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人合傳
作者：王韜四奇人者，生非同時，居非同地，趨道攸分，操術(shù)各異，而獨(dú)至舍生取義，致死成仁，大節(jié)無愧于天壤，至理自在乎人心，則一也。當(dāng)夫咸豐庚辛之間，發(fā)逆竄擾江浙，所至淪陷，幾無一片干凈土。其時枕戈蹈刃，絕捐軀，與賊相抗者，忠義之士，貞烈之女，所在多有，至今言之，猶凜凜有生氣。不謂賤至于仆婢倡優(yōu)，而亦能之，一死弗顧，百折不回，皎然自著其奇節(jié)，醴泉無源，芝草無根，詎不信哉！所謂四奇人者，一曰義民，駱十八是也。駱家葑，一附城村落也，在紹興稽山門外。義民駱姓，忘其名。行十八，即以行稱。辛酉，紹興失守，遍地皆紅巾。十八慷慨告眾，義不俱生。十八生平尚意氣，重然諾，以此取重于鄉(xiāng)里，振臂一呼，一時不期而集者數(shù)百人，皆曰：“同仞敵愾，殺賊即所以保家，敢不惟命！”于是裂布為旗，斬木為竿，◆鋤◆于矛戟，耒耜勝于干戈。村之四圍列柵設(shè)阱，為守御計。謂眾曰：“如令賊得入一步，即死！”
鄰村聞之，望風(fēng)響應(yīng)。俟之十余日，而賊不至。命偵者往探虛實，翌晨即返曰：“賊不足平也。賊志在搜掠金帛，淫掠婦女，日夜瓜分其所得，計少論多，凌弱暴寡，酗酒狂歌，時嘩于營。被脅銜怨者，憤之切齒。我若以兵臨之，其城可唾手得也。至?xí)r但當(dāng)盛張聲勢，彼必竄走。”十八掀髯大笑，曰：“此正我儕報國之秋也。我愿執(zhí)戈為前驅(qū)，君等往否？”皆曰：“諾！愿從。”咸持梃爭先，附和者幾萬人。抵城，城啟，賊突出。兵刃既接，眾氣方盛，賊佯不勝，誘眾半入，城門忽閉，城外伏賊盡起，截?fù)舡h(huán)攻，眾多夷傷，稍后者敗而奔逸。明日，賊悉眾出城圖報復(fù)也，所至村落，縱火焚掠。十八持巨刀當(dāng)賊沖，大呼殺賊。賊攢刺之，踣于地，縶之入城，流血被面，罵聲不絕于口。一賊從后斲之，首已隕，尸猶僵立不仆。賊憚而以禮葬之。十八有弟，早卒，頗相友愛。生三子，今猶存。一曰貞婢，字秋蘭，閩人。家貧，幼即鬻于會稽何秀才家為侍兒，秀才早卒，家止主母一人，與婢相依為命，跬步弗離。秋蘭年十六七，頗饒姿態(tài)。適發(fā)逆亂，有自城遷避居鄉(xiāng)者，何婦利其賃值，假以旁舍，其人見秋蘭艷，涎之，百計誘惑，犯以非禮。秋蘭泣訴于主母者屢矣。
一日薄暮，秋蘭自外購物歸，中道為所要留，以巨金，不為動，繼而漸至用強(qiáng)。秋蘭大聲呼救，地僻人稀，寂無聞?wù)?。適秀才族弟路經(jīng)室外，聞呼，識秋蘭聲，排闥直入，拯之以出，使稍緩須臾，殆矣。翌日，告諸族嫂，揮賃屋者使去。何婦固出自寒門，自夫逝世后，家日益落，漸至甕飧不給，或日已逾午，炊煙恒斷。有江右巨賈聞秋蘭美而賢，愿奉以重金，納為室。婦商之秋蘭。秋蘭初不語，淚涔涔下，曰：“主之待婢無異母之于女，婢之視主母亦猶女也。數(shù)年以來，形影相隨，甘苦與共。婢已矢事主母，終其身不愿他適矣，何忍失身于齷齪賈人哉？且鬻婢之資，恐有罄時，又將奈何？不如留婢以十指助薪水需。”婦曰：“能如是乎？汝真為我所生矣！”相抱而泣。
