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梅心泉發(fā)起國貨會 袁福生空娶粉桃花

作者:陸士諤
話說趙金哥聽了耕心的話,就道:“你前后沒有老婆,既然這么著要好,何妨就娶了他呢。”
錢耕心道:“約約乎,動都動不得,動都動不得?!?br>金哥道:“這又是什么緣故?我可真不懂了。膀子既然吊得,姘頭既然軋得,娶他回去為甚又娶不得?”耕心道:“你那里得知,他這么一個人,休說他不肯嫁我,就便肯了,我可供養(yǎng)得他起?供養(yǎng)不他起,并且他現(xiàn)在并不曉我是叫錢耕心,只曉得我是有二十五萬家私的王心耕,停日子有家私的王心耕,變了光身子的錢耕心,如何答應(yīng)得來。我現(xiàn)在也不過圖個眼前風(fēng)光呢,誰承望同生合世?!?br>金哥道:“你倒會得開心,可肯帶我去瞧瞧?”
耕心聽了,并不回答。只把金哥上上下下的打量。金哥道:“你瞧我做什么?”耕心道:“老弟,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你穿了這身衣服,滿臉土氣,滿身土派,跑到玩耍地方去,不怕人家笑話么?!?br>金哥道:“難道隨便走走,也要預(yù)備的么?”
耕心道:“怎么不要預(yù)備,眼前服備兩個字是很時髦一件東西。朝廷立憲,先要預(yù)備。做官的人,也要服備,候補就是實授的預(yù)備。我們吊膀子,難道不要預(yù)備的么?!?br>金哥道:“果然果然,兄弟的敝東是個秀才,他是吃烏煙的,現(xiàn)在聽說上頭在提議禁煙,他就大燒其土。人家問他做什么,
他說:‘我預(yù)備戒煙呢?!思业溃骸媪耍錈熅褪遣晃f片,為甚又燒這許多煙膏?’
他道:‘原說預(yù)備呢,又不是眼前就戒絕,我本底是出去開燈的,現(xiàn)在預(yù)備戒煙,就在家里頭吸了?!@是一樁。還有,小敝東很喜歡賭錢,今年年頭上牌九里連輸了六百多塊錢,敝東大怒,管住他不許再賭錢。
小敝東也說:‘我也知道賭錢沒甚味道,從今后再不去賭他了?!侵赃^飯,有朋友來和他叉麻雀,他又去了。敝東恨極,問他:‘你說不賭,為甚又去叉麻雀?叉麻雀不是賭錢么?’小敝東道:‘我也是預(yù)備呢?,F(xiàn)在先不推牌九,麻雀原是要叉的?!@就教預(yù)備戒賭。”
耕心道:“你能夠明白就好了,這吊膀子一道,看看是沒甚希奇,學(xué)起來倒也頗非容易。那預(yù)備功夫,第一先要預(yù)備功架,走路有走路的功架,講話有講話的功架,功架練好了,然后再講究衣裳,不然衣裳恁你再華麗點子,那副土頭土腦的氣派不改掉,女人家也不肯來親近你?!?br>金哥道:“只要我在上海做生意,就慢慢預(yù)備起吊膀子功夫來也不晚?!?br>耕心道:“你現(xiàn)在還預(yù)備不著吊膀子,先要預(yù)備到上海來做生意。到了上海再預(yù)備吊膀子罷?!?br>金哥道:“倘也要像立憲般預(yù)備到九年功夫,老也要老了,還吊甚么膀子。”耕心道:“你通只二十來歲的人,再過九年,也不到三十歲,怎么說老呢。”
金哥道:“怎知我活得到九年,活不到九年。不要白預(yù)備了幾年,福沒有享到手,累到先受的不堪呢?!?br>耕心道:“那是不能這么著想的?!?br>金哥道:“珊家園這玩耍地方,是那個開辦的?”
耕心道:“說起此人,倒也不是無名之輩,是慎記經(jīng)租帳房總帳周介山?!?br>金哥記在肚中,兩人談?wù)務(wù)f說,一時酒足飯飽,由心耕會了鈔。出了得和館門,耕心道:“你還到什么所在去?”金哥道:“我想到姊夫店里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耕心道:“很好,我們就此分手罷。碰著再會,碰著再會?!?br>金哥道:“我還有句話要同你講?!?br>耕心問:“什么話?”
