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臣
作者：王韜李鼎，字珊臣，自號珊瑚漁父。吳江人。十六歲入邑庠，文名噪甚。顧性殊豪放，不喜為帖括所束縛，棄而學詩詞，尤工畫人物，得仇十洲圖帙臨摹畢肖，遂以擅名，遠近來求畫者，往往戶限為穿。生憚其煩，避至漢僦居，瀕江小筑五楹，臨流近水，軒窗四敞，估舶客帆，每從此過。生有時俯檻釣魚，倚欄玩月，率以為常，藉作消遣。一日，正當薄暮，小立徘徊。忽見一小艇自上流乘潮而下，艇中一婦人攜兩少女。婦人年約三四十許，徐娘雖老，豐韻猶饒，舉止輕盈，綽有大家閨范；二少女芳齡僅十四五，皓齒明眸，姿容秀絕，神仙中人不啻也。生居左側(cè)為天后宮，僧人掛褡之所也。婦謂舟子曰：“日暮途遙，無可棲托，不知此庵可容借宿否？”舟子曰：“俱是僧寮，恐屬不便。近處可有戚串否？”生聞其問答之詞，又見婦意頗窘，因曰：“如蒙不棄，此間可暫宿一宵?！敝圩釉唬骸袄删绱狗奖?，何妙如之。”轉(zhuǎn)商之婦，婦為首肯。生因請登岸，導入。小樓五楹，并虛無人，惟書籍圖畫，充其中，明窗凈幾，絕無纖塵。婦喜形于色，謂二少女曰：“初不意入此雅人室也?！眴柹彰?，知嫻繪事。偶翻室中畫帙，珍愛不忍釋手，問生曰：“此君所作耶？”生曰：“偶弄筆墨，聊遣閑情；語以六法，殊自愧也。”婦曰：“君人物殆不遜仇實甫，當今名家罕見其比。不知我三人容貌可許寫入圖中否？”生曰：“但恐刻畫無鹽，唐突西子。茍不以為嫌，定當驅(qū)使管城，立現(xiàn)麗質(zhì)?！鄙谑悄穸讼?，靜對良久，握管攤箋，不假思索，腕下如有神助。須臾圖成，備極妖纖之致，正如頰上添毫，栩栩欲活。婦與二女皆大歡喜，贊嘆弗絕口，曰：“此真化工筆也！傳神在阿堵中矣?！鄙鷺亲笥覂砷簽榕P室，帷帳枕衾，并皆雅潔。生令婦與二女分室而居，而己則宿樓下。命僮具酒肴，呼之肆中，咄嗟立辦。婦頗飲酒；二女略一舉箸，啖果實數(shù)枚而已。
翌晨，日上三竿，而樓上足音闃然。生疑而登樓，排闥直入，則室內(nèi)婦與二女俱已杳如，枕函之旁，遺明珠七顆，金釵兩股。釵鏤刻龍鳳，精巧絕倫，疑出鬼工；珠巨若龍眼，一顆價值千金。生秘諸篋笥，從不輕出示人。圖一幅尚留幾上，未及攜去，展視之，已有題額，曰：《漢秋泛圖》，并系二絕句云：
一舸煙波泛水鄉(xiāng)，臨流樓閣近斜陽。
驚鴻顧影何人見，五百年前自主張。
風鬟霧鬢水云裳，寫入圖中亦渺茫。
疑是張騫多鑿空，天河飛下杜蘭香。生見其字跡韶秀，宛似閨中手筆，以為仙跡，珍逾拱璧，以古錦為之裝潢，遍求名流題詠。生年已弱冠，巨家世族求婚者踵至，父母望孫念切，即欲為之作主。生以圖上稟高堂，謂：“非美如圖中人，不愿婚也?！鄙敢娭υ唬骸笆篱g那得此艷姿，只索求之天上耳?！睌M強定某家閨秀。生負氣出游，托言應試。
