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準書

作者:司馬遷
漢興,接秦之弊,丈夫從軍旅,老弱轉(zhuǎn)糧饟,作業(yè)劇而財匱,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於是為秦錢重難用,更令民鑄錢,一黃金一斤,約法省禁。而不軌逐利之民,蓄積余業(yè)以稽市物,物踴騰糶,米至石萬錢,馬一匹則百金。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時,為天下初定,復弛商賈之律,然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量吏祿,度官用,以賦於民。而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湯沐邑,皆各為私奉養(yǎng)焉,不領於天下之經(jīng)費。漕轉(zhuǎn)山東粟,以給中都官,歲不過數(shù)十萬石。至孝文時,莢錢益多,輕,乃更鑄四銖錢,其文為“半兩”,令民縱得自鑄錢。故吳諸侯也,以即山鑄錢,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鄧通,大夫也,以鑄錢財過王者。故吳、鄧氏錢布天下,而鑄錢之禁生焉。
匈奴數(shù)侵盜北邊,屯戍者多,邊粟不足給食當食者。於是募民能輸及轉(zhuǎn)粟於邊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長。
孝景時,上郡以西旱,亦復脩賣爵令,而賤其價以招民;及徒復作,得輸粟縣官以除罪。益造苑馬以廣用,而宮室列觀輿馬益增脩矣。至今上即位數(shù)歲,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當此之時,網(wǎng)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xiāng)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自是之后,嚴助、硃買臣等招來東甌,事兩越,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矣。唐蒙、司馬相如開路西南夷,鑿山通道千余里,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罷焉。彭吳賈滅朝鮮,置滄海之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fā)動。及王恢設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騷擾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財賂衰秏而不贍。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興利之臣自此始也。其后漢將歲以數(shù)萬騎出擊胡,及車騎將軍
青取匈奴河南地,筑朔方。當是時,漢通西南夷道,作者數(shù)萬人,千里負擔饋糧,率十余鍾致一石,散幣於邛僰以集之。數(shù)歲道不通,蠻夷因以數(shù)攻,吏發(fā)兵誅之。悉巴蜀租賦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縣官,而內(nèi)受錢於都內(nèi)。東至滄海之郡,人徒之費擬於南夷。又興十萬余人筑衛(wèi)朔方,轉(zhuǎn)漕甚遼遠,自山東咸被其勞,費數(shù)十百巨萬,府庫益虛。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終身復,為郎增秩,及入羊為郎,始於此。
其后四年,而漢遣大將將六將軍,軍十余萬,擊右賢王,獲首虜萬五千級。明年,大將軍將六將軍仍再出擊胡,得首虜萬九千級。捕斬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余萬斤,虜數(shù)萬人皆得厚賞,衣食仰給縣官;而漢軍之士馬死者十余萬,兵甲之財轉(zhuǎn)漕之費不與焉。於是大農(nóng)陳藏錢經(jīng)秏,賦稅既竭,猶不足以奉戰(zhàn)士。有司言:“天子曰‘朕聞五帝之教不相復而治,禹湯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北邊未安,朕甚悼之。日者,大將軍攻匈奴,斬首虜萬九千級,留蹛無所食。議令民得買爵及贖禁錮免減罪’。請置賞官,命曰武功爵。級十七萬,凡直三十余萬金。諸買武功爵官首者試補吏,先除;千夫如五大夫;其有罪又減二等;爵得至樂卿:以顯軍功?!避姽Χ嘤迷降?,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雜而多端,則官職秏廢。自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臣下取漢相,張湯用唆文決理為廷尉,於是見知之法生,而廢格沮誹窮治之獄用矣。其明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謀反跡見,而公卿尋端治之,竟其黨與,而坐死者數(shù)萬人,長吏益慘急而法令明察。
當是之時,招尊方正賢良文學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公孫弘以漢相,布被,食不重味,為天下先。然無益於俗,稍騖於功利矣。
其明年,驃騎仍再出擊胡,獲首四萬。其秋,渾邪王率數(shù)萬之眾來降,於是漢發(fā)車二萬乘迎之。既至,受賞,賜及有功之士。是歲費凡百余巨萬。
