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單雄信促歸秦叔寶 來總管遣賀楊越公
作者：袁于令詩曰：友誼雖云重，親恩自不輕。難壇堪系念，鶴發(fā)更縈情。
心逐行云亂，思隨春草生。
倚門方念切，遮莫滯行旌。五倫之中，生我者親，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稱相知。叔寶在羅府時，只為思親一念，無慮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單雄信，因愛惜叔寶身體，不使同樊建威還鄉(xiāng)，后邊惹出皂角林事來，發(fā)配幽州，使他子母隔絕，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沒著處。及至有人報知叔寶回潞州搬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雄信道：“此番必來看我?！鞭k酒倚門等候，也只說叔寶馬來得快，不想馬走壞了，步行遲緩，直等到月轉(zhuǎn)東山，花枝弄影，還在那里倚門翹首。遠(yuǎn)聞林中馬嘶，雄信高言問：“可是叔寶兄來了。”佩之答道：“秦大哥不遠(yuǎn)千里而來?！毙坌殴恼拼笮?，真乃月明千里故人來。到莊相見，攜手喜動顏色，得佩之、國俊陪來最好。到莊下馬拆鞍，搬行李入書房，取拜氈與叔寶頂禮相拜。
已駕蹤跡參商隔，何意還成萍梗逢。綠酒銀燈相對處，卻疑身在夢魂中。
現(xiàn)成酒，抬將過來，四人入席坐下。叔寶取出張公瑾回書，送雄信看了。雄信舉杯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書來，不曾寫得詳細(xì)。與羅令親相會的情由，今日愿聞。在令親府中二載，所作何事？”叔寶停杯道：“小弟有千言萬語，要與兄講，及至相逢，一句都無。待等與兄抵足，細(xì)訴衷腸?！毙坌虐驯畔铝说溃骸安皇切〉芙袢詹荒苎蛹{，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笔鍖毜溃骸盀楹?？”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載，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書到寒莊。前邊十二封書，都是令堂寫來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書安慰令堂。只今一個月之內(nèi)，第十三封書，卻就不是令堂寫來的?！笔鍖毜溃骸坝质呛稳藢懙模俊毙坌诺溃骸白鹫材軙瑫醒粤钐美戏蛉擞许?，不能執(zhí)筆修書。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與令堂相見一面，全人間母子之情，豈可因友道而絕人間孝道?！笔鍖毬勓裕鍍?nèi)皆裂，淚如雨下道：“單二哥！若是這等，小弟時刻難容。只是幽州來，馬被我騎壞了，程途遙遠(yuǎn)，心急馬行遲，怎么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將兄的黃驃馬，發(fā)出官賣。小弟恐落于庸夫俗子之手，將三十兩銀子，納在庫內(nèi)，買回寒舍，養(yǎng)得復(fù)舊如初。我但是想兄，就到槽頭去看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頭，兄的良馬知道故主回來，嘶喊踢跳，有人言之狀，今日可可足下到此。”叫手下：“將秦爺?shù)狞S驃馬，牽將出來?！瘪R見故主，揸尾番胸，人馬相逢，旁觀卻也感動。叔寶拜謝雄信，就將府里領(lǐng)出來的鞍轡，原是雄信像這個馬的身軀做下的，擦抹干凈，備將起來。將那重行李捎上，不入席飲酒。辭別三友，牽馬出莊，衣不解帶，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fēng)，十分迅捷。及第思鄉(xiāng)馬，張帆下水船。
流星不落地，弩箭乍離弦。
