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游地獄
作者：王韜吳門南濠鏡智道人，汪姓，李景熹繼室也。年二十六而寡，發(fā)出世心，受菩薩戒，以佛法倡導(dǎo)鄉(xiāng)里，男婦信從者眾。嘗刺舌血寫經(jīng)。年三十八病痢，一日起坐洗沐，合掌念佛而逝。后三年，同里有何氏女病熱，見已故叔父赤體披發(fā)，自言“在生作孽，既死處黑暗中，日吃惡鬼鐵棒，經(jīng)七八年，近因觀世音降臨，跪求慈拯，忽得離暗而出。適有道人自西方來，在冥教化，為冥王師，家在萬年橋，即上年念佛坐逝者也。因與吾家有舊，乞暫放還。急為我作佛事，俾得生人道?！逼湫肿有匀秊槌址鹈蝗f，堂中回向畢，仍許延僧薦拔，乃去。其夕初更，何氏女忽悶絕，至三更而蘇，言：“適有一班男女，執(zhí)紅燈，以大轎舁我，去路迢遠(yuǎn)，抵一巨廟，即令出轎，趨進(jìn)殿上，見青面王者坐中央，左右小鬼各執(zhí)鋼叉銅錘。王見我，作色，便取錘欲打。我驚惘之際，忽見金童玉女各執(zhí)幢自內(nèi)殿出，中擁一道人，離地可丈許，首戴青幞，身搭條衣，手握白拂，足躡云履，端正嚴(yán)潔，世無與比，審視之，即萬年橋李家姆也。往時嘗一宿其家，彷佛可識，然而光彩迥絕矣。姆便聲言：‘止，止！’王遽釋我下跪，曰：‘請如教?！罴夷芳创故衷遥羶?nèi)殿，光明洞然，幾席靚整，案間多供佛經(jīng)。令左右設(shè)茶果餉我。果似蘋婆，香甚烈，云從西方來。茶畢，引我歷觀地獄。先見血河，浩渺無涯，有諸女人，或倒浸河內(nèi)，或發(fā)上指，或側(cè)身橫睡，血流遍體。復(fù)見刀山，高接云霞，百萬利刃，互相撐拄，中有罪人，矗立刀上，既死復(fù)活，活而又死。更令左右執(zhí)燈照我入黑暗獄，見眾鬼皆盲，頭大如斗，或如栲栳，頸細(xì)似管，鼻液長尺許，若醉若寐。從黑獄出，見旋磨中血肉下墜，雞鴨啄食，風(fēng)吹余肉，復(fù)變?yōu)槿耍阌泄碜淙∪獯珥?，重磨作粉，化為蠅蚊蟻子，一一散去。我心酸淚下，問李家姆：‘何不救之？’答云：‘罪大障深，安能即出？汝今怕否人身難得，可勿持戒念佛，求生西方哉？汝能一念阿彌陀佛，吾當(dāng)攜汝直往西方。汝意云何？’我未及答，王聞言復(fù)下跪，請菩薩且住。李家姆因語我言：‘因緣未到，姑俟異日。來此已久，恐家中驚惶，可速去。持齋誦佛，一意西方，兼習(xí)經(jīng)咒，時至迎汝。勉這，勉之！’仍命轎送我，蹷然而醒?！币砣蘸钩?，病良已。其侄性三為書大略如此。
夫天堂地獄之說，出于釋氏，為儒者所不言。然世俗人盛稱之，有自死復(fù)蘇者，輒為人津津述之，幾若身親歷而目親睹，雖欲辟之，彼亦不肯信也。吾以為一切幻境，都由心造。平日具有天堂地獄之說在其心中，恐懼欣羨之念往為不定，逮乎疾病瞀亂，由其良心自責(zé)，于是乎刀山、劍嶺、焰坑、血湖現(xiàn)于目前，恍同身受。無他，仍其一心之所發(fā)現(xiàn)也，豈真有天堂地獄也哉！