初,先是往十余歲河決觀,梁楚之地固已數(shù)困,而緣河之郡隄塞河,輒決壞,費不可勝計。其后番系欲省底柱之漕,穿汾、河渠以為溉田,作者數(shù)萬人;鄭當時為渭漕渠回遠,鑿直渠自長安至華陰,作者數(shù)萬人;朔方亦穿渠,作者數(shù)萬人:各歷二三期,功未就,費亦各巨萬十數(shù)。天子為伐胡,盛養(yǎng)馬,馬之來食長安者數(shù)萬匹,卒牽掌者關中不足,乃調(diào)旁近郡。而胡降者皆衣食縣官,縣官不給,天子乃損膳,解乘輿駟,出御府禁藏以贍之。
其明年,山東被水菑,民多饑乏,於是天子遣使者虛郡國倉廥以振貧民。猶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貸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貧民於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數(shù)歲,假予產(chǎn)業(yè),使者分部護之,冠蓋相望。其費以億計,不可勝數(shù)。於是縣官大空。
而富商大賈或蹛財役貧,轉(zhuǎn)轂百數(shù),廢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給。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於是天子與公卿議,更錢造幣以贍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是時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銀錫。自孝文更造四銖錢,至是歲四十余年,從建元以來,用少,縣官往往即多銅山而鑄錢,民亦間盜鑄錢,不可勝數(shù)。錢益多而輕,物益少而貴。有司言曰:“古者皮幣,諸侯以聘享。金有三等,黃金為上,白金為中,赤金為下。今半兩錢法重四銖,而奸或盜摩錢里取鋊,錢益輕薄而物貴,則遠方用幣煩費不省?!蹦艘园茁蛊し匠撸壱栽謇D,為皮幣,直四十萬。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然后得行。
又造銀錫為白金。以為填用莫如龍,地用莫如馬,人用莫如龜,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兩,圜之,其文龍,名曰“白選”,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方之,其文馬,直五百;三曰復小,撱之,其文龜,直三百。令縣官銷半兩錢,更鑄三銖錢,文如其重。盜鑄諸金錢罪皆死,而吏民之盜鑄白金者不可勝數(shù)。
於是以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nóng)丞,領鹽鐵事;桑弘羊以計算用事,侍中。咸陽,齊之大煮鹽,孔僅,南陽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鄭當時進言之。弘羊,雒陽賈人子,以心計,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矣。
法既益嚴,吏多廢免。兵革數(shù)動,民多買復及五大夫,征發(fā)之士益鮮。於是除千夫五大夫為吏,不欲者出馬;故吏皆適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
其明年,大將軍、驃騎大出擊胡,得首虜八九萬級,賞賜五十萬金,漢軍馬死者十余萬匹,轉(zhuǎn)漕車甲之費不與焉。是時財匱,戰(zhàn)士頗不得祿矣。
有司言三銖錢輕,易奸詐,乃更請諸郡國鑄五銖錢,周郭其下,令不可磨取鋊焉。
大農(nóng)上鹽鐵丞孔僅、咸陽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農(nóng)佐賦。原募民自給費,因官器作煮鹽,官與牢盆。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貨,以致富羨,役利細民。其沮事之議,不可勝聽。敢私鑄鐵器煮鹽者,釱左趾,沒入其器物??げ怀鲨F者,置小鐵官,便屬在所縣?!笔箍變H、東郭咸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作官府,除故鹽鐵家富者為吏。吏道益雜,不選,而多賈人矣。商賈以幣之變,多積貨逐利。於是公卿言:“郡國頗被菑害,貧民無產(chǎn)業(yè)者,募徙廣饒之地。陛下?lián)p膳省用,出禁錢以振元元,寬貸賦,而民不齊出於南畝,商賈滋眾。貧者畜積無有,皆仰縣官。異時算軺車賈人緡錢皆有差,請算如故。諸賈人末作貰貸賣買,居邑稽諸物,及商以取利者,雖無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緡錢二千而一算。諸作有租及鑄,率緡錢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邊騎士,軺車以一算;商賈人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籍名田,以便農(nóng)。敢犯令,沒入田僮。”
