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作者：李逸侯第六十一回黜奸邪臨朝除舊惡昵聲妓別院結(jié)新歡且說徽宗得報金兵深入，急得手足無措，忙召一班佞臣商議。宇文虛中獻(xiàn)議道：“今日宜先降詔罪己；一面命太子監(jiān)國，更革弊端。陛下則南幸暫避，御侮之事，可責(zé)諸將帥?！被兆谏钜詾槿唬瑪M命太子監(jiān)國。李綱以血書諫道：“自來名不正，則言不順，監(jiān)國何以安內(nèi)攘外，不如禪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
徽宗本來有些倦勤了，趁此就下詔禪位，召太子桓入朝，被以黃袍。太子涕泣固辭，徽宗不許。太子只好受禪，是為欽宗。尊徽宗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鄭皇后為道君太上皇后，退居龍德宮；以李邦彥為龍德宮使，蔡攸、呂敏為副；進(jìn)李綱為兵部侍郎，耿南為簽書樞密院事，以外都照舊供職；立朱氏為皇后。時值宜和七年十二月。
次年元旦，改為靖康元年。那時天下皆知蔡京等誤國，只因朝臣大半是他所薦引，莫肯直諫。太學(xué)生陳東率諸生聯(lián)名上書道：“國事如此，乃由蔡京壞亂于前，梁師成陰賊于內(nèi)，李彥結(jié)怨于西北，朱勔聚怨于東南，王黼、童貫又從而結(jié)怨于遼金，創(chuàng)開邊隙，使國勢危如累卵。此六賊名異罪同，伏愿陛下干綱獨(dú)斷，擒此六賊，斬首市曹，傳示四方，以謝天下?！蓖瑫r李綱亦有密疏請誅王黼。
欽宗固早知六賊的罪惡，只因嗣位不滿一月，似難誅戮大臣。
恰巧王黼得悉有人參劾，已載妻孥遁去，詔下開封府尹聶昌密誅。昌即遣武士迫至雍丘，殺黼于民家，取首級以獻(xiàn)，托言為盜所殺。欽宗下詔把李彥賜死，并抄沒家產(chǎn)。朱勔放歸田里。勔本是個末吏，以花石取媚徽宗，流毒州郡逾二十年，積官至寧遠(yuǎn)軍節(jié)度使。
初居蘇州，公肆掊克，改建居宅，仿擬宮廷，服飾器用，私僭乘輿；又托言挽舟，募兵數(shù)千人自衛(wèi)，勢焰熏天；東南的刺史郡守，多出其門下，時人號謂東南小朝廷。
徽宗末年，益加親任，居朝猶如王侯，進(jìn)見不避宮嬪，一門盡為顯官，天下為之扼腕，至是罷斥。凡由勔得官的，一律罷免，朝右為之一清。欽宗又詔中外臣庶，直言得失，朝政頗有刷新氣象。這都是為金兵逼近所致。忽然金兵因邊境不靖，奉召退去。一班醉生夢死的佞臣，如蔡攸、高俅等便請啟蹕南幸?；兆诘溃骸半蘧訉m中，郁郁寡歡，且有臺諫在帝前論朕失德，惡聞是言，還是南幸的安逸。兼之金兵雖退，不久復(fù)來，此間終非安樂土，畢竟是南方太平?！庇终Z蔡攸道：“朕被汝父所誤，如今誰不說朕的失德，都由蔡京等奉迎諂佞而來?！闭f著，愈形惱怒。蔡、高恐怕等在旁邊受埋怨，托辭退去?；兆谧肪滩叹拖略t將李明妃廢為庶人。那李明妃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師師，與徽宗有一段艷史，待小子追尋出來，諒必看官們所樂聞的。
