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九列傳第二十九 劉湛 范曄
作者：沈約劉湛，字弘仁，南陽涅陽人也。祖耽，父柳，并晉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湛出繼伯父淡，襲封安眾縣五等男。少有局力，不尚浮華。博涉史傳，諳前世舊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諸葛亮，不為文章，不喜談議。本州辟主簿，不就。除著作佐郎，又不拜。高祖以為太尉行參軍，賞遇甚厚。高祖領(lǐng)鎮(zhèn)西將軍、荊州刺史，以湛為功曹，仍補治中別駕從事史，復(fù)為太尉參軍，世子征虜西中郎主簿。父柳亡于江州，州府送故甚豐，一無所受，時論稱之。服終，除秘書丞，出為相國參軍。謝晦、王弘并稱其有器干。
高祖入受晉命，以第四子義康為冠軍將軍、豫州刺史，留鎮(zhèn)壽陽。以湛為長史、梁郡太守。義康弱年未親政，府州軍事悉委湛。府進號右將軍，仍隨府轉(zhuǎn)。義康以本號徙為南豫州，湛改領(lǐng)歷陽太守。為人剛嚴(yán)用法，奸吏犯贓百錢以上，皆殺之，自下莫不震肅。廬陵王義真出為車騎將軍、南豫州刺史，湛又為長史，太守如故。
義真時居高祖憂，使帳下備膳，湛禁之，義真乃使左右索魚肉珍羞，于齋內(nèi)別立廚帳。會湛入，因命臑酒炙車螯，湛正色曰：“公當(dāng)今不宜有此設(shè)?！绷x真曰：“旦甚寒，一碗酒亦何傷！長史事同一家，望不為異?！本萍戎?，湛因起曰：“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本捌皆?，召入，拜尚書吏部郎，遷右衛(wèi)將軍。出督廣、交二州諸軍事、建威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嫡母憂去職。服闋，為侍中。撫軍將軍江夏王義恭鎮(zhèn)江陵，以湛為使持節(jié)、南蠻校尉、領(lǐng)撫軍長史，行府州事。時王弘輔政，而王華、王曇首任事居中，湛自謂才能不后之，不愿外出；是行也，謂為弘等所斥，意甚不平，常曰：“二王若非代邸之舊，無以至此，可謂遭遇風(fēng)云。”
湛負其志氣，常慕汲黯、崔琰為人，故名長子曰黯字長孺，第二子曰琰字季圭。
琰于江陵病卒，湛求自送喪還都，義恭亦為之陳請。太祖答義恭曰：“吾亦得湛啟事，為之酸懷，乃不欲茍違所請。但汝弱年，新涉庶務(wù)，八州殷曠，專斷事重，疇諮委仗，不可不得其人，量算二三，未獲便相順許。今答湛啟，權(quán)停彼葬。頃朝臣零落相系，寄懷轉(zhuǎn)寡，湛實國器，吾乃欲引其令還，直以西夏任重，要且停此事耳。
汝慶賞黜罰，豫關(guān)失得者，必宜悉相委寄?！绷x恭性甚狷隘，年又漸長，欲專政事，每為湛所裁，主佐之間，嫌隙遂構(gòu)。太祖聞之，密遣使詰讓義恭，并使深加諧緝。義恭具陳湛無居下之禮，又自以年長，未得行意，雖奉詔旨，頗有怨言。上友于素篤，欲加酬順，乃詔之曰：“事至于此，甚為可嘆。當(dāng)今乏才，委授已爾，宜盡相彌縫，取其可取，棄其可棄。汝疏云‘泯然無際’，如此甚佳。彼多猜，不可令萬一覺也。汝年已長，漸更事物，且群情矚望，不以幼昧相期，何由故如十歲時，動止諮問。但當(dāng)今所專，必是小事耳。亦恐量此輕重，未必盡得，彼之疑怨，兼或由此邪。”
先是，王華既亡，曇首又卒，領(lǐng)軍將軍殷景仁以時賢零落，白太祖征湛。八年，召為太子詹事，加給事中、本州大中正，與景仁并被任遇。湛常云：“今世宰相何難，此政可當(dāng)我南陽郡漢世功曹耳。”明年，景仁轉(zhuǎn)尚書仆射、領(lǐng)選、護軍將軍，湛代為領(lǐng)軍將軍。十二年，又領(lǐng)詹事。湛與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議征之，甚相感說。
及俱被時遇，猜隙漸生，以景仁專管內(nèi)任，謂為間己。
時彭城王義康專秉朝權(quán)，而湛昔為上佐，遂以舊情委心自結(jié)，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主心，傾黜景仁，獨當(dāng)時務(wù)。義康屢構(gòu)之于太祖，其事不行。義康僚屬及湛諸附隸潛相約勒，無敢歷殷氏門者。湛黨劉敬文父成未悟其機，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謝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鐵干祿。由敬文暗淺，上負生成，合門慚懼，無地自處?！本次闹檎~無愧如此。
義康擅勢專朝，威傾內(nèi)外，湛愈推崇之，無復(fù)人臣之禮，上稍不能平。湛初入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禮綢繆。善論治道，并諳前世故事，敘致銓理，聽者忘疲。每入云龍門，御者便解駕，左右及羽儀隨意分散，不夕不出，以此為常。及至晚節(jié)，驅(qū)煽義康，凌轢朝廷，上意雖內(nèi)離，而接遇不改。上嘗謂所親曰：“劉班初自西還，吾與語，?？慈赵缤恚瑧]其當(dāng)去。比入，吾亦看日早晚，慮其不去?！?br>湛小字班虎，故云班也。遷丹陽尹，金紫光祿大夫，加散騎常侍，詹事如故。
十七年，所生母亡。時上與義康形跡既乖，釁難將結(jié)，湛亦知無復(fù)全地。及至丁艱，謂所親曰：“今年必敗。常日正賴口舌爭之，故得推遷耳。今既窮毒，無復(fù)此望，禍至其能久乎！”十月，詔曰：“劉湛階藉門廕，少叨榮位，往佐歷陽，奸诐夙著。謝晦之難，潛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誅屏。朕所以棄罪略瑕，庶收后效，寵秩優(yōu)忝，逾越倫匹。而兇忍忌克，剛愎靡厭，無君之心，觸遇斯發(fā)。遂乃合黨連群，構(gòu)扇同異，附下蔽上，專弄威權(quán)，薦子樹親，互為表里，邪附者榮曜九族，乘理者推陷必至。旋觀奸慝，為日已久，猶欲弘納遵養(yǎng)，冀或悛革。自邇以來，凌縱滋甚，悖言懟容，罔所顧忌，險謀潛計，睥睨兩宮。豈唯彰暴國都，固亦達于四海。
比年七曜違度，震蝕表災(zāi)，侵陽之征，事符幽顯。搢紳含憤，義夫興嘆。昔齊、魯不綱，禍頃邦國；昭、宣電斷，漢祚方延。便收付廷尉，肅明刑典?！庇讵z伏誅，時年四十九。
子黯，大將軍從事中郎。黯及二弟亮、儼并從誅。湛弟素，黃門侍郎，徙廣州。
湛初被收，嘆曰：“便是亂邪?！比杂衷唬骸安谎詿o我應(yīng)亂，殺我自是亂法耳?！?br>入獄見素，曰：“乃復(fù)及汝邪？相勸為惡，惡不可為；相勸為善，正見今日。如何！”
湛生女輒殺之，為士流所怪。
范曄，字蔚宗，順陽人，車騎將軍泰少子也。母如廁產(chǎn)之，額為磚所傷，故以磚為小字。出繼從伯弘之，襲封武興縣五等侯。少好學(xué)，博涉經(jīng)史，善為文章，能隸書，曉音律。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高祖相國掾，彭城王義康冠軍參軍，隨府轉(zhuǎn)右軍參軍，入補尚書外兵郎，出為荊州別駕從事史。尋召為秘書丞，父憂去職。服終，為征南大將軍檀道濟司馬，領(lǐng)新蔡太守。道濟北征，曄憚行，辭以腳疾，上不許，使由水道統(tǒng)載器仗部伍。軍還，為司徒從事中郎。傾之，遷尚書吏部郎。
