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笑 憂愁婿偏成快活
作者：墨憨齋主人贅婿從來最苦，須奉丈人丈母。
若稍失其歡心，幫助女兒欺侮。
時常逼趕出門，忍氣吞聲猶可。
倘然不守規(guī)條，惹起咆哮如虎。
打罵繼以奇刑，毒手傳聞戰(zhàn)□。
婦人用盡心機(jī)，卻笑一毫無補(bǔ)。
今朝發(fā)露懺悔，閨中休得□□。
這幾句俚言，單表一回大意。譬如演戲者，□□得有開場引子，悲歡離合，直看到后邊去，才曉得情節(jié)。如今且說個攤頭，傳看官們先笑一場，□□方上人買藥，全憑開口撮文，引得聽的人愁者解悶，□者點(diǎn)頭，道學(xué)先生也捧著肚皮大笑，才肯側(cè)著□□細(xì)細(xì)聽其正本話頭。所以說攤頭者，最要有些醒眼處，□□大醉之人，須與他一口辣酸湯，令其心目俱爽，若橄欖清話，非不意味深長，只是撞著不愛趣的，但道濺澀齒，嚼了半個，便要向地下一丟，何若濃監(jiān)赤醬，描寫些奇聞奇事，不但使男人喜得看，連女人們都喜得看。這又不是新調(diào)山歌，盲詞唱本，如何女人也喜得看？因這回的話，都是說著女人家大病根，不免取來看。那金針救世之方，省得盡犯了不起之疾。
前日有人問道：“天下還是男人狠，還是女人狠？”因答云：“看來，男人全沒用，還是女人家狠?！彼謫柕溃骸澳腥巳袅?xí)了武，上馬擒王，下馬斬將；若習(xí)了文，筆下有劍，舌底有槍，笑里藏刀，觸之無不立死，最為利害。女人胸抹著尺布，手拈著短針，終日兀坐繡房中，百年甘苦隨人老，極為可憐。謂何偏說他狠？”乃又答云：“君但知其外，未知其內(nèi)。他兀坐繡房中，千籌百計(jì)，盡有打算出極利害的機(jī)謀，極慘毒的條律，要把來擺布男人們。就斷送其性命，他也何曾叫痛？所以說男人行不得的，女人偏會得行。男人就要行一件極狠的事，若與人算計(jì)，必有其慈悲心者，肯說幾句好話來相勸，到得女人要行一件極狠的事，若和女人們算計(jì)，斷沒有個具慈悲心者，肯把好話來相勸。況他若要在別人面上狠，女輩中尚有慈悲念頭，他若要在丈夫面上狠，女輩中必?zé)o肯慈悲丈夫者。巴不得一家立法，千家做樣，同心合膽，算計(jì)得做丈夫的，人人毛骨竦然，才稱他們心意。難道還叫他不狠不成？”其人聞言大笑，道：“說話的，見太偏了！天下吃素念佛齋僧布施，肯發(fā)慈悲心者，無如女子。他巴不能逢人便勸慈悲，結(jié)個善緣，何況自家丈夫，反生惡念？畢竟你自家受了妻子之累，把天下好心婦女，一概抹殺?！痹谙乱膊挥X大笑道：“若是在下自家怕老婆，親遭毒手，則膽門已破，只好縮著頭，閉著嘴，戰(zhàn)兢兢坐在家里，還敢出聲說道他們狠，我們不狠？而且形之紙筆，思量要刻將傳世，勸化普天下狠心的婦人，救度普天下受狠心婦人之累的男子，尚還把婦人們狠心作用一一描寫出來，也非口舌之過，只因憐憫此輩癡愚也。思想去救度他，共成慈悲正果，則不惟男人感激我肯說好話，并女人們亦感激我項(xiàng)門下針，病根盡拔。把極狠極惡的心腸，不難變做大福大量的受用，何等快活？”問者曰：“君之言豈有所見而然乎？”在下便道：“前面一段說話，句句實(shí)有所指，句句藏著根由。若不說明，葫蘆提要人猜，莫不是猶如醫(yī)人治病，只寫一個湯名引子，不知病屬何癥，藥用何味，患者又不知是男是女，你道可不昏悶死也？如今在下卻對病用藥，專醫(yī)女人胸隔，不覺心偏氣急，肚腸生毒，一切惱怒吞酸等癥，卻照古方四物湯加減，如沉香香附，陳皮 枳實(shí)，開氣平肝之劑，斷不可少。服時，須要尋鴿庚肉煎汁，和藥同服，方能有效，切忌近房事，吃老醋。如能依方禁忌，包好，不受□文，蓋此方名為‘調(diào)陰和氣湯’。漢高帝時，呂太后有此疾，曾以此湯進(jìn)之，呂太后不肯服，傾之于地，其疾遂不能瘳。至今大笑其愚。”
