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再世

周渭璜，字璧臣，號仲瑜，金陵人。固宦族也，逮生已凌夷矣，然猶以家世自夸，意氣兀傲，不輕讓人。赭寇之亂，金陵陷為賊窟，洪逆據(jù)作偽都者殆十有三載。生宅殊閎巨，曾為偽天將第?？芑技绕剑俦攵又?。時生室家星散，孑身遠(yuǎn)至滇南，越十余年，始返。其宅空無人居，久經(jīng)鍵閉，生令人翦荊榛，去瓦礫，除荒穢，召工匠堊治一新。顧室廣人稀，每入夜，磷飛上下，鼯啼于暗陬，鵂鳴于屋角，家人皆惴惴焉不安枕席，生殊無怖畏。
一夕，熟睡方醒，忽覺有人以手入衾，其冷若冰。啟眸視之，乃一赤腳丑婢，咄之使去曰：“冷如鬼手馨，強(qiáng)來捉人臂，具此尊范，何尚不自量耶？”婢赧顏?zhàn)酝?，出至房閥，小語曰：“當(dāng)令渠自來，看汝尚能高臥耶？”生知為魅，初無所懼。去須臾，有搴簾入者，曰：“誰家郎君，嚇我癡婢？”生視之，秀黛彎蛾，高鬟盤鳳，蓋一十七八歲女郎也。生覓衣將起，女郎已近牀前，止之，即坐牀沿，曰：“天寒如此，不如倚枕擁衾，相對作清談也?！鄙唬骸按藭r漏永宵深，冰天雪窖，卿何為冒寒至此耶？”女泫然曰：“因與姨母口角，負(fù)氣出外，正慮夤夜倀倀何之，無所駐足，適過門外，見窗隙猶漏燈光，知君未眠，故來相就?！鄙唬骸绊晛沓箧臼枪┣涫沽钫咭俊迸唬骸笆且淌响嘞聢?zhí)炊者也。”生因詢女姓氏里居。女自述：“馮姓，字香鄰，本住維揚(yáng)。父母俱沒，乃依姨氏以居。姨父昨往潯陽去矣，妾進(jìn)正言于姨氏，反為所詬，是以出耳。”生問顛末。女曰：“人家閨闈之事，豈可為君道哉？”絮談既久，漸入諧謔。生探手女懷，撫摩雙乳，光滑圓綻，迥異尋常。生曰：“此正‘荳蔻梢頭二月初’也?！迸闳。绮粍偾?。生曰：“今夕無歸，何不宿此，毋使余孤枕寒衾嘆凄寂也?！彼齑饬_帶，松金鈕，并為脫履。女抵?jǐn)r不可，生嬲之不已，竟捉足而代脫焉。生視其履，銳如結(jié)錐，以香木為底，雕鏤精巧，中空，實(shí)以麝屑。把玩逾時，手為之馥。生至此不覺魂銷矣。是夕，燕婉鶯嬌，云尤雨，不覺窗月之斜墮也。交頸而睡，日高未醒。女起推生曰：“貪眠忘曉矣?！敝掠?，約以夜間再來。生把臂挽留，遂止不行。自是女居生室，為生主持中饋，會計出入，居然如伉儷焉。生本未娶，至此盛設(shè)筵席，遍招戚串，使女靚妝炫服，出而謁見，諸人無不驚其艷麗，嘆為神仙中人。