榜出，生果列前茅，作書白父，謂：“即將北上京華，讀書旅邸，以得風氣之先，玉堂歸娶，猶未晚也?！比〉郎綎|，停蹤逆旅。偶爾外出閑步，忽見香車一輛，怒馬疾馳，自西而來，車中端坐二女郎，容華絕代，似曾相識。生拱立于路旁。車中人搴簾顧曰：“君非李家郎乎？茲居何處？當令蒼頭控騎來迓，藉報一餐之惠也?！鄙鷮υ唬骸熬啻藬?shù)十家，小蓬萊館即是也?！毖援叄袷窒潞?，嫣然一笑，馳電邁，頃刻已杳。生即匆匆歸寓。抵暮，一長鬣奴御車至，其馬神駿不凡。生略易新衣，攬轡登車。車行若飛，屋宇林樹悉從眼前瞥過，瞬息間已抵登州境。車停，仆夫稟白：“至矣?！鄙娚綆n迭翠，松柏干霄，溪澗奔流，匯為瀑布，至此不覺心骨俱爽。山凹瓦屋參差，異常巍煥。即有閽者導入中堂，請生少坐，當令婢媼入報閨中。
須臾，垂髫小婢數(shù)人出，延生進內(nèi)。凡歷數(shù)重樓閣，始至內(nèi)堂。堂左一廂，云窗霧棟，繡幔雕闌，庭中花草繽紛，香襲鼻觀。生入此，疑非人境。頃之，婦偕二少女俱出，與生相見，曰：“曩時一飯，久篆心中。今日小女邂逅途中，可稱有緣。試期尚遠，且緩入京，何不移住我家五六月，當令二小女拜列門墻，作絳帷女弟子，授以畫法，傳以詩律，俾成詩書畫三絕，皆出君所賜也?！鄙髴ブ轮x，并稱不敢為師。婦曰：“君枵腹遠來，想已饑矣?！奔疵O(shè)席廳事，肴核之豐，水陸畢具。婦與生對坐，二女旁坐。酬酢逡巡，酒盡無算爵。生已薄醉，入室滅燭遽寢。
翌晨，二女俱來受教。生從容詢其家世，始知為山姓，明季閥閱，避亂從燕徙此。長者名黛，字眉仙；次者名翠，字碧仙。年并十五，固孿生姊妹也。二女聰穎異凡人，一經(jīng)指點，即生妙語。家中所藏畫譜，俱系名賢手跡。長女曰：“近今惲南田書畫，尤為水府所珍，舟行者若攜以渡江，定為蛟龍攫去，不可不知也?！鄙优崾嗳?，供奔走備使令者，皆女婢也。晨餐晚膳，咸婦與女偕來陪侍，此外絕無一人至也。生知二女皆未字人，時于婦前露毛遂自薦意。婦意似為許可，謂：“二女并未有所歸，得快婿如李郎，亦殊愜心，特須倩貴人執(zhí)柯。少緩數(shù)日，俟吾家阿叔來，方能決也?！痹饺?，有遠客款關(guān)至，戎裝佩劍，氣象威猛。長女告生曰：“此即叔氏也?！?br>生執(zhí)子侄禮甚恭。間敘官閥，方知姓山，名宣，字亙仲，曾授職總?cè)郑F(xiàn)提督黔中，立功徼外，聲譽赫然。見生，甚加賞識，曰：“溫文爾雅，名下洵無虛士也。”于是婚議遂定，擇吉行禮。即于女舍設(shè)青廬焉，效娥皇女英故事，二女并歸于生，伉儷之間，甚為篤愛。二女亦從無間言。居處半栽，屈指春明之期已屆，以擬暫行辭別，即赴公交車，商之二女。二女曰：“君真俗骨難醫(yī)哉！讀異書，對名花，此樂雖南面王不易也，又何必側(cè)身于功名一途哉？”