如今說起有個愚婦人，叫做暴虎娘，是西山人氏。西山所在，通習(xí)匠作為業(yè)，其父暴向高，也是拿斧頭做木作的，并無什么表號，人都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小名叫做蒯阿滿，夫妻兩口成婚一年，便生下一個女兒。因系寅年所生，取名虎姐。自小眉清目秀，伶俐豁達(dá)，不像小戶人家兒女。暴匠人自養(yǎng)了虎姐，家道漸好，算命的都說是此女的造化。后來還要興旺父母之家，因此暴匠人夫婦愛此女如活寶一般，美衣美食，扎手傳腳，養(yǎng)得嬌嬌滴滴，也不像小戶人家的兒女氣象。
不想此女果有造化，一日暴匠人在人家監(jiān)造樓房，排立柱基，泥土不平，用鋤開掘，才掘下一尺有余，只見一片大石板，藏在地底下。他便覺得有些好光景，忙把泥來遮蓋，直待更深夜靜，和著一兩個相厚匠作，悄悄向前去，掘松泥土，撬開石板。那石板下面取火觀看，原來是五個大罐，罐內(nèi)都滿滿裝著金銀。喜得暴匠人滿地打滾，連忙抬將起來。把一罐分給與眾匠，四罐盡歸于已 橐。正是：別人造房屋，木匠偏發(fā)福。一宵成富翁，不求而自足。
只因命運(yùn)通，無人種柳綠。奉勸世間人，莫討空勞碌。
自后，暴匠人便改頭換面，棄了木作行業(yè)，遷居洞庭東山，買了房子田園，討了幾房伴當(dāng)，開張解庫，十分鬧熱。東山人都稱他是暴老爹。只有城內(nèi)主顧人家，背地里依然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的親戚，當(dāng)初只叫他是滿小娘，如今奉他有錢，通改換了口，叫他是暴親娘。還有上等肉麻人，見其豪華受用，指望他破慳照顧，只管連聲接聲奉承，叫道暴太太長，暴太太短。蒯阿滿被他們一朝抬舉得平升三級，做個樂極無量天尊，連女兒虎姐，因父母百依百遂，享用豐足，年方及笄，一發(fā)改變得裊娜娉婷，如花似玉，更兼時新打扮，好不齊整：
翹梁頭發(fā)做牡丹頭，蘭花梳鬢；杜岫裙換著月華裙，金蓮高襯。五色宮妝都小袖，彈墨鮮新；四時背甲束汗巾，云肩廝稱。更有紫金釵子嵌珠珍，飛蝶堪夸風(fēng)韻。
合家人都稱他為大娘。父母親戚，通稱他為虎娘。蒯阿滿見虎娘長大，思想要完其姻事，又不舍得出配人家，卻與丈夫商議，要招贅個女婿。一則好照顧女兒，二則要靠托女婿，主持門戶。暴匠人道：“你所見極為有理，明日是黃道吉日，可去請常往來的包媒婆到家，把女兒庚帖傳將出動，煩其尋一位好小官，也完了一樁大事?！?br>那日閑話不題，明早蒯阿滿便著人去請包媒婆。包媒婆得風(fēng)隨來，蒯阿滿即將女兒姻事托之。包媒婆道：“親事盡多，但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子弟？”暴匠人道：“不才偌大家私，止生一子一女，兒子年幼，尚在襁褓，女兒年漸長大，作意要尋一位少年秀才相公，才有些體面，日后巴得他發(fā)達(dá)，亦可光輝門戶。只要人才出眾，肚內(nèi)通透，聘禮毫不計(jì)論，但還有一說，如今秀才們?nèi)粽f有個發(fā)跡丈人要招他為婿，他便要拿班做勢，開口就道：‘我們讀書君子，是個舉人進(jìn)士坯兒，不值得扳這樣蠻?！灰?。