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將葬，祖夕，僚故并集東府。曄弟廣淵，時為司徒祭酒，其日在直。曄與司徒左西屬王深宿廣淵許，夜中酣飲，開北牖聽挽歌為樂。
義康大怒，左遷曄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刪眾家《后漢書》為一家之作。在郡數(shù)年，遷長沙王義欣鎮(zhèn)軍長史，加寧朔將軍。兄皓為宜都太守，嫡母隨皓在官。十六年，母亡，報之以疾，曄不時奔赴；及行，又?jǐn)y妓妾自隨，為御史中丞劉損所奏。太祖愛其才，不罪也。服闋，為始興王浚后軍長史，領(lǐng)南下邳太守。及浚為揚州，未親政事，悉以委曄。尋遷左衛(wèi)將軍、太子詹事。
曄長不滿七尺，肥黑，禿眉須。善彈琵琶，能為新聲。上欲聞之，屢諷以微旨，曄偽若不曉，終不肯為上彈。上嘗宴飲歡適，謂曄曰：“我欲歌，卿可彈?！睍夏朔钪肌Ｉ细杓犬?，曄亦止弦。
初，魯國孔熙先博學(xué)有縱橫才志，文史星算，無不兼善。為員外散騎侍郎，不為時所知，久不得調(diào)。初熙先父默之為廣州刺史，以贓貨得罪下廷尉，大將軍彭城王義康保持之，故得免。及義康被黜，熙先密懷報效，欲要朝廷大臣，未知誰可動者，以曄意志不滿，欲引之。而熙先素不為曄所重，無因進說。曄外甥謝綜，雅為曄所知，熙先嘗經(jīng)相識，乃傾身事綜，與之結(jié)厚。熙先藉嶺南遺財，家甚富足，始與綜諸弟共博，故為拙行，以物輸之。綜等諸年少，既屢得物，遂日夕往來，情意稍款。綜乃引熙先與曄為數(shù)，曄又與戲，熙先故為不敵，前后輸曄物甚多。曄既利其財寶，又愛其文藝。熙先素有詞辯，盡心事之，曄遂相與異常，申莫逆之好。始以微言動曄，曄不回，熙先乃極辭譬說。曄素有閨庭論議，朝野所知，故門胄雖華，而國家不與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謂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與丈人婚，為是門戶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為之死，不亦惑乎？”曄默然不答，其意乃定。
時曄與沈演之并為上所知待，每被見多同。曄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至，嘗獨被引，曄又以此為怨。曄累經(jīng)義康府佐，見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離。綜為義康大將軍記室參軍，隨鎮(zhèn)豫章。綜還，申義康意于曄，求解晚隙，復(fù)敦往好。曄既有逆謀，欲探時旨，乃言于上曰：“臣歷觀前史二漢故事，諸蕃王政以訞詛幸災(zāi)，便正大逆之罰。況義康奸心釁跡，彰著遐邇，而至今無恙，臣竊惑焉。
且大梗常存，將重階亂，骨肉之際，人所難言。臣受恩深重，故冒犯披露。”上不納。
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駕，當(dāng)由骨肉相殘。江州應(yīng)出天子。”
以為義康當(dāng)之。綜父述亦為義康所遇，綜弟約又是義康女夫，故太祖使綜隨從南上，既為熙先所獎?wù)f，亦有酬報之心。廣州人周靈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萬錢與之，使于廣州合兵。靈甫一去不反。大將軍府史仲承祖，義康舊所信念，屢銜命下都，亦潛結(jié)腹心，規(guī)有異志。聞熙先有誠，密相結(jié)納。丹陽尹徐湛之，素為義康所愛，雖為舅甥，恩過子弟，承祖因此結(jié)事湛之，告以密計。承祖南下，申義康意于蕭思話及曄，云：“本欲與蕭結(jié)婚，恨始意不果。與范本情不薄，中間相失，傍人為之耳?！?br>有法略道人，先為義康所供養(yǎng)，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靜尼亦出入義康家內(nèi)，皆感激舊恩，規(guī)相拯拔，并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為臧質(zhì)寧遠參軍。熙先善于治病，兼能診脈。法靜尼妹夫許耀，領(lǐng)隊在臺，宿衛(wèi)殿省。
嘗有病，因法靜尼就熙先乞治，為合湯一劑，耀疾即損。耀自往酬謝，因成周旋。
熙先以耀膽干可施，深相待結(jié)，因告逆謀，耀許為內(nèi)應(yīng)。豫章胡遵世，籓之子也，與法略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靜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隨之，付以箋書，陳說圖讖。
法靜還，義康餉熙先銅匕、銅鑷、袍段、棋奩等物。熙先慮事泄，鴆采藻殺之。湛之又謂曄等：“臧質(zhì)見與異常，歲內(nèi)當(dāng)還，已報質(zhì)，悉攜門生義故，其亦當(dāng)解人此旨，故應(yīng)得健兒數(shù)百。質(zhì)與蕭思話款密，當(dāng)仗要之，二人并受大將軍眷遇，必?zé)o異同。思話三州義故眾力，亦不減質(zhì)?？ぶ形奈?，及合諸處偵邏，亦當(dāng)不減千人。不憂兵力不足，但當(dāng)勿失機耳?！蹦寺韵嗍鹬茫恐疄閾彳妼④?、揚州刺史，曄中軍將軍、南徐州刺史，熙先左衛(wèi)將軍，其余皆有選擬。凡素所不善及不附義康者，又有別簿，并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先為檄文曰：夫休否相乘，道無恒泰，狂狡肆逆，明哲是殛。故小白有一匡之勛，重耳有翼戴之德。自景平肇始，皇室多故，大行皇帝天誕英姿，聰明睿哲，拔自籓國，嗣位統(tǒng)天，憂勞萬機，垂心庶務(wù)，是以邦內(nèi)安逸，四海同風(fēng)。而比年以來，奸豎亂政，刑罰乖淫，陰陽違舛，致使釁起蕭墻，危禍萃集。賊臣趙伯符積怨含毒，遂縱奸兇，肆兵犯蹕，禍流儲宰，崇樹非類，傾墜皇基。罪百浞、犭壹，過十玄、莽，開辟以來，未聞斯比。率土叩心，華夷泣血，咸懷亡身之誠，同思糜軀之報。
湛之、曄與行中領(lǐng)軍蕭思話、行護軍將軍臧質(zhì)、行左衛(wèi)將軍孔熙先、建威將軍孔休先，忠貫白日，誠著幽顯，義痛其心，事傷其目，投命奮戈，萬殞莫顧，即日斬伯符首，及其黨與。雖豺狼即戮，王道惟新，而普天無主，群萌莫系。彭城王體自高祖，圣明在躬，德格天地，勛溢區(qū)宇，世路威夷，勿用南服，龍潛鳳棲，于茲六稔，蒼生饑德，億兆渴化，豈唯東征有《鴟鸮》之歌，陜西有勿翦之思哉！靈祗告征祥之應(yīng)，讖記表帝者之符，上答天心，下愜民望，正位辰極，非王而誰？
今遣行護軍將軍臧質(zhì)等，赍皇帝璽綬，星馳奉迎。百官備禮，駱驛繼進，并命群帥，鎮(zhèn)戍有常。若干撓義徒，有犯無貸。昔年使反，湛之奉賜手敕，逆誡禍亂，預(yù)睹斯萌，令宣示朝賢，共拯危溺，無斷謀事，失于后機，遂使圣躬濫酷，大變奄集，哀恨崩裂，撫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輒督厲尪頓，死而后已。
