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作者:李逸侯
第七十四回宮中試浴蕩漾春情舌上翻瀾橫肆冤誣歷代帝王,六宮粉黛三千,固然有懷妒爭寵的慘劇弄出來。
現(xiàn)在高宗東奔西走,常居行宮,完備的宮闈都沒有,皇后妃子都虛位以待,宮中只有一百多個宮娥和幾個帝姬,哪得還會有爭寵的怪劇呢?殊不知宮中沒有了后妃,狡黠的宮娥,都想幸邀恩寵,便有封妃子做貴人的希望,所以都要去和高宗勾搭。
高宗雖非風(fēng)流天子,究竟尚在壯年,免不了也有情欲沖動的時候,且經(jīng)宮娥在旁逗引,既非坐懷不亂的魯男子,豈肯有花不采。只因金人猖獗,車駕東奔西走,常在憂患中,絕少風(fēng)月情懷,所以承幸的宮娥,只有一個黃玦。這個黃玦進宮的時候,有一段秘密史,待小子先來補敘明白,然后再寫她的承幸和爭寵的事實。
原來黃玦本姓藍,是內(nèi)侍藍圭的胞妹,自幼賣入黃潛善家為婢。潛善膝下,有子女各一:大的是女,閨名淑貞,次的是男,名喚吉元,強搶昭容,就是他。那藍玦是淑貞身邊的使女,雖無沉魚落雁之容,卻也有幾分姿色,而且生性聰明,善伺人意,所以淑貞頗加青眼。藍玦年屆十八,情竇已開。卻巧淑貞的姑表兄沈吉士,寄居在潛善家,以作內(nèi)記室,生得眉清目秀,好似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藍玦竟然看上了眼,幾次挑逗他,吉土只做不理會。藍玦就暗地里替小姐撮合,瞧著吉士獨居書室,就引淑貞到書室中去。這也是他們倆三生石上有前緣,彼此都存了心,日親日近,一縷情絲,把表兄妹倆牢牢縛住,且有藍玦要想分嘗一杯羹,竭力替他們倆撮合,竟然密約佳期。陳倉暗渡,已非一日。后來潛善要替愛女論婚何氏,不料淑貞抱定從一而終宗旨,誓死不變初心。潛善得悉,大發(fā)雷霆,馬上將吉士揮諸門外。淑貞被老父辱罵一場,有苦無門訴,竟然投水殉情。虧得奶媽將她救起,和她母親商量,只算未曾救起,連夜由奶媽將淑貞送到吉士家中,有情人竟成了眷屬。潛善只好置之度外,不加追究,為掩人耳目計,就把藍玦收為義女,改稱黃玦。那時潛善已得高宗信任,一日,召入宮中,命他遣能員潛赴金邦,設(shè)法將邢皇后贖回。潛善答道:“韃子刁惡絕倫,決不肯放贖的。臣有一義女黃塊,人極聰明,愿奉陛下,以供侍應(yīng)?!备咦谇椴豢蓞s,點首許諾。潛善回家,就叫黃玦修飾整齊,送入宮中,遵例先謁太后。
太后見她體態(tài)輕盈,不像大家閨女,就詳加盤詰道:“你本姓什么?”黃玦便以實對。
太后初只道她是宦家女,本擬列為嬪御,及聞她是婢女出身,就將她作為宮娥,且見她舉止輕浮,絕無半點莊重氣,恐怕她勾誘皇上,所以派她侍奉吳氏。那時昭容未曾入宮,吳氏獨承寵眷,車駕常臨。藍玦初尚斂跡,日子隔得久了,就施展她的媚惑手段。每逢車駕蒞臨,她就搶著去侍應(yīng)。別個宮娥樂得躲懶。時當(dāng)五月,天氣郁熱異常,高宗到吳氏宮中,命宮娥們整備浴水,一班宮娥都不愿意承值。偏偏藍玦欣然應(yīng)命,就往浴室中整備。一剎那高宗踱步而入,跟著四個司冠司衣的小宮娥,年紀(jì)都在十三四歲間,生得嬌小玲瓏,由許多小宮娥中挑選而來,當(dāng)下忙替皇上寬袍解帶,除冠脫靴??垂賯?,要知那時候儀節(jié)隆重,王侯宰相,尚且有金釵十二在旁侍應(yīng),貴為天子,自然格外尊嚴(yán)。在殿上有內(nèi)侍服侍,到了宮中,因為內(nèi)侍是男性,只送到宮門為止,宮中由值班小宮娥侍應(yīng)。這是專制時代的定例。當(dāng)下四個宮娥,年華及笄,都已懂得人事,替皇上除去了袍帽靴子,就一溜煙退出浴室。