又有一等貪心的，聽見發(fā)跡二字，便拼得一個精身，一張卵袋，就想要來受用丈人，做個快活李大郎，反要丈人去小心趨奉，二也。若果系好秀才，何妨趨奉他一分，只是他也要看覷我夫婦在眼中，不要一進(jìn)了門，但打了偏袖，凸了肚皮，鱉著喉嚨，在家里欺老個嚇小個。使那紅鞋子氣質(zhì)，方才成得。”包媒婆道：“若是使氣質(zhì)秀才，我也不好多口。如今恰有一位新進(jìn)學(xué)的在那里，年紀(jì)止一十八歲，人物俊雅，聞得他肚里才學(xué)穩(wěn)穩(wěn)是個狀元，趁今朝好日，待老身去就請了庚貼過來，與大娘合一合婚，倘天緣偶湊，就好相擾你喜酒了?！北┙橙说溃骸斑@秀才姓甚名誰？現(xiàn)住何處？”包媒婆道：“那秀才學(xué)名叫做柏智，表字養(yǎng)虛，向住城中，父母俱亡，他母舅是本山富戶，見外甥少年進(jìn)學(xué)，現(xiàn)今收養(yǎng)在家，如同兒子般歡喜?！北┙橙说溃骸凹仁窍嘟谀抢?，你可去約他出來，待我看一看人物如何。若看得中時，何須問卜。不瞞你說，我這雙眼睛憑他棟梁之材，或是無用朽木，只消一看長短闊狹，一分一寸，都不差的。”可笑暴匠人如許豪富，說話中間究竟露出本相，信乎人之出身貴賤，蓋了頭遮不得腳也。包媒婆說聲曉得，連忙到柏養(yǎng)虛母舅家去，備細(xì)說知。他母舅也深知暴家發(fā)跡，卻也心愿。柏養(yǎng)虛亦并無難色，欣然隨著包媒婆就走。不想一路上恰撞見暴匠人走來，包媒婆便站住了腳，叫一聲道：“暴老爹，此位就是柏秀才相公。”柏養(yǎng)虛也連忙上前作揖，暴匠人答禮不迭。抬頭觀看，見柏養(yǎng)虛人物果然生得俊雅，問他母舅家事情，應(yīng)對如流。暴匠人滿面添花，向著他道：“將來就是至親骨肉，若不見外，此刻便屈到寒舍去，待老荊也覿面一見，大家放心得下?！卑狡庞謴呐月栍?。柏養(yǎng)虛只得隨著同行，到了門首，暴匠人謙謙遜遜，拱其進(jìn)門。直到中堂坐下，包媒婆便進(jìn)去，請蒯阿滿出來相見。柏養(yǎng)虛向他作了四揖，便叫道：“親娘請坐。”那一聲“親娘”不打緊，叫得蒯阿滿歡喜非常，覺得平日間眾人叫親娘，叫太太的，那比得他這一聲親熱？透骨子里，俱是肉香。因向他道：“柏相公請寬坐，待老身去整治午膳出來。”柏養(yǎng)虛謝道：“多蒙親娘厚愛，怎好打擾？”暴匠人道：“自家骨肉，說那里話？”這第二聲“親娘”又不打緊，蒯阿滿聽去，分明聽著鳳凰之音，好不稀罕，覺得秀才相公之叫親娘，不比等閑人之叫親娘，叫得蒯阿滿極大的大腳卻酥麻了，半個時辰行走不動?？梢娦悴趴匣顒咏腥?，直似藥味中天南□，不覺其有毒，而但覺其著口便麻也。
暴匠人便請到內(nèi)樓下坐，須臾，擺設(shè)午膳，極其豐腆。暴匠人夫婦同陪，包媒婆幫襯勸酒，喜得女婿酒量卻與丈人丈母一般滄海，直吃到紅日西沉，起身作別。暴匠人那里肯放？老夫婦齊聲苦留道：“自家家里，便歇下何妨？”柏養(yǎng)虛又謝道：“感承親娘骨肉相待，敢不從尊命？但恐母舅在家里懸望，所以要求親娘相諒?！北┙橙说溃骸斑@卻不妨，待我就煩包娘娘去回報(bào)便了?！边@兩聲叫“親娘”不打緊，一發(fā)叫得蒯阿滿酒落快腸，篩了大鐘一連十?dāng)?shù)杯，乘著酒興，把一個不曾下聘的女婿，口里只管叫“親兒親肉”，有時又叫“秀才相公的肉”依然露出村家體段。柏養(yǎng)虛初次相見，但連次叫親娘，不聞其叫一聲親爹者何也？蓋因人家定親，婦人們作主居多，做丈夫的又無有不聽命于婦人者，所以叫一聲親娘，勝如叫千百聲親爹也。叫得親娘快活，連那做親爹的亦未有不快活的。只看做親爹的要奉承老婆快活，亦未有不連聲叫親娘者。此做秀才的看書透徹，譬如做一篇好文章，先把題中要緊字眼擒住，自然動中款竅，信手做。秀才之叫人，真不比那等閑之人叫人隔靴搔癢也。那一夜還有許多叫親娘處，只管再說，其味已淺，不必細(xì)題。