熙先以既為大事，宜須義康意旨，曄乃作義康與湛之書，宣示同黨曰：吾凡人短才，生長富貴，任情用己，有過不聞，與物無恒，喜怒違實，致使小人多怨，士類不歸。禍敗已成，猶不覺悟，退加尋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復(fù)補。然至于盡心奉上，誠貫幽顯，拳拳謹(jǐn)慎，惟恐不及，乃可恃寵驕盈，實不敢故為期罔也。豈苞藏逆心，以招灰滅，所以推誠自信，不復(fù)防護異同，率意信心，不顧萬物議論，遂致讒巧潛構(gòu)，眾惡歸集。甲奸險好利，負吾事深；乙兇愚不齒，扇長無賴；丙、丁趨走小子，唯知諂進，伺求長短，共造虛說，致令禍陷骨肉，誅戮無辜。凡在過釁，竟有何征，而刑罰所加，同之元惡，傷和枉理，感徹天地。
吾雖幽逼日苦，命在漏刻，義慨之士，時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間物情，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為釁起群賢，濫延國家，夙夜憤踴，心復(fù)交戰(zhàn)。朝之君子及士庶白黑懷義秉理者，寧可不識時運之會，而坐待橫流邪。除君側(cè)之惡，非唯一代，況此等狂亂罪骫，終古所無，加之翦戮，易于摧朽邪?？梢晕嵋庑颈娰t，若能同心奮發(fā)，族裂逆黨，豈非功均創(chuàng)業(yè)，重造宋室乎！但兵兇戰(zhàn)危，或致侵濫，若有一豪犯順，誅及九族。處分之要，委之群賢，皆當(dāng)謹(jǐn)奉朝廷，動止聞啟。往日嫌怨，一時豁然，然后吾當(dāng)謝罪北闕，就戮有司。茍安社稷，暝目無恨。勉之，勉之！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將軍衡陽王義季、右將軍南平王鑠出鎮(zhèn)，上于武帳岡祖道，曄等期以其日為亂，而差互不得發(fā)。于十一月，徐湛之上表曰：“臣與范曄，本無素舊，中忝門下，與之鄰省，屢來見就，故漸成周旋。比年以來，意態(tài)轉(zhuǎn)見，傾動險忌，富貴情深，自謂任遇未高，遂生怨望。非唯攻伐朝士，譏謗圣時，乃上議朝廷，下及籓輔，驅(qū)扇同異，恣口肆心，如此之事，已具上簡。近員外散騎侍郎孔熙先忽令大將軍府吏仲承祖騰曄及謝綜等意，欲收合不逞，規(guī)有所建。以臣昔蒙義康接盼，又去歲群小為臣妄生風(fēng)塵，謂必嫌懼，深見勸誘。兼云人情樂亂，機不可失，讖緯天文，并有征驗。曄尋自來，復(fù)具陳此，并說臣論議轉(zhuǎn)惡，全身為難。即以啟聞，被敕使相酬引，究其情狀。于是悉出檄書、選事、及同惡人名、手墨翰跡，謹(jǐn)封上呈，兇悖之甚，古今罕比。由臣暗于交士，聞此逆謀，臨啟震惶，荒情無措。”
詔曰：“湛之表如此，良可駭惋。曄素?zé)o行檢，少負瑕釁，但以才藝可施，故收其所長，頻加榮爵，遂參清顯。而險利之性，有過溪壑，不識恩遇，猶懷怨憤。每存容養(yǎng)，冀能悛革，不謂同惡相濟，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窮詰?！逼湟?，先呼曄及朝臣集華林東閣，止于客省。先已于外收綜及熙先兄弟，并皆款服。于時上在延賢堂，遣使問曄曰：“以卿觕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懷，于例非少。亦知卿意難厭滿，正是無理怨望，驅(qū)扇朋黨而已，云何乃有異謀？”曄倉卒怖懼，不即首款。上重遣問曰：“卿與謝綜、徐湛之、孔熙先謀逆，并已答款，猶尚未死，征據(jù)見存，何不依實?！睍蠈υ唬骸敖褡谑遗褪缽堐N，設(shè)使竊發(fā)僥幸，方鎮(zhèn)便來討伐，幾何而不誅夷。且臣位任過重，一階兩級，自然必至，如何以滅族易此。古人云：‘左手據(jù)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茧m泥下，朝廷許其觕有所及，以理而察，臣不容有此。”上復(fù)遣問曰：“熙先近在華林門外，寧欲面辨之乎？”曄辭窮，乃曰：“熙先茍誣引臣，臣當(dāng)如何！”熙先聞曄不服，笑謂殿中將軍沈邵之曰：“凡諸處分，符檄書疏，皆范曄所造及治定。云何于今方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跡，曄乃具陳本末，曰：“久欲上聞，逆謀未著。又冀其事消弭，故推遷至今。負國罪重，分甘誅戮?！?br>其夜，上使尚書仆射何尚之視之，問曰：“卿事何得至此？”曄曰：“君謂是何？”尚之曰：“卿自應(yīng)解?！睍显唬骸巴馊藗麾咨袝娫?，計與之無惡。謀遂之事，聞孔熙先說此，輕其小兒，不以經(jīng)意。今忽受責(zé)，方覺為罪。君方以道佐世，使天下無冤。弟就死之后，猶望君照此心也?！泵魅?，仗士送曄付廷尉，入獄，問徐丹陽所在，然后知為湛之所發(fā)。熙先望風(fēng)吐款，辭氣不橈，上奇其才，遣人慰勞之曰：“以卿之才，而滯于集書省，理應(yīng)有異志。此乃我負卿也。”又詰責(zé)前吏部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那不作賊?！蔽跸扔讵z中上書曰：“囚小人猖狂，識無遠概，徒扌旬意氣之小感，不料逆順之大方。與第二弟休先首為奸謀，干犯國憲，捴膾脯醢，無補尤戾。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錄其一介之節(jié)，猥垂優(yōu)逮之詔。恩非望始，沒有遺榮，終古以來，未有斯比。夫盜馬絕纓之臣，懷璧投書之士，其行至賤，其過至微，由識不世之恩，以盡軀命之報，卒能立功齊、魏，致勛秦、楚。囚雖身陷禍逆，名節(jié)俱喪，然少也慷慨，竊慕烈士之遺風(fēng)。但墜崖之木，事絕升躋，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當(dāng)身膏鈇鉞，詒誡方來，若使魂而有靈，結(jié)草無遠。然區(qū)區(qū)丹抱，不負夙心，貪及視息，少得申暢。自惟性愛群書，心解數(shù)術(shù)，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窮攬，究其幽微?？颊摷韧?，誠多審驗。謹(jǐn)略陳所知，條牒如故別狀，愿且勿遺棄，存之中書。若囚死之后，或可追存，庶九泉之下，少塞釁責(zé)?！彼惒⑻煳恼己颍徤嫌泄侨庀鄽堉?，其言深切。
曄在獄，與綜及熙先異處，乃稱疾求移考堂，欲近綜等。見聽，與綜等果得隔壁。遙問綜曰：“始被收時，疑誰所告？”綜云：“不知。”曄曰：“乃是徐童?！蓖煺恐∶赏?。在獄為詩曰：“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忄畫無識。好丑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cè)。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fù)即?！睍媳疽庵^入獄便死，而上窮治其獄，遂經(jīng)二旬，曄更有生望。獄吏因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dāng)長系。”曄聞之驚喜，綜、熙先笑之曰：“詹事當(dāng)前共疇昔事時，無不攘袂瞋目。