那馬四蹄發(fā)跑，耳內(nèi)只聞風(fēng)吼。逢州過縣，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當(dāng)中午，已到齊州地方。叔寶在外首尾三年還可，只到本地，看見城墻，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到堂前，反焦躁起來。將入街道，翻身下馬，牽著步行，把纏棕大帽，往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門首，遮著自己的面貌，低頭急走。轉(zhuǎn)進(jìn)城來，繞著城腳下，到自己住宅后門?？蓱z當(dāng)家人三年不在，房屋凋零，門墻頹敗。叔寶一手牽馬，一手敲門。他娘子張氏，在里面問道：“呀！風(fēng)雨不灑寡婦之門，我兒夫經(jīng)年在外，是什么人經(jīng)過，擊我家后門？”叔寶聞得妻子說了這幾句節(jié)操言語，撲簌簌淚落，一陣陣心酸。開口便問道：“娘子，我母親病好了么？我回來了。”娘子聽見丈夫回來，答應(yīng)道：“還不得好?！笔鍖毿纳下詫捫Ｄ镒蛹奔遍_門。叔寶牽馬進(jìn)來。娘子關(guān)門。叔寶拴馬。娘子是婦道家，當(dāng)初丈夫出去時，還是個布衣的小人；今日見他回來這等打扮，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官回來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寶才與娘子見禮，張氏道：“奶奶吃了藥，方才得睡，虛弱得緊，你緩著些進(jìn)去?！笔鍖氒b足潛蹤進(jìn)老母臥房來。家下應(yīng)門無三尺之童，只有兩個丫頭，三年后，都已長大了。老奶奶久病，沒有男人，滿房都是陰氣。叔寶上踏板，伏在床邊，見老母面向里床，鼻息中止有一線游氣，摸摸膀臂身軀，像枯柴一般。叔寶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邊上，叩首低低道：“母親醒醒罷。”那老母游魂復(fù)返，身體沉重，翻不過身來。朝床里，還如夢中。叫媳婦，媳婦踮在床前道：“媳婦在此?！鼻啬傅溃骸拔夷莾海愕恼煞?，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聽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是已為泉下之人，千里還魂，來家見母了。”媳婦便道：“婆婆，那不孝順兒子回來了，跪在這里。”叔寶叩首道：“太平郎回來了?！鼻啬冈瓫]有病，想兒子想得這般模樣，聽見兒子回來，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來解手，少年媳婦同兩個大丫頭，攙半日還攙不起來，只聽見是兒子回來，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寶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淚來，張著大口只是喊，將秦瓊膀背上下亂捏。秦瓊就叩拜老母。老母分付：“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婦。你三載在外，若不是媳婦孩兒能盡婦道，我死久矣，也不得與兒相會了。”叔寶遵母命，轉(zhuǎn)身拜張氏。張氏跪倒道：“侍姑乃婦道之當(dāng)然，何勞丈夫拜謝?！狈蚱迣Π菟陌?，起來坐于老母臥榻之前。秦母問在外三載，作何勾當(dāng)，羈留到今？秦瓊將潞州顛沛，遠(yuǎn)戍幽州，得遇姑爹為帥，提拔府中，因循二載，今日始得回鄉(xiāng)，說與母親。老母道：“你姑爹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么？”叔寶道：“姑爹現(xiàn)為幽州大行臺，統(tǒng)十萬大兵，鎮(zhèn)守迤北。姑母已生表弟羅成，相會時，十二歲，今年十四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后了?！彪S掙起穿衣，命丫鬟取水凈手，叫媳婦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謝潞州單員外救吾兒活命之恩?！眱鹤酉眿D，一齊攙住道：“病體怎生勞動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團(tuán)圓，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謝？”叔寶道：“待孩兒媳婦代拜了，母親改日身子強(qiáng)健，再拜不遲。”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諸友拜訪，叔寶接待，敘間闊之情。