但說蒯阿滿醉中高興，在女兒跟前極言秀才相公之做人有情有趣：“大姐你有造化?！辈恢⒛镆言跇呛笸悼吹檬窒褚?，“肯”字兒雖不出聲，“好”字兒滿懷相應(yīng)。人緣湊集，明日清早，暴匠人便到陰陽家去，擇了成親日子。一等包媒婆到來，便寫下忝眷生紅貼，同去拜他母舅。那母舅見外甥姻事從天而降，不費(fèi)半文，豈不欣然應(yīng)允。俟其別后，也寫一忝眷生紅帖答拜。步到暴家，只見外甥和著那親娘，又在那里大酌。報(bào)道：“新親到門。”慌忙撤開筵席，暴匠人整衣迎接。那母舅向柏養(yǎng)虛道：“如何連宵達(dá)旦就在此相擾，還該隨我回去，且俟擇定吉期，成過了親，住下未盡。”暴匠人道：“如今就是自家家里，住下何妨？”母舅道：“沒有這理，且待后日成親，學(xué)生送來才是。”暴匠人見他母舅古板，只得放他一同回去。臨去時，柏養(yǎng)虛又走到里面作，蒯阿滿直送到門首，看兩邊這樣殷勤，真所謂：
人情常比初交日，到底終無怨恨心。
暴家夫婦整備成親之事，在家里待花筵，請鄉(xiāng)鄰，忙了兩日。至后日晚間，喚齊了樂人儐相，轎子高燈，到［原書脫漏一頁］也?；⒛锢湫σ宦暤溃骸翱茨悴怀觯⌒∧昙o(jì)，卻倒是老油花?！卑仞B(yǎng)虛道：“其實(shí)不敢欺，待我再把些好東西與你看?！北闳ザ捱^書篋來，排在虎娘面前，取出無數(shù)表記汗巾、香袋、詩扇、蠟珀之類，及如蘭送的烏云。把來嗅一嗅道：“好噴香的東西。”虎娘劈手奪過去，向地上一丟道：“稀罕那臭騷精的［毛皮］毛！”又向桌上一抹，把許多表記都亂滾滾推在地下?；⒛锩Π涯_來亂踹，柏養(yǎng)虛連忙亂搶，收閉在書篋中，卻帶笑解勸道：“這是已往之事，你何須發(fā)惱？”虎娘道：“到了我家，你尚想著當(dāng)初的勾當(dāng)，津津有味，真所謂口吃南朝飯，一心只對北番人。”鬧炒炒在房中嚷，蒯阿滿聽得，連忙進(jìn)房相勸。此時柏養(yǎng)虛若依前叫幾聲親娘，那婆子未有不依前得意，極力在女兒跟前周旋秀才相公的肉者，可笑柏養(yǎng)虛一從入贅，便改換口氣，背地里叫丈母的小名，叫丈人為作頭，以此為取樂。其如暴老夫婦聞之，好生怏怏然。當(dāng)面若原叫親娘，雖背地里叫幾百聲阿滿、作頭，而親娘之得意，猶在也。無奈其絕響不叫。那日見其進(jìn)房，睬也不睬，一溜煙跑到母舅家去。
母舅問其何忽歸家，柏養(yǎng)虛道：“可笑小人家兒女，靠托在父母身伴，自恃有幾個臭錢，把我寒儒欺負(fù)。又怪外甥開口說母舅家好，他便罵口吃南朝飯，一心只對北番人，把母舅做蠻子看待，大肆鬧炒。老婆子又進(jìn)房幫助，所以只得忍氣回來?！蹦悄妇寺犃艘幻嬷o，怫然大怒，道：“這等沒理，你少年進(jìn)學(xué)，怕沒個好人家招你為婿，稀罕他捏斧頭的！且安心住在我家，不要睬他就是?！北沉四妇?，暗里又去告訴如蘭。如蘭道：“通是我累及你受氣，論起我的父親，當(dāng)初原是開京店的，只因與你母舅合伙虧了店本，將我身子作抵在此。承你母舅一向撫養(yǎng)，并不把使女相看，比著捏斧頭的女兒，只恐我的骨氣還重幾分。不知你心上如何？我的念頭，斷不改嫁，寧可你負(fù)我，我怎忍負(fù)你？”說得柏養(yǎng)虛念頭重?zé)?