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作者：李逸侯第八十四回孤魂何寄水火葬遺骸異域相逢滄桑悲歷劫高宗自經(jīng)婁寅亮上書后，立后之心更切，傳諭內(nèi)外宗正事，認(rèn)真訪問。有志者事竟成，隔不多時，就選定秦王德芳五世孫、左朝奉大夫子傅之子名喚伯琮的入宮，年才六歲，命張婕妤鞠育，賜名瑗。那時適有從二帝北去的侍郎王倫，由金人縱歸議和，既抵臨安人對，言金人情偽及二帝起居頗詳細(xì)。高宗就遣潘致堯為通問使往燕京，順道到五國城尋訪二帝，不料杳無蹤跡，只好廢然而返。恰值金主晟死，由太子亶嗣位，時為紹興五年，即金天會十三年。潘致堯即日南歸復(fù)命，表過不提。
那二帝不在五國城，究竟往哪里去了呢？原來完顏亶即位之初，恰巧兀術(shù)和撻懶都失敗遁歸，只怕岳飛、韓世忠乘燕京多事的當(dāng)兒，率輕騎殺來，劫還二帝，這不是耍的！故爾遣使至五國城，向二帝宣讀詔書，稱北國新皇帝即位，已擒得康王在燕京；趙某父子著即移往均州，即日發(fā)行。一面?zhèn)髦I城中居民，如遇南人來探問二帝消息，概稱不知，毋許泄漏。居民自然奉命維謹(jǐn)。蕃使回去復(fù)命不提。次日二帝啟行，那五國城至均州，計程五百里，路極艱險，每日約行六十多里，便覺天色昏黑，路不可辨。狐貍悲啼，鬼火縱橫，不像人境。地皆磽確，且濘水澤，涉水而過，如行泥濘中。上皇一目已盲，不辨高低，兩足時為細(xì)石刺破，血流如注，痛不能行，由少帝背負(fù)而前。
一日，從一古廟前經(jīng)過，即入內(nèi)稍息。墻壁已傾圮無存，中間只剩石像數(shù)事，鐫刻極巧，形似湖中的酋長。少帝向阿計替問道：“你可知這是什么神像？”阿計替答道：“故老相傳，這是春秋時的李牧祠，建自何代，不得而知?！闭f著，引二帝至堂前觀看古井，只見全用奇石砌成，石色好似瑪瑙。阿計替告二帝道：“此井深約百丈，相傳每遇漢盛，則井水枯竭；胡盛，則井水泛溢，此水且能治病?！庇谑请S行人各解腰間皮袋，俯首向井中取水。水色甚清，飲之頗覺甘美，拾石投入，井中有聲如牛吼。阿計替等復(fù)引二帝前行數(shù)日，到一小市鎮(zhèn)上停歇。只見許多土人擊鼓揚兵，持旗執(zhí)杖，牽二牛以行。牛背上各坐一男一女，頭皆砍下，用索縛牛項間。二帝驚駭問故，土人答稱往官府祀神去。二帝和隨行人跟至官府中，只見許多土人在庭下鳴鼓執(zhí)劍，互相斗舞，請神祝禱。有巫者綠服畫冠，振鈴擊鼓于前，為首者皆跪地朝拜，口喃喃誦咒，不辨其何言，拜罷起立。就牛項下取男女首置地上，復(fù)從牛背上割取男女身上肉列器皿中，并刺牛血，以另器盛之，羅列庭下。更可怪的，男女兩首，忽在庭上梁間，作聲如雷。另有三個童子，從梁間循柱而下，手執(zhí)弓矢，跳躍笑語爭取器中血肉大嚼。庭下鼓聲大作，三童子鼓舞大喜，爭跪二帝前行跪拜禮。二帝正擬走避，三童子已起立升庭，仍舊循柱而上，于梁間作聲如雷，一剎那已不見了。土人群趨至二帝前說道：“數(shù)世祀神，未嘗見有向人行如此敬禮的，二位必是大人?！闭f著，取血肉獻(xiàn)二帝作食。