那李師師本是東京名妓，當(dāng)宣和年間，四海升平，徽宗常常帶著高俅、楊戩，易服出宮私行，觀賞市廛風(fēng)景，游幸酒樓娼門。一日，君臣們又向汴京城內(nèi)，穿長街、過短巷，一路只見歌臺舞榭，酒市花樓，看不盡繁華景象。行行重行行，走入金環(huán)巷，風(fēng)范更別。但見門安春聯(lián)，戶列名花，簾兒底笑語喧呼，門兒里簫管盈耳，徽宗顧而私喜。又前行六七步，見一座宅子，粉墻鴛瓦，朱戶獸钚，飛簾映郁郁的綠槐，繡戶對森森的修竹?；兆谙驐睢⒏叨藛柕溃骸斑@座宅是誰人的，直這般蓋造得十分清幽？”話聲未絕，忽聞門內(nèi)有人咳嗽，徽宗止步觀看，只見翠簾高卷，簾兒下有個佳人，便仔細(xì)打量，見她發(fā)弊烏云、釵簪金鳳，眉橫新月，目送秋波，腰如迎風(fēng)楊柳，貌若出水芙蕖，待道是昭君，不曾抱著玉琵琶；待道是楊妃，不曾擎著白鸚鵡；好似嫦娥離月殿，恍如洛神下瑤階。后人有詩贊美云：亸肩鸞髻垂云碧，眼現(xiàn)明眸秋水溢。鳳鞋半折小弓弓，鶯語一聲嬌滴滴。裁云剪霧制衫穿，束素纖腰一搦搦。桃花為臉玉為肌，費(fèi)卻丹青描不得。
徽宗見了這個佳人，又問高俅道：“這座寶宅里，有此絕色美人，非為官宦，定是富豪，你可相識么？”高俅答道：“不識，且去問個明白。”說著，只見對面有個茶肆，牌書周秀茶坊，三人遂人茶坊坐定?；兆谙蚪鸷D內(nèi)取出二三十兩碎銀撒在桌子上，茶家周秀看出是個使錢的豪客，忙送上三盞上好的香茗。一巡茶罷，徽宗問過茶家的姓名，然后問道：“這對門是誰氏的人家？簾兒下的佳人姓甚名誰？”周秀答道：“上復(fù)官人，這個佳人，是名冠天下的東京角妓，李姓名師師?！被兆诼犝f，笑逐顏開地說道：“呵！原來她就是李師師！名不虛傳！”對周秀道：“周秀，你去傳語佳人，說俺是殿試秀才，欲就她家飲杯，未知雅意如何?！敝苄阄ㄎǘィ舨欢鄷r，走來說道：“李家姑娘聞言色喜，說什么不棄微賤，掃徑奉迎?！?br>徽宗賞了他五兩白銀，就同楊、高二人往李氏家來。有雙鬟在簾下侍立，見三人入門，就入內(nèi)報知。一剎那雙鬟扶師師出見，向徽宗施禮畢，含笑說道：“寒門寂寞，過辱光顧，無名下妓，何幸而遭逢貴客？”徽宗答道：“謹(jǐn)謝娘子不棄生疏，知感無限?！睅煄熕鞂?dǎo)客人內(nèi)，行轉(zhuǎn)曲曲回廊，方見深深庭院。
走入一間精舍中，鋪陳清雅，涼床設(shè)花茵繡褥，四壁掛琴條對聯(lián)，窗明幾凈，收拾得纖塵不染。師師就請三入坐下。雙鬟獻(xiàn)茶，另有女傭安排酒萊。師師斟酒于杯，請徽宗等入座，自己末坐相陪。酒行二巡，師師問道：“殿試相公，不知何郡，敢問尊姓？”徽宗搭訕答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門長，休說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與西臺，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屬我所管。咱八輩兒稱孤道寡；目今住在東華門西，西華門東，后載門南，午朝門北的大門樓里面；姓趙排行第八，俺乃趙八郎便是?！睅煄熉犃藝樀没瓴桓襟w，急忙離座，走去向她娘說道：“家里有個狂言訛語的，怎奈何？還是速去報告官府，免得帶累咱家?！崩顙寢屄犝f，慌忙趕去報知左右二廂捉殺使孫榮、汴京里外緝察使竇監(jiān)。二入急點(diǎn)手下巡兵二百余名，入入勇健，個個威風(fēng)，手持著悶棍，腰掛著環(huán)刀，汲汲奔來，把師師宅圍住。
徽宗聞得宅外叫鬧，便以目視高俅。高俅會意，走到門口，瞧見孫榮、竇監(jiān)，就喝道：“匹夫怎敢驚駕！”二入認(rèn)得是平章高俅，嚇得兩股不搖而自動，一起跪地說道：“上告相國，不干小人們事，乃是李媽媽來報告，說家中有訛言的，以此小入等提兵到此?！备哔春鹊溃骸岸朊庾锿巳?。暗暗地提兵巡哨，防護(hù)圣駕?！倍胫x罪退去，高俅回入里邊。