及在西池射堂上，躍馬顧盼，自以為一世之雄。而今擾攘紛紜，畏死乃爾。設(shè)令今時賜以性命，人臣圖主，何顏可以生存？”曄謂衛(wèi)獄將曰：“惜哉！薶如此人?！?br>將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睍显唬骸按髮⒀允且?。”
將出市，曄最在前，于獄門顧謂綜曰：“今日次第，當(dāng)以位邪？”綜曰：“賊帥為先?！痹诘勒Z笑，初無暫止。至市，問綜曰：“時欲至未？”綜曰：“勢不復(fù)久。”曄既食，又苦勸綜，綜曰：“此異病篤，何事強飯?！睍霞胰讼ぶ潦?，監(jiān)刑職司問：“須相見不？”曄問綜曰：“家人以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本C曰：“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dāng)號泣，正足亂人意?！睍显唬骸疤柶侮P(guān)人，向見道邊親故相瞻望，亦殊勝不見。吾意故欲相見?！庇谑呛羟?。曄妻先下?lián)崞渥?，回罵曄曰：“君不為百歲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br>曄干笑云罪至而已。曄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擊曄頸及頰，曄顏色不怍。妻云：“罪人，阿家莫念?！泵眉凹随獊韯e，曄悲涕流漣，綜曰：“舅殊不同夏侯色?！睍鲜諟I而止。綜母以子弟自蹈逆亂，獨不出視。曄語綜曰：“姊今不來，勝人多也。”曄轉(zhuǎn)醉，子藹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擲曄，呼曄為別駕數(shù)十聲。曄問曰：“汝恚我邪？”藹曰：“今日何緣復(fù)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睍铣Ｖ^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至是與徐湛之書，云“當(dāng)相訟地下”。其謬亂如此。又語人：“寄語何仆射，天下決無佛鬼。若有靈，自當(dāng)相報?！笔諘霞?，樂器服玩，并皆珍麗，妓妾亦盛飾，母住止單陋，唯有一廚盛樵薪，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曄及子藹、遙、叔蔞、孔熙先及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謝綜及弟約、仲承祖、許耀，諸所連及，并伏誅。曄時年四十八。曄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謝綜弟緯，徙廣州。藹子魯連，吳興昭公主外孫，請全生命，亦得遠徙，世祖即位得還。曄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制度，世人皆法學(xué)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qū)嵰缀?，盈斤無傷。零藿虛燥，詹唐粘濕。甘松、蘇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羅之屬，并被珍于外國，無取于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于馨烈，乃當(dāng)彌增于尤疾也?！贝诵蛩?，悉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粘濕”，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松、蘇合”，比慧琳道人；“沈?qū)嵰缀汀?，以自比也。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曰：吾狂釁覆滅，豈復(fù)可言，汝等皆當(dāng)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yīng)可尋。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懶學(xué)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耳。自爾以來，轉(zhuǎn)為心化，推老將至者，亦當(dāng)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盡。為性不尋注書，心氣惡，小苦思，便憒悶；口機又不調(diào)利，以此無談功。至于所通解處，皆自得之于胸懷耳。文章轉(zhuǎn)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于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托，故當(dāng)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shù)，嘗為人言，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dāng)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關(guān)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漢》，轉(zhuǎn)得統(tǒng)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nèi)發(fā)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fù)未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shè)，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yīng)有賞音者。紀(jì)、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质廊瞬荒鼙M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吾于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為可恨。然至于一絕處，亦復(fù)何異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tài)無極。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傳矣。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曄《自序》并實，故存之。藹幼而整潔，衣服竟歲未嘗有塵點。死時年二十。
曄少時，兄晏常云：“此兒進利，終破門戶。”終如晏言。
史臣曰：古之人云：“利令智昏?！鄙跻?，利害之相傾。劉湛識用才能，實苞經(jīng)國之略，豈不知移弟為臣，則君臣之道用，變兄成主，則兄弟之義殊乎。而義康數(shù)懷奸計，茍相崇說，與夫推長戟而犯魏闕，亦何以異哉！
