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作者:李逸侯
第四十七回郝總管相府定奸謀梁押班公堂鑄冤獄郝隨便出宮來,去見章惇商議。章惇素知郝隨是劉婕妤跟前頭一個寵臣,劉婕妤多少事是郝隨提著;劉婕妤又是哲宗跟前第一個寵妃,哲宗多少事又是劉婕妤提著,當(dāng)下聽報郝隨到府,哪肯怠慢他,連忙很恭敬地接入,讓到書房里請坐獻(xiàn)茶。獻(xiàn)了茶,章惇未開言,先堆笑,然后問道:“總管多時不曾光降了,想是勤勞得很?”郝隨道:“倒也閑著。只為相公為國憂勤,匆匆無須臾的空閑,咱家無事不敢冒造,擾攪相公清神。”章惇笑道:“好說,好說??偣芸洗菇虝r,就是一日來一百遍,老夫敢憚煩嗎?畢竟是總管不肯垂教是真!”郝隨笑道:“得哪,得哪,別客套了。正是有一事奉商,要多多借重!”章惇道:“豈敢,什么事呢?”郝隨舉目四下瞧了瞧道:“這里可作深談么?”
章惇道:“可以。這個書房,原是個機密的所在??偣芙袢盏絹恚戏蚓拖胫?dāng)有要事見教,所以特請到這里?!焙码S又笑道:“人說相公知機,果然名不虛傳!”章惇亦復(fù)笑道:“總管又來了!”即問道:“總管到底有什么事呢?”郝隨登時莊嚴(yán)其色,鄭重其辭道:“相公要想鞏固權(quán)位呢?還是想丟了這個好官兒呢?”章惇聽了,吃了一驚,忙問道:“有人彈劾老夫來著嗎?”郝隨道:“不是。”章惇又問道:“然則皇上將要罪責(zé)老夫嗎?”郝隨道:“亦不是。相公勿要亂猜,待咱家慢慢地告訴出來。為而今有樁要緊的事,是要相公從旁幫個忙兒,到時候在萬歲爺駕前說兩句有力量的話,那么上面有的是富貴,相公益發(fā)官上加官,爵上加爵,這便是鞏固權(quán)位的辦法。如果相公要反對,阻擾這樁事情,為先除礙疑起見,定必先去異議的人,首先就要攆了相公,這便是丟官的辦法。在這兩個辦法上,請相公先抉擇一個,咱家好講說這事情究竟?!闭聬睦锇迪耄郝犓f來,這樁事來頭不小,是樁什么事呢?要是不答應(yīng),我這個官是丟定了,要是答應(yīng)著,不曉得做到做不到呢?不由意下躊躇,遲遲未敢置答。郝隨不樂道:“遲疑什么呢?相公不愿意做,盡管不答應(yīng)!不過咱家在相公面上的情是盡過了,日后可別怪咱家沒有給相公留情面!”說著,便起身要走。章惇攔住陪笑道:“總管請坐,請坐??偣芮频闷鹄戏?,特意來替老夫設(shè)法,就是天大的事情,老夫也當(dāng)勉為其難的,焉有不答應(yīng)之理?”