卻就收拾那羅公這一封薦書，自己開個腳色手本，因薦他為將，戎服打扮，帶兩根金裝簡，往來總管帥府投書。隋自煬帝即位后，改州為郡，設(shè)郡守郡丞，又差京朝官為按撫黜陟大使。先時承著那周時舊制，每州設(shè)有刺史，總各道行臺。這來總管他是江都人氏，原也是世蔭，因平陳有功，拜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臺、兼齊州總管。是日正放炮開門，升帳坐下，叔寶隨投文入進(jìn)帥府。來公看了羅公的薦書，又看了秦瓊的手本，叫秦瓊上來。叔寶答應(yīng)“有?！边@一聲答應(yīng)，似牙縫里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靂。來公抬頭一看，秦瓊跪在月臺上，身高八尺，兩根金裝簡，懸于腕下。就是李天王兩座金塔倒懸，身材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黑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fēng)；語句軒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氣。來公喜得其人，叫：“秦瓊，我看你這腳色手本，在你那羅爺標(biāo)下，也只是個列名旗牌。我衙門中大小官將，卻都是論功行賞，法不好私親，權(quán)補你做一個實受的旗牌，日后有功，再行升賞?！鼻丨傔凳椎溃骸懊衫蠣斒珍浻趲は拢兄龃蠖鞑粶\?！眮砉指吨熊姡徒o付秦瓊本衙門旗牌官的服色，點鼓閉門。
叔寶回家，取禮物饋送中軍，又遍拜同袍、旗牌聽用等官，送些書帕拜見，又置酒相請。叔寶管二十五名軍漢，這二十五名人，開連名手本，到秦爺宅上叩見。秦叔寶卻是有作為的人，自幽州回來，不下有千金囊橐。當(dāng)年父在北齊為官，老夫人曾受過誥命，就將囊中之物，修蓋房屋，改換門閭。在來行臺府中，雖做旗牌，來公推屋上之烏，另眼相看，言聽計從。
叔寶自此得祿養(yǎng)親，為旗牌三個月。是日隆冬天氣，叔寶在帥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俱各出府。來公叫秦瓊不要出去，到后堂伺候。秦瓊隨至后堂跪下，來公道：“你在我標(biāo)下為官三月，并不曾重用。來年正月十五，長安越公楊爺六旬壽誕，我已差官，往江南織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赍禮前去，天下荒亂，盜賊生發(fā)，恐中途疏虞，勞而無功。你卻有兼人之勇，可當(dāng)此任么？”叔寶叩首道：“老爺，養(yǎng)軍千日，用在一時。既蒙老爺差遣，小的不敢辭勞來爺?！狈指稉粼瓢?，開宅門。私宅傳禮出來，卷箱封鎖，另取兩個大紅皮包，公座上有發(fā)單，開卷箱照單檢點，付秦瓊?cè)氚?br>計開：
圈金一品服五色計十套、玲瓏白玉帶一圍、光白玉帶一圍、明珠八顆、玉玩十件、馬蹄金一千兩、壽圖一軸、壽表一道。
話說那越公楊素的壽誕，外京藩鎮(zhèn)官將，至于十分謙下，不過官銜禮單，怎么用這個壽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種，在隋時有戰(zhàn)功，賜御姓為楊。他出為大將，曾平江南，入為丞相，官居仆射，寵冠百僚，權(quán)傾中外。況且文帝與他言聽計從，因他廢了個太子，囚了個蜀王，在朝各文武，在外藩鎮(zhèn)，半出他門，以此天下官員，以王侯尊之，差官赍禮，俱用壽表。來公賞秦瓊馬牌令箭，破格優(yōu)待。又賞些安家盤費銀兩，傳令中軍官：營中發(fā)三匹馬，兩匹背包引馬，一匹差官坐馬。叔寶與中軍官上下相和，揀選二名壯丁健步背包，那坐馬載不起叔寶虎軀，折一匹料草銀兩，叔寶坐自己黃驃馬。叔寶令健步背包，歸自家宅里，燒腳步紙起身。把福物賞兩名健步，自己卻往后堂來，拜辭老母。老夫人見秦瓊收拾得行色匆匆，跪于膝前，就眼中落下淚來，道：“我兒，我殘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別離。在外三載，歸家不久，目下又要遠(yuǎn)行，莫似當(dāng)年使老身倚門而望?！鼻丨偟溃骸皟航穹俏舯龋畋竟亳R牌馳驛往還，來年正月十五赍過壽禮，只在二月初旬，準(zhǔn)拜膝下?！狈指稄埵铣炕瓒ㄊ 埵系溃骸安槐胤指??！笔鍖毩罱〔奖嘲像R長行。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秦母不感羅公恩，卻感雄信恩；不遙拜姑母姑夫，卻遙拜雄信。設(shè)非女中丈夫，安得如此！秦母見子遠(yuǎn)歸，意真情懇。天下惟骨肉之誼，乃能有此。