居無何，女忽于夜半嚶嚶啜泣，生驚詢其故。曰：“今日小立門前，瞥睹曩日之婢道經(jīng)此間，見余，突然問訊，謂姨氏尋覓已久，已知余所在消息，不日將來掩襲矣，恐因此涉訟庭也?！鄙唬骸昂魏?。卿無父母，身由自主，雖寄養(yǎng)于姨氏，然自幼非其所撫育，即控官，亦不為之理也。卿甫入吾家，余已早為之地，冰人有據(jù)，婚帖可憑，姨氏即口有百舌，亦難辯矣?！迸唬骸半m然，不如早避之為善。妾言及姨氏，心猶生悸，況見其面哉？妾有舅氏宦居武昌，盍往依之？”生性喜遠(yuǎn)游，遂從其言，束裝遽發(fā)。至蘇，泊舟金閶門外。皓魄初升，蟾光皎潔。女憑窗凝眺，黛影波痕，上下一色。須臾，有一官舫沖波涉浪而來，與生舟相并系纜。旋有投刺來謁者，生視其刺，題“李重光”，深訝初不相識，何為至此？方欲辭之，而其人已昂然登舟，直入艙內(nèi)。女匆猝避匿后艙。其人向生長揖，貂裘狐冠，衣飾華貴。生知為非常人，對坐傾談，頗傾胸鬲。及論詩詞，援古證今，剖析源流，生甚服其博辯。燭既見跋，客始辭去。翌日，以風(fēng)狂雨驟，舟不得行。生往答拜，客見生至，大喜曰：“風(fēng)雨如此，得君蒞臨，可破寂寞。”遂命設(shè)筵相款。異饌佳肴，咄嗟立辦。偶話前朝興廢事，口講指畫，有如目擊，于五代治亂尤詳。酒數(shù)巡，命呼歌者侑觴。謂生曰：“默飲寡歡，非所以待佳客?！眰骱舾ο拢鴣碚咭讶遢?，皓齒明眸，并皆佳妙，最后抱琵琶者，尤為艷麗。歌聲驟發(fā)，響遏行云，脆堪裂帛。群歌既闋，乃展軸撥弦，獨(dú)彈琵琶，抑揚(yáng)宛轉(zhuǎn)，哀感綿，所歌亦作激楚之音，聽者俱為欷◆流涕?？透嫔唬骸按恕赌罴疑狡啤非病；啬铌贂r，曷勝愴惻！”生曰：“聞此曲乃南唐后主所作，君之姬人，何由習(xí)是？”客曰：“言之君得無疑駭乎？我即李煜也。雖去世千年，而精爽未泯，恒游戲人間，借消抑郁?！敝负蟾枵咴唬骸按思磳m人流珠也。性最通慧，最所屬愛?！敝缸仙勒咴唬骸按吮x黃阿嬌也。從我北徙，卒于大梁。至今思之，猶為惋惜?！鄙⒛磕?，頗驚其美，舉止風(fēng)流，容態(tài)華麗，顧盼顰笑，無不妍姣，洵翹楚也。又指側(cè)坐者二人曰：“此為秋水，此為慶奴?！庇跁r一姬方吹玉笛作《水龍吟》，嘹唳當(dāng)空，停云滯月?？驮唬骸按藛碳业沃橐病！鄙鷨栐唬骸奥労笾魉鶎?，尚有娘，今日何以不見？”客曰：“此人現(xiàn)降塵世，已屬于君，以了五百年前風(fēng)流孽緣。雖系舊時姬侍，未便招之來此，生其愧心。”生聆言，意局促頗不自安?？托υ唬骸敖缴胁荒鼙?，況乎妾媵之流哉？屬君不過一時暫耳，非常也。君其善愛惜之，勿虛此良辰美景?！币蛎髦闉樯驯K，曰：“當(dāng)浮一大白，為慶君得千古之美人?！鄙慌e盡。后自保儀而下，迭來勸酒，生皆不辭。生問曰：“聞保儀工書法，得鍾王之妙，專掌墨寶，不識其書可得見乎？”因出素縑索書。客命左右以筆硯進(jìn)，黃嬌對生揮毫，頃刻盈幅，出懷中玉印鈐之，色澤爛然。生飲酒自午達(dá)酉，微有醉意，因懼失儀，辭不能勝?？湍嗣髦楦枰运托?，其聲靡曼以長，一字?jǐn)?shù)轉(zhuǎn)。既畢，余音猶繞左右?？驮唬骸按思凑鸦莺笏鳌堆砦琛贰逗迊磉t》二破也，非流珠牢記弗忘，則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之，不復(fù)傳于人間矣?！