，竟把暴家一段姻緣，如同冰冷?br>是晚，暴家即著人來接，母舅竟回他道：“城中去了。”來人歸覆虎娘。虎娘心里曉得城中有女妓事情，信以為真，啼哭了一夜。蒯阿滿疼惜女兒，把女婿整整罵了一夜。當(dāng)初叫秀才相公的肉，今日卻叫他小亡八烏龜矣。暴匠人心雖不悅，然恐女兒終身不了，只得在家解勸，又親到其母舅家去，登門相請。母舅出來接見，道：“舍甥雖孤貧無倚，卻喜青年游校，又在學(xué)生身伴，那怕沒有妻房？前日只因親翁苦苦招贅，不好見卻，所以就館尊府，是親翁有求于舍甥，非舍甥有賴于親翁也。何故成婚未及半月，令愛輒自恃富室之女，惡言欺負(fù)，致忿忿而歸。若論敝山，富室宅上只好算得一根椽子，學(xué)生雖是蠻貨，還可算得著鐵楞榔木，至于舍甥，系宮墻桃李，豈肯受人鏟削？那母舅說的話，句句噎□□□□□□□□句，因聽見外甥之言，又在□□□□□□□□□□頓口無顏，惟有請罪，道□□□□□□□□□□恕得，即放令甥回舍，以□□□□□□□□□□目亦人情之常，但令政□□□□□□□□□□□家自來，怎好不放舍甥回□□□□□□□□□□意令政，令愛休再相欺負(fù)，況□□□□□□□□□□般，雖贅在宅上，他的雙腳原非釘釘牢的?！边@收場幾句話，更取笑得惡薄。暴匠人敢怒而不敢言，呆呆坐著，等候女婿同歸。母舅也連聲道：“請”，再不見外甥出來，只得抽身進(jìn)去，那知里面如蘭卻拼得破鑼破鼓，把與柏養(yǎng)虛修身之誓，直言無隱，扯住柏養(yǎng)虛衣袖，哭哭啼啼，在那里與他討決裂。母舅向知而未信，今卻對面吐露，柏養(yǎng)虛低著頭，局促無地，如蘭拼著命，毫不羞慚。母舅無可計(jì)較，即用好言安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有誓言，豈忍污其身，復(fù)背其約？我今作主，竟送與外甥與妾。自后往來其間，不怕暴家不允。”如蘭方才放手，柏養(yǎng)虛向母舅道：“暴家怕他什么，只怕母舅一言既出，未必駟馬難追?！蹦妇说溃骸皯]我有反悔么？凡人立世，休論事之大小，皆當(dāng)以信義為先。若朝令夕改，此鄙夫之行，吾不為也?！卑仞B(yǎng)虛扯了如蘭，一齊下拜作謝。母舅慌忙扶起，便分付道：“今日且隨著丈人回家，以全夫婦之誼。如蘭我自照管，可以放心?！卑仞B(yǎng)虛不敢違命，勉強(qiáng)隨了丈人，雙雙回去。走到房中，虎娘接見，歡天喜地，沒半句閑話，他指望：
今宵重整舊干戈，翻恨歸來沒奈何。
一夜夢魂俱不穩(wěn)，只因自悔淚偏多。
暴匠人到自己房中，卻將蒯阿滿埋怨道：“自古說，人家夫婦船到頭相罵，船背后說話，何勞你捱身幫助？以致其告訴母舅，他方才把我嘲笑。這般這般，把你與女兒又罵又恨，又說道外甥也不是釘，釘牢在你家的。我起初只認(rèn)是閑話，不想后來他竟撇我進(jìn)去，聞其在里面將什么叫如蘭者，贈與外甥為妾。分付他往來其間，明是要分其恩愛，離間夫婦之意。一段好姻緣，都被你們弄壞。不知將來作何結(jié)局？”蒯阿滿聞言大怒，道：“他們在房中廝鬧，我好意相勸，他不睬徑走，未交半言，如何冤我?guī)椭窟@小烏龜舌頭通嚼爛了，那老烏龜好不分皂白，聽了亂嚼，便把我們恨罵，難道到不算欺負(fù)么？明知為著那小騷精斗口，他偏要就把小騷精做妾，全然不作準(zhǔn)我家女兒，難道又不算欺負(fù)么？那小烏龜自從進(jìn)門后，叫你是作頭，連我也叫小名，就是女兒，再不曾聽見其叫聲娘子，極好情分，只叫得他是虎兒。步步輕慢，步步受其欺負(fù)。你老賤骨，今日反去到門請罪，求其回家，滅盡自己威風(fēng)，一發(fā)長其志氣。