此時師師已知是當(dāng)今天子，嚇得魂飛天外，戰(zhàn)兢兢跪在帝前，口稱死罪。徽宗不能隱諱，且慕師師美色，就說道：“恕卿無罪，平身?！睅煄熤x恩起立，于是重添美酒，再備佳肴，并唱新詞以侑酒，直唱到紅日西墜，玉兔東升，方才罷宴。當(dāng)晚徽宗共師師就寢；高俅、楊戩另一處擁妓安睡；良宵苦短，一剎那已紅日東升了。
高、楊二入早已起身，走至師師房外。高俅奏道：“天已明了，陛下視朝去吧！免被文武察知?！被兆谶B忙穿衣，下床盥漱，即欲啟駕還官。師師依依不舍，徽宗道：“卿休煩惱，今夜再來與你同歡?！睅煄煹溃骸昂我匀⌒牛俊?br>徽宗即解下龍鳳鮫綃直系遞給師師道：“朕語下為敕，決無戲言的?！睅煄熃恿?，即送徽宗出門，看他們向西去遠(yuǎn)了。正擬轉(zhuǎn)身入內(nèi)，忽然從東南來一男子，向師師說道：“從前由我為你供炭米，今朝卻與別入歡送?！闭f著，直奔入門內(nèi)。師師不避，男子就問師師道：“剛才去的那入是誰？不妨與我直說?！?br>看官，你道這個男子是誰？原來是師師的結(jié)發(fā)丈夫賈弈，現(xiàn)為右?guī)佳补?，帶武功郎之職。?dāng)下師師聞言，不敢即以實(shí)對。賈弈又道：“昨日是乞巧節(jié)，我特地沽得上等好酒來和你賞節(jié)，不料你把個門兒關(guān)閉得鐵打成的相似，便是樊噲來也踢不開，叫喚多時，悄無人應(yīng)，我早猜到管有別入取樂；剛才去的便是新歡，可是個近上的官員？”師師答道：“官人你坐了，我來說與你聽，你休憂悶。恰去的那人兒，也不是制置并安撫，也不是御史與平章，那入的聲勢很大?！辟Z弈道：“至不過是個王公駙馬，我也見得多了?！睅煄煹溃骸安⒉皇峭豕€馬?！辟Z弈道：“更大如王公，除非是當(dāng)朝帝主。他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嬌，肯慕你一個妓女么？我不信？”師師道：“我給東西你看，管教你深信?！闭f著，取過龍鳳鮫綃直系，交給賈弈看。賈弈認(rèn)得是天子衣，心想：皇上在此行動，我怎敢再踏到這里；他動不動金瓜碎腦，是不是斧鉞臨身。我與師師兩個的恩情，好似天淡淡云邊鸞鳳，水澄澄池里鴛鴦，平白地涌出一條八爪金龍，把一對鴛鴦兒拆散。想到這里，一聲長嘆，忽然氣悶倒地。師師連忙上前急救。一會兒，賈弈蘇醒，跳起身來，向著師師跪倒，說道：“死罪！死罪！小臣多有冒瀆，望皇后娘娘寬??！”師師將他扶起，說道：“是何言語！他是天子，宮中早有一皇后，二妃子，三夫入，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嬌。到晚來，駕龍車，乘鳳輦，去三十六宮，二十四苑閑游，不知有多少天仙玉女伺應(yīng)，況且鳳燭龍燈，笙簫細(xì)樂，各安排綺筵接駕，何等快樂受用，怎肯再來顧我。昨天是出宮私行，偶然到此，一歡而去，豈肯常來寵我？
你好不曉事，徒自這般煩惱?！八斐雒谰疲c賈弈解悶。賈弈滿懷愁悶，哪里喝得下酒，瞧見有紙筆在側(cè)，便用手拈起筆來，拂開花箋，寫成小詞一章，調(diào)寄《南鄉(xiāng)子》：閑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類仙。暗想圣情渾似夢，追歡摯手，蘭房恣意，一夜說盟言。滿掬沉檀噴瑞煙，報道早朝歸去，晚回鑾，留下鮫綃當(dāng)宿錢。師師見了末后兩句，大驚失色，順手取來納入妝盒中。賈弈道：“我從今后再不敢踏上你門兒來，我們倆從此瓶墜簪折，恩斷義絕！”師師正欲出言相慰，忽然女奴來報道：“昨夜來的高平章到來了?！