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七 魏公子列傳第十七
作者：(漢)司馬遷撰 (唐)司馬貞等注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子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一〕是時(shí)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一〕索隱按：地理志無信陵，或是鄉(xiāng)邑名也。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zhǔn)俊Ｊ恳源朔綌?shù)千里爭(zhēng)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dāng)是時(shí)，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一〕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埂捕硰?fù)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fù)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刮和醮篌@，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三〕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bào)臣，臣以此知之?！故呛笪和跷饭又t能，不敢任公子以國(guó)政。 〔一〕集解文穎曰；「作高木櫓，櫓上作桔槔，桔槔頭兜零，以薪置其中，謂之烽。常低之，有寇即火然舉之以相告?！?
〔二〕正義為，于偽反。
〔三〕索隱按：譙周作「探得趙王陰事」。
魏有隱士曰侯嬴，〔一〕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公子聞之，往請(qǐng)，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cái)?！构屿妒悄酥镁拼髸?huì)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zhí)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車騎過之?！构右嚾霂垼钌乱娖淇椭旌?，俾倪〔二〕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dāng)是時(shí)，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zhí)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三〕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菜摹迟艘拈T抱關(guān)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zhǎng)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一〕索隱音盈。又曹植音「羸瘦」之「羸」。
〔二〕索隱上音浦計(jì)反，下音五計(jì)反。鄒誕云又上音疋未反，下音五弟反。正義不正視也。
〔三〕索隱遍音遍。贊者，告也。謂以侯生遍告賓客。
〔四〕集解徐廣曰：「為，一作「羞」。」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閑耳?！构油鶖?shù)請(qǐng)之，朱亥故不復(fù)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zhǎng)平軍，又進(jìn)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shù)遺魏王及公子書，請(qǐng)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一〕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刮和蹩郑谷酥箷x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shí)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dú)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shù)請(qǐng)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jì)不獨(dú)生而令趙亡，乃請(qǐng)賓客，約車騎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一〕索隱魏將姓名也。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shù)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fù)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fù)返也?！构釉侔?，因問。侯生乃屏人閑語，〔一〕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nèi)，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nèi)，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二〕自王以下欲求報(bào)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jìn)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chéng)\一開口請(qǐng)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构訌钠溆?jì)，請(qǐng)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一〕索隱閑音閑?！查e〕語謂靜語也。
〔二〕索隱舊解資之三年謂服齊衰也。今案：資者，畜也。謂欲為父復(fù)讎之資畜於心已得三年矣。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guó)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fù)請(qǐng)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一〕宿將，往恐不聽，必當(dāng)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qǐng)朱亥。朱亥笑曰：「臣迺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shù)存之，所以不報(bào)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顾炫c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qǐng)數(shù)公子行日，以至?xí)x鄙軍之日，北鄉(xiāng)自剄，以送公子?！构铀煨?。
〔一〕集解上音烏百反，下音莊白反。索隱上烏白反，下爭(zhēng)格反。案：嚄唶謂多詞句也。正義聲類云：「嚄，大笑。唶，大呼。」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guó)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dú)子無兄弟，歸養(yǎng)?！沟眠x兵八萬人，進(jìn)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fù)
〔一〕索隱按：地理志無信陵，或是鄉(xiāng)邑名也。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zhǔn)俊Ｊ恳源朔綌?shù)千里爭(zhēng)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dāng)是時(shí)，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一〕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埂捕硰?fù)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fù)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刮和醮篌@，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三〕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bào)臣，臣以此知之?！故呛笪和跷饭又t能，不敢任公子以國(guó)政。 〔一〕集解文穎曰；「作高木櫓，櫓上作桔槔，桔槔頭兜零，以薪置其中，謂之烽。常低之，有寇即火然舉之以相告?！?
〔二〕正義為，于偽反。
〔三〕索隱按：譙周作「探得趙王陰事」。
魏有隱士曰侯嬴，〔一〕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公子聞之，往請(qǐng)，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cái)?！构屿妒悄酥镁拼髸?huì)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zhí)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車騎過之?！构右嚾霂垼钌乱娖淇椭旌?，俾倪〔二〕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dāng)是時(shí)，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zhí)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三〕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菜摹迟艘拈T抱關(guān)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zhǎng)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一〕索隱音盈。又曹植音「羸瘦」之「羸」。
〔二〕索隱上音浦計(jì)反，下音五計(jì)反。鄒誕云又上音疋未反，下音五弟反。正義不正視也。
〔三〕索隱遍音遍。贊者，告也。謂以侯生遍告賓客。
〔四〕集解徐廣曰：「為，一作「羞」。」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閑耳?！构油鶖?shù)請(qǐng)之，朱亥故不復(fù)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zhǎng)平軍，又進(jìn)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shù)遺魏王及公子書，請(qǐng)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一〕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刮和蹩郑谷酥箷x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shí)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dú)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shù)請(qǐng)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jì)不獨(dú)生而令趙亡，乃請(qǐng)賓客，約車騎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一〕索隱魏將姓名也。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shù)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fù)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fù)返也?！构釉侔?，因問。侯生乃屏人閑語，〔一〕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nèi)，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nèi)，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二〕自王以下欲求報(bào)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jìn)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chéng)\一開口請(qǐng)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构訌钠溆?jì)，請(qǐng)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一〕索隱閑音閑?！查e〕語謂靜語也。
〔二〕索隱舊解資之三年謂服齊衰也。今案：資者，畜也。謂欲為父復(fù)讎之資畜於心已得三年矣。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guó)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fù)請(qǐng)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一〕宿將，往恐不聽，必當(dāng)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qǐng)朱亥。朱亥笑曰：「臣迺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shù)存之，所以不報(bào)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顾炫c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qǐng)數(shù)公子行日，以至?xí)x鄙軍之日，北鄉(xiāng)自剄，以送公子?！构铀煨?。
〔一〕集解上音烏百反，下音莊白反。索隱上烏白反，下爭(zhēng)格反。案：嚄唶謂多詞句也。正義聲類云：「嚄，大笑。唶，大呼。」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guó)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dú)子無兄弟，歸養(yǎng)?！沟眠x兵八萬人，進(jìn)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