湛出繼伯父淡，襲封安眾縣五等男。少有局力，不尚浮華。博涉史傳，諳前世舊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諸葛亮，不為文章，不喜談議。本州辟主簿，不就。除著作佐郎，又不拜。高祖以為太尉行參軍，賞遇甚厚。高祖領(lǐng)鎮(zhèn)西將軍、荊州刺史，以湛為功曹，仍補治中別駕從事史，復(fù)為太尉參軍，世子征虜西中郎主簿。父柳亡于江州，州府送故甚豐，一無所受，時論稱之。服終，除秘書丞，出為相國參軍。謝晦、王弘并稱其有器干。
高祖入受晉命，以第四子義康為冠軍將軍、豫州刺史，留鎮(zhèn)壽陽。以湛為長史、梁郡太守。義康弱年未親政，府州軍事悉委湛。府進號右將軍，仍隨府轉(zhuǎn)。義康以本號徙為南豫州，湛改領(lǐng)歷陽太守。為人剛嚴(yán)用法，奸吏犯贓百錢以上，皆殺之，自下莫不震肅。廬陵王義真出為車騎將軍、南豫州刺史，湛又為長史，太守如故。
義真時居高祖憂，使帳下備膳，湛禁之，義真乃使左右索魚肉珍羞，于齋內(nèi)別立廚帳。會湛入，因命臑酒炙車螯，湛正色曰：“公當(dāng)今不宜有此設(shè)?！绷x真曰：“旦甚寒，一碗酒亦何傷！長史事同一家，望不為異?！本萍戎?，湛因起曰：“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本捌皆?，召入，拜尚書吏部郎，遷右衛(wèi)將軍。出督廣、交二州諸軍事、建威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嫡母憂去職。服闋，為侍中。撫軍將軍江夏王義恭鎮(zhèn)江陵，以湛為使持節(jié)、南蠻校尉、領(lǐng)撫軍長史，行府州事。時王弘輔政，而王華、王曇首任事居中，湛自謂才能不后之，不愿外出；是行也，謂為弘等所斥，意甚不平，常曰：“二王若非代邸之舊，無以至此，可謂遭遇風(fēng)云。”
湛負其志氣，常慕汲黯、崔琰為人，故名長子曰黯字長孺，第二子曰琰字季圭。
琰于江陵病卒，湛求自送喪還都，義恭亦為之陳請。太祖答義恭曰：“吾亦得湛啟事，為之酸懷，乃不欲茍違所請。但汝弱年，新涉庶務(wù)，八州殷曠，專斷事重，疇諮委仗，不可不得其人，量算二三，未獲便相順許。今答湛啟，權(quán)停彼葬。頃朝臣零落相系，寄懷轉(zhuǎn)寡，湛實國器，吾乃欲引其令還，直以西夏任重，要且停此事耳。
汝慶賞黜罰，豫關(guān)失得者，必宜悉相委寄?！绷x恭性甚狷隘，年又漸長，欲專政事，每為湛所裁，主佐之間，嫌隙遂構(gòu)。太祖聞之，密遣使詰讓義恭，并使深加諧緝。義恭具陳湛無居下之禮，又自以年長，未得行意，雖奉詔旨，頗有怨言。上友于素篤，欲加酬順，乃詔之曰：“事至于此，甚為可嘆。當(dāng)今乏才，委授已爾，宜盡相彌縫，取其可取，棄其可棄。汝疏云‘泯然無際’，如此甚佳。彼多猜，不可令萬一覺也。汝年已長，漸更事物，且群情矚望，不以幼昧相期，何由故如十歲時，動止諮問。但當(dāng)今所專，必是小事耳。亦恐量此輕重，未必盡得，彼之疑怨，兼或由此邪。”
先是，王華既亡，曇首又卒，領(lǐng)軍將軍殷景仁以時賢零落，白太祖征湛。八年，召為太子詹事，加給事中、本州大中正，與景仁并被任遇。湛常云：“今世宰相何難，此政可當(dāng)我南陽郡漢世功曹耳。”明年，景仁轉(zhuǎn)尚書仆射、領(lǐng)選、護軍將軍，湛代為領(lǐng)軍將軍。十二年，又領(lǐng)詹事。湛與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議征之，甚相感說。
及俱被時遇，猜隙漸生，以景仁專管內(nèi)任，謂為間己。
時彭城王義康專秉朝權(quán)，而湛昔為上佐，遂以舊情委心自結(jié)，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主心，傾黜景仁，獨當(dāng)時務(wù)。義康屢構(gòu)之于太祖，其事不行。義康僚屬及湛諸附隸潛相約勒，無敢歷殷氏門者。湛黨劉敬文父成未悟其機，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謝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鐵干祿。由敬文暗淺，上負生成，合門慚懼，無地自處?！本次闹檎~無愧如此。
義康擅勢專朝，威傾內(nèi)外，湛愈推崇之，無復(fù)人臣之禮，上稍不能平。湛初入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禮綢繆。善論治道，并諳前世故事，敘致銓理，聽者忘疲。每入云龍門，御者便解駕，左右及羽儀隨意分散，不夕不出，以此為常。及至晚節(jié)，驅(qū)煽義康，凌轢朝廷，上意雖內(nèi)離，而接遇不改。上嘗謂所親曰：“劉班初自西還，吾與語，?？慈赵缤恚瑧]其當(dāng)去。比入，吾亦看日早晚，慮其不去?！?br>湛小字班虎，故云班也。遷丹陽尹，金紫光祿大夫，加散騎常侍，詹事如故。
十七年，所生母亡。時上與義康形跡既乖，釁難將結(jié)，湛亦知無復(fù)全地。及至丁艱，謂所親曰：“今年必敗。常日正賴口舌爭之，故得推遷耳。今既窮毒，無復(fù)此望，禍至其能久乎！”十月，詔曰：“劉湛階藉門廕，少叨榮位，往佐歷陽，奸诐夙著。謝晦之難，潛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誅屏。朕所以棄罪略瑕，庶收后效，寵秩優(yōu)忝，逾越倫匹。而兇忍忌克，剛愎靡厭，無君之心，觸遇斯發(fā)。遂乃合黨連群，構(gòu)扇同異，附下蔽上，專弄威權(quán)，薦子樹親，互為表里，邪附者榮曜九族，乘理者推陷必至。旋觀奸慝，為日已久，猶欲弘納遵養(yǎng)，冀或悛革。自邇以來，凌縱滋甚，悖言懟容，罔所顧忌，險謀潛計，睥睨兩宮。豈唯彰暴國都，固亦達于四海。
比年七曜違度，震蝕表災(zāi)，侵陽之征，事符幽顯。搢紳含憤，義夫興嘆。昔齊、魯不綱，禍頃邦國；昭、宣電斷，漢祚方延。便收付廷尉，肅明刑典?！庇讵z伏誅，時年四十九。
子黯，大將軍從事中郎。黯及二弟亮、儼并從誅。湛弟素，黃門侍郎，徙廣州。
湛初被收，嘆曰：“便是亂邪?！比杂衷唬骸安谎詿o我應(yīng)亂，殺我自是亂法耳?！?br>入獄見素，曰：“乃復(fù)及汝邪？相勸為惡，惡不可為；相勸為善，正見今日。如何！”
湛生女輒殺之，為士流所怪。
范曄，字蔚宗，順陽人，車騎將軍泰少子也。母如廁產(chǎn)之，額為磚所傷，故以磚為小字。出繼從伯弘之，襲封武興縣五等侯。少好學(xué)，博涉經(jīng)史，善為文章，能隸書，曉音律。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高祖相國掾，彭城王義康冠軍參軍，隨府轉(zhuǎn)右軍參軍，入補尚書外兵郎，出為荊州別駕從事史。尋召為秘書丞，父憂去職。服終，為征南大將軍檀道濟司馬，領(lǐng)新蔡太守。道濟北征，曄憚行，辭以腳疾，上不許，使由水道統(tǒng)載器仗部伍。軍還，為司徒從事中郎。傾之，遷尚書吏部郎。
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將葬，祖夕，僚故并集東府。曄弟廣淵，時為司徒祭酒，其日在直。曄與司徒左西屬王深宿廣淵許，夜中酣飲，開北牖聽挽歌為樂。