二帝不受，即與阿計替等取道前行。阿計替且行且語道：“北國人民敬神極誠，祀神禮節(jié)因地而異，要算這里最足駭人觀聽了?！鄙俚蹎柕溃骸办肷裨瓰楫?dāng)?shù)厝嗣裾埜＃瑸樯跻獨⑺酪浑p童男童女呢？”阿計替答道：“這是該地的惡的風(fēng)俗，別地方就沒有的?！庇中袃扇?，方至均州。城中景象，更比五國城荒涼，安置二帝及隨行人于泥地濕淖中，起居大困。
挨過了半年，上皇大病，十幾天不進飲食。少帝想起了上次上皇病重是取得不云木治愈的，仍托阿計替去覓取，一會兒回來說道：“此地沒有不云木，居民有疾不服藥，只啖茶肭子即愈?！闭f時遞過茶肭子。少帝即以奉上皇，人口味極苦，吞下咽喉，遂成嗆咳癥，一時氣塞咽喉而死。時為宋紹興五年四月，即金天會十三年。少帝哀慟欲絕，擬遵遺言歸葬內(nèi)地。和阿計替商量資棺暫厝。阿計替勸就此間埋藏，將來也可設(shè)法移葬的。少帝稱善，即遣阿計替往覓葬地。哪知均州風(fēng)俗，人死以火焚尸，及半，以杖擊尸墮石坑中，由是坑中之水，可作燈油，例無埋葬之地。阿計替歸后，便直告少帝。話聲未絕，隨護人早巳報告官府，即引六七土人，擁人囚所，以木貫上皇尸身而去。少帝涕泣隨行，徑抵一石坑前。土人即用木架尸于坑上，堆積茶肭及野蔓于尸下，舉火焚燒。尸身焦?fàn)€及半，方放水滅火，以杖貫尸，曳棄坑中，直下至坑底。少帝號泣攔阻，土人置之不理。少帝蹌地大哭，也欲投人坑中自盡。土人阻止說道：“古時有生人投死坑中，坑水頓清，不復(fù)可作燈油，因是相戒生人不許投入。”阿計替力促少帝回囚所。隔了幾日，有牌使到均州，引少帝至庭下。牌使宣讀圣旨道：“天水郡公趙某，比聞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即日移往源昌州聽命。”少帝聽罷，大哭悲傷。阿計替勸慰道：“這是喜事，何以哭泣！”少帝嗚咽問道：“實逼處此，還有什么喜事呢？”阿計替答道：“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相去燕京甚近，這是郎主得悉上皇已死，特地將官人移入近地，豈非喜事？”說著引少帝回囚室。來朝自均州出發(fā)，向西南行，道途皆很平坦，一路都有人民居息，日夕所食皆干糧，且喜有阿計替隨行照料，尚少痛苦。
行行重行行，已達(dá)源昌州，城邑甚大。同知名喚赤黎喝，乃是阿骨打的從兄弟。
當(dāng)由阿計替引少帝至庭下。赤黎喝向少帝道：“你是南朝少帝，遠(yuǎn)來辛苦，且聞父母皆死，北國皇帝特地推恩，移你到此，特加優(yōu)待?！闭Z畢，即命左右以酒肉賜少帝，同食于廡下。食畢，赤黎喝問道：“今年若干歲？已頭白若此！”少帝答道：“某年僅三十六，只因跋涉數(shù)千里，飽嘗苦惱，安得不頭白呢？”赤黎喝很和藹地說道：“現(xiàn)在你可安心居此，不受苦惱了，隨我去??！”一壁說，一壁親引少帝至一小室中居住。有桌椅床褥，雖皆破舊，比較以前好得多咧！惟日夕所食，仍難下咽。幸虧和阿計替同宿一室，時常自煮菜肴以佐食，才能果腹。
居此一年多，又奉金主命，移往燕京，仍由阿計替等伴送啟行，由鹿州、壽州、易州、平順州，一路南進。所經(jīng)道路，皆平坦易行，每抵一州，有同知饋帝飲食，間有贈帝衣服的。
一日，正行間，忽有土人遮道獻(xiàn)酒食，來意誠懇，執(zhí)禮甚恭。