自后若稍不像意，他必然又悻悻出門，況且有了得意人在那里，巴不得尋頭討腦，弄個出場，只怕你老賤骨請不得許多罪，到不如常常跪在他跟前，求其饒恕了作頭罷。我如今拼條狗命，就走進(jìn)房去，和他辨一個明白，我怎么樣欺負(fù)他，他母舅怎么樣就罵我？”正在那里發(fā)惱，此時暴匠人聽了老婆之言，心里也道：“該得動氣。”毫不勸阻。誰料虎娘在房中，都一□□□□□如蘭一段心病重發(fā)，急忙走到母□□□□□□□□夫婦把前面事情一五一十都□□□□□□□□咬牙切齒恨道：“說話猶可忍耐，此事□□□□□。”進(jìn)房去，也要與他討個決裂。暴匠人道：“且不要性急，與他費(fèi)口，我先有個鑿方眼法，只是看守住他，再不容其回去，便羞死那老烏龜了。”蒯阿滿道：“只恐我們在這里說，他聽得風(fēng)聲不好，一溜煙又走回去，真?zhèn)€再去救他回家不成？我算計(jì)有一個緊門閂在這里，不怕他走上□摩天去?！被⒛锏溃骸霸趺唇凶鼍o門閂？”蒯阿滿道：“你快去伴住了他，待我把床帳通搬到樓上，夜則和他同睡，日間鎖禁在樓，若老烏龜家來問，只說托其到常州去討帳，瞞得他鐵桶一般。他若自恃秀才，依然口里大言無狀，索性說我?guī)椭?，我那時便幫著了你，非打即罵，日日鏟削他幾場，弄得他不死不活，怕他不做墨斗里彈線，直直里依心本分?！被⒛锏溃骸扒倚写擞?jì)，看其光景，再作道理?！蹦缸佣ㄓ?jì)而行，可憐柏養(yǎng)虛一時在其家里，被他們擺布得頭垂眼落，再沒個法兒跳出圈子。母舅連次來尋，暴匠人都回其不在家里，母舅心上暗疑道：“外甥是個書生，豈諳經(jīng)紀(jì)？忽地讓其討帳，就是出外去，他必然到我家來說聲，況他平日又有如蘭一段關(guān)情，如何歸去之后，絕然不見蹤影？恐此老前日釘其同歸，用什么惡計(jì)難為他，俱未可知?！币虼?，掛肚牽腸，日日在暴家左近打聽消息，留心看其家里有何舉動。正是：
渭陽一脈關(guān)情處，為著孤兒步步憐。
再說柏養(yǎng)虛每日受氣，惟有吞聲忍耐，只是夫婦之間，也沒好氣相處。夜間卷了一條單被，獨(dú)睡樓板之上?；⒛锴懊鎺兹毡餁猓沧运?。到六七日后，夜間在床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得扒將起來，帶了笑臉，捱到柏養(yǎng)虛身伴，把纖纖玉手撫其背道：“睡在板上可冷么？”柏養(yǎng)虛并不答應(yīng)，又低低喚道：“還不快起來，床上去睡，我如今不惱你了?！卑仞B(yǎng)虛也不答應(yīng)，虎娘欲火焚，無計(jì)可施，又只得以臉貼其面，以手弄其陽，口里叫“親哥親相公”不住。弄得陽物翹然而舉，柏養(yǎng)虛只是閉著眼，動也不動?；⒛锎藭r那顧得什么羞恥，用力扯開單被，騎在他身上，才把陰門相湊，要做倒?jié)才f法。豈知柏養(yǎng)虛反把身子一松，側(cè)轉(zhuǎn)去了。虎娘也連忙側(cè)轉(zhuǎn)身去湊他，他又把身子一□□轉(zhuǎn)而睡。虎娘有興而來，弄得沒興而止。這一場忿恨，無異殺身之毒。
