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仲瞻
作者：王韜樂生仲瞻，海寧人，固世家子而中落者。讀書之外，好擊劍馳馬。負(fù)意氣，尚豪俠，有朱家、郭解之風(fēng)。鄰婦有殊色，見生過，必注目視之，甚屬意焉。生偽為弗知焉者，俯首捷趨徑過。俄而鄰氏子死，婦新寡，喪中不忘涂澤。鄰近浮浪子弟附腥慕膻者，日至其門。優(yōu)伶中有阿虎者，貌頗佳，且工內(nèi)媚術(shù)。每登場演劇，小家女子，北里蕩婦，幾欲看殺。鄰婦賣花媼以重利招之往，狐綏鴇合，丑聲藉藉于閭巷間。其姑戒之勿聽，反肆詬詈。生適經(jīng)其門外，聞而怒焉，曰：“當(dāng)有以懲之！”夜半，排闥入其舍，執(zhí)婦及伶，裸而縶諸牀柱，俱塞其口。翌午，雙扉不啟，其姑疑其有異，呼鄰人入覘之，大駭，其事以敗。有某尼庵不守清凈戒，以冶容惑過客，墮其術(shù)中者，多致性命憂。生知之，忿然曰：“此釋迦氏之罪人也！佛門廣大，豈能容此！”一夕，縱火焚之，蕩為灰燼。生所為多類此。
會海疆事起，生請于當(dāng)?shù)溃讣m集同志五百人，拔戟自成一隊(duì)，入海毀其艨艟。當(dāng)?shù)婪绞铝b縻，弗許。及敵以詭計(jì)我?guī)煷?，生請盡驅(qū)其人于境外，以斷接濟(jì)，更獻(xiàn)奇策，牽制其師。當(dāng)?shù)酪院途謱⒊?，婉辭之。生由是慷慨感憤，日沈湎于酒，曰：“曲秀才真吾良友哉！日與之游，但覺宇宙之廣，日月之長，而幾不知人世間有險阻艱難事也?！?br>有中表昆弟，需次蜀垣，聞已補(bǔ)闕為某縣令，思往訪之，乘輪舶抵宜昌，小憩逆旅。宵漏已深，隱聞有女子嚶嚶啜泣聲。諦聽之，出自牀畔。叱之，遽止；須臾，又作，音更凄咽，抑若自鳴其冤苦者。生知是鬼，即亦不懼，但翦燈危坐以待之。久之，其聲由遠(yuǎn)而近，徑趨而前，伏拜于地，旋起，背燈而立。生視之，一十七八歲許絕妙女郎也。自陳：“姓顧，字佛奴。少居此室中。父為湖北巡檢司，罷官后貧不能歸，落流此間，借賣擘窠大字為餬口。奴早歲失母，惟依一媼，素讀書，頗好詩詞。因父指授，能作楷隸，一時求書者，戶外屨滿。有狂生馮碩侯者，艷奴之容，屢以乞書階進(jìn)，妄綴風(fēng)花月露之詞，求寫縑素。彼為援琴之挑，奴作投梭之拒。因蜚語，以快其私。妾父不察，謂奴有玷閨箴，陷于輕薄。奴一時怨忿，畢命紅羅。公，君子人也。秉正不阿、鬼神欽矚，必能辯妾冤誣，表彰泉壤，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毖跃梗吳坝侔?。生止之，因命之坐。諦觀之，豐韻娉婷，體態(tài)綽約，長眉入鬢，秀靨承顴，固畫圖中人也。生曰：“卿死后瘞玉埋香，果在何處？”女曰：“既葬于君牀下。夜間君鼾寢之聲，達(dá)于戶外，宵深轉(zhuǎn)側(cè)，如在耳畔?！迸妿咨蠒v橫，偶抽一冊觀之，則王建宮詞也。曰：“昔年兒已盡和之。百首中多有意重詞復(fù)者，當(dāng)非一時所作也?！鄙唬骸扒渑f日詩詞尚憶得否？”女曰：“孤魂飄泊，無所依憑，偶憶前塵，恍如夢寐。”生啟篋出素箋，乞女作字。女為書四幅，結(jié)體遒媚，簪花筆格，居然無愧。生亟贊其妙，曰：“敬當(dāng)什襲珍藏，傳為佳話?！倍砺劥巴庥曷曚罏r，生催女令去。女以獨(dú)行膽怯，瑟縮不前，含顰欲涕。生憐之，房中固有閑榻，特置衾褥，命女寢焉。自是女留不去，日則拈弄筆研，夕則偕生談笑。生亦幾忘在羈旅中，遲回不發(fā)。相處月余，女固無生不歡，生亦非女莫樂。然止談風(fēng)月，訂文字，絕不涉一諧謔語。生本獨(dú)處一室，寡交游，恒鍵戶不出。寓中人即有入生室者，絕無所睹。女往來生側(cè)，惟生見之。目言耳語，他人均不及覺也。