義康大怒，左遷曄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刪眾家《后漢書》為一家之作。在郡數(shù)年，遷長沙王義欣鎮(zhèn)軍長史，加寧朔將軍。兄皓為宜都太守，嫡母隨皓在官。十六年，母亡，報之以疾，曄不時奔赴；及行，又?jǐn)y妓妾自隨，為御史中丞劉損所奏。太祖愛其才，不罪也。服闋，為始興王浚后軍長史，領(lǐng)南下邳太守。及浚為揚州，未親政事，悉以委曄。尋遷左衛(wèi)將軍、太子詹事。
曄長不滿七尺，肥黑，禿眉須。善彈琵琶，能為新聲。上欲聞之，屢諷以微旨，曄偽若不曉，終不肯為上彈。上嘗宴飲歡適，謂曄曰：“我欲歌，卿可彈?！睍夏朔钪肌Ｉ细杓犬?，曄亦止弦。
初，魯國孔熙先博學(xué)有縱橫才志，文史星算，無不兼善。為員外散騎侍郎，不為時所知，久不得調(diào)。初熙先父默之為廣州刺史，以贓貨得罪下廷尉，大將軍彭城王義康保持之，故得免。及義康被黜，熙先密懷報效，欲要朝廷大臣，未知誰可動者，以曄意志不滿，欲引之。而熙先素不為曄所重，無因進說。曄外甥謝綜，雅為曄所知，熙先嘗經(jīng)相識，乃傾身事綜，與之結(jié)厚。熙先藉嶺南遺財，家甚富足，始與綜諸弟共博，故為拙行，以物輸之。綜等諸年少，既屢得物，遂日夕往來，情意稍款。綜乃引熙先與曄為數(shù)，曄又與戲，熙先故為不敵，前后輸曄物甚多。曄既利其財寶，又愛其文藝。熙先素有詞辯，盡心事之，曄遂相與異常，申莫逆之好。始以微言動曄，曄不回，熙先乃極辭譬說。曄素有閨庭論議，朝野所知，故門胄雖華，而國家不與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謂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與丈人婚，為是門戶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為之死，不亦惑乎？”曄默然不答，其意乃定。
時曄與沈演之并為上所知待，每被見多同。曄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至，嘗獨被引，曄又以此為怨。曄累經(jīng)義康府佐，見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離。綜為義康大將軍記室參軍，隨鎮(zhèn)豫章。綜還，申義康意于曄，求解晚隙，復(fù)敦往好。曄既有逆謀，欲探時旨，乃言于上曰：“臣歷觀前史二漢故事，諸蕃王政以訞詛幸災(zāi)，便正大逆之罰。況義康奸心釁跡，彰著遐邇，而至今無恙，臣竊惑焉。
且大梗常存，將重階亂，骨肉之際，人所難言。臣受恩深重，故冒犯披露。”上不納。
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駕，當(dāng)由骨肉相殘。江州應(yīng)出天子。”
以為義康當(dāng)之。綜父述亦為義康所遇，綜弟約又是義康女夫，故太祖使綜隨從南上，既為熙先所獎?wù)f，亦有酬報之心。廣州人周靈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萬錢與之，使于廣州合兵。靈甫一去不反。大將軍府史仲承祖，義康舊所信念，屢銜命下都，亦潛結(jié)腹心，規(guī)有異志。聞熙先有誠，密相結(jié)納。丹陽尹徐湛之，素為義康所愛，雖為舅甥，恩過子弟，承祖因此結(jié)事湛之，告以密計。承祖南下，申義康意于蕭思話及曄，云：“本欲與蕭結(jié)婚，恨始意不果。與范本情不薄，中間相失，傍人為之耳?！?br>有法略道人，先為義康所供養(yǎng)，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靜尼亦出入義康家內(nèi)，皆感激舊恩，規(guī)相拯拔，并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為臧質(zhì)寧遠參軍。熙先善于治病，兼能診脈。法靜尼妹夫許耀，領(lǐng)隊在臺，宿衛(wèi)殿省。
嘗有病，因法靜尼就熙先乞治，為合湯一劑，耀疾即損。耀自往酬謝，因成周旋。
熙先以耀膽干可施，深相待結(jié)，因告逆謀，耀許為內(nèi)應(yīng)。豫章胡遵世，籓之子也，與法略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靜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隨之，付以箋書，陳說圖讖。
法靜還，義康餉熙先銅匕、銅鑷、袍段、棋奩等物。熙先慮事泄，鴆采藻殺之。湛之又謂曄等：“臧質(zhì)見與異常，歲內(nèi)當(dāng)還，已報質(zhì)，悉攜門生義故，其亦當(dāng)解人此旨，故應(yīng)得健兒數(shù)百。質(zhì)與蕭思話款密，當(dāng)仗要之，二人并受大將軍眷遇，必?zé)o異同。思話三州義故眾力，亦不減質(zhì)?？ぶ形奈?，及合諸處偵邏，亦當(dāng)不減千人。不憂兵力不足，但當(dāng)勿失機耳?！蹦寺韵嗍鹬茫恐疄閾彳妼④?、揚州刺史，曄中軍將軍、南徐州刺史，熙先左衛(wèi)將軍，其余皆有選擬。凡素所不善及不附義康者，又有別簿，并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先為檄文曰：夫休否相乘，道無恒泰，狂狡肆逆，明哲是殛。故小白有一匡之勛，重耳有翼戴之德。自景平肇始，皇室多故，大行皇帝天誕英姿，聰明睿哲，拔自籓國，嗣位統(tǒng)天，憂勞萬機，垂心庶務(wù)，是以邦內(nèi)安逸，四海同風(fēng)。而比年以來，奸豎亂政，刑罰乖淫，陰陽違舛，致使釁起蕭墻，危禍萃集。賊臣趙伯符積怨含毒，遂縱奸兇，肆兵犯蹕，禍流儲宰，崇樹非類，傾墜皇基。罪百浞、犭壹，過十玄、莽，開辟以來，未聞斯比。率土叩心，華夷泣血，咸懷亡身之誠，同思糜軀之報。
湛之、曄與行中領(lǐng)軍蕭思話、行護軍將軍臧質(zhì)、行左衛(wèi)將軍孔熙先、建威將軍孔休先，忠貫白日，誠著幽顯，義痛其心，事傷其目，投命奮戈，萬殞莫顧，即日斬伯符首，及其黨與。雖豺狼即戮，王道惟新，而普天無主，群萌莫系。彭城王體自高祖，圣明在躬，德格天地，勛溢區(qū)宇，世路威夷，勿用南服，龍潛鳳棲，于茲六稔，蒼生饑德，億兆渴化，豈唯東征有《鴟鸮》之歌，陜西有勿翦之思哉！靈祗告征祥之應(yīng)，讖記表帝者之符，上答天心，下愜民望，正位辰極，非王而誰？
今遣行護軍將軍臧質(zhì)等，赍皇帝璽綬，星馳奉迎。百官備禮，駱驛繼進，并命群帥，鎮(zhèn)戍有常。若干撓義徒，有犯無貸。昔年使反，湛之奉賜手敕，逆誡禍亂，預(yù)睹斯萌，令宣示朝賢，共拯危溺，無斷謀事，失于后機，遂使圣躬濫酷，大變奄集，哀恨崩裂，撫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輒督厲尪頓，死而后已。
