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娘
作者：王韜李四娘，西蜀人。自幼得奇人授以劍術(shù)，既成，飛行絕跡，隱顯通神，能以寸鐵殺人于百步之外。有時(shí)在中托業(yè)為女妓，日與貴游子弟狎，人但見其旖旎風(fēng)流，而不知花月其容，冰雪其操也。同里有傅公子者，豐度瀟灑，彷佛張緒當(dāng)年。閨閣名媛，愿為夫子妾者無數(shù)，生俱土苴視之，獨(dú)于女也愛之，尤欲得之，以供捧硯役。女亦兩心相印。顧女之應(yīng)客招也，惟侑酒持觴政而已，從不輕薦枕席。生每于宵闌酒罷之余，輒托故徘徊，冀女留髡以送客。女必再三促之歸，九迷洞里，未許一問津焉。生輒以為憾事。一夕，女小病早睡。斜背銀，擁交紅之被，撥活翠之爐，支頤不語，正涉遐思。生方自赴宴回，排闥直入。女驚問：“伊誰？”生曰：“特來共作神雞之夢耳?！迸唬骸吧讲荒团c人同睡。君真欲借榻，請(qǐng)眠余左，同衾各夢，何如？”生笑應(yīng)之。解帶登牀，轉(zhuǎn)側(cè)不能成寐。視女垂眸調(diào)息，已入睡鄉(xiāng)；微近之，覺吹氣如蘭，香透肺腑，心為大動(dòng)。遽代之緩結(jié)束，肌膚滑膩，拊不留手；偶觸其乳，有若荳蔻含苞，玉峰高并。正欲騰身而上，忽見帳后火起，赤焰成球，已及帷褥。生急推女，女睡殊酣，若罔聞知。生不能顧，披衣履，拔關(guān)遽奔，則門外救火者已坌集，見生形狀匆迫，以為搶火賊，群趨逐之。生固素習(xí)拳棒，一躍上屋，從屋巔傴僂而行，經(jīng)一巨宅。時(shí)天氣乍涼，月色微明，宅中人俱未眠。忽聞墻外犬聲如豹，急出觀之，瞥見屋上黑影如人，指視所集，生不能隱，遽從屋脊墜下，傷其股。巨宅主人姓馬，名亦昭，字式明，學(xué)問淵深，操履清潔，為鄉(xiāng)里所嚴(yán)憚，群稱之曰“馬二先生”。有子二人，俱登賢書。長曰伯詵，次曰仲談，皆深通經(jīng)史，工詩詞。當(dāng)時(shí)見所墜之人，并不相識(shí)，而生之從昆弟，固嘗受業(yè)于二先生門下士，素稱私淑，遂以小門生禮見，匍匐階下。二先生斥不為禮，遣人負(fù)而歸諸其家。翌日，生往偵女舍，固無恙；鄰右亦從無失火事，由是奇之，女劍俠之名，漸聞遠(yuǎn)近。
同時(shí)有何家女子，字蘭仙，貌更妖嬈，性尤淫蕩，六寸膚圓，粉光致致，平日喜曳綠絲履，當(dāng)凌波微步之時(shí)，婀娜可憐，人呼為綠荷花；又以其宛轉(zhuǎn)能言，亦曰綠鸚哥。蘭仙雖不知?jiǎng)πg(shù)，而眉目間饒有英爽氣，與女往來莫逆。女密授以璇閨秘戲法，遂工內(nèi)媚，一時(shí)登徒子趨之者如鶩。滇南倪蓮迂，劍客也。其弟子云伯與蘭仙狎，脫陽而死。倪曰：“是不可不服，當(dāng)運(yùn)慧劍以斬之?！碧m仙聞之，懼，避匿女室。夜半，有光如白練，穿窗直入，鏗然有聲。女劍亦裂匣出，兩相搏擊，由室而庭，由庭而霄漢，夭矯空際，有若雙龍。俄而劍客知不敵，遁去。劍客之師，許玉林也，曩以尸解，已證飛仙，注名于真靈位業(yè)圖中，結(jié)茅昆侖山巔，養(yǎng)和頤素，攝氣煉神，久不履塵世。劍客特負(fù)氣往求之。玉林曰：“此女與汝有前緣，余當(dāng)以理諭之，令其前來伏罪。”乃作尺一書，命劍客往投之。書至，女已前知。