生思挈女同往蜀中，以破寂寞。試商之女。女欣然愿從。惟慮關(guān)河有神留阻，延羽士以黃紙書符，為城隍牒文數(shù)十通，鈐以木印。生曰：“此作何用？”女曰：“即路引也。每至一處焚之，雖涉遠(yuǎn)道，如履康衢?！奔暗殖啥?，生友已罷職閑居，聽鼓應(yīng)官，景況蕭索。以生至，假舊家一別墅居之。生室在園西偏，庭中多栽紅芍藥，筑雕闌以護(hù)之；小樓三楹，尚為幽敞。此外雖有樓臺亭榭之勝，而久無人居，荒地異常，蛸屋角，鵂鳴庭隅，一至夜間，諸怪畢作，入者毛戴。生自恃剛正，絕無所畏。初，日三餐取諸外肆，生頗以為弗便。女以自炊請，曰：“素手調(diào)羹湯，本所習(xí)慣，烹飪之法，自有家傳。雖味不逮易牙，然淄澠能別，當(dāng)不讓韋廚食品也?！鄙唬骸按耸潞胃覠┣洌俊迸ヂ?，陰購釜砧，割鮮以進(jìn)，味勝市脯十倍，由是生非女手調(diào)不甘。女亦漸能進(jìn)煙火食，飲酒可盡一斗。有時與生對酌，生醉而女尚未醺也，爰呼女為“女劉伶”。蜀中山水，奇詭峻險甲天下，三峽、巫峨，森秀萬狀，瞿唐、滟□，波濤洶瀚。生固好游，臨水登山，輒與女俱。
一日，行抵峨眉山麓，遇一黃冠，神采聳異，于叢眾中見生，急前而長揖曰：“君近來亦有佳遇乎？”生曰：“無之?！痹唬骸按艘囡L(fēng)流文雅，具有前緣，幸勿終棄?！币蚣从谒?fù)葫蘆中傾藥三丸，畀生曰：“歸與君所眷服之，自成形體，可證地仙。子身具俠骨，胸有仙心。尚其勉之，勿墮前業(yè)。”當(dāng)生與道士言時，覓女，倏已不見；道士甫去，而女又在生左右。生曰：“卿何避之亟也？豈心有所畏哉？”女曰：“此即漢赤松子，張留侯曾從之游者也。君今適相邂逅，福亦不淺哉?！鄙疽运幫?，金光璀璨。女遽掬而納之口，頓覺容彩煥發(fā)，光艷絕倫，顧行日中，有影亭亭。女向空頂禮，曰：“謹(jǐn)謝大仙。奴自此脫離鬼趣矣。”女由是不能隱形，令生托言購自成都北鄉(xiāng)，將以備位小星，并買婢供驅(qū)使。一切香奩中物，悉為覓致。既歸成都，見者盡驚為天人，謂：“樂生何◆，一旦而驟獲此麗偶哉！”顧生雖與女同衾，未嘗及亂，擬歸而見于祖廟，然后行合巹禮焉。女戲呼生為“吳兒木石腸”。
一夕，女夢中驚醒，急蹴生起曰：“君大難至矣！何不速行！”生問故。女曰：“君前焚尼庵，有之乎？今此尼訟君于地府，將與君對質(zhì)，冥中勾票已出矣。欲免此災(zāi)，非求前日之煉師不可。彼住持峨眉西麓道觀。君盍一行，妾請偕往?！泵了け诲渍?。既至，果見前道者，長女跽以哀之。道者曰：“個妮子殊纏擾煞人?！毕蛏唬骸翱蓵臧俗謥?。”既書，又令具籍貫，填履歷。自以朱篆寫于黃紙，字皆作蝌蚪形，不能辨識，投諸神前巨爐。須臾，有白鶴銜朱書自絳霄飛下，道者略閱一過，有喜色。謂生曰：“子事解矣。幽冥主者以子能興義憤，延壽一紀(jì)。子其安歸，后宜平心息氣，以底于道，勿徒恃一時血?dú)庵乱?。戒之勿忘。?br>逾年，生偕女回硤石鎮(zhèn)。蓋自經(jīng)赭寇之亂，至是始?xì)w故里。閭巷蕭條，屋廬傾圮，不復(fù)相識。物是人非，幾類丁令威化鶴歸來景況。生惻恒之余，悟道益深。以重值買牛眠地，筑壙營屋，葬其雙親；又售田千畝為義莊，為他日祭祀之需；盡散資財(cái)以贍族人，族中貧乏者，咸嘖嘖頌其義舉。生居半載，將作汗漫游。謂女曰：“余視人世浮榮，如飄風(fēng)之吹馬耳，石火電光，鏡花水月，一切皆幻。余今夙愿已償，了無罣礙，擬欲入深山密林，尋前時道者，當(dāng)必有所遇焉。卿其能從我乎？”女曰：“是我心也。奴自死復(fù)生，真如一夢。嘗世味，有同嚼蠟，敝屣形骸，芥視富貴，固已久矣，豈待君一言而后決哉！”遂登峨眉山，不知所終。