熙先以既為大事，宜須義康意旨，曄乃作義康與湛之書，宣示同黨曰：吾凡人短才，生長富貴，任情用己，有過不聞，與物無恒，喜怒違實，致使小人多怨，士類不歸。禍敗已成，猶不覺悟，退加尋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復(fù)補。然至于盡心奉上，誠貫幽顯，拳拳謹(jǐn)慎，惟恐不及，乃可恃寵驕盈，實不敢故為期罔也。豈苞藏逆心，以招灰滅，所以推誠自信，不復(fù)防護異同，率意信心，不顧萬物議論，遂致讒巧潛構(gòu)，眾惡歸集。甲奸險好利，負吾事深；乙兇愚不齒，扇長無賴；丙、丁趨走小子，唯知諂進，伺求長短，共造虛說，致令禍陷骨肉，誅戮無辜。凡在過釁，竟有何征，而刑罰所加，同之元惡，傷和枉理，感徹天地。
吾雖幽逼日苦，命在漏刻，義慨之士，時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間物情，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為釁起群賢，濫延國家，夙夜憤踴，心復(fù)交戰(zhàn)。朝之君子及士庶白黑懷義秉理者，寧可不識時運之會，而坐待橫流邪。除君側(cè)之惡，非唯一代，況此等狂亂罪骫，終古所無，加之翦戮，易于摧朽邪?？梢晕嵋庑颈娰t，若能同心奮發(fā)，族裂逆黨，豈非功均創(chuàng)業(yè)，重造宋室乎！但兵兇戰(zhàn)危，或致侵濫，若有一豪犯順，誅及九族。處分之要，委之群賢，皆當(dāng)謹(jǐn)奉朝廷，動止聞啟。往日嫌怨，一時豁然，然后吾當(dāng)謝罪北闕，就戮有司。茍安社稷，暝目無恨。勉之，勉之！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將軍衡陽王義季、右將軍南平王鑠出鎮(zhèn)，上于武帳岡祖道，曄等期以其日為亂，而差互不得發(fā)。于十一月，徐湛之上表曰：“臣與范曄，本無素舊，中忝門下，與之鄰省，屢來見就，故漸成周旋。比年以來，意態(tài)轉(zhuǎn)見，傾動險忌，富貴情深，自謂任遇未高，遂生怨望。非唯攻伐朝士，譏謗圣時，乃上議朝廷，下及籓輔，驅(qū)扇同異，恣口肆心，如此之事，已具上簡。近員外散騎侍郎孔熙先忽令大將軍府吏仲承祖騰曄及謝綜等意，欲收合不逞，規(guī)有所建。以臣昔蒙義康接盼，又去歲群小為臣妄生風(fēng)塵，謂必嫌懼，深見勸誘。兼云人情樂亂，機不可失，讖緯天文，并有征驗。曄尋自來，復(fù)具陳此，并說臣論議轉(zhuǎn)惡，全身為難。即以啟聞，被敕使相酬引，究其情狀。于是悉出檄書、選事、及同惡人名、手墨翰跡，謹(jǐn)封上呈，兇悖之甚，古今罕比。由臣暗于交士，聞此逆謀，臨啟震惶，荒情無措。”
詔曰：“湛之表如此，良可駭惋。曄素?zé)o行檢，少負瑕釁，但以才藝可施，故收其所長，頻加榮爵，遂參清顯。而險利之性，有過溪壑，不識恩遇，猶懷怨憤。每存容養(yǎng)，冀能悛革，不謂同惡相濟，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窮詰?！逼湟?，先呼曄及朝臣集華林東閣，止于客省。先已于外收綜及熙先兄弟，并皆款服。于時上在延賢堂，遣使問曄曰：“以卿觕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懷，于例非少。亦知卿意難厭滿，正是無理怨望，驅(qū)扇朋黨而已，云何乃有異謀？”曄倉卒怖懼，不即首款。上重遣問曰：“卿與謝綜、徐湛之、孔熙先謀逆，并已答款，猶尚未死，征據(jù)見存，何不依實?！睍蠈υ唬骸敖褡谑遗褪缽堐N，設(shè)使竊發(fā)僥幸，方鎮(zhèn)便來討伐，幾何而不誅夷。且臣位任過重，一階兩級，自然必至，如何以滅族易此。古人云：‘左手據(jù)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茧m泥下，朝廷許其觕有所及，以理而察，臣不容有此。”上復(fù)遣問曰：“熙先近在華林門外，寧欲面辨之乎？”曄辭窮，乃曰：“熙先茍誣引臣，臣當(dāng)如何！”熙先聞曄不服，笑謂殿中將軍沈邵之曰：“凡諸處分，符檄書疏，皆范曄所造及治定。云何于今方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跡，曄乃具陳本末，曰：“久欲上聞，逆謀未著。又冀其事消弭，故推遷至今。負國罪重，分甘誅戮?！?br>其夜，上使尚書仆射何尚之視之，問曰：“卿事何得至此？”曄曰：“君謂是何？”尚之曰：“卿自應(yīng)解?！睍显唬骸巴馊藗麾咨袝娫?，計與之無惡。謀遂之事，聞孔熙先說此，輕其小兒，不以經(jīng)意。今忽受責(zé)，方覺為罪。君方以道佐世，使天下無冤。弟就死之后，猶望君照此心也?！泵魅?，仗士送曄付廷尉，入獄，問徐丹陽所在，然后知為湛之所發(fā)。熙先望風(fēng)吐款，辭氣不橈，上奇其才，遣人慰勞之曰：“以卿之才，而滯于集書省，理應(yīng)有異志。此乃我負卿也。”又詰責(zé)前吏部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那不作賊?！蔽跸扔讵z中上書曰：“囚小人猖狂，識無遠概，徒扌旬意氣之小感，不料逆順之大方。與第二弟休先首為奸謀，干犯國憲，捴膾脯醢，無補尤戾。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錄其一介之節(jié)，猥垂優(yōu)逮之詔。恩非望始，沒有遺榮，終古以來，未有斯比。夫盜馬絕纓之臣，懷璧投書之士，其行至賤，其過至微，由識不世之恩，以盡軀命之報，卒能立功齊、魏，致勛秦、楚。囚雖身陷禍逆，名節(jié)俱喪，然少也慷慨，竊慕烈士之遺風(fēng)。但墜崖之木，事絕升躋，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當(dāng)身膏鈇鉞，詒誡方來，若使魂而有靈，結(jié)草無遠。然區(qū)區(qū)丹抱，不負夙心，貪及視息，少得申暢。自惟性愛群書，心解數(shù)術(shù)，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窮攬，究其幽微?？颊摷韧?，誠多審驗。謹(jǐn)略陳所知，條牒如故別狀，愿且勿遺棄，存之中書。若囚死之后，或可追存，庶九泉之下，少塞釁責(zé)?！彼惒⑻煳恼己颍徤嫌泄侨庀鄽堉?，其言深切。
曄在獄，與綜及熙先異處，乃稱疾求移考堂，欲近綜等。見聽，與綜等果得隔壁。遙問綜曰：“始被收時，疑誰所告？”綜云：“不知。”曄曰：“乃是徐童?！蓖煺恐∶赏?。在獄為詩曰：“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忄畫無識。好丑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cè)。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fù)即?！睍媳疽庵^入獄便死，而上窮治其獄，遂經(jīng)二旬，曄更有生望。獄吏因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dāng)長系。”曄聞之驚喜，綜、熙先笑之曰：“詹事當(dāng)前共疇昔事時，無不攘袂瞋目。
及在西池射堂上，躍馬顧盼，自以為一世之雄。而今擾攘紛紜，畏死乃爾。設(shè)令今時賜以性命，人臣圖主，何顏可以生存？”曄謂衛(wèi)獄將曰：“惜哉！薶如此人?！?br>將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睍显唬骸按髮⒀允且?。”