謂蘭仙曰：“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亦視其所死何如耳。子茍能舍此一身，除暴救民，則盛烈垂當(dāng)時(shí)，芳名流后世，豈不善哉？”蘭仙愕然弗解所謂。女乃出書示之，其言曰：俠，美德也；妓，惡業(yè)也。舍至美而趨至惡，君子弗為也。欲成天仙者，當(dāng)積三千功。子既墮落，宜先懺悔。鄱陽湖中現(xiàn)有一黿一鱉，已成妖異，每出則黿先而鱉后，興波涌浪，吐霧駕云，恒傾覆舟楫，為行旅患。子其往平之，俾民慶安瀾，人歌坦道，功德無量。倘若不勝，我來助汝。女謂蘭仙曰：“吾聞鄱陽湖中黿巨于七石瓠，鱉大于徑丈箕，隨波出沒，載沉載浮，偶或昂首奮足，則雪浪山奔，銀濤壁立，檣傾楫摧，無得免者。鄱陽水神無如之何，反與之聯(lián)譜訂交，兄黿而弟鱉。今我將持劍往斬之，子能從我乎？黿鱉之性甚淫，今因尚未破色戒，故其力頗巨，其術(shù)尚神。彼已煉有赤珠，吐之，光芒可燭百里，能與劍敵。欲破其術(shù)，須子裸體投入水中，以人道媚子。子具有容成秘授，必能壞其真道，至極樂際，彼必吐珠玩弄，子可亟吞遠(yuǎn)遁。彼若逐子，我自來相援。舍身救世，成無上功，正在今日?！碧m仙聞言，觳觫不能語。久之，乃曰：“我一死何足惜，特與黿鱉為偶，此生平所未經(jīng)也。況余素處深閨，未習(xí)泅水，安能狎洪濤而不驚，履駭浪其如夷哉？”女曰：“子茍?jiān)竿捩⒆援?dāng)善為處置。彼黿鱉既具絕大神通，自能幻作人形，恐子見此翩翩美少年，將歡昵之不暇，不忍下此毒手也?！碧m仙曰：“妹雖身無仙骨，胸有俠腸。斬此么么，俾萬眾得除斯害，固余之素志也?！彼炫c女偕行。有知其事者，俱白衣冠送之。既至潯陽江上，蘭仙買艨艟巨艦，特張盛筵為大會(huì)，招所狎諸少年畢至，拇戰(zhàn)飛觴，拈花擊鼓，倍極其樂。酒醋，蘭仙遍斟諸少年，至己則連舉三巨觥，彈箜篌作歌，曰：翻洪濤兮走白日，接地愁云滲無色。白日匿，黿兄出，洪濤摧，鱉弟來。黿先鱉后聲喧，舟行頃刻罹兇災(zāi)，我為此事心郁勃。倚天長劍試無術(shù)，三尺霜鋒輕一擲，浩蕩青天飛霹靂。湖波渺兮黿鱉之所居，吾愿救民兮舍此微軀，功成名立兮歸我之故廬。
歌聲激越。將畢，君弦為之中絕，咸以為不祥，而蘭仙自若也。女聞歌，為慷慨，泣數(shù)行下。抵鄱陽，日已暮。適遇大風(fēng)，眾舟停橈不發(fā)。女于蘭仙胸背遍施符◆，置黃紙篆文于發(fā)際，囑曰：“當(dāng)寶之，勿失。事急可向空擲之，自能騰身出波際。”蘭仙衣盡褪，皓體畢呈，玉媚雪妍，殆無其比。聳身一躍入湖，萬目共睹。須臾，波浪洶涌，高騰數(shù)丈，至女舟即沒。女按劍危坐。天甫明，見蘭仙探首出水面，急援之上，口吐赤珠畀女曰：“幸不辱命。然余憊甚矣，恐不能生，死即葬我于浣花草堂之側(cè)，表曰‘奇女子蘭仙之墓’，足矣?！毖杂?，氣遂絕。女方悲惋不勝，而黿鱉已追蹤至矣。挾女舟而飛，勢將傾覆。女投以劍。初不甚懼，遽與劍斗，劍盤旋空中不得下。黿欺女弱，以背負(fù)女舟，舟壞。女溺，急取雙帕踏之。鱉奮其利喙，嚙女后踵。女連發(fā)九丸彈之，鱉張口吞之盡，乃悠然而逝?；匾朁x猶死斗不休，亦發(fā)九丸，一中其目，劍驟下，自口貫腹而出，血溢湖中，水為之赤。鱉尚崛強(qiáng)，意欲乘云飛去。忽空中墜下七寸許匕首，精瑩若霜雪，逕斲鱉首。女仰視之，羽衣云冠，飄然若仙，知為許玉林也，稽首頂禮，愿皈依作弟子。玉林曰：“汝尚有三十年塵緣未盡。劍客倪生，即汝夫也，盍歸結(jié)良姻？汝其勉厥清修，勿墮凈業(yè)。”頃刻間，冉冉入云，不知所往。女再拜受命，仍還蜀中。倪生已待之于成都市上，即以所寶青古劍為聘禮。女亦報(bào)以純鉤，周秦時(shí)物也。既婚，伉儷頗篤。