天子乃思卜式之言,召拜式為中郎,爵左庶長,賜田十頃,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初,卜式者,河南人也,以田畜為事。親死,式有少弟,弟壯,式脫身出分,獨取畜羊百余,田宅財物盡予弟。式入山牧十余歲,羊致千余頭,買田宅。而其弟盡破其業(yè),式輒復分予弟者數(shù)矣。是時漢方數(shù)使將擊匈奴,卜式上書,原輸家之半縣官助邊。天子使使問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牧,不習仕宦,不原也?!笔箚栐唬骸凹邑M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與人無分爭。式邑人貧者貸之,不善者教順之,所居人皆從式,式何故見冤於人!無所欲言也?!笔拐咴唬骸捌埲绱耍雍斡??”式曰:“天子誅匈奴,愚以為賢者宜死節(jié)於邊,有財者宜輸委,如此而匈奴可滅也?!笔拐呔咂溲匀胍月劇L熳右哉Z丞相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原陛下勿許。”於是上久不報式,數(shù)歲,乃罷式。式歸,復田牧。歲余,會軍數(shù)出,渾邪王等降,縣官費眾,倉府空。其明年,貧民大徙,皆仰給縣官,無以盡贍。卜式持錢二十萬予河南守,以給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貧人者籍,天子見卜式名,識之,曰“是固前而欲輸其家半助邊”,乃賜式外繇四百人。式又盡復予縣官。是時富豪皆爭匿財,唯式尤欲輸之助費。天子於是以式終長者,故尊顯以風百姓。
初,式不原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乃拜為郎,布衣屩而牧羊。歲余,羊肥息。上過見其羊,善之。式曰:“非獨羊也,治民亦猶是也。以時起居;惡者輒斥去,毋令敗群?!鄙弦允綖槠?,拜為緱氏令試之,緱氏便之。遷為成皋令,將漕最。上以為式樸忠,拜為齊王太傅。而孔僅之使天下鑄作器,三年中拜為大農(nóng),列於九卿。而桑弘羊為大農(nóng)丞,筦諸會計事,稍稍置均輸以通貨物矣。
始令吏得入谷補官,郎至六百石。自造白金五銖錢后五歲,赦吏民之坐盜鑄金錢死者數(shù)十萬人。其不發(fā)覺相殺者,不可勝計。赦自出者百余萬人。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抵無慮皆鑄金錢矣。犯者眾,吏不能盡誅取,於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國,舉兼并之徒守相為者。而御史大夫張湯方隆貴用事,減宣、杜周等為中丞,義縱、尹齊、王溫舒等用慘急刻深為九卿,而直指夏蘭之屬始出矣。
而大農(nóng)顏異誅。初,異為濟南亭長,以廉直稍遷至九卿。上與張湯既造白鹿皮幣,問異。異曰:“今王侯朝賀以蒼璧,直數(shù)千,而其皮薦反四十萬,本末不相稱?!碧熳硬徽f。張湯又與異有卻,及有人告異以它議,事下張湯治異。異與客語,客語初令下有不便者,
異不應,微反脣。湯奏當異九卿見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誹,論死。自是之后,有腹誹之法,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矣。
天子既下緡錢令而尊卜式,百姓終莫分財佐縣官,於是告緡錢縱矣。
郡國多柬鑄錢,錢多輕,而公卿請令京師鑄鍾官赤側(cè),一當五,賦官用非赤側(cè)不得行。白金稍賤,民不寶用,縣官以令禁之,無益。歲余,白金終廢不行。
是歲也,張湯死而民不思。其后二歲,赤側(cè)錢賤,民巧法用之,不便,又廢。於是悉禁郡國無鑄錢,專令上林三官鑄。錢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錢不得行,諸郡國所前鑄錢皆廢銷之,輸其銅三官。而民之鑄錢益少,計其費不能相當,唯真工大奸乃盜為之。
卜式相齊,而楊可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獄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監(jiān)分曹往,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shù),田大縣數(shù)百頃,小縣百余頃,宅亦如之。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chǎn)業(yè),而縣官有鹽鐵緡錢之故,用益饒矣。
益廣關,置左右輔。
初,大農(nóng)筦鹽鐵官布多,置水衡,欲以主鹽鐵;及楊可告緡錢,上林財物眾,乃令水衡主上林。上林既充滿,益廣。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於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臺,高數(shù)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
乃分緡錢諸官,而水衡、少府、大農(nóng)、太仆各置農(nóng)官,往往即郡縣比沒入田田之。其沒入奴婢,分諸苑養(yǎng)狗馬禽獸,及與諸官。諸官益雜置多,徒奴婢眾,而下河漕度四百萬石,及官自糴乃足。
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雞走狗馬,弋獵博戲,亂齊民?!蹦苏髦T犯令,相引數(shù)千人,命曰“株送徒”。入財者得補郎,郎選衰矣。
是時山東被河菑,及歲不登數(shù)年,人或相食,方一二千里。天子憐之,詔曰:“江南火耕水耨,令饑民得流就食江淮間,欲留,留處。”遣使冠蓋相屬於道,護之,下巴蜀粟以振之。
其明年,天子始巡郡國。東度河,河東守不意行至,不辨,自殺。行西逾隴,隴西守以行往卒,天子從官不得食,隴西守自殺。於是上北出蕭關,從數(shù)萬騎,獵新秦中,以勒邊兵而歸。新秦中或千里無亭徼,於是誅北地太守以下,而令民得畜牧邊縣,官假馬母,三歲而歸,及息什一,以除告緡,用充仞新秦中。既得寶鼎,立后土、太一祠,公卿議封禪事,而天下郡國皆豫治道橋,繕故宮,及當馳道縣,縣治官儲,設供具,而望以待幸。