少帝訝然問道：“我和你們素昧平生，何勞見惠酒食？”土人答道：“此地有神，靈應(yīng)非常，每遇貴人到此，必先示夢。昨夜阿父夢中得神報，說今日有天羅王自源昌州來，身衣青袍，從者十七人，所以阿父遣我等具酒食來此恭候。見貴人的服飾及從者，適合阿父夢兆，特此貢獻(xiàn)酒食，略表敬意?！鄙俚奂疵⒂嬏媸帐?，又問土人道：“神廟在何處呢？”土人遙指山阜屋舍答道：“該處有屋三間，便是神祠?！闭f罷先行，少帝與阿計替等隨往神祠。人門，忽聞著二三十人唱喏聲，大家都詫異非常。少帝立神座前，見是一石刻婦人像，手執(zhí)鐵劍，狀似一亸簉將軍，兩旁侍從，也都是女像。惜無碑記，不知是何神，問諸土人，但稱將軍。少帝及眾人皆拱手行禮而退。
阿計替走出祠門，就向少帝問道：“天羅王是何神名？”少帝答道：“只知閻羅王為陰曹帝主，天羅王則不得而知?！卑⒂嬏娴溃骸胺鸾?jīng)上載有天羅神，官人之身，必自天宮謫降無疑！”少帝長嘆道：“若說前身是神，何得今生這般多苦多難呢？”阿計替答道：“諒必也是前生定業(yè)，因果難逃，現(xiàn)在原已否極泰來，不復(fù)吃苦了！”少帝太息而行。又一日，正在趕路，忽見道旁林麓間，有炊煙上揚空中，并聞有鐘聲，阿計替道：“既有寺院，且去歇息一會?！庇谑茄厩巴娨还潘?，人門見有石鐫金剛，拱手對立。移步人內(nèi)即有胡僧出迎，導(dǎo)登正殿，瞻仰神像，首觸桁楝，高大異常。神前供器，只有石盂香爐各一。胡僧即向眾人問道：“公等適從哪道而來，將往哪道而去？”少帝答道：“趙某自源昌州來，要往燕京去?！?br>阿計替攙言道：“此是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zhí)，已吃苦多年了！
今往燕京去見郎主，路過寶剎，特來少歇片時?！昂疵狱c茶敬客。少帝已不知茶味十年了，今見童子獻(xiàn)茶，飲之味極甘美。阿計替亦贊嘆道：”思茶難得，久不知味。燕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還是粗劣之品，不料荒寺中，反有上品好茶，飲之不僅氣味甘美，并且身上如去重甲之累?！氨娙酥杏形吹蔑嫴瑁聪蛲铀魅?。時當(dāng)盛暑，隨行人不愿即行，與少帝同至寺門外，走人林中少息。一剎那大風(fēng)忽起，濃云四合，大雨如注，雷電交作，少帝即與從行人急趨民家避雨。不料雷電大震，民家一老婦忽遭雷殛死。又有數(shù)丈火線流于少帝前，驚魂欲絕。而民家一小兒又遭雷殛，背上有字，隱約可認(rèn)，為章惇后三字。少帝向阿計替說道：”南國京城失陷，都害在章惇身上，果報昭彰，身后尚干天怒！“說時已雨過天晴，平地水深尺許，不能行，只好借宿民家。阿計替向屋主問道：”此地何名？相去燕京還有多少路程？“屋主答道：”此間名北斯縣，乃是檀州屬地，相去燕京尚有七百里。
“當(dāng)晚一宿無話。次日水已退去，少帝及隨行人，謝別屋主登程。及晚，抵平順州入城投宿，但見屋舍雄壯，居民繁密。市廛中貿(mào)易，與燕京差不多。阿計替引少帝人官府，見過同知，令往驛舍中安頓，所給酒食頗豐厚。少帝至驛中，見幾凳床褥一應(yīng)俱全，就向阿計替嘆道：”十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供應(yīng)，至今才得復(fù)見天日！“次日復(fù)行，經(jīng)過諸縣，各給酒肉飲食，止宿驛舍中。自蒙塵以來，要算此行最為舒適。