一日，偶傳邊境幗匪為亂，當(dāng)事者延倪往剿。女請(qǐng)同行，許之。連夜入賊巢，斬其渠魁，副酋先幾知備，跳身逸去，行至深山中，首無故隕地，眾洶懼，遂星散。倪偕女凱旋，宿于山城驛。忽若身在里中時(shí)，傅公子來訪，玉貌仍如舊日，開樽翦燭，情話纏綿。既而窗外雨聲甚惡，傅不能歸，遂留宿焉，拂枕薦寢，繾綣臻至。傅忽謂女曰：“阿卿向前時(shí)待我之薄而今日酬余之厚也？世間一切因緣皆從報(bào)應(yīng)來，勿謂逞其智巧機(jī)械，遂可免于一時(shí)也?！迸谘韵虏唤嗜粍e有領(lǐng)會(huì)。及覺，乃華胥一夢也。自此恍若有悟，偕倪入山修道，不知所終。
同時(shí)有何家女子，字蘭仙，貌更妖嬈，性尤淫蕩，六寸膚圓，粉光致致，平日喜曳綠絲履，當(dāng)凌波微步之時(shí)，婀娜可憐，人呼為綠荷花；又以其宛轉(zhuǎn)能言，亦曰綠鸚哥。蘭仙雖不知?jiǎng)πg(shù)，而眉目間饒有英爽氣，與女往來莫逆。女密授以璇閨秘戲法，遂工內(nèi)媚，一時(shí)登徒子趨之者如鶩。滇南倪蓮迂，劍客也。其弟子云伯與蘭仙狎，脫陽而死。倪曰：“是不可不服，當(dāng)運(yùn)慧劍以斬之?！碧m仙聞之，懼，避匿女室。夜半，有光如白練，穿窗直入，鏗然有聲。女劍亦裂匣出，兩相搏擊，由室而庭，由庭而霄漢，夭矯空際，有若雙龍。俄而劍客知不敵，遁去。劍客之師，許玉林也，曩以尸解，已證飛仙，注名于真靈位業(yè)圖中，結(jié)茅昆侖山巔，養(yǎng)和頤素，攝氣煉神，久不履塵世。劍客特負(fù)氣往求之。玉林曰：“此女與汝有前緣，余當(dāng)以理諭之，令其前來伏罪。”乃作尺一書，命劍客往投之。書至，女已前知。謂蘭仙曰：“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亦視其所死何如耳。子茍能舍此一身，除暴救民，則盛烈垂當(dāng)時(shí)，芳名流后世，豈不善哉？”蘭仙愕然弗解所謂。女乃出書示之，其言曰：俠，美德也；妓，惡業(yè)也。舍至美而趨至惡，君子弗為也。欲成天仙者，當(dāng)積三千功。子既墮落，宜先懺悔。鄱陽湖中現(xiàn)有一黿一鱉，已成妖異，每出則黿先而鱉后，興波涌浪，吐霧駕云，恒傾覆舟楫，為行旅患。子其往平之，俾民慶安瀾，人歌坦道，功德無量。倘若不勝，我來助汝。女謂蘭仙曰：“吾聞鄱陽湖中黿巨于七石瓠，鱉大于徑丈箕，隨波出沒，載沉載浮，偶或昂首奮足，則雪浪山奔，銀濤壁立，檣傾楫摧，無得免者。鄱陽水神無如之何，反與之聯(lián)譜訂交，兄黿而弟鱉。今我將持劍往斬之，子能從我乎？黿鱉之性甚淫，今因尚未破色戒，故其力頗巨，其術(shù)尚神。彼已煉有赤珠，吐之，光芒可燭百里，能與劍敵。欲破其術(shù)，須子裸體投入水中，以人道媚子。子具有容成秘授，必能壞其真道，至極樂際，彼必吐珠玩弄，子可亟吞遠(yuǎn)遁。彼若逐子，我自來相援。