高宗穿著貼肉的衫褲,赤足坐在椅上,不能起立入浴。你道為何?原來四個宮娥怕羞澀,逃也似地退去,忘卻把拖鞋取出,所以高宗只是呆呆地坐著,忽見藍塊尚在浴盆旁邊,慢慢地料理傾浴水,焚妙香,一件一件,在那里按部就班地收拾。原來藍玦久思邀寵,怎奈不得其便。這時聽得皇上要洗澡,她想機會到了,豈容錯過,故爾搶著先入浴室中整備,悄悄地把拖鞋藏過,一班小宮娥在匆忙間不曾留意。高宗瞧見了藍玦,就喚道:“藍宮娥取拖鞋過來?!彼{玦掉轉(zhuǎn)頭來,向商宗回眸一笑,就拿了拖鞋,移放高宗面前。高宗見她臉泛紅霞,好似曉日芙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滿含媚態(tài),羞答答立在面前。看得高宗不期然而然春情勃發(fā),明知她立在面前,無非想朕布施雨露。見那浴室門早被小宮娥帶轉(zhuǎn),正欲承幸藍玦,忽爾轉(zhuǎn)念,身為萬乘之尊,豈可在浴室干這茍且事,來朝被臣下曉得了,豈不要講論我的失德呢!原來宋宮定制,除皇后外,凡妃嬪宮女等一經(jīng)皇上召幸,次日須赴閣門報明,由知閣門事的大臣登錄簿冊,將來若然產(chǎn)生了皇子,例須按冊查明,這是為慎重宮闈起見。當(dāng)下高宗想起了此例,把一團春興消釋干凈,就向藍玦說道:“去休,不用在這里侍應(yīng)?!彼{玦望了高宗一眼,懶懶地走出浴室,就此意馬心猿,日望圣恩召幸。
時在建炎三年,金人雖然暫時北退,不料五六月間連日大雨,各地紛紛告災(zāi)。
宰相呂頤浩因此謝罪求去,乃下詔慰留。
高宗安有召幸宮娥的興致,降詔命郎官以上言闕政。趙鼎上疏道:“自熙寧間王安石用事,變祖宗成法,民始受痛,假辟國之謀,擅啟邊患;興理財之政,窮困民力;設(shè)虛無之學(xué),敗壞人材。至崇寧初年,蔡京假托紹述之名,奉行安石弊政。
今日之患,實始于安石,成于蔡京;那安石猶得配享,蔡京余黨未除,時政之闕,莫大于此?!备咦谏钜詾槿唬戳T安石配享,一面下詔,以四事罪己:一為昧經(jīng)邦的大略;二為昧戡亂的遠(yuǎn)圖;三為無綏人的德望;四為失馭臣的政柄。當(dāng)有中丞張守上疏奏道:“陛下處宮室之安,則思二帝母后穹廬毳幕之苦;享膳閤之奉,則思二帝母后膻肉酪漿之味;服細(xì)暖之衣,則思二帝母后窮邊絕塞之寒;操予奪之柄,則思二帝母后語言動作受制于入;享嬪御之適,則思二帝母后誰為之使令;對臣下之朝,則思二帝母后誰為之尊禮:思之又思,兢兢栗栗,圣心不倦,而天不為之順助者,萬無是理也。今罪己詔數(shù)下,而天未悔禍,實有所未至耳!”高宗覽疏動容,益自儆惕,想起父母愛妻都在北地受苦,安有空心思去尋歡作樂呢?那藍玦一心妄想,冀得天子召幸,便有封妃封夫人的希望,遇著車駕進宮,依舊殷勤侍奉,百般獻媚;殊不知生就是個薄命,非但輪不得召幸加封,并且那時她的義父黃潛善,因奸謀破露,早巳降謫出京。
她的胞兄藍圭,又因做內(nèi)侍擅作威福,得罪過逆賊苗傅,等到苗賊逼帝禪位時,先掣劍將藍圭砍死。就此隆祐太后,益加瞧不起藍玦,曾在高宗前,說她是個苦命賤骨頭。兼之自從昭容入宮,高宗見她嫵媚中饒有莊重氣,寵愛獨鐘。吳氏尚且?guī)啄晔?,虧得素來護駕有功,高宗不忍不和她修好。至于藍玦,早已敝屣視之。而且金兀術(shù)又起燕云、河朔大兵南侵,連陷磁州、密州及興仁府。宋廷遣工部尚書崔蹤使金,以大義責(zé)金主,不當(dāng)敗盟用兵,并請還二帝及后妃。金主大怒,囚蹤于窮荒之地,隔不多時,就以不屈而死,金人南侵益亟。高宗初擬移蹕武昌。呂頤浩以為道遠(yuǎn),饋餉難繼;張守等也稱武昌有十害,不可去。高宗從之,遂定都于杭州。
高宗正在宵旰憂患間,偏偏藍玦還不死心,瞧皇上日間料理朝政,晚來常到昭容宮中,自己并接近天子的機會也沒有,安望召幸?于是因恨生妒,遷怒到昭容身上,以為昭容的寵眷,分屬我的,本來皇上頗屬意于我,自從她入宮承寵,三千粉黛無顏色,就此皇上和我遠(yuǎn)而避之;吳氏的寵眷,也幾乎被她奪盡。現(xiàn)在我未沐圣恩,談不到和她爭寵,不過放她在宮中,我終身無出頭之望;能夠作弄她貶入冷宮,那末吳氏年將三十,紅顏漸老,皇上少不得要想及我,便來召幸了。打定主意,等待機會。