明日清早，便走向母親告訴道：“爛心肝的，日來恨我一家，全沒好氣。昨夜天寒，我見其睡在樓板之上，好意去喚其到床上睡，誰料反遭其毒罵。我想他是一心對著臭騷娘，恨我們不放回去。他便生出惡意，做個大家干閣，身也不近，我那里受得這般悶氣？畢竟商一個斷根之法，拼得大家守活孀，也說不得了?！必岚M道：“我也想鎖禁在家，原非了局。你若立意要斷根，除非用這條計(jì)策，好教他受些痛苦，終身無用?！被⒛锏溃骸笆裁从?jì)策？”蒯阿滿道：“前日聞得阿爹說，山上新到一個外科，叫做辛割豬，他原是割豬的出身，在北京學(xué)了閹割太監(jiān)的手段，傳得幾個禁方，如今到外邊來走方賣藥，我想除非用著此人，哄他來閹割其雞巴，可不是斷根之法？他做了廢人，你是有此美貌，阿爹頗有家私，不怕沒有丈夫，何消守得活孤孀？”虎娘道：“計(jì)策甚好，只怕他不肯下這□手?！必岚M道：“拼得叫爹爹多送他幾兩銀子，何愁不肯？”虎娘道：“不知阿爹可肯？”蒯阿滿道：“阿爹恨其叫他作頭，又?jǐn)x掇母舅嘲罵，心上也巴不得出氣，待我再聳動他幾句，萬無不肯的理。”虎娘道：“我惱他不過，快些便好?！必岚M便去攛聳丈夫。暴匠人果然聽信，步到辛割豬寓所，一一告訴事情，許其厚謝，求其到家來行事。辛割豬走方之人，只顧要銀子，便肯下手，那管他是非曲直，欣然隨著暴匠人，雙雙到其家中，商量先把蒙汗藥酒灌醉，才好動手。暴匠人道：“他素性貪杯，可快把藥來，投在酒中，待我哄他吃下。辛割豬便解開藥包，取那蒙汗藥。不想總在寓中，未曾帶至，因向暴匠人道：“待在下如飛去取來?！被琶ψ叱鲩T時，合該柏養(yǎng)虛命中有救，這張卵袋該得如蘭受用，所以絕處逢生，因禍得福。說那日母舅正在近邊打探，忽見暴匠人同著辛割豬走進(jìn)門去，停了一回，又見辛割豬急走出來，不解其故。當(dāng)初母舅開京店時，便與辛割豬相熟，因此叫住他問道：“辛先生，暴家請你醫(yī)治何人，這樣好忙？實(shí)對我說，他家是我至親，是我舊可知，可幫襯你多競幾兩銀子。”辛割豬認(rèn)是好情，便實(shí)對他說道：“不是治病，他有一個女婿，□怪其不守本分，要把他如此如此?！蹦妇寺勓泽@得□汗淋身，嘆口氣道：“天下有這樣奇事？此間不好講話，可借一步，細(xì)訴衷情?！眱扇送叩揭黄ъo僧院坐下，母舅告訴他道：“一言難盡，且撮其略。那女婿就是舍甥，向住寒家，少年進(jìn)學(xué)，暴家特央媒來，要他入贅，何期入贅之后，百般凌辱，舍甥前忿氣而歸，他家立逼其去，相近半月，托言令其出外討帳，使小弟不得見其一面。原來鎖禁在家，今日又要相煩下這毒手，好不慘傷人也。”說罷，放聲大哭。辛割豬解勸道：“老兄何消痛傷，小弟與你非一日相知，既就是令甥，在小弟身上，將計(jì)就計(jì)，管教保全他回宅何如？”母舅道：“極感厚情，但未知何法保全？”辛割豬道：“待小弟買豬臟一段，用棉花塞實(shí)，好似陽具一般，再備豬血聽用。都藏在藥箱內(nèi)，到了暴家，假意說閹割之事，若容人看見，割便不活，必要關(guān)在僻室中，獨(dú)自下手的。到了僻室，那時便可以對令甥說明，詐為閹割，以掩其耳目，此保全法也。再待小弟哄他道，庵割后要尋一僧院，扶去調(diào)養(yǎng)，方可平復(fù)。若在家中，婦女相近，動了虛火，瘡口就要迸裂，性命便不可知。哄其離了虎穴，猝地潛歸，此救回法也?！蹦妇说溃骸俺欣闲钟们槿绱耍〉墚?dāng)以三十金奉酬。”辛割豬道：“相知朋友，說那里話，待小弟做成此事，即來奉覆?！彼熳鲃e回寓，取了蒙汗藥，又買了豬肝豬血，都藏在藥箱內(nèi)，忙忙走到暴家。