會海疆事起，生請于當(dāng)?shù)溃讣m集同志五百人，拔戟自成一隊(duì)，入海毀其艨艟。當(dāng)?shù)婪绞铝b縻，弗許。及敵以詭計(jì)我?guī)煷?，生請盡驅(qū)其人于境外，以斷接濟(jì)，更獻(xiàn)奇策，牽制其師。當(dāng)?shù)酪院途謱⒊?，婉辭之。生由是慷慨感憤，日沈湎于酒，曰：“曲秀才真吾良友哉！日與之游，但覺宇宙之廣，日月之長，而幾不知人世間有險阻艱難事也?！?br>有中表昆弟，需次蜀垣，聞已補(bǔ)闕為某縣令，思往訪之，乘輪舶抵宜昌，小憩逆旅。宵漏已深，隱聞有女子嚶嚶啜泣聲。諦聽之，出自牀畔。叱之，遽止；須臾，又作，音更凄咽，抑若自鳴其冤苦者。生知是鬼，即亦不懼，但翦燈危坐以待之。久之，其聲由遠(yuǎn)而近，徑趨而前，伏拜于地，旋起，背燈而立。生視之，一十七八歲許絕妙女郎也。自陳：“姓顧，字佛奴。少居此室中。父為湖北巡檢司，罷官后貧不能歸，落流此間，借賣擘窠大字為餬口。奴早歲失母，惟依一媼，素讀書，頗好詩詞。因父指授，能作楷隸，一時求書者，戶外屨滿。有狂生馮碩侯者，艷奴之容，屢以乞書階進(jìn)，妄綴風(fēng)花月露之詞，求寫縑素。彼為援琴之挑，奴作投梭之拒。因蜚語，以快其私。妾父不察，謂奴有玷閨箴，陷于輕薄。奴一時怨忿，畢命紅羅。公，君子人也。秉正不阿、鬼神欽矚，必能辯妾冤誣，表彰泉壤，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毖跃梗吳坝侔?。生止之，因命之坐。諦觀之，豐韻娉婷，體態(tài)綽約，長眉入鬢，秀靨承顴，固畫圖中人也。生曰：“卿死后瘞玉埋香，果在何處？”女曰：“既葬于君牀下。夜間君鼾寢之聲，達(dá)于戶外，宵深轉(zhuǎn)側(cè)，如在耳畔?！迸妿咨蠒v橫，偶抽一冊觀之，則王建宮詞也。曰：“昔年兒已盡和之。百首中多有意重詞復(fù)者，當(dāng)非一時所作也?！鄙唬骸扒渑f日詩詞尚憶得否？”女曰：“孤魂飄泊，無所依憑，偶憶前塵，恍如夢寐。”生啟篋出素箋，乞女作字。女為書四幅，結(jié)體遒媚，簪花筆格，居然無愧。生亟贊其妙，曰：“敬當(dāng)什襲珍藏，傳為佳話?！倍砺劥巴庥曷曚罏r，生催女令去。女以獨(dú)行膽怯，瑟縮不前，含顰欲涕。生憐之，房中固有閑榻，特置衾褥，命女寢焉。自是女留不去，日則拈弄筆研，夕則偕生談笑。生亦幾忘在羈旅中，遲回不發(fā)。相處月余，女固無生不歡，生亦非女莫樂。然止談風(fēng)月，訂文字，絕不涉一諧謔語。生本獨(dú)處一室，寡交游，恒鍵戶不出。寓中人即有入生室者，絕無所睹。女往來生側(cè)，惟生見之。目言耳語，他人均不及覺也。