郝隨才喜悅道:“是呀!咱家知道相公是個知機的,這點兒事情一準(zhǔn)肯辦,斷不會眼瞧著大富貴給人家取去,自己倒丟了官來得罪人。適才咱家不過是給相公鬧個玩笑兒,相公不必介懷!而今咱家把這事情原本告訴相公知道;不然,這么給相公一個悶葫蘆,叫相公怎么辦呢!”于是就把劉婕妤怎樣與皇后不和,皇上怎樣寵信劉婕妤而厭惡皇后,而今要怎樣設(shè)法把皇后擠倒而扶植劉婕妤作皇后,如此這般說了個詳細(xì),最后又道:“等到這事做好了,那么內(nèi)外聯(lián)絡(luò)一氣,相公要辦什么事都有了靠山,豈不是相公的權(quán)位越發(fā)鞏固了嗎?從實際上講起來,相公幫著做成功這事情,倒不是幫別人,正是幫著自己咧!”章惇正想交通宮掖,好鞏固權(quán)位,而今聽到這等一樁事情,恰中心懷,連聲答應(yīng)道:“當(dāng)?shù)眯Я?,?dāng)?shù)眯ЯΑ!焙码S道:“好!如此咱家便在里面布置了,但相公千萬不可失約!”章惇道:“君子一言,豈能失約!”郝隨十分滿意,即行告辭。章惇留住道:“總管難得出來,老夫已備下薄酒,且請賞飲幾杯兒去?!眴炯叶〉溃骸翱鞌[酒肴來!”好勢派,一聲呼喚,只見二三十個華冠美服的家丁,七手八腳,調(diào)撥桌椅,安設(shè)杯箸,端上酒肴,一一停當(dāng)。
章惇遂請郝隨入席,郝隨客氣了兩句,就老實不客氣了,入席坐下。郝隨一看,這一席酒肴,竟是極水陸珍奇之盛,就拿皇宮的御膳來比,還怕及不上這個,不由地嘆道:“相公何必這等費事呢!”章惇笑道:“不算什么。因為有好些東西,須是要早兩日治辦的,一時整治不及,所以只得這兩樣,實在簡慢得很!”說著,親自執(zhí)壺勸酒。三杯以后,章惇又顧左右傳歌姬舞女當(dāng)筵呈獻(xiàn)新歌艷舞,以助酒興。郝隨大樂,直飲到盡醉而別。自是郝隨替劉婕妤聯(lián)結(jié)好了章惇,便在宮里布散心腹,專伺孟后的錯處。
一日,孟后的女兒福慶公主病著,多方醫(yī)治,總不見好,孟后十分著急,鎮(zhèn)日愁鎖雙眉。盂后有個姐姐,稍為懂得點醫(yī)理,每逢孟后有疾,總是她進(jìn)宮來醫(yī)治,當(dāng)時藥到病除。至是孟后又命內(nèi)監(jiān)召她來診視福慶公主,誰知她這回也不能得心應(yīng)手了,投下藥去,依然無起色,終是婦人們免不了迷信鬼神,她見藥石無功,便想用符水治療,竟走去求了逆家符水帶進(jìn)宮中。孟后見了大驚道:“姐姐難道不曉得宮禁森嚴(yán),與外間不同?這種符水好帶進(jìn)宮來嗎?倘被奸人藉端播弄,這禍?zhǔn)戮筒恍×?!”忙命左右把它收藏起來。等到哲宗回宮,孟后就把這事從實奏白哲宗,命左右取出符水來給哲宗看過,把符當(dāng)面燒毀了,把水亦當(dāng)面潑倒了。哲宗此時卻很明白,謂孟后道:“這個乃是人情之常,不足怪的?!边@事在孟后實在已經(jīng)表明心跡,毫無他意。郝隨聽得,就得了好題目,捏造種種危言,弄得宮中紛紛議論。不久,又有孟后的養(yǎng)母燕夫人與女尼法端、供奉官王堅,經(jīng)孟后禱祠禳福。那郝隨打聽明白,即去奏報哲宗,說是宮中厭魅,難保不生內(nèi)變,不可不嚴(yán)格拿問。是時哲宗方與劉婕妤在后苑飲酒。劉婕奸亦插口奏道:“實在事出有因,陛下須要趕緊命皇城司捕治,少緩恐怕就要作亂的!”從來寵妃的說話,比什么祖宗的訓(xùn)令還要重大些;祖宗的訓(xùn)令有時可以不遵,寵妃的說話萬不能違背的。而今哲宗聽了劉婕妤的奏語,獨肯不聽嗎?即傳旨命內(nèi)侍押班梁從政與皇城司蘇珪,著即捕拿徹底究治。
梁從政、蘇珪領(lǐng)旨,立行帶領(lǐng)衛(wèi)士,逮捕下宮的宦官宮妾三十人,帶回皇城司待質(zhì)。
郝隨一面通知章惇,一面往見梁從政。梁從政接著問道:“總管有什么吩咐?
敢是要給什么人說個情么?哈!哈!哈!