生亦以為然，由此遂不復系念于進取。女舍后固有一園，廣數(shù)十頃許，泉石花木，樓臺亭榭，層出不窮，雖經(jīng)旬涉歷，亦未能，其中異鳥珍禽，仙葩奇卉，多不能名。有時生與二女游歷既倦，即宿園中。附近多靈境，瀑布千丈懸空如匹練。四圍皆山，環(huán)青峙碧，蒼翠萬狀，煙云變態(tài)，蔚為奇觀。生于游歷所至，輒題一詩，命工匠磨崖鍥石，字跡諸體咸備。二女笑曰：“削山骨，必當見忌于山靈。”生曰：“后日重游，易為尋訪，此所以志也。”二女曰：“凡有來處，不必覓去處；既有去處，再無來處。子識吾言，他日請諗?！?br>山居十余年，生忽興思鄉(xiāng)念，凄然不樂，泣告一女曰：“二親年老，定省久違；況惟一子，膝下無人侍奉，每一思及，何以為人！予欲還鄉(xiāng)奉二親至此，同享清福，何如？”二女曰：“此君孝思，不敢久留?！彼烀鼜N娘作咄嗟筵，為生餞行。婦知之，亦來送別。二女捧觴勸生曰：“李郎，李郎，從此一別，相見何時！”言未已，淚簌簌墮杯中。生曰：“暫離即合耳，何悲之深也？”二女送生至兩山分境處始別，仍以來時車乘生，但覺兩耳風鳴，轉(zhuǎn)瞬已抵吳江城外。生方下車問訊，而車馬倏已不見。至家，父母尚康健。越數(shù)月，自往登州尋覓故處，水復山重，無可蹤跡，零涕而返。
翌晨，日上三竿，而樓上足音闃然。生疑而登樓，排闥直入，則室內(nèi)婦與二女俱已杳如，枕函之旁，遺明珠七顆，金釵兩股。釵鏤刻龍鳳，精巧絕倫，疑出鬼工；珠巨若龍眼，一顆價值千金。生秘諸篋笥，從不輕出示人。圖一幅尚留幾上，未及攜去，展視之，已有題額，曰：《漢秋泛圖》，并系二絕句云：
一舸煙波泛水鄉(xiāng)，臨流樓閣近斜陽。
驚鴻顧影何人見，五百年前自主張。
風鬟霧鬢水云裳，寫入圖中亦渺茫。
疑是張騫多鑿空，天河飛下杜蘭香。生見其字跡韶秀，宛似閨中手筆，以為仙跡，珍逾拱璧，以古錦為之裝潢，遍求名流題詠。生年已弱冠，巨家世族求婚者踵至，父母望孫念切，即欲為之作主。生以圖上稟高堂，謂：“非美如圖中人，不愿婚也?！鄙敢娭υ唬骸笆篱g那得此艷姿，只索求之天上耳?！睌M強定某家閨秀。生負氣出游，托言應試。
榜出，生果列前茅，作書白父，謂：“即將北上京華，讀書旅邸，以得風氣之先，玉堂歸娶，猶未晚也?！比〉郎綎|，停蹤逆旅。偶爾外出閑步，忽見香車一輛，怒馬疾馳，自西而來，車中端坐二女郎，容華絕代，似曾相識。生拱立于路旁。車中人搴簾顧曰：“君非李家郎乎？茲居何處？當令蒼頭控騎來迓，藉報一餐之惠也?！鄙鷮υ唬骸熬啻藬?shù)十家，小蓬萊館即是也?！毖援叄袷窒潞?，嫣然一笑，馳電邁，頃刻已杳。生即匆匆歸寓。抵暮，一長鬣奴御車至，其馬神駿不凡。生略易新衣，攬轡登車。車行若飛，屋宇林樹悉從眼前瞥過，瞬息間已抵登州境。車停，仆夫稟白：“至矣?！鄙娚綆n迭翠，松柏干霄，溪澗奔流，匯為瀑布，至此不覺心骨俱爽。山凹瓦屋參差，異常巍煥。即有閽者導入中堂，請生少坐，當令婢媼入報閨中。
須臾，垂髫小婢數(shù)人出，延生進內(nèi)。凡歷數(shù)重樓閣，始至內(nèi)堂。堂左一廂，云窗霧棟，繡幔雕闌，庭中花草繽紛，香襲鼻觀。生入此，疑非人境。頃之，婦偕二少女俱出，與生相見，曰：“曩時一飯，久篆心中。今日小女邂逅途中，可稱有緣。試期尚遠，且緩入京，何不移住我家五六月，當令二小女拜列門墻，作絳帷女弟子，授以畫法，傳以詩律，俾成詩書畫三絕，皆出君所賜也?！鄙髴ブ轮x，并稱不敢為師。婦曰：“君枵腹遠來，想已饑矣?！奔疵O(shè)席廳事，肴核之豐，水陸畢具。婦與生對坐，二女旁坐。酬酢逡巡，酒盡無算爵。生已薄醉，入室滅燭遽寢。