吳江有蒯蘭舟居士者，平日好持齋念佛，謂死后必皈依凈土。凌晨即起，諷誦《金剛經(jīng)》不輟，既夕即宿堂中，一盞琉璃，蒲團(tuán)枯坐，幾如苦行頭陀，不履閨闥者已二十年。其女幼蘭，字素娟，亦化之。輟環(huán)誓不嫁人。所奉白衣觀音咒甚虔，熏爐寶鴨中，時炷檀旃，入其室香篆繚繞，雖蘭若中無此盛也。蒯氏家中戒殺放生，刀砧上從無腥血，歲時致祭，亦惟豆瓜蔬筍菽乳芥絲而已。每逢佳節(jié)良辰，臧獲輩均畀以折勞錢，令其取肴饌于外肆。偶見腥膻，觸鼻欲嘔，甚于陶靖節(jié)之?dāng)€眉入社也。廚中蕭然，若不舉火。人有以緩急求者，無不立應(yīng)，因是家日以落。蒯安佚素慣，一旦吏登門而催租，客登臺而索債，米鹽凌雜，庚癸時呼，心中頓覺不快，念佛之心，因少間斷。積憂成憤，疽發(fā)于背，群醫(yī)束手，遂至殞命。
女痛父之亡，慟哭幾不欲生。諸戚串皆以蒯生前事佛心誠，古所未有，乃佛不少加庇佑，豈真我佛無靈哉？女聞言愈哀，益覺涕泗之無從也。由是感心疾，日惟飲水，不復(fù)納食，幾如留侯之辟谷。久之，玉骨盈把，牀褥支離，藥店飛龍，日益憔悴，眾皆謂其去冥路近矣。一日，忽自起坐，呼婢具湯沐。婢以木盆進(jìn)。命易銅盆，曰：“勿以穢器近我身，我盥濯后，將親踏蓮花世界，面見菩薩也?！便逶〖犬?，趺跏端坐，視之，已無氣息，鼻中玉箸下垂。須臾，復(fù)斂啟目告眾曰：“我死，可以龕盛我尸，置之室中，勿用棺槨，循世俗禮。七日后，我將復(fù)活。”言竟遂瞑。
眾遵其言。經(jīng)七日尸并不變，而面色轉(zhuǎn)紅，捫之，體仍微暖。夜半，忽聞龕中有聲隱隱，聽天空音樂悠揚。眾異之，啟龕，則女已重蘇，合掌宣佛號曰：“善哉，善哉！佛不在西天，只在寸心。告汝眾生，不可不信地獄，報應(yīng)如影隨形。我自死后，并不見路，但行黃沙迷漫中，愈行愈暗。我因默念《妙法蓮花經(jīng)》，忽覺大地光明，有如白晝。旋見旌節(jié)幢，冉冉自云端下降，離地有尺咫。我于圓光閃爍中，睹一丈六金身，法容慈善，知即大士也，實時俯伏求請援救，得離苦海。菩薩曰：‘汝未應(yīng)來此，可即歸?！煊趦羝恐幸詶钪φ核闉⑾陆?，才一著身，頓覺心地清涼，大澈大悟，因請于菩薩曰：‘我父今在何處？愿得一見?！兴_曰：‘現(xiàn)在◆羅第二重天享受清福，福滿復(fù)升別天。汝能◆成正果，乃得相見，否則人天阻隔，永無會期?！衣勂兴_言，便欲痛哭。菩薩曰：‘勿爾。汝既來此，可令旃檀侍者導(dǎo)汝游諸地獄，俾知世人造種種惡即受種種報，前果后因，彼作此受，斷無或爽?！陶呒磸膱A光中飛下，偕我入陰司。先謁冥王，旁侍牛首馬面諸鬼卒，猙獰可畏，盡如世俗所繪狀。侍者見冥王，告以菩薩命。