心逐行云亂，思隨春草生。
倚門方念切，遮莫滯行旌。五倫之中，生我者親，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稱相知。叔寶在羅府時，只為思親一念，無慮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單雄信，因愛惜叔寶身體，不使同樊建威還鄉(xiāng)，后邊惹出皂角林事來，發(fā)配幽州，使他子母隔絕，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沒著處。及至有人報知叔寶回潞州搬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雄信道：“此番必來看我?！鞭k酒倚門等候，也只說叔寶馬來得快，不想馬走壞了，步行遲緩，直等到月轉(zhuǎn)東山，花枝弄影，還在那里倚門翹首。遠(yuǎn)聞林中馬嘶，雄信高言問：“可是叔寶兄來了。”佩之答道：“秦大哥不遠(yuǎn)千里而來?！毙坌殴恼拼笮?，真乃月明千里故人來。到莊相見，攜手喜動顏色，得佩之、國俊陪來最好。到莊下馬拆鞍，搬行李入書房，取拜氈與叔寶頂禮相拜。
已駕蹤跡參商隔，何意還成萍梗逢。綠酒銀燈相對處，卻疑身在夢魂中。
現(xiàn)成酒，抬將過來，四人入席坐下。叔寶取出張公瑾回書，送雄信看了。雄信舉杯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書來，不曾寫得詳細(xì)。與羅令親相會的情由，今日愿聞。在令親府中二載，所作何事？”叔寶停杯道：“小弟有千言萬語，要與兄講，及至相逢，一句都無。待等與兄抵足，細(xì)訴衷腸?！毙坌虐驯畔铝说溃骸安皇切〉芙袢詹荒苎蛹{，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笔鍖毜溃骸盀楹?？”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載，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書到寒莊。前邊十二封書，都是令堂寫來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書安慰令堂。只今一個月之內(nèi)，第十三封書，卻就不是令堂寫來的?！笔鍖毜溃骸坝质呛稳藢懙模俊毙坌诺溃骸白鹫材軙瑫醒粤钐美戏蛉擞许?，不能執(zhí)筆修書。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與令堂相見一面，全人間母子之情，豈可因友道而絕人間孝道?！笔鍖毬勓裕鍍?nèi)皆裂，淚如雨下道：“單二哥！若是這等，小弟時刻難容。只是幽州來，馬被我騎壞了，程途遙遠(yuǎn)，心急馬行遲，怎么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將兄的黃驃馬，發(fā)出官賣。小弟恐落于庸夫俗子之手，將三十兩銀子，納在庫內(nèi)，買回寒舍，養(yǎng)得復(fù)舊如初。我但是想兄，就到槽頭去看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頭，兄的良馬知道故主回來，嘶喊踢跳，有人言之狀，今日可可足下到此。”叫手下：“將秦爺?shù)狞S驃馬，牽將出來?！瘪R見故主，揸尾番胸，人馬相逢，旁觀卻也感動。叔寶拜謝雄信，就將府里領(lǐng)出來的鞍轡，原是雄信像這個馬的身軀做下的，擦抹干凈，備將起來。將那重行李捎上，不入席飲酒。辭別三友，牽馬出莊，衣不解帶，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fēng)，十分迅捷。及第思鄉(xiāng)馬，張帆下水船。
流星不落地，弩箭乍離弦。