嗣后遂以母女稱，秋自縫之外，兼工刺繡，售之鋪中，得善價。夙興夜寐，寒暑無間，竟以勞殞其生。越一年，何婦亦卒。夫撤環(huán)以事母，至老弗嫁，以效北宮嬰兒子，此人之所難也，女且不能，況于婢乎？如秋蘭者，世有幾人哉！洵可傳已。
一曰情優(yōu)，陳桂軒者，燕人。其母產(chǎn)于金閶，故能操吳語。幼蓄于某大官邸，教以歌曲，如夙習(xí)，抑揚(yáng)宛轉(zhuǎn)，音韻入神，一登氍毹，率能傾其座人，以是某大官愛之，賞赍優(yōu)渥。然其性喜怒不常，稍不如意，輒加楚，鞭鸞笞鳳，視為常事，甚至逢其醉時偶觸所諱，即手刃人，寵妾愛姬，都不得免。桂軒恒以是為惴惴。
鮑君子金，江南名士，為大官座上貴客，頗憐桂軒，請于大官，愿如紫云故事，乞桂軒供捧硯役。大官許之。由是桂軒得隨鮑君。逾年，鮑君出都，挾之南下，既抵吳門，遣去。桂軒泣不可。鮑曰：“余一寒士，豈能蓄汝哉？好自為之，此生當(dāng)吃著不盡也?！惫疖幰蛘须r伶，為班首，名噪一時。
江浙既陷，鮑竄身賊中。桂軒亦為所擄，知其長于演劇，賊酋特加寵異，封以偽官，出入裘馬。一日出外，見一人敝衣履，踽踽行風(fēng)雪中，狀殊偃蹇。熟視之，似曾相識，遽問之曰：“君非鮑孝廉耶？何一寒至此哉！”鮑驟睹桂軒，目厲聲曰：“汝固甘心屈身作賊哉？噫，負(fù)我矣！”桂軒伏地再拜，曰：“非敢然也。所以稍緩須臾毋死者，特為恩公耳。知公已墮賊窟，物色公已數(shù)月矣，不虞于此地見公。今當(dāng)謀所以出公。請就宿余居，商一善策。”鮑從之。
桂軒于賊酋所竊得路照，啟笥以綈袍贈鮑曰：“中俱金葉，貨之當(dāng)可以助資斧。公可速行，勿返顧，我自能紿賊勿追公。”鮑夤夜出城。翌日，賊目知鮑留桂軒所，來索。桂軒詭曰：“我令鮑某往南城購物，當(dāng)即還?！敝镣聿粴w，索者沓至。桂軒度鮑去已遠(yuǎn)，即罵曰：“我豈甘為賊用哉！特欲援我恩人出此耳。今事已畢，我亦從此逝矣！”拔刃刺賊目，殊其首，而反刃自剄死。賊酋聞之，咋舌曰：“不意優(yōu)伶中有此奇男子！”
一曰俠妓，鄭滿仙，可以風(fēng)世矣。滿仙，揚(yáng)州人，而生長于琴川。及笄，光彩艷發(fā)，豐姿婀娜，勾欄中人見之，俱嘖嘖稱道曰：“個妮子絕無崛強(qiáng)氣，一洗維揚(yáng)結(jié)習(xí)，甚難得也?！奔热肫娇?，芳名頓噪，富商大賈爭擲頭，滿仙一不屑意，而獨(dú)于鹿苑李生有嚙臂盟誓。以身屬鴇母，索價三千金，曰：“如此好姿首，詎不值此數(shù)耶？”李生家雖素封，而三千金非咄嗟可辦。滿仙因與李約曰：“自此以往，君勿數(shù)數(shù)來；即來亦勿妄費(fèi)一錢。妾當(dāng)有以助君。彼鹺茵紈，不難以術(shù)顛倒之，使其慳囊立破也。妾銖積寸累，藏于君所，勿令鴇母知，計一二年間，或可脫此火坑矣?！崩顝闹?，由是李每來，必囊金歸。鴇母漸覺，防閑綦密。
時大營兵潰，赭寇南竄，訛讖兇問，日焉三至，城中遷徙者紛然，鴇亦欲行。滿仙持不可，必待李生來一訣。逮李至，賊已附城下，兩人相抱哭。鴇以事急，倉皇遁去。滿仙乃出篋中金畀生，曰：“請速去，毋淹留。君素懷大志，當(dāng)殺賊以報國。此時正大丈夫建功立業(yè)之秋，愿勿以兒女子為念。行矣李君，好自為之！城破，妾必不被辱。君能自保，妾雖死猶生也！”李涕不可仰，促女同行，而賊已斬關(guān)入矣。