一日行抵干水鎮(zhèn)，相去燕京只有二十里了。是晚借宿山寺中，少帝與隨行人伺臥一室。眾人都深入睡鄉(xiāng)，惟有少帝思前想后不能熟睡，忽聞鄰舍有人對語，一人問道：“天下事究竟有沒有困果呢？”一人答道：“怎得沒有困果？他前身本是玉堂天子，只因他不聽玉皇說法，故爾謫降紅塵，到了人間。又復(fù)滅絕佛法，涂炭生靈，是以有北來之禍！”一人又問道：“那家無望南歸，早晚要死在北地咧！”一人答道：“早已身死，葬于水火中了。”少帝細(xì)聽一會，要想到鄰舍去問個明白，無如門戶被眾人鋪板阻礙，不得其門而入，只好仍復(fù)側(cè)耳靜聽，又聞一人問道：“南方的康王能夠中興么？”一人答道：“且教他熟讀了《周易》六十四卦，別作施行?！币蝗擞謫柕溃骸吧俚廴绾危俊鄙俚勐牭脝柤白陨?，連忙肅然起立，拱手靜聽。一人答道：“他前身是天羅王，不久也要歸天。雖然造孳無多，終不免馬足之報?！苯又?，更論金國盛衰，與南北臣僚，俱屬二十年前事，語頗復(fù)雜，不及記憶。
直至鄰雞報曉，始寂無所聞。當(dāng)時室中只有少帝與阿計替竊聽其詳，相約來朝共究此事。
等到天明喚起眾人，拆去鋪板，排戶直入鄰舍，但見塵埃滿室，久無人居，益覺怪異，于是遍寺找尋，竟無一僧一童。出寺向鄰近居民探問，答稱自經(jīng)兵火后，久已無僧人居住了。少帝語阿計替道：“前言皆當(dāng)，但不知讀《周易》六十四卦，及不免馬足報二事，究作何解？”阿計替答道：“六十四卦，必是在位六十四年；馬足報，乃預(yù)戒官人不要乘馬之意?！闭f罷遂行。
究竟這兩句啞謎作何解釋，后書自有交代。
且說少帝行抵燕京，由阿計替引入北門。門吏說道：“元帥在此，先往謁見?！卑⒂嬏嫠煲猎獛浉?。少帝見了粘沒喝，竟跪膝拜見。粘沒喝答以半禮，遂呼左右?guī)иw某去賜酒食，當(dāng)晚令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歇。阿計替補官賜金帛，不復(fù)從少帝。此外監(jiān)者十六人，也各有賞。引少帝去的，乃是元帥府的門吏，導(dǎo)入一小室，見海濱侯延禧已先在。他本是契丹王，也被金邦所滅，封為海濱侯，要他交出兩件寶物，所以久拘不釋。怎樣兩件寶物呢？一件名百穴珠，一顆巨珠大如雞卵，上有百穴，每穴各有珍珠一顆，遇月圓之夜，以珠對月，百穴中各有珍珠落下，每月可得百顆；一件名通香木，長約尺許，用沸水泡之，取水灑衣服及屋宇間，經(jīng)年香氣不散，且能療治奇疾，燃火燒之，香聞數(shù)里。二物確為希世奇珍。只因契丹失國時候，這兩件寶物，已被人竊取而逃。延禧交不出寶物，所以久拘不釋。他與少帝見過一面，此時先得從者報告，說南國少帝來了，所以他見少帝走入，連忙起立相迎道：“趙公適從何來？”少帝答道：“自源昌州到此，奔波五六千里，父母妻子皆死，僅剩一身，何痛苦若是！”延禧太息道：“我與公大同小異，剛從海耀州至此，跋涉已及五千里。昔日在燕京相見，一別多年，茲方再見，路途辛苦，與鬼為鄰；今日感荷皇恩，還歸燕京，又與公相遇，堪稱悲喜交集。”少帝見有番吏在側(cè)，不敢多言，但相慰勞而已。是夜宿于室中，與延禧同榻。次日，番吏引少帝及延禧入一小院落，庭宇甚潔，令二人坐左廡交椅上。延禧指著交椅說道：“不見此物，約有十二年咧！”少帝答道：“與公同病相憐，所受痛苦相同，現(xiàn)在得蒙優(yōu)待亦同，堪稱無獨有偶！”話聲未絕，忽有紫衣吏走來宣傳圣旨。正是：同病相憐亡國恨，傷心一樣作羈囚。要知金主旨意中所述何語，如何待遇二人，下回分解。