睅煄熋Υ哔Z弈回避，不料高俅已闖然而入，一見賈弈，勃然大怒，就命左右執(zhí)送大理寺獄中去。虧得李媽媽走來，向高俅說道：“這是我的兄弟，在洛陽居住多年，今日才來，辦了幾杯淡酒與他洗塵。師師今日專等天子來，哪里敢招待客人呢！”高俅見婆子苦苦說情，就命放了，賈弈就鼠竄而逃。一剎那徽宗駕到，師師接入房中，問道：“陛下緣何來遲？”徽宗答道：“朕恐街市小民認(rèn)得，故爾守到黃昏才來?！闭f著，就在房中置酒對飲。高俅先行。師師酒量甚小，喝了幾杯，已薄有醉意，先向榻上安睡。徽宗帶著懶樣兒暫坐，忽見妝盒中有一紙宇條兒，用手取來，見是一首小詞，看到未了一句，含有譏諷意，不覺微笑。師師假裝睡著，偷瞧皇上見了小詞，不曾發(fā)怒，終是寵愛我的。
話休煩絮，自此以后，朝去暮來，相近兩個月，恩愛愈深，不能相舍。那賈弈兩個月不曾與師師見面，累他廢寢忘食，直瘦得肌膚如削。一日，陳州通判宋邦杰遇見了賈弈，問他緣何如此消瘦。賈弈答道：“實(shí)為當(dāng)今官家，占了我妻李師師，良緣拆散，能不傷感！”說罷，連連長嘆。邦杰勸道：“你且放心，我有個姑夫曹輔，現(xiàn)為諫議大夫，若知此事，必定諫阻官家，不復(fù)私行，管教你兩口兒完聚，如何？”賈弈大喜道：“若得哥哥轉(zhuǎn)求令親諫阻官家不戀師師，深謝哥哥大德！”說罷，二人作別。邦杰往見姑夫，說明徽宗夜夜宿平康，占戀賈弈愛妻李師師。曹輔是骨鯁忠臣，就連夜草就表章。等到來朝，凈鞭三下，眾文武百官齊集，徽宗臨朝，曹輔就出班進(jìn)表上諫。
徽宗披閱表上寫著：臣曹輔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jǐn)表言于皇帝陛下：臣聞圣人猶天地，天以一元之氣運(yùn)于上，故四時按行，百物育生，雨露所以見發(fā)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肅殺之義；君以玄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為輔，百官稱職，德澤所以昭褒勸之恩，典刑所以示懲罰之勇。上天之道不可測，圣人之威，其可褻乎！古語有云：“萬夫之帥，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盜賊?！焙蝿t？蓋所守者嚴(yán)，不為輕者賤者而輕其身也。臣近睹輔臣某有謝表，謂陛下輕車小輦，七臨私第。臣以為陛下之眷臣下，可為不薄矣，然而陛下萬金之軀，是列圣之遺體，陛下從不自惜，獨(dú)不為祖宗惜乎？一舉動之重輕，是萬姓休戚之所寄，陛下從不自愛，獨(dú)不為生靈念乎？近聞有賊臣高俅、楊戩，巧進(jìn)佞諛，蠱惑圣聽，輕屑萬乘之尊嚴(yán)，下游民間之坊市，宿于妓館，事跡顯然，雖欲掩入耳目，不可得也！夫娼優(yōu)下賤，縉紳之士稍知禮義者，尚不過其門；陛下貴為天于，深居九重，居則左史右言，動則出警入蹕，乃竟聽信匹夫之讒言，寵幸下賤之潑妓，使天下聞之，史官書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貽笑萬代，陛下可不自謹(jǐn)乎！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斷，將賊臣高俅、楊戩竄逐于外。親近端人正士，改過遷善，思高祖皇帝創(chuàng)造之艱難，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絕游幸，社稷之幸也，生靈之福也！臣自知冒瀆天威，將膏斧鉞，但愿陛下幸納臣言，則臣雖死猶生也，伏取進(jìn)止，具位臣曹輔表上。