在他人面前,咱家是公事公辦,在總管面前,咱家格外諒情,好嗎?“郝隨笑道:”承押班賞臉兒,咱家也是知恩必報??墒窃奂掖藖聿粸檎f情兒,另有大事奉托押班,將來事成之后,押班定當(dāng)?shù)撐桓呱?!咱家先給押班作個賀兒?!罢f著,就給梁從政行了個大禮。梁從政最是個好奉承的,見郝隨這等,樂得他什么似的,笑著道:”哈!哈!哈!總管這是鬧什么呢?事情還沒有說出來,就是這么糊里糊涂道賀咱家,曉得咱家這沒能為兒的,可能給總管辦得到辦不到呢?“郝隨道:”押班要是肯賞臉兒辦,什么事辦不到呢?“把個大拇指一伸道:”這宮里有能為的,咱家瞧著,只有押班是頭一個啦!“梁從政越發(fā)樂了,笑道:”好哪,好哪??偣軇e只說閑話兒了,且說究竟是樁什么事兒,咱家盡力給總管辦就是了?!昂码S道:”
不過是樁小大事兒,押班辦起來是不費吹風(fēng)之力的??梢膊皇窃奂业氖??!氨愀蕉c梁從政說明原委,務(wù)要他把那三十個宦官、宮妾苦打成招,扳倒孟后,擁助劉婕妤立位。告訴完了,又笑道:”這一成功,押班豈不是個大功臣嗎?那么押班要做什么事都得大助力了!“梁從政一想,果然于自己權(quán)利上大有益處,即應(yīng)允道:”
總管來吩咐,咱家敢不盡心嗎?總管只去措置別方面的事,咱家這里穩(wěn)保成功的!
“郝隨便告辭道:”借重!
借重!專聽佳音了!“梁從政道:”放心!少刻再會!“二人遂笑著分開,各干各的去了。
外面章惇即把蘇珪召到府中,如此如此指使他做。蘇珪連聲道:“相公放心!
相公放心!卑職必不誤事的!”就辭出相府來,會了梁從政,二人又商議了一會,才坐堂審問這些逮捕的宦官宮妾。梁從政問道:“中宮厭魅謀亂,是怎么一個情由?
快一齊從實招來!“三十個宦官宮妾,一個個上了手銬腳鐐,跪在堂上,都是淚眥瑩瑩,卻無一個開口答話。兩旁許多衛(wèi)士立著,又都怒目攢眉,好像要吃人似的。梁從政、蘇珪坐在堂上,這個威勢,就是兩個閻王,越顯得這座皇城司大堂,陰氣森森。梁從政問了一聲,見眾人不答話,又問道:”你們都是啞子嗎?怎么都不答話呢?“接著把驚堂一拍道:”招呀!“眾人還是流著眼淚,不開口答話。梁從政大怒道:“膽大!不招嗎?一齊掌嘴三十!”那些衛(wèi)士答應(yīng)一聲,劈劈拍拍就一個一個掌起嘴來。可憐那些宦官宮妾,在皇宮里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哪里受過這等苦打,當(dāng)下一片聲響,就聽得一片聲哭。
梁從政又問道:“有招嗎?”眾人依然不開口答話,只是哭泣著,梁從政越發(fā)怒了,大喝道:“還不招嗎?給你一齊夾拶起來!”衛(wèi)士炸雷似地答應(yīng)道:“嗄!”把無數(shù)夾棍拶子往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梁從政又催著道:“招呀!招呀!免得皮肉兒受苦啦!”眾人只不開口。梁從政把驚堂連連拍道:“夾!夾!
夾!“衛(wèi)士上前一一夾拶。只聽得”哎喲“”哎喲“,殺豬般地亂叫。夾拶了半天,梁從政叫住刑,問道:”有招嗎?“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宦官,已是夾得死去活來,咬牙向上面回道:”招嗎?押班叫咱們招什么?押班想仗著這樣的惡刑具逼咱們誣招中宮厭魅謀亂嗎?好的!咱家有招!“梁從政喜道:”好哥兒,還是你明白!快快招出來,就完了你的事,免得多受苦了?!靶』鹿倥苛R道:”嚇嚇呸!我招你這賊要謀亂。
中宮怎么會謀亂!“梁從政怒氣沖天道:”哥兒呀!你敢頂撞咱家嗎?來!給我再夾他!“小宦官又罵道:”狗賊子!你有的是刑具,咱家有的是忠肝義膽,生就的硬骨頭!你夾!你夾!“衛(wèi)士走過來,把他又夾。小宦官此時真是把心兒橫了,他不但不叫喊,還哈哈大笑,只罵:”狗賊!狗賊!算你今天權(quán)在手,有威風(fēng)!等到你犯到一個鐵面無私的人手里,照樣有給你受的。只怕不能像咱家在你狗賊子堂上這等硬漢啦!“衛(wèi)士見他只是笑罵,把夾棍只管猛力催緊,全不顧要當(dāng)堂夾死人。夾到最后,小宦官慘叫:”狗賊!夾得咱家好呀!“眼睛一睜,已經(jīng)夾死在棍下。梁從政仗著有勢力,死了一個,不當(dāng)什么,又一迭連聲道:”招呀!招呀!不招這就是榜樣!“便又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宮女,抬起頭來,瞧她亂鬢淚眼,就是一支帶雨梨花,好不動人!她向堂上望了一眼,忽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梁押班!你要是恨著咱們,把咱們剮了殺了就是了,為什么苦苦叫咱們扳陷中宮呢?