那馬四蹄發(fā)跑，耳內(nèi)只聞風(fēng)吼。逢州過縣，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當(dāng)中午，已到齊州地方。叔寶在外首尾三年還可，只到本地，看見城墻，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到堂前，反焦躁起來。將入街道，翻身下馬，牽著步行，把纏棕大帽，往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門首，遮著自己的面貌，低頭急走。轉(zhuǎn)進(jìn)城來，繞著城腳下，到自己住宅后門?？蓱z當(dāng)家人三年不在，房屋凋零，門墻頹敗。叔寶一手牽馬，一手敲門。他娘子張氏，在里面問道：“呀！風(fēng)雨不灑寡婦之門，我兒夫經(jīng)年在外，是什么人經(jīng)過，擊我家后門？”叔寶聞得妻子說了這幾句節(jié)操言語，撲簌簌淚落，一陣陣心酸。開口便問道：“娘子，我母親病好了么？我回來了。”娘子聽見丈夫回來，答應(yīng)道：“還不得好?！笔鍖毿纳下詫捫Ｄ镒蛹奔遍_門。叔寶牽馬進(jìn)來。娘子關(guān)門。叔寶拴馬。娘子是婦道家，當(dāng)初丈夫出去時，還是個布衣的小人；今日見他回來這等打扮，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官回來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寶才與娘子見禮，張氏道：“奶奶吃了藥，方才得睡，虛弱得緊，你緩著些進(jìn)去?！笔鍖氒b足潛蹤進(jìn)老母臥房來。家下應(yīng)門無三尺之童，只有兩個丫頭，三年后，都已長大了。老奶奶久病，沒有男人，滿房都是陰氣。叔寶上踏板，伏在床邊，見老母面向里床，鼻息中止有一線游氣，摸摸膀臂身軀，像枯柴一般。叔寶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邊上，叩首低低道：“母親醒醒罷。”那老母游魂復(fù)返，身體沉重，翻不過身來。朝床里，還如夢中。叫媳婦，媳婦踮在床前道：“媳婦在此?！鼻啬傅溃骸拔夷莾海愕恼煞?，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聽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是已為泉下之人，千里還魂，來家見母了。”媳婦便道：“婆婆，那不孝順兒子回來了，跪在這里。”叔寶叩首道：“太平郎回來了?！鼻啬冈瓫]有病，想兒子想得這般模樣，聽見兒子回來，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來解手，少年媳婦同兩個大丫頭，攙半日還攙不起來，只聽見是兒子回來，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寶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淚來，張著大口只是喊，將秦瓊膀背上下亂捏。秦瓊就叩拜老母。老母分付：“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婦。你三載在外，若不是媳婦孩兒能盡婦道，我死久矣，也不得與兒相會了。”叔寶遵母命，轉(zhuǎn)身拜張氏。張氏跪倒道：“侍姑乃婦道之當(dāng)然，何勞丈夫拜謝?！狈蚱迣Π菟陌?，起來坐于老母臥榻之前。秦母問在外三載，作何勾當(dāng)，羈留到今？秦瓊將潞州顛沛，遠(yuǎn)戍幽州，得遇姑爹為帥，提拔府中，因循二載，今日始得回鄉(xiāng)，說與母親。老母道：“你姑爹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么？”叔寶道：“姑爹現(xiàn)為幽州大行臺，統(tǒng)十萬大兵，鎮(zhèn)守迤北。姑母已生表弟羅成，相會時，十二歲，今年十四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后了?！彪S掙起穿衣，命丫鬟取水凈手，叫媳婦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謝潞州單員外救吾兒活命之恩?！眱鹤酉眿D，一齊攙住道：“病體怎生勞動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團(tuán)圓，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謝？”叔寶道：“待孩兒媳婦代拜了，母親改日身子強(qiáng)健，再拜不遲。”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諸友拜訪，叔寶接待，敘間闊之情。卻就收拾那羅公這一封薦書，自己開個腳色手本，因薦他為將，戎服打扮，帶兩根金裝簡，往來總管帥府投書。隋自煬帝即位后，改州為郡，設(shè)郡守郡丞，又差京朝官為按撫黜陟大使。先時承著那周時舊制，每州設(shè)有刺史，總各道行臺。