那二帝不在五國城，究竟往哪里去了呢？原來完顏亶即位之初，恰巧兀術(shù)和撻懶都失敗遁歸，只怕岳飛、韓世忠乘燕京多事的當(dāng)兒，率輕騎殺來，劫還二帝，這不是耍的！故爾遣使至五國城，向二帝宣讀詔書，稱北國新皇帝即位，已擒得康王在燕京；趙某父子著即移往均州，即日發(fā)行。一面?zhèn)髦I城中居民，如遇南人來探問二帝消息，概稱不知，毋許泄漏。居民自然奉命維謹(jǐn)。蕃使回去復(fù)命不提。次日二帝啟行，那五國城至均州，計程五百里，路極艱險，每日約行六十多里，便覺天色昏黑，路不可辨。狐貍悲啼，鬼火縱橫，不像人境。地皆磽確，且濘水澤，涉水而過，如行泥濘中。上皇一目已盲，不辨高低，兩足時為細(xì)石刺破，血流如注，痛不能行，由少帝背負(fù)而前。
一日，從一古廟前經(jīng)過，即入內(nèi)稍息。墻壁已傾圮無存，中間只剩石像數(shù)事，鐫刻極巧，形似湖中的酋長。少帝向阿計替問道：“你可知這是什么神像？”阿計替答道：“故老相傳，這是春秋時的李牧祠，建自何代，不得而知?！闭f著，引二帝至堂前觀看古井，只見全用奇石砌成，石色好似瑪瑙。阿計替告二帝道：“此井深約百丈，相傳每遇漢盛，則井水枯竭；胡盛，則井水泛溢，此水且能治病?！庇谑请S行人各解腰間皮袋，俯首向井中取水。水色甚清，飲之頗覺甘美，拾石投入，井中有聲如牛吼。阿計替等復(fù)引二帝前行數(shù)日，到一小市鎮(zhèn)上停歇。只見許多土人擊鼓揚兵，持旗執(zhí)杖，牽二牛以行。牛背上各坐一男一女，頭皆砍下，用索縛牛項間。二帝驚駭問故，土人答稱往官府祀神去。二帝和隨行人跟至官府中，只見許多土人在庭下鳴鼓執(zhí)劍，互相斗舞，請神祝禱。有巫者綠服畫冠，振鈴擊鼓于前，為首者皆跪地朝拜，口喃喃誦咒，不辨其何言，拜罷起立。就牛項下取男女首置地上，復(fù)從牛背上割取男女身上肉列器皿中，并刺牛血，以另器盛之，羅列庭下。更可怪的，男女兩首，忽在庭上梁間，作聲如雷。另有三個童子，從梁間循柱而下，手執(zhí)弓矢，跳躍笑語爭取器中血肉大嚼。庭下鼓聲大作，三童子鼓舞大喜，爭跪二帝前行跪拜禮。二帝正擬走避，三童子已起立升庭，仍舊循柱而上，于梁間作聲如雷，一剎那已不見了。土人群趨至二帝前說道：“數(shù)世祀神，未嘗見有向人行如此敬禮的，二位必是大人?！闭f著，取血肉獻(xiàn)二帝作食。
二帝不受，即與阿計替等取道前行。阿計替且行且語道：“北國人民敬神極誠，祀神禮節(jié)因地而異，要算這里最足駭人觀聽了?！鄙俚蹎柕溃骸办肷裨瓰楫?dāng)?shù)厝嗣裾埜＃瑸樯跻獨⑺酪浑p童男童女呢？”阿計替答道：“這是該地的惡的風(fēng)俗，別地方就沒有的?！庇中袃扇?，方至均州。城中景象，更比五國城荒涼，安置二帝及隨行人于泥地濕淖中，起居大困。