翌晨，二女俱來受教。生從容詢其家世，始知為山姓，明季閥閱，避亂從燕徙此。長者名黛，字眉仙；次者名翠，字碧仙。年并十五，固孿生姊妹也。二女聰穎異凡人，一經(jīng)指點，即生妙語。家中所藏畫譜，俱系名賢手跡。長女曰：“近今惲南田書畫，尤為水府所珍，舟行者若攜以渡江，定為蛟龍攫去，不可不知也?！鄙优崾嗳?，供奔走備使令者，皆女婢也。晨餐晚膳，咸婦與女偕來陪侍，此外絕無一人至也。生知二女皆未字人，時于婦前露毛遂自薦意。婦意似為許可，謂：“二女并未有所歸，得快婿如李郎，亦殊愜心，特須倩貴人執(zhí)柯。少緩數(shù)日，俟吾家阿叔來，方能決也?！痹饺?，有遠客款關(guān)至，戎裝佩劍，氣象威猛。長女告生曰：“此即叔氏也?！?br>生執(zhí)子侄禮甚恭。間敘官閥，方知姓山，名宣，字亙仲，曾授職總?cè)郑F(xiàn)提督黔中，立功徼外，聲譽赫然。見生，甚加賞識，曰：“溫文爾雅，名下洵無虛士也。”于是婚議遂定，擇吉行禮。即于女舍設(shè)青廬焉，效娥皇女英故事，二女并歸于生，伉儷之間，甚為篤愛。二女亦從無間言。居處半栽，屈指春明之期已屆，以擬暫行辭別，即赴公交車，商之二女。二女曰：“君真俗骨難醫(yī)哉！讀異書，對名花，此樂雖南面王不易也，又何必側(cè)身于功名一途哉？”
生亦以為然，由此遂不復系念于進取。女舍后固有一園，廣數(shù)十頃許，泉石花木，樓臺亭榭，層出不窮，雖經(jīng)旬涉歷，亦未能，其中異鳥珍禽，仙葩奇卉，多不能名。有時生與二女游歷既倦，即宿園中。附近多靈境，瀑布千丈懸空如匹練。四圍皆山，環(huán)青峙碧，蒼翠萬狀，煙云變態(tài)，蔚為奇觀。生于游歷所至，輒題一詩，命工匠磨崖鍥石，字跡諸體咸備。二女笑曰：“削山骨，必當見忌于山靈。”生曰：“后日重游，易為尋訪，此所以志也。”二女曰：“凡有來處，不必覓去處；既有去處，再無來處。子識吾言，他日請諗?！?br>山居十余年，生忽興思鄉(xiāng)念，凄然不樂，泣告一女曰：“二親年老，定省久違；況惟一子，膝下無人侍奉，每一思及，何以為人！予欲還鄉(xiāng)奉二親至此，同享清福，何如？”二女曰：“此君孝思，不敢久留?！彼烀鼜N娘作咄嗟筵，為生餞行。婦知之，亦來送別。二女捧觴勸生曰：“李郎，李郎，從此一別，相見何時！”言未已，淚簌簌墮杯中。生曰：“暫離即合耳，何悲之深也？”二女送生至兩山分境處始別，仍以來時車乘生，但覺兩耳風鳴，轉(zhuǎn)瞬已抵吳江城外。生方下車問訊，而車馬倏已不見。至家，父母尚康健。越數(shù)月，自往登州尋覓故處，水復山重，無可蹤跡，零涕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