笨退炫c生執(zhí)手作別，曰：“自此幽明異路，相見未知何時。慎勿傳諸紙筆，以駭世俗耳目。”命人送生過舟，隨以二鏤金箱饋娘，且曰：“囑其善事郎君，無以我為念。箱中物雖菲，一世吃著猶不盡也。”流珠五人皆有贈遺，殷殷致聲問候。生甫回舟，官舫遽發(fā)，鼓如飛，轉(zhuǎn)瞬已杳。生為女縷述其異。女茫然如隔世，反嗔生特造讕言，妄肆唐突。生曰：“言語可以假托，贈物則不可偽也?！眴⑾溆^之，珍寶充，并莫能名。于吳門穿珠巷中才貨其一二，已獲千金。既抵漢，適有內(nèi)官欲覓巨珠，求之瓊島新洲，終不能愜意。生出所攜以示之，駭嘆欲絕，立畀五萬金售之去。然所藏猶未盡也。
生既挾重資，即僦屋漢，設(shè)肆于□□間，逐什一之利。部署既定，然后至武昌訪女舅氏，則已先數(shù)日往豫章勾當(dāng)公事矣。生自棄儒為賈，所遇輒利市三倍，積蓄豐饒，一切享用，埒于王侯，臧獲輩趨走盈前。以重金至蘇揚(yáng)購得四婢，一曰春桃，字紅蕤；二曰夏蓮，字菡芬；三曰秋菊，字慧英；四曰冬梅，字寒香，咸具絕色。令曲師教以聲歌，晨夕入塾讀書，以是頗嫻音律，識書史。女本識字，至是能涉詠吟，可與生互相唱和。生快然自足，曰：“今日始慰吾夙愿矣，夫豈初念所及料哉！惟舊時亭榭，不可不大加修葺，以為菟裘之筑，他日可以歸老焉?！蹦私涓善完Y往金陵司土木事。一日，生游黃鶴樓，行頗倦，小憩石闌干側(cè)。見有乘魚軒至者，則一四十許麗人也，娉婷風(fēng)韻，不減徐娘；后隨雛鬟數(shù)人，而丑婢亦在焉，見生，猶相識，向麗人附耳數(shù)語，麗人逕詣生前，斂衽者再，曰：“郎君乃吾家甥婿。前娶我甥女時，何再不謀？今君家何所，當(dāng)一臨存之?！鄙执俨荒鼙M其辭。麗人即命仆從喚肩輿至，與生偕行，且謂生曰：“此間距吾家尤近。請先至吾家，他日親戚往來，庶識門徑也。”約行半里許，輿人遽止。生見門第崢嶸，居然閥閱，門內(nèi)垂手侍立者四五人。既升堂，與麗人相見，生執(zhí)卑幼禮甚恭。麗人親自導(dǎo)入內(nèi)軒，囑婢呼秀姑來。頃之，環(huán)佩聲鏘，麝蘭香溢，亭亭玉立于側(cè)，則一二八許嬌娃也。麗人謂生曰：“此我女也，可以姊妹禮見?！鄙㈨?，容華絕代，堪與香鄰稱雙璧焉。設(shè)席款生，母女二人隅坐相陪，勸飲巡環(huán)，到口輒盡。女秋波斜睇，媚態(tài)橫生，戲以纖指提生耳曰：“不飲則灌汝！”生神志益為顛倒，不覺沈醉，隱幾而臥。昧爽始醒，風(fēng)寒砭骨，但見霜華滿地，月影沈山，屋宇人物，都無所有，乃臥于荒冢上，知為遇鬼，踉蹌而歸。入室，已不見女，幾上留書訣別。生嘆恨發(fā)狂，削發(fā)入山，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