其明年,南越反,西羌侵邊為桀。於是天子為山東不贍,赦天下,因南方樓船卒二十余萬人擊南越,數(shù)萬人發(fā)三河以西騎擊西羌,又數(shù)萬人度河筑令居。初置張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開田官,斥塞卒六十萬人戍田之。中國繕道餽糧,遠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給大農(nóng)。邊兵不足,乃發(fā)武庫工官兵器以贍之。車騎馬乏絕,縣官錢少,買馬難得,乃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馬天下亭,亭有畜牸馬,歲課息。
齊相卜式上書曰:“臣聞主憂臣辱。南越反,臣原父子與齊習船者往死之?!碧熳酉略t曰:“卜式雖躬耕牧,不以為利,有余輒助縣官之用。今天下不幸有急,而式奮原父子死之,雖未戰(zhàn),可謂義形於內(nèi)。賜爵關內(nèi)侯,金六十斤,田十頃?!辈几嫣煜拢煜履獞?。列侯以百數(shù),皆莫求從軍擊羌、越。至酎,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乃拜式為御史大夫。
式既在位,見郡國多不便縣官作鹽鐵,鐵器苦惡,賈貴,或彊令民賣買之。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貴,乃因孔僅言船算事。上由是不悅卜式。
漢連兵三歲,誅羌,滅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且以其故俗治,毋賦稅。南陽、漢中以往郡,各以地比給初郡吏卒奉食幣物,傳車馬被具。而初郡時時小反,殺吏,漢發(fā)南方吏卒往誅之,間歲萬余人,費皆仰給大農(nóng)。大農(nóng)以均輸調(diào)鹽鐵助賦,故能贍之。然兵所過縣,為以訾給毋乏而已,不敢言擅賦法矣。其明年,元封元年,卜式貶秩為太子太傅。而桑弘羊為治粟都尉,領大農(nóng),盡代僅筦天下鹽鐵。弘羊以諸官各自巿,相與爭,物故騰躍,而天下賦輸或不償其僦費,乃請置大農(nóng)部丞數(shù)十人,分部主郡國,各往往縣置均輸鹽鐵官,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zhuǎn)販者為賦,而相灌輸。置平準于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nóng)。大農(nóng)之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故抑天下物,名曰“平準”。天子以為然,許之。於是天子北至朔方,東到太山,巡海上,并北邊以歸。所過賞賜,用帛百余萬匹,錢金以巨萬計,皆取足大農(nóng)。
弘羊又請令吏得入粟補官,及罪人贖罪。令民能入粟甘泉各有差,以復終身,不告緡。他郡各輸急處,而諸農(nóng)各致粟,山東漕益歲六百萬石。一歲之中,太倉、甘泉倉滿。邊余谷諸物均輸帛五百萬匹。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於是弘羊賜爵左庶長,黃金再百斤焉。
是歲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
太史公曰:農(nóng)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記云。故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安寧則長庠序,先本絀末,以禮義防于利;事變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zhuǎn),一質(zhì)一文,終始之變也。禹貢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納職焉。湯武承弊易變,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為治,而稍陵遲衰微。齊桓公用管仲之謀,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yè),以朝諸侯,用區(qū)區(qū)之齊顯成霸名。魏用李克,盡地力,為彊君。自是以后,天下爭於戰(zhàn)國,貴詐力而賤仁義,先富有而后推讓。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萬,而貧者或不厭糟糠;有國彊者或并群小以臣諸侯,而弱國或絕祀而滅世。以至於秦,卒并海內(nèi)。虞夏之幣,金為三品,或黃,或白,或赤;或錢,或布,或刀,或龜貝。及至秦,中一國之幣為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然各隨時而輕重無常。於是外攘夷狄,內(nèi)興功業(yè),海內(nèi)之士力耕不足糧饟,女子紡績不足衣服。古者嘗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上,猶自以為不足也。無異故云,事勢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平準之立,通貨天下。既入縣官,或振華夏。其名刀布,其文龍馬。增算告緡,裒多益寡。弘羊心計,卜式長者。都內(nèi)充殷,取贍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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