金哥道:“你替我留心著,不論有什么生意,得便替我吹噓吹噓。”
耕心應(yīng)說知道,兩人點頭作別。金哥走到祥記,達卿問他飯吃過沒有?金哥回說:“已經(jīng)吃過,在館子里吃的?!?br>達卿也就不言語了。金哥又住了一天,向姊夫算清了帳,自乘船回湖州去了。達卿送金哥下船后,見時光已不早,慌忙回到店中,恰好春泉、靜齋巧巧的都在。春泉一見達卿,就道:“達卿你肯入會不肯入會?”
達卿茫然道:“入甚么會?”
春泉道:“國貨會?!边_卿道:“甚么國貨會?晚生沒有曉得呢?!?br>靜齋道:“東翁這么說,叫達翁怎地會曉得?達翁,我來告訴你。這國貨會,是梅心泉、錢瑟公兩個人發(fā)起的。立會的宗旨,是勸本國人購用本國貨的,藉以挽回本國的利源,保全本國的國命?!?br>達卿道:“怎么叫做國命,倒沒有聽人家說過?!?br>靜齋道:“心泉說,人有人的性命,國也有國的性命,人是靠著血活命,國也靠著血活命,國的血就是國財。現(xiàn)在我們中國的國財,差不多被外國人快要吸干了,這條性命如何保得住。國命一絕,我們國里頭的人,也都不能活命了。
我們?yōu)樽约倚悦鹨?,就不能不先救國命。兄弟發(fā)起這個會,并不是圖名,并不是圖利,無非為拯救大眾性命起見。其實也并不光是拯救大眾性命,中國人都死絕了,我梅心泉一個兒也不能夠獨活。簡括講起來,我發(fā)起這個會,無非為救我梅心泉一個兒的性命。眾位入這個會,也無非為救各人自己的性命。兄弟發(fā)起這個國貨會,人家叫我好也罷,叫我歹也罷,我都不管,我只巴望這個會發(fā)達。這個會一發(fā)達,中國就會富起來,我梅心泉就被眾人罵煞,也都情愿。眾位可曉得現(xiàn)在中國的大患在什么?并不在政治的不良,兵力的不盛,壞來壞去,就壞在本國的人不肯用本國的貨,到街上去一望,店家所陳設(shè)的那一件不是外國貨。到人家家里頭去一望,那一家沒有外國貨。夜里點的是火油,裝的是洋燈,洋燈火油都是外國貨,做衣服的洋布、洗衣服的洋胰脂,又都是外國貨。其余洋傘、洋燭、洋線、洋釘、洋磁、洋火、洋銅器具,那一件不是外國貨。現(xiàn)在更有了香煙、雪茄、洋酒、洋糖、咖啡以及一切洋點心,幾位時髦朋友,睡定要睡鐵床,吃定要吃大萊,頭上戴的是洋帽,腳上穿的是洋靴,更造化外國人,多嫌點子錢。你去想罷,這么弄下去,中國就是金子鑄的,也要弄窮了。并且國貨沒有銷路,必定漸漸消滅,做這行業(yè)的人,一旦失所依靠,衣食無著,不做盜賊做什么。所以近幾年來,各處盜賊,一年多似一年,就為這個緣故?,F(xiàn)在要救中國很容易,不必講甚么立憲不立憲,只要大家齊心都用本國貨,自然而然就會好起來了。這一席話,就是梅心泉方才講說出來的。你聽了如何?到底愿意入會不愿意入會?”
達卿道:“入會怎么樣入法?”
靜齋道:“那是很便當(dāng)?shù)?,入會只要簽一個名字,并不要納什么會費的?,F(xiàn)在會里一切費用,都由梅心泉、錢瑟公兩人墊付?!?br>達卿道:“會里頭怎么個章程?”
靜齋道:“章程也很簡便,總之一句,入會后不準再購用外國貨,以前買的不論?!边_卿道:“倘再購買,可有懲罰的章程?”
