在小店,止有兩日停留。怕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什物土儀人事,這便是私事?lián)w,與衙門沒有相干?!笔鍖殕柫诉@些細(xì)底,吃過了晚飯,走堂的把家伙收拾出去了,叔寶閉門睡了。
明日絕早起來,梳頭洗面,櫳發(fā)裹巾,收拾文書,到府前把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帶見。吏書把文書拆于公座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分付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戶領(lǐng)刑具,于明日早堂候領(lǐng)回批。蔡刺史將兩名人犯,發(fā)營伍中討收管,附冊籍內(nèi),以備稽查。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lǐng)刑具,到下處吃飯,往街坊宮觀寺院,頑了一日。
十八日侵晨,到州中來領(lǐng)文。日上三竿,巳牌時候,衙門還不開門,出入并無一人。州對過是個大酒肆,昨日何等熱鬧,今日連酒店都關(guān)了。吊闥板不曾掛起,門卻還半開在那里。叔寶進(jìn)店,見柜欄里面有幾個少年人裸形頑耍。叔寶舉手問道:“列位老哥,蔡太爺怎么這早晚不坐堂?”內(nèi)中有一少年答道:“兄不是我們潞州聲口?”叔寶道:“小可是山東公干來的?!鄙倌甑溃骸靶诌@等不知,太爺公干出去了。”叔寶道:“那里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笔鍖毜溃骸盀槭裁词碌教??”少年道:“為唐國公李老爺奉圣恩欽賜馳驛還鄉(xiāng),做河北道行臺節(jié)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首領(lǐng)官員。太爺三更天聞報,公出太原去賀李老爺了?!笔鍖毿闹辛巳幻靼?,就是我臨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爺了?!痹賳柪闲?,太爺幾時才得回來?”少年道:“還早。李老爺是個仁厚的勛爵,大小官員去賀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爺們,遇在一處,還要會酒,路程又遠(yuǎn),多則二十日,少要半個月才得回來。”叔寶得了這個信,再不必問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著太守回來。出外的人,下處就是家里一般。日間無事,只苦吃飯而已。但叔寶是山東豪杰,頓餐斗米,飯店上能得多少錢糧與他吃。一連十日,把王小二一付本錢,都吃在秦瓊肚里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處。官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不掛出去。王小二在家中與妻計較道:“娘子!秦客人是個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jìn)門,一個官就出門去了,幾兩銀子本錢,都葬在他肚皮里了。昨日回家來,吃些中飯,菜蔬不中用,就捶盤擲盞起來。我要開口問他,取幾兩銀子,你又常時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惡失到別人家去了。如今倒是你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女人家的說話,就重此他也擔(dān)帶了?!蓖跣《钠蘖希钍琴t能,對丈夫道:“你不要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辞貭斠膊皇巧亠堝X的人,是我們潞州人或者少得銀子,他是山東人,等官回來,領(lǐng)了批回,少不得算還你店帳?!?br>又捱了兩日,難過了,王小二只得自家開口。正值秦叔寶來家吃中飯,小二不擺飯,自己送一鐘暖茶到房內(nèi),走出門外來,傍著窗邊,對秦瓊陪笑道:“小的有句話說,怕秦爺見怪。”叔寶道:“我與你賓主之間,一句話怎么就怪起來?!毙《溃骸斑B日店中,沒有生意,本錢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與秦爺預(yù)支幾兩銀子兒用用,不知使得他使不得?!笔鍖毜溃骸斑@是正理,怎么要你這等虛心下氣,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銀子與你,你卻那里有這長本錢,供給得我來。你跟我進(jìn)房去,取銀子與你。”王小二連聲答應(yīng),歡天喜地做兩步走進(jìn)房里。叔寶床頭取皮掛箱開了,伸手進(jìn)去拿銀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壓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道:“富貴不離其身,這句話原不差的。如今幾兩盤費(fèi)銀子,一時失記,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沒有盤費(fèi),卻怎么處?”秦叔寶的銀子,為何被樊虎帶去了呢?秦叔寶、樊建威兩人,都是齊州公門豪杰,點(diǎn)他二人,解四名軍犯,往澤州、潞州充伍。那時解軍盤費(fèi)銀兩,出在本州庫吏的手內(nèi),曉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來又圖天平法馬討些便宜,一處給發(fā)下來,放在樊建威身邊用。長安又擔(dān)閣了兩日,及至關(guān)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兩個都不是尋常的小人,把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書,件色分開,只有銀子不曾分得,故此盤費(fèi)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還只道在自己身邊一般,總是兩個忘形之極,不分你我,有這等事體出來。一時許了王小二的飯銀沒有得還他,好生局促,一個臉登時脹紅了。那王小二見叔寶只管在掛箱內(nèi)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多在里頭,要揀出炮頭與我;不知少在里頭,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時叔寶實難區(qū)處,畢竟如何回答小二。
總評:
曲盡和尚趨奉,李公憐才,店主虛套。至囊中金盡,光景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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