舍身救世，成無上功，正在今日?！碧m仙聞言，觳觫不能語。久之，乃曰：“我一死何足惜，特與黿鱉為偶，此生平所未經(jīng)也。況余素處深閨，未習(xí)泅水，安能狎洪濤而不驚，履駭浪其如夷哉？”女曰：“子茍?jiān)竿捩⒆援?dāng)善為處置。彼黿鱉既具絕大神通，自能幻作人形，恐子見此翩翩美少年，將歡昵之不暇，不忍下此毒手也?！碧m仙曰：“妹雖身無仙骨，胸有俠腸。斬此么么，俾萬眾得除斯害，固余之素志也?！彼炫c女偕行。有知其事者，俱白衣冠送之。既至潯陽江上，蘭仙買艨艟巨艦，特張盛筵為大會(huì)，招所狎諸少年畢至，拇戰(zhàn)飛觴，拈花擊鼓，倍極其樂。酒醋，蘭仙遍斟諸少年，至己則連舉三巨觥，彈箜篌作歌，曰：翻洪濤兮走白日，接地愁云滲無色。白日匿，黿兄出，洪濤摧，鱉弟來。黿先鱉后聲喧，舟行頃刻罹兇災(zāi)，我為此事心郁勃。倚天長劍試無術(shù)，三尺霜鋒輕一擲，浩蕩青天飛霹靂。湖波渺兮黿鱉之所居，吾愿救民兮舍此微軀，功成名立兮歸我之故廬。
歌聲激越。將畢，君弦為之中絕，咸以為不祥，而蘭仙自若也。女聞歌，為慷慨，泣數(shù)行下。抵鄱陽，日已暮。適遇大風(fēng)，眾舟停橈不發(fā)。女于蘭仙胸背遍施符◆，置黃紙篆文于發(fā)際，囑曰：“當(dāng)寶之，勿失。事急可向空擲之，自能騰身出波際。”蘭仙衣盡褪，皓體畢呈，玉媚雪妍，殆無其比。聳身一躍入湖，萬目共睹。須臾，波浪洶涌，高騰數(shù)丈，至女舟即沒。女按劍危坐。天甫明，見蘭仙探首出水面，急援之上，口吐赤珠畀女曰：“幸不辱命。然余憊甚矣，恐不能生，死即葬我于浣花草堂之側(cè)，表曰‘奇女子蘭仙之墓’，足矣?！毖杂?，氣遂絕。女方悲惋不勝，而黿鱉已追蹤至矣。挾女舟而飛，勢將傾覆。女投以劍。初不甚懼，遽與劍斗，劍盤旋空中不得下。黿欺女弱，以背負(fù)女舟，舟壞。女溺，急取雙帕踏之。鱉奮其利喙，嚙女后踵。女連發(fā)九丸彈之，鱉張口吞之盡，乃悠然而逝?；匾朁x猶死斗不休，亦發(fā)九丸，一中其目，劍驟下，自口貫腹而出，血溢湖中，水為之赤。鱉尚崛強(qiáng)，意欲乘云飛去。忽空中墜下七寸許匕首，精瑩若霜雪，逕斲鱉首。女仰視之，羽衣云冠，飄然若仙，知為許玉林也，稽首頂禮，愿皈依作弟子。玉林曰：“汝尚有三十年塵緣未盡。劍客倪生，即汝夫也，盍歸結(jié)良姻？汝其勉厥清修，勿墮凈業(yè)。”頃刻間，冉冉入云，不知所往。女再拜受命，仍還蜀中。倪生已待之于成都市上，即以所寶青古劍為聘禮。女亦報(bào)以純鉤，周秦時(shí)物也。既婚，伉儷頗篤。
一日，偶傳邊境幗匪為亂，當(dāng)事者延倪往剿。女請(qǐng)同行，許之。連夜入賊巢，斬其渠魁，副酋先幾知備，跳身逸去，行至深山中，首無故隕地，眾洶懼，遂星散。倪偕女凱旋，宿于山城驛。忽若身在里中時(shí)，傅公子來訪，玉貌仍如舊日，開樽翦燭，情話纏綿。既而窗外雨聲甚惡，傅不能歸，遂留宿焉，拂枕薦寢，繾綣臻至。傅忽謂女曰：“阿卿向前時(shí)待我之薄而今日酬余之厚也？世間一切因緣皆從報(bào)應(yīng)來，勿謂逞其智巧機(jī)械，遂可免于一時(shí)也?！迸谘韵虏唤嗜粍e有領(lǐng)會(huì)。及覺，乃華胥一夢也。自此恍若有悟，偕倪入山修道，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