靜齋道:“初犯是勸告,再犯也是勸告,勸告過兩回,原舊不改,本會便把此人斥革出會,把此人的姓名籍貫職業(yè)刊登各報,宣示中外,以后本會會員便不與此人通慶吊、通錢財、通生意?!?br>達卿道:“哎喲,章程竟這么的嚴厲。譬如我入會犯了規(guī),這里的生意先要做不成了?!?br>靜齋、春泉齊說:“那是自然,誰叫你犯規(guī)呀?!?br>達卿道:“光說不許辦洋貨也難,那洋貨的范圍廣闊的很,有幾樣中國是沒有的,少倒又萬萬少不得,怎樣呢?”
靜齋道:“那是指出的書籍、藥品、機器都在特別品里頭,購買是不禁的。”
達卿道:“洋錢、鈔票禁用不禁用?”
靜齋道:“這個也只好通融著,總要等會務(wù)發(fā)達了再議?!?br>春泉道:“達卿到底贊成不贊成?”達卿道:“事情是好事情,幾時成會,我準定入會是了?!?br>春泉道:“你肯入會好極,會已經(jīng)成立了,就請你簽名罷。”
說著,靜齋拿出一本簽名簿來。達卿見本店幾個同事,上邊都有名字,遂提筆來寫了一行道:“孫達卿,湖州人,年三十二歲,火腿業(yè),于某年某月某日由馬靜齋介紹入會。”隨在下底簽了個字。春泉道:“本店眾店友都是同會會員了?!边_卿道:“梅心泉這個名字熟的緊,他是何等樣人?”
春泉道:“此公是個奇士,一生武藝勝人,文才出眾,有了這點子本領(lǐng),偏不肯在名利場中爭點子生活,又不肯高舉遠引湖海逍遙,同著他夫人住在馬律司路,他地方上公益事情,從不肯預(yù)聞的,獨是這回國貨會的事,偏又這樣的高興?!?br>達卿道:“事情果然是好事情,只恐外國人要來干涉,那就未便了。”
靜齋道:“我也慮到這一層。梅心泉說‘不要緊,我們這個會并不是抵制洋貨,是提倡國貨。外國人雖然強暴,究不能禁止本國人購用本國貨。所以本會的名兒,特題叫國貨會?!边_卿道:“這個見解高的很,我真沒有見到?!?br>正在講話,忽見阿根進來道:“老爺姨太太請你回公館去,說有要事商量。”
春泉問:“什么事?”阿根道:“小的不仔細,只是瞧姨太太情形,好似很著急呢?!贝喝犝f,慌忙坐馬車回公館。下車上樓,見房里頭有個二十來歲小伙子,同太太正坐著講話。春泉心里,不覺老大不自在。姨太太依舊沒事人似的,舒舒徐徐的開言道:“你回來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了。”
回頭向那小伙子道:“福生弟,這就是你姊夫,過來見了。”
這小子慌忙搶步上前,作揖相見,口稱姊夫。春泉道:“你是何人?”
姨太太接口道:“都是一家人呢,不碰頭就不認識了。他是我的中表兄弟,叫袁福生。此番特來瞧瞧我,還有點子小事情要煩及你?!?br>春泉方才明白,彼此歸了座,就問:“從那里來?”
袁福生起身回說:“新從蘇州出來?!?br>看官,你道袁福生所遭的是什么事情?說出來真堪發(fā)噱。原來袁福生家住蘇州養(yǎng)育巷,祖上以私娼發(fā)的跡,掙下了四五萬金。福生上有一兄,名叫壽生,現(xiàn)在仍舊在做白螞蟻,販賣人口度日。福生是改做放印子錢生意,這兩年倒也著實多幾文。弟兄兩人合并算來,差不多有到六七萬光景。光算福生名下,也有三萬多呢。福生近日忽地發(fā)起念頭來,要娶一個老婆。四處托人做媒,就有個慣于做媒的王老太走來說:“三多橋有個年輕寡婦要嫁人,品貌生的俊不過,可要去瞧瞧?”
福生道:“是寡婦么,好不好呢?”