生思挈女同往蜀中，以破寂寞。試商之女。女欣然愿從。惟慮關(guān)河有神留阻，延羽士以黃紙書符，為城隍牒文數(shù)十通，鈐以木印。生曰：“此作何用？”女曰：“即路引也。每至一處焚之，雖涉遠(yuǎn)道，如履康衢?！奔暗殖啥?，生友已罷職閑居，聽鼓應(yīng)官，景況蕭索。以生至，假舊家一別墅居之。生室在園西偏，庭中多栽紅芍藥，筑雕闌以護(hù)之；小樓三楹，尚為幽敞。此外雖有樓臺亭榭之勝，而久無人居，荒地異常，蛸屋角，鵂鳴庭隅，一至夜間，諸怪畢作，入者毛戴。生自恃剛正，絕無所畏。初，日三餐取諸外肆，生頗以為弗便。女以自炊請，曰：“素手調(diào)羹湯，本所習(xí)慣，烹飪之法，自有家傳。雖味不逮易牙，然淄澠能別，當(dāng)不讓韋廚食品也?！鄙唬骸按耸潞胃覠┣洌俊迸ヂ?，陰購釜砧，割鮮以進(jìn)，味勝市脯十倍，由是生非女手調(diào)不甘。女亦漸能進(jìn)煙火食，飲酒可盡一斗。有時與生對酌，生醉而女尚未醺也，爰呼女為“女劉伶”。蜀中山水，奇詭峻險甲天下，三峽、巫峨，森秀萬狀，瞿唐、滟□，波濤洶瀚。生固好游，臨水登山，輒與女俱。
一日，行抵峨眉山麓，遇一黃冠，神采聳異，于叢眾中見生，急前而長揖曰：“君近來亦有佳遇乎？”生曰：“無之?！痹唬骸按艘囡L(fēng)流文雅，具有前緣，幸勿終棄?！币蚣从谒?fù)葫蘆中傾藥三丸，畀生曰：“歸與君所眷服之，自成形體，可證地仙。子身具俠骨，胸有仙心。尚其勉之，勿墮前業(yè)。”當(dāng)生與道士言時，覓女，倏已不見；道士甫去，而女又在生左右。生曰：“卿何避之亟也？豈心有所畏哉？”女曰：“此即漢赤松子，張留侯曾從之游者也。君今適相邂逅，福亦不淺哉?！鄙疽运幫?，金光璀璨。女遽掬而納之口，頓覺容彩煥發(fā)，光艷絕倫，顧行日中，有影亭亭。女向空頂禮，曰：“謹(jǐn)謝大仙。奴自此脫離鬼趣矣。”女由是不能隱形，令生托言購自成都北鄉(xiāng)，將以備位小星，并買婢供驅(qū)使。一切香奩中物，悉為覓致。既歸成都，見者盡驚為天人，謂：“樂生何◆，一旦而驟獲此麗偶哉！”顧生雖與女同衾，未嘗及亂，擬歸而見于祖廟，然后行合巹禮焉。女戲呼生為“吳兒木石腸”。
一夕，女夢中驚醒，急蹴生起曰：“君大難至矣！何不速行！”生問故。女曰：“君前焚尼庵，有之乎？今此尼訟君于地府，將與君對質(zhì)，冥中勾票已出矣。欲免此災(zāi)，非求前日之煉師不可。彼住持峨眉西麓道觀。君盍一行，妾請偕往?！泵了け诲渍?。既至，果見前道者，長女跽以哀之。道者曰：“個妮子殊纏擾煞人?！毕蛏唬骸翱蓵臧俗謥?。”既書，又令具籍貫，填履歷。自以朱篆寫于黃紙，字皆作蝌蚪形，不能辨識，投諸神前巨爐。須臾，有白鶴銜朱書自絳霄飛下，道者略閱一過，有喜色。謂生曰：“子事解矣。幽冥主者以子能興義憤，延壽一紀(jì)。子其安歸，后宜平心息氣，以底于道，勿徒恃一時血?dú)庵乱?。戒之勿忘。?br>逾年，生偕女回硤石鎮(zhèn)。蓋自經(jīng)赭寇之亂，至是始?xì)w故里。閭巷蕭條，屋廬傾圮，不復(fù)相識。物是人非，幾類丁令威化鶴歸來景況。生惻恒之余，悟道益深。以重值買牛眠地，筑壙營屋，葬其雙親；又售田千畝為義莊，為他日祭祀之需；盡散資財(cái)以贍族人，族中貧乏者，咸嘖嘖頌其義舉。生居半載，將作汗漫游。謂女曰：“余視人世浮榮，如飄風(fēng)之吹馬耳，石火電光，鏡花水月，一切皆幻。余今夙愿已償，了無罣礙，擬欲入深山密林，尋前時道者，當(dāng)必有所遇焉。卿其能從我乎？”女曰：“是我心也。奴自死復(fù)生，真如一夢。嘗世味，有同嚼蠟，敝屣形骸，芥視富貴，固已久矣，豈待君一言而后決哉！”遂登峨眉山，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