挨過了半年，上皇大病，十幾天不進飲食。少帝想起了上次上皇病重是取得不云木治愈的，仍托阿計替去覓取，一會兒回來說道：“此地沒有不云木，居民有疾不服藥，只啖茶肭子即愈?！闭f時遞過茶肭子。少帝即以奉上皇，人口味極苦，吞下咽喉，遂成嗆咳癥，一時氣塞咽喉而死。時為宋紹興五年四月，即金天會十三年。少帝哀慟欲絕，擬遵遺言歸葬內(nèi)地。和阿計替商量資棺暫厝。阿計替勸就此間埋藏，將來也可設(shè)法移葬的。少帝稱善，即遣阿計替往覓葬地。哪知均州風(fēng)俗，人死以火焚尸，及半，以杖擊尸墮石坑中，由是坑中之水，可作燈油，例無埋葬之地。阿計替歸后，便直告少帝。話聲未絕，隨護人早巳報告官府，即引六七土人，擁人囚所，以木貫上皇尸身而去。少帝涕泣隨行，徑抵一石坑前。土人即用木架尸于坑上，堆積茶肭及野蔓于尸下，舉火焚燒。尸身焦?fàn)€及半，方放水滅火，以杖貫尸，曳棄坑中，直下至坑底。少帝號泣攔阻，土人置之不理。少帝蹌地大哭，也欲投人坑中自盡。土人阻止說道：“古時有生人投死坑中，坑水頓清，不復(fù)可作燈油，因是相戒生人不許投入。”阿計替力促少帝回囚所。隔了幾日，有牌使到均州，引少帝至庭下。牌使宣讀圣旨道：“天水郡公趙某，比聞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即日移往源昌州聽命。”少帝聽罷，大哭悲傷。阿計替勸慰道：“這是喜事，何以哭泣！”少帝嗚咽問道：“實逼處此，還有什么喜事呢？”阿計替答道：“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相去燕京甚近，這是郎主得悉上皇已死，特地將官人移入近地，豈非喜事？”說著引少帝回囚室。來朝自均州出發(fā)，向西南行，道途皆很平坦，一路都有人民居息，日夕所食皆干糧，且喜有阿計替隨行照料，尚少痛苦。
行行重行行，已達(dá)源昌州，城邑甚大。同知名喚赤黎喝，乃是阿骨打的從兄弟。
當(dāng)由阿計替引少帝至庭下。赤黎喝向少帝道：“你是南朝少帝，遠(yuǎn)來辛苦，且聞父母皆死，北國皇帝特地推恩，移你到此，特加優(yōu)待?！闭Z畢，即命左右以酒肉賜少帝，同食于廡下。食畢，赤黎喝問道：“今年若干歲？已頭白若此！”少帝答道：“某年僅三十六，只因跋涉數(shù)千里，飽嘗苦惱，安得不頭白呢？”赤黎喝很和藹地說道：“現(xiàn)在你可安心居此，不受苦惱了，隨我去??！”一壁說，一壁親引少帝至一小室中居住。有桌椅床褥，雖皆破舊，比較以前好得多咧！惟日夕所食，仍難下咽。幸虧和阿計替同宿一室，時常自煮菜肴以佐食，才能果腹。
居此一年多，又奉金主命，移往燕京，仍由阿計替等伴送啟行，由鹿州、壽州、易州、平順州，一路南進。所經(jīng)道路，皆平坦易行，每抵一州，有同知饋帝飲食，間有贈帝衣服的。
一日，正行間，忽有土人遮道獻(xiàn)酒食，來意誠懇，執(zhí)禮甚恭。
少帝訝然問道：“我和你們素昧平生，何勞見惠酒食？”土人答道：“此地有神，靈應(yīng)非常，每遇貴人到此，必先示夢。昨夜阿父夢中得神報，說今日有天羅王自源昌州來，身衣青袍，從者十七人，所以阿父遣我等具酒食來此恭候。見貴人的服飾及從者，適合阿父夢兆，特此貢獻(xiàn)酒食，略表敬意?！鄙俚奂疵⒂嬏媸帐?，又問土人道：“神廟在何處呢？”土人遙指山阜屋舍答道：“該處有屋三間，便是神祠?！闭f罷先行，少帝與阿計替等隨往神祠。人門，忽聞著二三十人唱喏聲，大家都詫異非常。少帝立神座前，見是一石刻婦人像，手執(zhí)鐵劍，狀似一亸簉將軍，兩旁侍從，也都是女像。惜無碑記，不知是何神，問諸土人，但稱將軍。少帝及眾人皆拱手行禮而退。