且說韓世忠奉命追拿逆賊苗傅、劉正彥,進攻浦城、魚梁驛,正遇苗、劉,世忠挺槍馳馬而前。賊兵望見,驚呼道:“韓將軍來了!”遂棄甲披靡而遁。劉正彥、苗翊為世忠所殺。
苗傅逃入建陽,被土人所擒,執(zhí)獻世忠,押赴行在正法。內(nèi)亂悉平,實是世忠一人的大功。高宗見他奏凱還朝,執(zhí)手慰勞,并親書“忠勇”二字,制旗賜世忠,以獎其功。不料歡喜未完愁又至,年才三歲的太子敷,忽于是月猝病而亡。高宗喪此獨子,哀慟非常。那太子謚元懿,是潘貴妃所生。當(dāng)汴京失守時,潘貴妃卻巧歸寧省親,未曾被金人劫去;等到高宗即位,即隨太后同至應(yīng)天,本年五月始冊立魏國公敷為皇太子,不料時越兩月,竟以猝病身亡。六宮無所出,莫不流淚。尤其是潘貴妃痛癢相關(guān),將來母以子貴,可望尊封太后,自然格外悲傷,終日以淚洗面,連帶旁邊的宮娥瞧著,眼淚也會奪眶而出。惟有宮娥藍玦,瞧見太子猝亡,她想:機會到了,就此好用計誣陷昭容。不過自己人微言輕,挨不到和太后貴妃直接談話,只有教唆吳美人出頭,使得她和昭容勢成冰炭,說上去必然贊成;不過怎樣誣陷昭容,必先設(shè)備好了,然后去向吳美人進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想定主意,一個兒暗地進行。這也是昭容命限所招,前生注定不是妃嬪,故爾一和高宗訂婚,就會遇著兵禍,兩次被擄,幾乎送命,只因陽壽未終,才得脫險;自入宮承幸后,方欣安享榮華,不料藍宮娥又在暗中算計她了。
常言道:“螞蟻不釘沒縫磚”。當(dāng)元懿太子夭亡,昭容卻巧身懷六甲。宮眷懷孕,比不得尋常百姓,宮儀隆重,凡妃嬪承幸,因有專司記載,等到停經(jīng)懷孕,也須報告登記。這是為慎重起見,因為六宮粉黛三千,不能遍邀天子恩龐,難保不偷偷摸摸,穢亂宮廷,有了這個定例,宮眷都不敢于不端事,恐怕未得天子承幸,忽然肚腹膨脹,被人瞧見了,馬上要賜帛送命的,這是歷朝定例。所以昭容停經(jīng)四月,合宮都曉得她懷孕在身。她方巴巴地渴望生男,將來可以母以子貴,冊立為后,不料事與愿違,腹中一塊肉,仿佛是個禍胎,這卻非她始料所及的。那藍玦就從她妊娠上著想,下毒手誣陷。這也是合當(dāng)有事,太子敷卻巧猝病身亡,潘貴妃慟子心傷,終日以淚洗面。
藍宮娥看在眼里,想好毒計,背著入布置停當(dāng),等機會向吳美人教唆。這幾天帝駕常幸吳氏宮中,只因昭容妊娠回避。潘貴妃紅顏漸老,寵眷久疏,兼之喪子后,終日抽抽咽咽,皇上益發(fā)不愿意到她宮中,看她的愁眉苦臉。藍玦心想:“這幾天吳美人獨承寵眷,正是進讒的大好機會。”預(yù)先想好了一席誑言,守候帝駕臨朝,她就向吳美人悄悄地說道:“小婢有機密報告,請屏退左右。”吳美人就命宮娥回避。藍玦說道:“太子死得可憐,五天以前,還活潑潑地在御苑中游戲,不料意會猝病身亡,婢子很為詫異,以為潘娘娘愛太子猶如心肝寶貝,饑寒飽暖,必然格外留心,哪得會發(fā)生喉痧呢?就算被人傳染,高明御醫(yī)多得很,何至于無藥可救?婢子懷著滿腹疑團,直到現(xiàn)在始恍然大悟:原來太子是被昭容詛咒死的?!眳敲廊撕荏@異地問道:“怎見得是昭容咒死的呢?茲事體大,傳來之言,不足取信,要目睹才能作證?!彼{玦道:“小婢前日清早往御苑中摘取鳳仙花,走到九曲橋上,只見昭容在御池邊踽踽獨行,小婢連忙躲入假山洞中,偷瞧她做什么。只見她走入笑梅亭中,蹲身地上,向方磚下取出一件東西,向陽放著,她就跪地膜拜了一會兒,仍舊納入磚下,一溜煙出院而去。小婢也就去摘取鳳仙花。”吳美人說道:“你為甚不到笑梅亭中看個明白?究竟她干的是什么把戲呢?”藍玦答道:“小婢初意想去查看的,繼思她是皇上的寵姬,被她曉得了,不是耍的!”正是:天良昧盡讒言進,暗箭難防毒計施。
要知藍玦如何陷害昭容,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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