王老太道:“有甚么不好,寡婦和姑娘也差不多。蘇州地方風(fēng)俗,你還有甚么不知道,姑娘那一個是原生貨,幾個壞透的姑娘,還不及寡婦許多呢。倒是寡婦老老實實,恁他再醮得回數(shù)多,究也數(shù)得清的?!?br>福生見說得有理,隨答:“且待瞧過了再談罷。”
王老太恐拖長了日子要不成功,恿慫他馬上就去相看。福生被他纏不過,換了身時路體面衣服,跟隨王老太,同到那里。恰值這寡婦站在門口閑望,福生舉眼瞧時,見他黑漆似的頭發(fā),白雪似的面孔,亮晶晶眼睛,血滴滴嘴唇。那皮膚白嫩中還泛出點子淡紅來,宛如楊妃醉酒一般。卻是天生成功的。并不有甚么脂粉渲染,身上黑布棉襖,黑布白滾邊的裙子,那個發(fā)譬,梳得烏油滴水爍亮精光。卻并沒有半支簪飾,只插一只白骨簪子,愈顯得風(fēng)流飄逸,瀟灑不凡。王老太緊行幾步,走到那婦人身旁,咬著耳朵不知說了幾句什么。那婦人就把水汪汪一對秋波,向福生只一溜,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樣子。福生被這一溜,神魂兒就從頂門上嗤的出來,跟著他眼光,直飛向婦人身上去了。連那婦人說‘一起里頭來坐罷‘那句話都沒有聽得。王老太道:“福生,人家請你里頭坐呢。”
連催兩遍,依舊沒有聽得。王老太把他拖進門來,笑問福生的魂靈兒到了那里去了,福生方才醒過來,不覺也自好笑。走進門坐下,凡房屋的大小東西的陳設(shè)都沒有曉得,連他們講的話,也一句沒有聽明白。因為他一雙眼睛,呆癡癡跟牢著這婦人,一瞬都沒有瞬過,婦人走到東,他就跟到東,走到西他就跟到西。后來回到家里,王老太問他:“這位娘子好不好?”福生道:“還有甚么說,好是好極了,只恐他不肯嫁給我?!?br>王老太道:“你要他時,包在我身上,可以成功,只不過多費點子唇舌罷了?!备I溃骸拔铱倳缘玫?,事情成功后,總大大的酬謝你?!?br>王老太道:“酬謝倒也不在乎,我們都是老鄉(xiāng)鄰,幫幫忙是應(yīng)得的。你可曉得這位娘子是何等樣人?”
福生道:“總是天仙臨凡,不然再不會這樣標(biāo)致的?!蓖趵洗蟮溃骸疤煜墒呛斡谜f得,只是面龐兒的俏俊,蘇州城里應(yīng)推他為第一。命運的艱苦,蘇州城里也應(yīng)推他為第一。這位娘子,四歲上就沒了爺,挨到十一歲,苦命的娘又死掉了。仃伶孤苦,沒依沒靠,由娘舅做主,攀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磨折,熬到十六歲上,剛剛要熬出頭來,那知沒有成婚的丈夫又死了。
翁姑作主,拿他配給小叔子為妻,兄終弟及,倒也是一雙兩愛。不意天不由人,成婚不到一個月,他丈夫忽地急病身亡。他這時光只有十六歲呢。翁姑見他年輕貌美,硬把他嫁出來,嫁給了當(dāng)更的阿新。這年三月里,桃花塢王公館賊偷,阿新被賊子敲斷了筋骨,將息不到半個月又死了。
阿新又是沒家當(dāng)?shù)?,勢又不能不嫁,恰巧藩臺衙門里總書金老爺看中了他,娶他回去做小老婆。不到三個月,金老爺又壞了事,充軍黑龍江。金奶奶做主,把他賣出來,賣給沈二爺為妻。沈二爺本是個癆病鬼,近不得女色的。所以不到兩月,又到閻王老子家去了。沈二爺有個侄子,是做裁縫司務(wù)的,當(dāng)下挽人來關(guān)說,嬸母侄子配成了夫婦。不意沈裁縫成婚不到半年,有個學(xué)生意的,為司務(wù)打了他幾回,遂起意不良,把人家的綢緞細毛衣料卷了個精光,逃之杳杳,沈司務(wù)一急,心痛舊病復(fù)發(fā),醫(yī)藥罔效,又嗚呼哀哉了。