阿計替走出祠門，就向少帝問道：“天羅王是何神名？”少帝答道：“只知閻羅王為陰曹帝主，天羅王則不得而知?！卑⒂嬏娴溃骸胺鸾?jīng)上載有天羅神，官人之身，必自天宮謫降無疑！”少帝長嘆道：“若說前身是神，何得今生這般多苦多難呢？”阿計替答道：“諒必也是前生定業(yè)，因果難逃，現(xiàn)在原已否極泰來，不復(fù)吃苦了！”少帝太息而行。又一日，正在趕路，忽見道旁林麓間，有炊煙上揚空中，并聞有鐘聲，阿計替道：“既有寺院，且去歇息一會?！庇谑茄厩巴娨还潘?，人門見有石鐫金剛，拱手對立。移步人內(nèi)即有胡僧出迎，導(dǎo)登正殿，瞻仰神像，首觸桁楝，高大異常。神前供器，只有石盂香爐各一。胡僧即向眾人問道：“公等適從哪道而來，將往哪道而去？”少帝答道：“趙某自源昌州來，要往燕京去?！?br>阿計替攙言道：“此是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zhí)，已吃苦多年了！
今往燕京去見郎主，路過寶剎，特來少歇片時?！昂疵狱c茶敬客。少帝已不知茶味十年了，今見童子獻(xiàn)茶，飲之味極甘美。阿計替亦贊嘆道：”思茶難得，久不知味。燕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還是粗劣之品，不料荒寺中，反有上品好茶，飲之不僅氣味甘美，并且身上如去重甲之累?！氨娙酥杏形吹蔑嫴瑁聪蛲铀魅?。時當(dāng)盛暑，隨行人不愿即行，與少帝同至寺門外，走人林中少息。一剎那大風(fēng)忽起，濃云四合，大雨如注，雷電交作，少帝即與從行人急趨民家避雨。不料雷電大震，民家一老婦忽遭雷殛死。又有數(shù)丈火線流于少帝前，驚魂欲絕。而民家一小兒又遭雷殛，背上有字，隱約可認(rèn)，為章惇后三字。少帝向阿計替說道：”南國京城失陷，都害在章惇身上，果報昭彰，身后尚干天怒！“說時已雨過天晴，平地水深尺許，不能行，只好借宿民家。阿計替向屋主問道：”此地何名？相去燕京還有多少路程？“屋主答道：”此間名北斯縣，乃是檀州屬地，相去燕京尚有七百里。
“當(dāng)晚一宿無話。次日水已退去，少帝及隨行人，謝別屋主登程。及晚，抵平順州入城投宿，但見屋舍雄壯，居民繁密。市廛中貿(mào)易，與燕京差不多。阿計替引少帝人官府，見過同知，令往驛舍中安頓，所給酒食頗豐厚。少帝至驛中，見幾凳床褥一應(yīng)俱全，就向阿計替嘆道：”十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供應(yīng)，至今才得復(fù)見天日！“次日復(fù)行，經(jīng)過諸縣，各給酒肉飲食，止宿驛舍中。自蒙塵以來，要算此行最為舒適。