滿仙揮生使去，而自起迎賊。賊驚其艷，女措詞宛轉(zhuǎn)，賊益靡，乃出廚中酒肴款之。投藥壺中，賊遽醉倒。滿仙又入廚取酒，見生猬伏積薪下，訝曰：“此間不可久處也?！睂?dǎo)生自后門出。屋固近城堞，攀而登，出雙帶授生，使縋而下，及地?zé)o傷，亦招女下。滿仙曰：“妾不可以身累君，君可速行?！鄙q徘徊仰視。滿仙聳身自上躍下，遂絕。聞李卒得脫險，投筆從戎，積功至方面云。前二事何君桂笙告予，欲予為傳之。駱十八即其從舅氏行也，秋蘭主母，其族嫂也，故言之特詳。后二事余聞之毗陵姚君。
鄰村聞之，望風(fēng)響應(yīng)。俟之十余日，而賊不至。命偵者往探虛實，翌晨即返曰：“賊不足平也。賊志在搜掠金帛，淫掠婦女，日夜瓜分其所得，計少論多，凌弱暴寡，酗酒狂歌，時嘩于營。被脅銜怨者，憤之切齒。我若以兵臨之，其城可唾手得也。至?xí)r但當(dāng)盛張聲勢，彼必竄走。”十八掀髯大笑，曰：“此正我儕報國之秋也。我愿執(zhí)戈為前驅(qū)，君等往否？”皆曰：“諾！愿從。”咸持梃爭先，附和者幾萬人。抵城，城啟，賊突出。兵刃既接，眾氣方盛，賊佯不勝，誘眾半入，城門忽閉，城外伏賊盡起，截?fù)舡h(huán)攻，眾多夷傷，稍后者敗而奔逸。明日，賊悉眾出城圖報復(fù)也，所至村落，縱火焚掠。十八持巨刀當(dāng)賊沖，大呼殺賊。賊攢刺之，踣于地，縶之入城，流血被面，罵聲不絕于口。一賊從后斲之，首已隕，尸猶僵立不仆。賊憚而以禮葬之。十八有弟，早卒，頗相友愛。生三子，今猶存。一曰貞婢，字秋蘭，閩人。家貧，幼即鬻于會稽何秀才家為侍兒，秀才早卒，家止主母一人，與婢相依為命，跬步弗離。秋蘭年十六七，頗饒姿態(tài)。適發(fā)逆亂，有自城遷避居鄉(xiāng)者，何婦利其賃值，假以旁舍，其人見秋蘭艷，涎之，百計誘惑，犯以非禮。秋蘭泣訴于主母者屢矣。
一日薄暮，秋蘭自外購物歸，中道為所要留，以巨金，不為動，繼而漸至用強(qiáng)。秋蘭大聲呼救，地僻人稀，寂無聞?wù)?。適秀才族弟路經(jīng)室外，聞呼，識秋蘭聲，排闥直入，拯之以出，使稍緩須臾，殆矣。翌日，告諸族嫂，揮賃屋者使去。何婦固出自寒門，自夫逝世后，家日益落，漸至甕飧不給，或日已逾午，炊煙恒斷。有江右巨賈聞秋蘭美而賢，愿奉以重金，納為室。婦商之秋蘭。秋蘭初不語，淚涔涔下，曰：“主之待婢無異母之于女，婢之視主母亦猶女也。數(shù)年以來，形影相隨，甘苦與共。婢已矢事主母，終其身不愿他適矣，何忍失身于齷齪賈人哉？且鬻婢之資，恐有罄時，又將奈何？不如留婢以十指助薪水需。”婦曰：“能如是乎？汝真為我所生矣！”相抱而泣。
嗣后遂以母女稱，秋自縫之外，兼工刺繡，售之鋪中，得善價。夙興夜寐，寒暑無間，竟以勞殞其生。越一年，何婦亦卒。夫撤環(huán)以事母，至老弗嫁，以效北宮嬰兒子，此人之所難也，女且不能，況于婢乎？如秋蘭者，世有幾人哉！洵可傳已。
一曰情優(yōu)，陳桂軒者，燕人。其母產(chǎn)于金閶，故能操吳語。幼蓄于某大官邸，教以歌曲，如夙習(xí)，抑揚(yáng)宛轉(zhuǎn)，音韻入神，一登氍毹，率能傾其座人，以是某大官愛之，賞赍優(yōu)渥。然其性喜怒不常，稍不如意，輒加楚，鞭鸞笞鳳，視為常事，甚至逢其醉時偶觸所諱，即手刃人，寵妾愛姬，都不得免。桂軒恒以是為惴惴。