第七次再醮,才嫁到現(xiàn)在這趙阿興。趙阿興總算最長久了,兩口子合了一年零兩個月,這位娘子通只有十八歲,已經(jīng)再醮過七回了,你想他命苦不命苦?,F(xiàn)在地方上幾個刻薄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帶煞桃花?!?br>福生道:“照他這模樣,莫說是帶煞,就比煞還利害點子我也不怕,我就今天娶他進門,明天窆辮子,也都情愿,你盡管替我去說。”
王老太道:“福生,你是不會死的,我老太婆是曉得的?!?br>福生愕然問故,王老太道:“這位娘子,生了這樣一副相貌,總也要福氣消受他的。隨隨便便的人那里消受得起,折也要折殺快了。像你是年紀又輕,相貌又俊,家紀又富足,樣樣完全,這個福氣不是你配享還有那個配享?!?br>福生被王老太一陣馬屁,拍得嘻開著嘴,再也合不攏來。當(dāng)下向老王太說了無數(shù)費神仰仗的話。王老太做媒人是做成了精的,一張利口,懸河似的,什么事不成功。何況這順順當(dāng)當(dāng)直直爽爽的事,自然一說成功,沒什么波折了。行過六禮,選好吉期。
到了這日,袁福生發(fā)帖請酒,懸燈開賀,熱鬧情形自不必說。一般也用嬪相喜娘,鼓吹炮手,迎娶也用著彩輿,堂中也點著華燭,悉照頭婚正配排場,十分的認真。親戚朋友也來的不少,見了福生都打拱賀喜,口稱恭喜不止。福生頭戴頂帽,身穿袍套,腳登緞靴,上下煥然一色的新郎打扮,滿臉春情,一身喜氣,那副得意情形,真是描也描不像,說也說不出。
只有一樁作怪處,他那位令兄壽生,碰著乃弟這樣大喜日子,見著乃弟這副得意情形,卻背著臉不住的冷笑。人家勸他喝酒,他也不喝,只向人家道:“你們瞧老??旎蠲?,不要太快活了,不快活的事就要來呢。我恐他停會子,哭也來不及呢?!比思揖偷溃骸傲畹艿目旎?,就是你的快活,你們手足一體,何分彼此。”
壽生道:“我果然快活,他如何快活得著。你們瞧著是了。”眾人不懂他的話是什么意思,卻又不便細問,只得胡亂應(yīng)著。一時鼓吹放炮,嘩說“彩轎到了,彩轎到了。”
壽生此時也穿著靴帽抱套,幫助乃弟應(yīng)酬。聽說彩轎到了,霍地站起身來,直迎上去。眾親友暗下謀道:“這大伯子竟恁地起勁。”
說話未終,吹吹打打,彩轎已迎進門來了。眾人簇上去看,見彩轎拾進中堂,喜娘扶在轎旁,兩個迎花燭的,早手執(zhí)紙煤把花燭點上,兩個喜娘就來開轎門,攙扶出新人來。嬪相喝唱請新詩,就有兩個孩子拎著燈籠往內(nèi)去請。正這當(dāng)口,壽生飛步上前,走上紅氈毯。嬪相只道是新郎,就喝唱行禮。兩個人參天拜地,男女交拜,妻時間大禮行畢,牽著紅綠巾,送入洞房去了。這一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弄的眾親友都莫名其妙,到底是乃兄娶親,還是乃弟娶親。福生聽得鼓吹聲音,走出來瞧時,新娘已被乃兄簇擁進房去了。眾親友圍問:“今天到底是令兄大喜?是尊駕大喜?我們吃喜酒都吃得不曾明白?!?br>福生道:“是小弟的婚期,眾位為甚這樣詢問?”
眾人道:“奇了,既是尊駕大喜,為甚結(jié)親的倒又是令兄,我們真不懂了?!备I@問:“你們講點子什么?”
眾人道:“有甚什么,你令兄早已代你做過親也,我們正在議論。帖子上寫的是你名字,結(jié)婚的卻是你令兄。想你總是學(xué)那新法代表名色,公舉你令兄做結(jié)婚代表呢?!备I犃?,驚得日定口呆,半晌才問:“這兩個狗男女那里去了?那里去了?”
眾人問他:“你指誰狗男女?”