一日行抵干水鎮(zhèn)，相去燕京只有二十里了。是晚借宿山寺中，少帝與隨行人伺臥一室。眾人都深入睡鄉(xiāng)，惟有少帝思前想后不能熟睡，忽聞鄰舍有人對語，一人問道：“天下事究竟有沒有困果呢？”一人答道：“怎得沒有困果？他前身本是玉堂天子，只因他不聽玉皇說法，故爾謫降紅塵，到了人間。又復(fù)滅絕佛法，涂炭生靈，是以有北來之禍！”一人又問道：“那家無望南歸，早晚要死在北地咧！”一人答道：“早已身死，葬于水火中了。”少帝細(xì)聽一會，要想到鄰舍去問個明白，無如門戶被眾人鋪板阻礙，不得其門而入，只好仍復(fù)側(cè)耳靜聽，又聞一人問道：“南方的康王能夠中興么？”一人答道：“且教他熟讀了《周易》六十四卦，別作施行?！币蝗擞謫柕溃骸吧俚廴绾危俊鄙俚勐牭脝柤白陨?，連忙肅然起立，拱手靜聽。一人答道：“他前身是天羅王，不久也要歸天。雖然造孳無多，終不免馬足之報?！苯又?，更論金國盛衰，與南北臣僚，俱屬二十年前事，語頗復(fù)雜，不及記憶。
直至鄰雞報曉，始寂無所聞。當(dāng)時室中只有少帝與阿計替竊聽其詳，相約來朝共究此事。
等到天明喚起眾人，拆去鋪板，排戶直入鄰舍，但見塵埃滿室，久無人居，益覺怪異，于是遍寺找尋，竟無一僧一童。出寺向鄰近居民探問，答稱自經(jīng)兵火后，久已無僧人居住了。少帝語阿計替道：“前言皆當(dāng)，但不知讀《周易》六十四卦，及不免馬足報二事，究作何解？”阿計替答道：“六十四卦，必是在位六十四年；馬足報，乃預(yù)戒官人不要乘馬之意?！闭f罷遂行。
究竟這兩句啞謎作何解釋，后書自有交代。
且說少帝行抵燕京，由阿計替引入北門。門吏說道：“元帥在此，先往謁見?！卑⒂嬏嫠煲猎獛浉?。少帝見了粘沒喝，竟跪膝拜見。粘沒喝答以半禮，遂呼左右?guī)иw某去賜酒食，當(dāng)晚令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歇。阿計替補官賜金帛，不復(fù)從少帝。此外監(jiān)者十六人，也各有賞。引少帝去的，乃是元帥府的門吏，導(dǎo)入一小室，見海濱侯延禧已先在。他本是契丹王，也被金邦所滅，封為海濱侯，要他交出兩件寶物，所以久拘不釋。怎樣兩件寶物呢？一件名百穴珠，一顆巨珠大如雞卵，上有百穴，每穴各有珍珠一顆，遇月圓之夜，以珠對月，百穴中各有珍珠落下，每月可得百顆；一件名通香木，長約尺許，用沸水泡之，取水灑衣服及屋宇間，經(jīng)年香氣不散，且能療治奇疾，燃火燒之，香聞數(shù)里。二物確為希世奇珍。只因契丹失國時候，這兩件寶物，已被人竊取而逃。延禧交不出寶物，所以久拘不釋。他與少帝見過一面，此時先得從者報告，說南國少帝來了，所以他見少帝走入，連忙起立相迎道：“趙公適從何來？”少帝答道：“自源昌州到此，奔波五六千里，父母妻子皆死，僅剩一身，何痛苦若是！”延禧太息道：“我與公大同小異，剛從海耀州至此，跋涉已及五千里。昔日在燕京相見，一別多年，茲方再見，路途辛苦，與鬼為鄰；今日感荷皇恩，還歸燕京，又與公相遇，堪稱悲喜交集。”少帝見有番吏在側(cè)，不敢多言，但相慰勞而已。是夜宿于室中，與延禧同榻。次日，番吏引少帝及延禧入一小院落，庭宇甚潔，令二人坐左廡交椅上。延禧指著交椅說道：“不見此物，約有十二年咧！”少帝答道：“與公同病相憐，所受痛苦相同，現(xiàn)在得蒙優(yōu)待亦同，堪稱無獨有偶！”話聲未絕，忽有紫衣吏走來宣傳圣旨。正是：同病相憐亡國恨，傷心一樣作羈囚。要知金主旨意中所述何語，如何待遇二人，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