娘娘奉上恭謹(jǐn),待中寬大,有什么虧負(fù)了你,你要藉端扳陷娘娘入罪嗎?就是咱們照著押班的意旨,捏造一個什么罪名來加到娘娘身上;萬歲爺一時被你蒙蔽了,把娘娘怎么樣冤枉處治著,你邀功一時,難道后世便沒有一個人看出這個冤獄來嗎?
你也要存點兒良心呀!
勸你且退一步想想吧!“梁從政喝道:”多羅唣什么呢?有供招出來!“宮女道:”什么供呢?扳陷娘娘嗎?咱們不是沒心肝兒的,誣供是萬萬不能的!“梁從政怒道:”哼!不招嗎?“顧衛(wèi)士道:”給我再拶她!“衛(wèi)士又把她拶起來,宮女只是破口大罵,不肯招認(rèn)。拶了半日,拶得宮女只剩著一絲半絲兒氣了,梁從政命割了舌頭,更拶別個。于是一一再夾再拶,都不肯誣招。梁從政沒法了,乃商量蘇珪道:”這怎么是好呢?
這班男女都這等熬刑,抵死不招,而且只是那般辱罵,給堂下的衛(wèi)士聽了算什么呢?他們不竊笑咱們沒能為嗎?蘇珪道:“他們不招,只好罷了,著實沒有辦法的。”梁從政不悅道:“真的沒辦法嗎?而今問不出半字兒口供,這些男女都拷到這種樣兒,并且拷死一個在堂上,咱家只好盡推在您身上了,您擔(dān)當(dāng)?shù)闷鹈??”蘇珪慌了,道:“押班莫著急,從長計議個法兒?!毕肓讼?,點了點頭,自語道:“要顧自己的官位,也就顧不得昧良心了?!毕蛄簭恼溃骸岸駴]有別法,萬歲橫豎不會親自審問的,這些男女橫豎不能留他們活命,就捏造一紙口供罷?!绷簭恼笙驳溃骸斑@才是辦法!”于是就造出一紙口供,捏成冤獄,把那些將死未死的宦官宮妾收入監(jiān)里,把死的一個去掩埋了。謊奏上去。哲宗不能遽信,再詔侍御史董敦逸復(fù)錄。
董敦逸奉旨,乃至皇城司會同梁從政、蘇珪復(fù)審。只見那些宦官宮妾,有的敲落了牙齒,有的割斷了舌頭,有的拷折了手腳,沒有一個完人了。個個氣息奄奄,跪也不能跪立,只橫七豎八地躺在堂上,微微發(fā)出一絲一絲哼痛的聲兒。董敦逸搦著一枝筆管兒,停住不敢照錄,向梁從政、蘇珪道:“把他們收監(jiān)吧。”說罷,即行退堂。梁從政、蘇珪只得依他,一面使人報知郝隨。那郝隨正在等著消息,一聽報道董敦逸這樣,吃了一驚,道:“他若一翻案,這罪名還當(dāng)?shù)闷饐??”忙去見了董敦逸,道:“御史怎么不照錄供狀,想翻案嗎?且問御史,有多大的前程呀?您這功名富貴不要緊,您的身家生命也不要了嗎?您想,這是什么案子,何等重大啦!
您的力量能夠翻得來案嗎?”這正是:動魄驚心一席話,覆盆何日雪沉冤?
要知董敦逸聽了郝隨這一席恫嚇的話,肯按著原讞復(fù)錄否,又畢竟扳得倒孟后么?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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