福生道:“還有誰,自然是袁壽生這狗男女?!?br>眾人道:“你令兄正和你這位新娶的令嫂在新房里行合巹禮呢,你做小叔子的也應(yīng)去賀賀喜,暖暖房?!?br>福生忿火中燒,擺脫了眾人,直闖向房里去,要同壽生拼命。眾親友忙著攔勸,死活把他拖住了,他還拼命的掙持。壽生聽得,跳出房來,指著福生道:“你發(fā)了瘋不是,這樣的胡鬧?!?br>福生還罵道:“你這畜生,你罵我發(fā)瘋,你自己才發(fā)了瘋呢。我娶的老婆,你為甚硬占去。天下可有這個道理,我和你到外邊去講,請大眾評評,到底是誰的不是?!?br>壽生道:“眾親友都在此,叫大眾聽聽,天下也有這樣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占你老婆做什么,這是我照應(yīng)你呢?!备I溃骸拔胰淼睦掀牛悻F(xiàn)現(xiàn)成成結(jié)了親,還說是照應(yīng)我,請你說出個道理來。”
壽生道:“這婦人名叫帶煞桃花,命是硬不過,娶了來就要被他克掉的。以前已經(jīng)克掉七個丈夫,這回是第八次再醮了。尚在別人,也不干我事,死掉一百個只當(dāng)?shù)梦迨p。你是我自己兄弟呀,活剝剝眼見你被人家克死,叫我心里怎地過得去。我的結(jié)婚,并不是要占你老婆,無非為救你性命起見?!备I溃骸昂酶绺?,多謝你一番好意,只是我做兄弟的不肯領(lǐng)你盛情。你怕我被人家克煞,你自己不是性命么?!?br>壽生道:“你又糊涂了,我已經(jīng)娶過老婆,生過兒子,現(xiàn)在是續(xù)弦,就命硬點子的婦人,也不要緊。就是克煞,兒子也有了,終不至于絕后。你是頭婚,自應(yīng)得娶一個處女,沒的倒娶一個八婚頭。并且婚姻事情,原要兩相情愿,才能夠長久。你現(xiàn)在去問問新人,他到底情愿做你的老婆,還是情愿做我的老婆?!?br>福生道:“也好,我就去問他,問了出來,他肯嫁我,你便怎樣?”
壽生道:“他如果肯嫁你,我自然退回大伯之列。”
福生道:“那是不準賴掉的?!?br>壽生道:“丈夫一言,快馬一鞭,就請眾位親友做一個見證?!?br>眾人齊聲應(yīng)允跟福生到新房,面向新娘。問了四五遍,新娘只是低頭不語,弄的福生急了,央告道:“好人,肯不肯,只求你一句話呢,請快說罷?!?br>新娘才抬頭道:“我也沒什么肯,沒什么不肯,只曉得那個同我行結(jié)婚禮,那個就是我的丈夫。人好欺騙,神明是不好欺騙的。方才拜天拜地,空里頭都有神明瞧著的。”
福生興透透詢問,問著了這句話,宛如當(dāng)頭澆著一盆冷水,滿肚皮說不出的不快,只得再去向壽生講話。壽生道:“那可不能夠怪我,這是他自己不肯?!备I溃骸靶菹?,我錢也費去不少,你倒寫寫意意落現(xiàn)成,人容你天也不容你?!?br>壽生笑道:“老弟你休指出天來嚇我,我是嚇不倒的。天老爺管理天晴雨落,忙的了不得,那有工夫來管你我這種小事。你倘是好好與我商量,用掉這幾個錢,我或者還肯償還你,這樣窮兇極惡,就是有錢我也不高興呢?!?br>眾親友見兄弟兩個說戧了口,大家忙著打圓場。你也勸,我也勸,好容易勸得兩個人都答應(yīng)了,叫壽生賠償了福生的費用。初時福生還不肯答應(yīng),后來娘舅出場,應(yīng)許替福生做媒:“包在我身上,娶還你一個標(biāo)致老婆?!?br>福生礙于娘舅情面,才委委屈屈答應(yīng)了。此事完結(jié)后,眾親友紛紛議論,說這婦人既然許嫁了福生,為甚中途忽地變卦,此中未免可疑。一人道:“此事我早知道的,壽生與這帶煞桃花本有花頭的,兩個人打得火一般熱,只有福生這瘟鬼沒有知道,妄想娶他做老婆,卻倒造化了壽生。壽生和這婦人,兩下里預(yù)先約定了,故意干這出奇的勾當(dāng),尋尋老弟開心。福生娶老婆,娶老婆,倒娶了個嫂子家來,真是千古未有的大笑話。”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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