徽宗覽表，自覺慚愧，下詔將曹輔赴都堂問狀。正是：忠臣直誅匡君主，蹙戲時?？赡魏?！要知徽宗能否納諫，與師師斷絕，下回分解。
徽宗本來有些倦勤了，趁此就下詔禪位，召太子桓入朝，被以黃袍。太子涕泣固辭，徽宗不許。太子只好受禪，是為欽宗。尊徽宗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鄭皇后為道君太上皇后，退居龍德宮；以李邦彥為龍德宮使，蔡攸、呂敏為副；進(jìn)李綱為兵部侍郎，耿南為簽書樞密院事，以外都照舊供職；立朱氏為皇后。時值宜和七年十二月。
次年元旦，改為靖康元年。那時天下皆知蔡京等誤國，只因朝臣大半是他所薦引，莫肯直諫。太學(xué)生陳東率諸生聯(lián)名上書道：“國事如此，乃由蔡京壞亂于前，梁師成陰賊于內(nèi)，李彥結(jié)怨于西北，朱勔聚怨于東南，王黼、童貫又從而結(jié)怨于遼金，創(chuàng)開邊隙，使國勢危如累卵。此六賊名異罪同，伏愿陛下干綱獨(dú)斷，擒此六賊，斬首市曹，傳示四方，以謝天下?！蓖瑫r李綱亦有密疏請誅王黼。
欽宗固早知六賊的罪惡，只因嗣位不滿一月，似難誅戮大臣。
恰巧王黼得悉有人參劾，已載妻孥遁去，詔下開封府尹聶昌密誅。昌即遣武士迫至雍丘，殺黼于民家，取首級以獻(xiàn)，托言為盜所殺。欽宗下詔把李彥賜死，并抄沒家產(chǎn)。朱勔放歸田里。勔本是個末吏，以花石取媚徽宗，流毒州郡逾二十年，積官至寧遠(yuǎn)軍節(jié)度使。
初居蘇州，公肆掊克，改建居宅，仿擬宮廷，服飾器用，私僭乘輿；又托言挽舟，募兵數(shù)千人自衛(wèi)，勢焰熏天；東南的刺史郡守，多出其門下，時人號謂東南小朝廷。
徽宗末年，益加親任，居朝猶如王侯，進(jìn)見不避宮嬪，一門盡為顯官，天下為之扼腕，至是罷斥。凡由勔得官的，一律罷免，朝右為之一清。欽宗又詔中外臣庶，直言得失，朝政頗有刷新氣象。這都是為金兵逼近所致。忽然金兵因邊境不靖，奉召退去。一班醉生夢死的佞臣，如蔡攸、高俅等便請啟蹕南幸?；兆诘溃骸半蘧訉m中，郁郁寡歡，且有臺諫在帝前論朕失德，惡聞是言，還是南幸的安逸。兼之金兵雖退，不久復(fù)來，此間終非安樂土，畢竟是南方太平?！庇终Z蔡攸道：“朕被汝父所誤，如今誰不說朕的失德，都由蔡京等奉迎諂佞而來?！闭f著，愈形惱怒。蔡、高恐怕等在旁邊受埋怨，托辭退去?；兆谧肪滩叹拖略t將李明妃廢為庶人。那李明妃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師師，與徽宗有一段艷史，待小子追尋出來，諒必看官們所樂聞的。
那李師師本是東京名妓，當(dāng)宣和年間，四海升平，徽宗常常帶著高俅、楊戩，易服出宮私行，觀賞市廛風(fēng)景，游幸酒樓娼門。一日，君臣們又向汴京城內(nèi)，穿長街、過短巷，一路只見歌臺舞榭，酒市花樓，看不盡繁華景象。行行重行行，走入金環(huán)巷，風(fēng)范更別。但見門安春聯(lián)，戶列名花，簾兒底笑語喧呼，門兒里簫管盈耳，徽宗顧而私喜。又前行六七步，見一座宅子，粉墻鴛瓦，朱戶獸钚，飛簾映郁郁的綠槐，繡戶對森森的修竹?；兆谙驐睢⒏叨藛柕溃骸斑@座宅是誰人的，直這般蓋造得十分清幽？”話聲未絕，忽聞門內(nèi)有人咳嗽，徽宗止步觀看，只見翠簾高卷，簾兒下有個佳人，便仔細(xì)打量，見她發(fā)弊烏云、釵簪金鳳，眉橫新月，目送秋波，腰如迎風(fēng)楊柳，貌若出水芙蕖，待道是昭君，不曾抱著玉琵琶；待道是楊妃，不曾擎著白鸚鵡；好似嫦娥離月殿，恍如洛神下瑤階。后人有詩贊美云：亸肩鸞髻垂云碧，眼現(xiàn)明眸秋水溢。鳳鞋半折小弓弓，鶯語一聲嬌滴滴。裁云剪霧制衫穿，束素纖腰一搦搦。桃花為臉玉為肌，費(fèi)卻丹青描不得。