將出市，曄最在前，于獄門顧謂綜曰：“今日次第，當(dāng)以位邪？”綜曰：“賊帥為先?！痹诘勒Z笑，初無暫止。至市，問綜曰：“時欲至未？”綜曰：“勢不復(fù)久。”曄既食，又苦勸綜，綜曰：“此異病篤，何事強飯?！睍霞胰讼ぶ潦?，監(jiān)刑職司問：“須相見不？”曄問綜曰：“家人以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本C曰：“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dāng)號泣，正足亂人意?！睍显唬骸疤柶侮P(guān)人，向見道邊親故相瞻望，亦殊勝不見。吾意故欲相見?！庇谑呛羟?。曄妻先下?lián)崞渥?，回罵曄曰：“君不為百歲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br>曄干笑云罪至而已。曄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擊曄頸及頰，曄顏色不怍。妻云：“罪人，阿家莫念?！泵眉凹随獊韯e，曄悲涕流漣，綜曰：“舅殊不同夏侯色?！睍鲜諟I而止。綜母以子弟自蹈逆亂，獨不出視。曄語綜曰：“姊今不來，勝人多也。”曄轉(zhuǎn)醉，子藹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擲曄，呼曄為別駕數(shù)十聲。曄問曰：“汝恚我邪？”藹曰：“今日何緣復(fù)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睍铣Ｖ^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至是與徐湛之書，云“當(dāng)相訟地下”。其謬亂如此。又語人：“寄語何仆射，天下決無佛鬼。若有靈，自當(dāng)相報?！笔諘霞?，樂器服玩，并皆珍麗，妓妾亦盛飾，母住止單陋，唯有一廚盛樵薪，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曄及子藹、遙、叔蔞、孔熙先及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謝綜及弟約、仲承祖、許耀，諸所連及，并伏誅。曄時年四十八。曄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謝綜弟緯，徙廣州。藹子魯連，吳興昭公主外孫，請全生命，亦得遠徙，世祖即位得還。曄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制度，世人皆法學(xué)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qū)嵰缀?，盈斤無傷。零藿虛燥，詹唐粘濕。甘松、蘇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羅之屬，并被珍于外國，無取于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于馨烈，乃當(dāng)彌增于尤疾也?！贝诵蛩?，悉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粘濕”，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松、蘇合”，比慧琳道人；“沈?qū)嵰缀汀?，以自比也。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曰：吾狂釁覆滅，豈復(fù)可言，汝等皆當(dāng)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yīng)可尋。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懶學(xué)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耳。自爾以來，轉(zhuǎn)為心化，推老將至者，亦當(dāng)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盡。為性不尋注書，心氣惡，小苦思，便憒悶；口機又不調(diào)利，以此無談功。至于所通解處，皆自得之于胸懷耳。文章轉(zhuǎn)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于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托，故當(dāng)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shù)，嘗為人言，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dāng)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關(guān)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漢》，轉(zhuǎn)得統(tǒng)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nèi)發(fā)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fù)未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shè)，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yīng)有賞音者。紀(jì)、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质廊瞬荒鼙M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吾于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為可恨。然至于一絕處，亦復(fù)何異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tài)無極。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傳矣。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曄《自序》并實，故存之。藹幼而整潔，衣服竟歲未嘗有塵點。死時年二十。
曄少時，兄晏常云：“此兒進利，終破門戶。”終如晏言。
史臣曰：古之人云：“利令智昏?！鄙跻?，利害之相傾。劉湛識用才能，實苞經(jīng)國之略，豈不知移弟為臣，則君臣之道用，變兄成主，則兄弟之義殊乎。而義康數(shù)懷奸計，茍相崇說，與夫推長戟而犯魏闕，亦何以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