鮑君子金，江南名士，為大官座上貴客，頗憐桂軒，請于大官，愿如紫云故事，乞桂軒供捧硯役。大官許之。由是桂軒得隨鮑君。逾年，鮑君出都，挾之南下，既抵吳門，遣去。桂軒泣不可。鮑曰：“余一寒士，豈能蓄汝哉？好自為之，此生當(dāng)吃著不盡也?！惫疖幰蛘须r伶，為班首，名噪一時。
江浙既陷，鮑竄身賊中。桂軒亦為所擄，知其長于演劇，賊酋特加寵異，封以偽官，出入裘馬。一日出外，見一人敝衣履，踽踽行風(fēng)雪中，狀殊偃蹇。熟視之，似曾相識，遽問之曰：“君非鮑孝廉耶？何一寒至此哉！”鮑驟睹桂軒，目厲聲曰：“汝固甘心屈身作賊哉？噫，負(fù)我矣！”桂軒伏地再拜，曰：“非敢然也。所以稍緩須臾毋死者，特為恩公耳。知公已墮賊窟，物色公已數(shù)月矣，不虞于此地見公。今當(dāng)謀所以出公。請就宿余居，商一善策。”鮑從之。
桂軒于賊酋所竊得路照，啟笥以綈袍贈鮑曰：“中俱金葉，貨之當(dāng)可以助資斧。公可速行，勿返顧，我自能紿賊勿追公。”鮑夤夜出城。翌日，賊目知鮑留桂軒所，來索。桂軒詭曰：“我令鮑某往南城購物，當(dāng)即還?！敝镣聿粴w，索者沓至。桂軒度鮑去已遠(yuǎn)，即罵曰：“我豈甘為賊用哉！特欲援我恩人出此耳。今事已畢，我亦從此逝矣！”拔刃刺賊目，殊其首，而反刃自剄死。賊酋聞之，咋舌曰：“不意優(yōu)伶中有此奇男子！”
一曰俠妓，鄭滿仙，可以風(fēng)世矣。滿仙，揚(yáng)州人，而生長于琴川。及笄，光彩艷發(fā)，豐姿婀娜，勾欄中人見之，俱嘖嘖稱道曰：“個妮子絕無崛強(qiáng)氣，一洗維揚(yáng)結(jié)習(xí)，甚難得也?！奔热肫娇?，芳名頓噪，富商大賈爭擲頭，滿仙一不屑意，而獨(dú)于鹿苑李生有嚙臂盟誓。以身屬鴇母，索價三千金，曰：“如此好姿首，詎不值此數(shù)耶？”李生家雖素封，而三千金非咄嗟可辦。滿仙因與李約曰：“自此以往，君勿數(shù)數(shù)來；即來亦勿妄費(fèi)一錢。妾當(dāng)有以助君。彼鹺茵紈，不難以術(shù)顛倒之，使其慳囊立破也。妾銖積寸累，藏于君所，勿令鴇母知，計一二年間，或可脫此火坑矣?！崩顝闹?，由是李每來，必囊金歸。鴇母漸覺，防閑綦密。
時大營兵潰，赭寇南竄，訛讖兇問，日焉三至，城中遷徙者紛然，鴇亦欲行。滿仙持不可，必待李生來一訣。逮李至，賊已附城下，兩人相抱哭。鴇以事急，倉皇遁去。滿仙乃出篋中金畀生，曰：“請速去，毋淹留。君素懷大志，當(dāng)殺賊以報國。此時正大丈夫建功立業(yè)之秋，愿勿以兒女子為念。行矣李君，好自為之！城破，妾必不被辱。君能自保，妾雖死猶生也！”李涕不可仰，促女同行，而賊已斬關(guān)入矣。
滿仙揮生使去，而自起迎賊。賊驚其艷，女措詞宛轉(zhuǎn)，賊益靡，乃出廚中酒肴款之。投藥壺中，賊遽醉倒。滿仙又入廚取酒，見生猬伏積薪下，訝曰：“此間不可久處也?！睂?dǎo)生自后門出。屋固近城堞，攀而登，出雙帶授生，使縋而下，及地?zé)o傷，亦招女下。滿仙曰：“妾不可以身累君，君可速行?！鄙q徘徊仰視。滿仙聳身自上躍下，遂絕。聞李卒得脫險，投筆從戎，積功至方面云。前二事何君桂笙告予，欲予為傳之。駱十八即其從舅氏行也，秋蘭主母，其族嫂也，故言之特詳。后二事余聞之毗陵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