徽宗見了這個佳人，又問高俅道：“這座寶宅里，有此絕色美人，非為官宦，定是富豪，你可相識么？”高俅答道：“不識，且去問個明白。”說著，只見對面有個茶肆，牌書周秀茶坊，三人遂人茶坊坐定?；兆谙蚪鸷D內(nèi)取出二三十兩碎銀撒在桌子上，茶家周秀看出是個使錢的豪客，忙送上三盞上好的香茗。一巡茶罷，徽宗問過茶家的姓名，然后問道：“這對門是誰氏的人家？簾兒下的佳人姓甚名誰？”周秀答道：“上復(fù)官人，這個佳人，是名冠天下的東京角妓，李姓名師師?！被兆诼犝f，笑逐顏開地說道：“呵！原來她就是李師師！名不虛傳！”對周秀道：“周秀，你去傳語佳人，說俺是殿試秀才，欲就她家飲杯，未知雅意如何?！敝苄阄ㄎǘィ舨欢鄷r，走來說道：“李家姑娘聞言色喜，說什么不棄微賤，掃徑奉迎?！?br>徽宗賞了他五兩白銀，就同楊、高二人往李氏家來。有雙鬟在簾下侍立，見三人入門，就入內(nèi)報知。一剎那雙鬟扶師師出見，向徽宗施禮畢，含笑說道：“寒門寂寞，過辱光顧，無名下妓，何幸而遭逢貴客？”徽宗答道：“謹(jǐn)謝娘子不棄生疏，知感無限?！睅煄熕鞂?dǎo)客人內(nèi)，行轉(zhuǎn)曲曲回廊，方見深深庭院。
走入一間精舍中，鋪陳清雅，涼床設(shè)花茵繡褥，四壁掛琴條對聯(lián)，窗明幾凈，收拾得纖塵不染。師師就請三入坐下。雙鬟獻(xiàn)茶，另有女傭安排酒萊。師師斟酒于杯，請徽宗等入座，自己末坐相陪。酒行二巡，師師問道：“殿試相公，不知何郡，敢問尊姓？”徽宗搭訕答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門長，休說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與西臺，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屬我所管。咱八輩兒稱孤道寡；目今住在東華門西，西華門東，后載門南，午朝門北的大門樓里面；姓趙排行第八，俺乃趙八郎便是?！睅煄熉犃藝樀没瓴桓襟w，急忙離座，走去向她娘說道：“家里有個狂言訛語的，怎奈何？還是速去報告官府，免得帶累咱家?！崩顙寢屄犝f，慌忙趕去報知左右二廂捉殺使孫榮、汴京里外緝察使竇監(jiān)。二入急點(diǎn)手下巡兵二百余名，入入勇健，個個威風(fēng)，手持著悶棍，腰掛著環(huán)刀，汲汲奔來，把師師宅圍住。
徽宗聞得宅外叫鬧，便以目視高俅。高俅會意，走到門口，瞧見孫榮、竇監(jiān)，就喝道：“匹夫怎敢驚駕！”二入認(rèn)得是平章高俅，嚇得兩股不搖而自動，一起跪地說道：“上告相國，不干小人們事，乃是李媽媽來報告，說家中有訛言的，以此小入等提兵到此?！备哔春鹊溃骸岸朊庾锿巳?。暗暗地提兵巡哨，防護(hù)圣駕?！倍胫x罪退去，高俅回入里邊。
此時師師已知是當(dāng)今天子，嚇得魂飛天外，戰(zhàn)兢兢跪在帝前，口稱死罪。徽宗不能隱諱，且慕師師美色，就說道：“恕卿無罪，平身?！睅煄熤x恩起立，于是重添美酒，再備佳肴，并唱新詞以侑酒，直唱到紅日西墜，玉兔東升，方才罷宴。當(dāng)晚徽宗共師師就寢；高俅、楊戩另一處擁妓安睡；良宵苦短，一剎那已紅日東升了。