冥王起立，肅然敬聽，即呼鬼卒前為導(dǎo)引，振管辟扉，歷諸門閾，每門中必有一二相識之人。有居吳江北門之薛媼，平日念佛精勤，鄉(xiāng)里稱為‘善人’，常至女處勸募，茲在寒冰地獄中，觳觫不勝。女驚問曰：‘此信佛者，何亦受苦？’鬼卒曰：‘其人貪念甚熾，化緣所得資財，多為干沒，又以重利盤剝貧窮人，以是諸惡，宜罹此難?！疄閲@息。旋至一處，見其寡嬸兩足釘于板扉，痛楚異常。女因泣謂嬸曰：‘何時至此？是何冤孽而受此苦？’鬼卒曰：‘彼生前奇妒，不許丈夫娶妾，以致絕嗣；又待婢仆極苛酷，痛詈毒毆，無所不至?！唬骸抑浣涫撑Ｈ猓橹练鹚聼?，不可相抵乎？’鬼卒曰：‘此小善，不足數(shù)也?！笾聊魏螛?，橋高數(shù)十丈，而闊僅容足，偶一下墮，即為蛇蟲所刺螫，備諸苦惱。瞥見表兄某生亦在河中，方訝前日猶來詢疾，豈今日已登鬼◆耶？”眾中有識某生者，曰：“噫！信昨以急疾殞。”女曰：“然則南門張氏姨當(dāng)以產(chǎn)難亡？－－－我見其繃一嬰兒，浮沈血湖中。我懇侍者，舉其生前善行。侍者投以蓮花一朵，即登彼岸。”女歷數(shù)地獄諸變相，眾聆之，悚然駭異，群稽首大士前，愿改行為善。女自蘇后，復(fù)活三十六年，至今無恙。
夫天堂地獄之說，出于釋氏，為儒者所不言。然世俗人盛稱之，有自死復(fù)蘇者，輒為人津津述之，幾若身親歷而目親睹，雖欲辟之，彼亦不肯信也。吾以為一切幻境，都由心造。平日具有天堂地獄之說在其心中，恐懼欣羨之念往為不定，逮乎疾病瞀亂，由其良心自責(zé)，于是乎刀山、劍嶺、焰坑、血湖現(xiàn)于目前，恍同身受。無他，仍其一心之所發(fā)現(xiàn)也，豈真有天堂地獄也哉！
吳江有蒯蘭舟居士者，平日好持齋念佛，謂死后必皈依凈土。凌晨即起，諷誦《金剛經(jīng)》不輟，既夕即宿堂中，一盞琉璃，蒲團(tuán)枯坐，幾如苦行頭陀，不履閨闥者已二十年。其女幼蘭，字素娟，亦化之。輟環(huán)誓不嫁人。所奉白衣觀音咒甚虔，熏爐寶鴨中，時炷檀旃，入其室香篆繚繞，雖蘭若中無此盛也。蒯氏家中戒殺放生，刀砧上從無腥血，歲時致祭，亦惟豆瓜蔬筍菽乳芥絲而已。每逢佳節(jié)良辰，臧獲輩均畀以折勞錢，令其取肴饌于外肆。偶見腥膻，觸鼻欲嘔，甚于陶靖節(jié)之?dāng)€眉入社也。廚中蕭然，若不舉火。人有以緩急求者，無不立應(yīng)，因是家日以落。蒯安佚素慣，一旦吏登門而催租，客登臺而索債，米鹽凌雜，庚癸時呼，心中頓覺不快，念佛之心，因少間斷。積憂成憤，疽發(fā)于背，群醫(yī)束手，遂至殞命。