這來總管他是江都人氏，原也是世蔭，因平陳有功，拜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臺、兼齊州總管。是日正放炮開門，升帳坐下，叔寶隨投文入進(jìn)帥府。來公看了羅公的薦書，又看了秦瓊的手本，叫秦瓊上來。叔寶答應(yīng)“有?！边@一聲答應(yīng)，似牙縫里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靂。來公抬頭一看，秦瓊跪在月臺上，身高八尺，兩根金裝簡，懸于腕下。就是李天王兩座金塔倒懸，身材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黑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fēng)；語句軒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氣。來公喜得其人，叫：“秦瓊，我看你這腳色手本，在你那羅爺標(biāo)下，也只是個列名旗牌。我衙門中大小官將，卻都是論功行賞，法不好私親，權(quán)補你做一個實受的旗牌，日后有功，再行升賞?！鼻丨傔凳椎溃骸懊衫蠣斒珍浻趲は拢兄龃蠖鞑粶\?！眮砉指吨熊姡徒o付秦瓊本衙門旗牌官的服色，點鼓閉門。
叔寶回家，取禮物饋送中軍，又遍拜同袍、旗牌聽用等官，送些書帕拜見，又置酒相請。叔寶管二十五名軍漢，這二十五名人，開連名手本，到秦爺宅上叩見。秦叔寶卻是有作為的人，自幽州回來，不下有千金囊橐。當(dāng)年父在北齊為官，老夫人曾受過誥命，就將囊中之物，修蓋房屋，改換門閭。在來行臺府中，雖做旗牌，來公推屋上之烏，另眼相看，言聽計從。
叔寶自此得祿養(yǎng)親，為旗牌三個月。是日隆冬天氣，叔寶在帥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俱各出府。來公叫秦瓊不要出去，到后堂伺候。秦瓊隨至后堂跪下，來公道：“你在我標(biāo)下為官三月，并不曾重用。來年正月十五，長安越公楊爺六旬壽誕，我已差官，往江南織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赍禮前去，天下荒亂，盜賊生發(fā)，恐中途疏虞，勞而無功。你卻有兼人之勇，可當(dāng)此任么？”叔寶叩首道：“老爺，養(yǎng)軍千日，用在一時。既蒙老爺差遣，小的不敢辭勞來爺?！狈指稉粼瓢?，開宅門。私宅傳禮出來，卷箱封鎖，另取兩個大紅皮包，公座上有發(fā)單，開卷箱照單檢點，付秦瓊?cè)氚?br>計開：
圈金一品服五色計十套、玲瓏白玉帶一圍、光白玉帶一圍、明珠八顆、玉玩十件、馬蹄金一千兩、壽圖一軸、壽表一道。
話說那越公楊素的壽誕，外京藩鎮(zhèn)官將，至于十分謙下，不過官銜禮單，怎么用這個壽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種，在隋時有戰(zhàn)功，賜御姓為楊。他出為大將，曾平江南，入為丞相，官居仆射，寵冠百僚，權(quán)傾中外。況且文帝與他言聽計從，因他廢了個太子，囚了個蜀王，在朝各文武，在外藩鎮(zhèn)，半出他門，以此天下官員，以王侯尊之，差官赍禮，俱用壽表。來公賞秦瓊馬牌令箭，破格優(yōu)待。又賞些安家盤費銀兩，傳令中軍官：營中發(fā)三匹馬，兩匹背包引馬，一匹差官坐馬。叔寶與中軍官上下相和，揀選二名壯丁健步背包，那坐馬載不起叔寶虎軀，折一匹料草銀兩，叔寶坐自己黃驃馬。叔寶令健步背包，歸自家宅里，燒腳步紙起身。把福物賞兩名健步，自己卻往后堂來，拜辭老母。老夫人見秦瓊收拾得行色匆匆，跪于膝前，就眼中落下淚來，道：“我兒，我殘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別離。在外三載，歸家不久，目下又要遠(yuǎn)行，莫似當(dāng)年使老身倚門而望?！鼻丨偟溃骸皟航穹俏舯龋畋竟亳R牌馳驛往還，來年正月十五赍過壽禮，只在二月初旬，準(zhǔn)拜膝下?！狈指稄埵铣炕瓒ㄊ 埵系溃骸安槐胤指??！笔鍖毩罱〔奖嘲像R長行。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秦母不感羅公恩，卻感雄信恩；不遙拜姑母姑夫，卻遙拜雄信。設(shè)非女中丈夫，安得如此！秦母見子遠(yuǎn)歸，意真情懇。天下惟骨肉之誼，乃能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