高、楊二入早已起身，走至師師房外。高俅奏道：“天已明了，陛下視朝去吧！免被文武察知?！被兆谶B忙穿衣，下床盥漱，即欲啟駕還官。師師依依不舍，徽宗道：“卿休煩惱，今夜再來與你同歡?！睅煄煹溃骸昂我匀⌒牛俊?br>徽宗即解下龍鳳鮫綃直系遞給師師道：“朕語下為敕，決無戲言的?！睅煄熃恿?，即送徽宗出門，看他們向西去遠(yuǎn)了。正擬轉(zhuǎn)身入內(nèi)，忽然從東南來一男子，向師師說道：“從前由我為你供炭米，今朝卻與別入歡送?！闭f著，直奔入門內(nèi)。師師不避，男子就問師師道：“剛才去的那入是誰？不妨與我直說?！?br>看官，你道這個男子是誰？原來是師師的結(jié)發(fā)丈夫賈弈，現(xiàn)為右?guī)佳补?，帶武功郎之職。?dāng)下師師聞言，不敢即以實(shí)對。賈弈又道：“昨日是乞巧節(jié)，我特地沽得上等好酒來和你賞節(jié)，不料你把個門兒關(guān)閉得鐵打成的相似，便是樊噲來也踢不開，叫喚多時，悄無人應(yīng)，我早猜到管有別入取樂；剛才去的便是新歡，可是個近上的官員？”師師答道：“官人你坐了，我來說與你聽，你休憂悶。恰去的那人兒，也不是制置并安撫，也不是御史與平章，那入的聲勢很大?！辟Z弈道：“至不過是個王公駙馬，我也見得多了?！睅煄煹溃骸安⒉皇峭豕€馬?！辟Z弈道：“更大如王公，除非是當(dāng)朝帝主。他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嬌，肯慕你一個妓女么？我不信？”師師道：“我給東西你看，管教你深信?！闭f著，取過龍鳳鮫綃直系，交給賈弈看。賈弈認(rèn)得是天子衣，心想：皇上在此行動，我怎敢再踏到這里；他動不動金瓜碎腦，是不是斧鉞臨身。我與師師兩個的恩情，好似天淡淡云邊鸞鳳，水澄澄池里鴛鴦，平白地涌出一條八爪金龍，把一對鴛鴦兒拆散。想到這里，一聲長嘆，忽然氣悶倒地。師師連忙上前急救。一會兒，賈弈蘇醒，跳起身來，向著師師跪倒，說道：“死罪！死罪！小臣多有冒瀆，望皇后娘娘寬??！”師師將他扶起，說道：“是何言語！他是天子，宮中早有一皇后，二妃子，三夫入，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嬌。到晚來，駕龍車，乘鳳輦，去三十六宮，二十四苑閑游，不知有多少天仙玉女伺應(yīng)，況且鳳燭龍燈，笙簫細(xì)樂，各安排綺筵接駕，何等快樂受用，怎肯再來顧我。昨天是出宮私行，偶然到此，一歡而去，豈肯常來寵我？
你好不曉事，徒自這般煩惱?！八斐雒谰疲c賈弈解悶。賈弈滿懷愁悶，哪里喝得下酒，瞧見有紙筆在側(cè)，便用手拈起筆來，拂開花箋，寫成小詞一章，調(diào)寄《南鄉(xiāng)子》：閑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類仙。暗想圣情渾似夢，追歡摯手，蘭房恣意，一夜說盟言。滿掬沉檀噴瑞煙，報道早朝歸去，晚回鑾，留下鮫綃當(dāng)宿錢。師師見了末后兩句，大驚失色，順手取來納入妝盒中。賈弈道：“我從今后再不敢踏上你門兒來，我們倆從此瓶墜簪折，恩斷義絕！”師師正欲出言相慰，忽然女奴來報道：“昨夜來的高平章到來了?！睅煄熋Υ哔Z弈回避，不料高俅已闖然而入，一見賈弈，勃然大怒，就命左右執(zhí)送大理寺獄中去。虧得李媽媽走來，向高俅說道：“這是我的兄弟，在洛陽居住多年，今日才來，辦了幾杯淡酒與他洗塵。師師今日專等天子來，哪里敢招待客人呢！”高俅見婆子苦苦說情，就命放了，賈弈就鼠竄而逃。一剎那徽宗駕到，師師接入房中，問道：“陛下緣何來遲？”徽宗答道：“朕恐街市小民認(rèn)得，故爾守到黃昏才來?！闭f著，就在房中置酒對飲。高俅先行。師師酒量甚小，喝了幾杯，已薄有醉意，先向榻上安睡。徽宗帶著懶樣兒暫坐，忽見妝盒中有一紙宇條兒，用手取來，見是一首小詞，看到未了一句，含有譏諷意，不覺微笑。師師假裝睡著，偷瞧皇上見了小詞，不曾發(fā)怒，終是寵愛我的。