女痛父之亡，慟哭幾不欲生。諸戚串皆以蒯生前事佛心誠，古所未有，乃佛不少加庇佑，豈真我佛無靈哉？女聞言愈哀，益覺涕泗之無從也。由是感心疾，日惟飲水，不復(fù)納食，幾如留侯之辟谷。久之，玉骨盈把，牀褥支離，藥店飛龍，日益憔悴，眾皆謂其去冥路近矣。一日，忽自起坐，呼婢具湯沐。婢以木盆進(jìn)。命易銅盆，曰：“勿以穢器近我身，我盥濯后，將親踏蓮花世界，面見菩薩也?！便逶〖犬?，趺跏端坐，視之，已無氣息，鼻中玉箸下垂。須臾，復(fù)斂啟目告眾曰：“我死，可以龕盛我尸，置之室中，勿用棺槨，循世俗禮。七日后，我將復(fù)活。”言竟遂瞑。
眾遵其言。經(jīng)七日尸并不變，而面色轉(zhuǎn)紅，捫之，體仍微暖。夜半，忽聞龕中有聲隱隱，聽天空音樂悠揚。眾異之，啟龕，則女已重蘇，合掌宣佛號曰：“善哉，善哉！佛不在西天，只在寸心。告汝眾生，不可不信地獄，報應(yīng)如影隨形。我自死后，并不見路，但行黃沙迷漫中，愈行愈暗。我因默念《妙法蓮花經(jīng)》，忽覺大地光明，有如白晝。旋見旌節(jié)幢，冉冉自云端下降，離地有尺咫。我于圓光閃爍中，睹一丈六金身，法容慈善，知即大士也，實時俯伏求請援救，得離苦海。菩薩曰：‘汝未應(yīng)來此，可即歸?！煊趦羝恐幸詶钪φ核闉⑾陆?，才一著身，頓覺心地清涼，大澈大悟，因請于菩薩曰：‘我父今在何處？愿得一見?！兴_曰：‘現(xiàn)在◆羅第二重天享受清福，福滿復(fù)升別天。汝能◆成正果，乃得相見，否則人天阻隔，永無會期?！衣勂兴_言，便欲痛哭。菩薩曰：‘勿爾。汝既來此，可令旃檀侍者導(dǎo)汝游諸地獄，俾知世人造種種惡即受種種報，前果后因，彼作此受，斷無或爽?！陶呒磸膱A光中飛下，偕我入陰司。先謁冥王，旁侍牛首馬面諸鬼卒，猙獰可畏，盡如世俗所繪狀。侍者見冥王，告以菩薩命。冥王起立，肅然敬聽，即呼鬼卒前為導(dǎo)引，振管辟扉，歷諸門閾，每門中必有一二相識之人。有居吳江北門之薛媼，平日念佛精勤，鄉(xiāng)里稱為‘善人’，常至女處勸募，茲在寒冰地獄中，觳觫不勝。女驚問曰：‘此信佛者，何亦受苦？’鬼卒曰：‘其人貪念甚熾，化緣所得資財，多為干沒，又以重利盤剝貧窮人，以是諸惡，宜罹此難?！疄閲@息。旋至一處，見其寡嬸兩足釘于板扉，痛楚異常。女因泣謂嬸曰：‘何時至此？是何冤孽而受此苦？’鬼卒曰：‘彼生前奇妒，不許丈夫娶妾，以致絕嗣；又待婢仆極苛酷，痛詈毒毆，無所不至?！唬骸抑浣涫撑Ｈ猓橹练鹚聼?，不可相抵乎？’鬼卒曰：‘此小善，不足數(shù)也?！笾聊魏螛?，橋高數(shù)十丈，而闊僅容足，偶一下墮，即為蛇蟲所刺螫，備諸苦惱。瞥見表兄某生亦在河中，方訝前日猶來詢疾，豈今日已登鬼◆耶？”眾中有識某生者，曰：“噫！信昨以急疾殞。”女曰：“然則南門張氏姨當(dāng)以產(chǎn)難亡？－－－我見其繃一嬰兒，浮沈血湖中。我懇侍者，舉其生前善行。侍者投以蓮花一朵，即登彼岸。”女歷數(shù)地獄諸變相，眾聆之，悚然駭異，群稽首大士前，愿改行為善。女自蘇后，復(fù)活三十六年，至今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