話休煩絮，自此以后，朝去暮來，相近兩個月，恩愛愈深，不能相舍。那賈弈兩個月不曾與師師見面，累他廢寢忘食，直瘦得肌膚如削。一日，陳州通判宋邦杰遇見了賈弈，問他緣何如此消瘦。賈弈答道：“實(shí)為當(dāng)今官家，占了我妻李師師，良緣拆散，能不傷感！”說罷，連連長嘆。邦杰勸道：“你且放心，我有個姑夫曹輔，現(xiàn)為諫議大夫，若知此事，必定諫阻官家，不復(fù)私行，管教你兩口兒完聚，如何？”賈弈大喜道：“若得哥哥轉(zhuǎn)求令親諫阻官家不戀師師，深謝哥哥大德！”說罷，二人作別。邦杰往見姑夫，說明徽宗夜夜宿平康，占戀賈弈愛妻李師師。曹輔是骨鯁忠臣，就連夜草就表章。等到來朝，凈鞭三下，眾文武百官齊集，徽宗臨朝，曹輔就出班進(jìn)表上諫。
徽宗披閱表上寫著：臣曹輔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jǐn)表言于皇帝陛下：臣聞圣人猶天地，天以一元之氣運(yùn)于上，故四時按行，百物育生，雨露所以見發(fā)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肅殺之義；君以玄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為輔，百官稱職，德澤所以昭褒勸之恩，典刑所以示懲罰之勇。上天之道不可測，圣人之威，其可褻乎！古語有云：“萬夫之帥，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盜賊?！焙蝿t？蓋所守者嚴(yán)，不為輕者賤者而輕其身也。臣近睹輔臣某有謝表，謂陛下輕車小輦，七臨私第。臣以為陛下之眷臣下，可為不薄矣，然而陛下萬金之軀，是列圣之遺體，陛下從不自惜，獨(dú)不為祖宗惜乎？一舉動之重輕，是萬姓休戚之所寄，陛下從不自愛，獨(dú)不為生靈念乎？近聞有賊臣高俅、楊戩，巧進(jìn)佞諛，蠱惑圣聽，輕屑萬乘之尊嚴(yán)，下游民間之坊市，宿于妓館，事跡顯然，雖欲掩入耳目，不可得也！夫娼優(yōu)下賤，縉紳之士稍知禮義者，尚不過其門；陛下貴為天于，深居九重，居則左史右言，動則出警入蹕，乃竟聽信匹夫之讒言，寵幸下賤之潑妓，使天下聞之，史官書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貽笑萬代，陛下可不自謹(jǐn)乎！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斷，將賊臣高俅、楊戩竄逐于外。親近端人正士，改過遷善，思高祖皇帝創(chuàng)造之艱難，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絕游幸，社稷之幸也，生靈之福也！臣自知冒瀆天威，將膏斧鉞，但愿陛下幸納臣言，則臣雖死猶生也，伏取進(jìn)止，具位臣曹輔表上。
徽宗覽表，自覺慚愧，下詔將曹輔赴都堂問狀。正是：忠臣直誅匡君主，蹙戲時?？赡魏?！要知徽宗能否納諫，與師師斷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