先要他十兩開手，然后肯下蒙汗藥，弄得柏養(yǎng)虛昏迷不醒。果依其言，扶到僻室，辛割豬閉上了門，急取冰水，解其藥力。柏養(yǎng)虛醒來，卻不認(rèn)得辛割豬是何人，自己何故忽在此室中。正著驚疑，辛割豬備細(xì)把暴家謀害事情，并遇其母舅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柏養(yǎng)虛哭將起來，辛割豬搖手禁止，又將要保全救回一段計(jì)謀，說與他聽。柏養(yǎng)虛感激不盡，辛割豬依著計(jì)謀，先把豬肝蘸了豬血，用石灰拌裹，次用白布棉花等物，裹了柏養(yǎng)虛的陽具，腰間縛著軟帶，緊緊絆在臂凹中去，卻像女人家收緊系月經(jīng)布一般，又用豬血涂滿白布外邊，連地上及床褥等件，俱將□□涂。又把荷葉湯洗搽其面，宛然疼死之狀。收拾停當(dāng)，然后放暴匠人進(jìn)來觀看。只見柏養(yǎng)虛直僵僵□□雙股，躺著在那里，一段陽具血淋淋尚放在刀□，□處不是血跡，怎得不信為真？乃向辛割豬道：“寒家后面就有一個僧院，頃已借賃，不知可就該扶去，安歇穩(wěn)當(dāng)，先生才好回寓?！毙粮钬i道：“趁彼昏迷，扶去更便?！北┙橙吮銌君R僮仆，從后門扶到僧院，只說是有病調(diào)養(yǎng)。辛割豬背著眾人，悄悄分付柏養(yǎng)虛幾聲，隨即到其母舅家回覆。母舅果如數(shù)奉酬，辛割豬道：“令甥雖得保全，其事料必?cái)÷?，小弟明日遂行，后會尚未有期。令甥今夜必歸也，不及謝別了。”母舅道：“何須就別，小弟還要借重。舍甥所住僧院，未知確在何處？乞煩同步，指引一指引?！毙粮钬i道：“這個容易?！彪S即攜手出門。
才到暴家相近，母舅用力扯住辛割豬大叫喊起來，道：“地方聽者，暴匠人無端要?dú)⑺琅?，現(xiàn)有辛先生下手作證?！蹦妇撕傲?，隨著幾個伴當(dāng)也滿街亂喊，喊聲震天。柏養(yǎng)虛在僧院中聽見，忙趕出來，也喊道：“暴匠人私置牢房，鎖禁無辜，擅用閹割，殺□□命?！绷r滿山人都聚來觀看，問起情由，甥舅二人一一告訴，無有不發(fā)指者。一面商寫呈狀，將辛割豬□證，鳴告官府；一面同著許多人，柏養(yǎng)虛領(lǐng)頭直□□暴家。他們早已驚竄，地方義憤不平，要連名具呈，趕逐出境。暴匠人、蒯阿滿、暴虎娘三口，但顧逃命，皇皇如喪家之狗，連夜雇一只湖船，徑往靖江縣躲避。所遺房產(chǎn)家私，柏養(yǎng)虛泰然管業(yè)。人人都說道：“贅婿是該得的?！蹦妇艘娙艘堰h(yuǎn)遁，但令外甥去稟明本縣，做個照提存案，亦不深究。辛割豬見官事已完，亦遂作別。此后柏養(yǎng)虛竟與如蘭為夫婦，搬住在暴家大房子內(nèi)，快活受用。柏養(yǎng)虛又去娶歸女妓為妾，終身之誓，各不相負(fù)。幸得陽物未割，所以施為作樂。如蘭、女妓，都該塑辛先生的長生像，朝夕禮拜大恩人才是。后聞得虎娘東逃西奔，被人哄去做了娼婦，可笑千金愛女，只因犯下胸膈不寬等癥，誤請外科醫(yī)治，被他弄得潰敗穿破，不可挽回。又騙了許多謝儀去，何如在下不要半文錢，把這回金針來曾救天下狠心女子，曾救天下受狠心女子之累的男子？賽過仙□□□□藥，幸勿把在下一片慈悲心，看作設(shè)帳賣藥的。［脫頁］
若稍失其歡心，幫助女兒欺侮。
時常逼趕出門，忍氣吞聲猶可。
倘然不守規(guī)條，惹起咆哮如虎。
打罵繼以奇刑，毒手傳聞戰(zhàn)□。
婦人用盡心機(jī)，卻笑一毫無補(bǔ)。
今朝發(fā)露懺悔，閨中休得□□。
這幾句俚言，單表一回大意。譬如演戲者，□□得有開場引子，悲歡離合，直看到后邊去，才曉得情節(jié)。如今且說個攤頭，傳看官們先笑一場，□□方上人買藥，全憑開口撮文，引得聽的人愁者解悶，□者點(diǎn)頭，道學(xué)先生也捧著肚皮大笑，才肯側(cè)著□□細(xì)細(xì)聽其正本話頭。所以說攤頭者，最要有些醒眼處，□□大醉之人，須與他一口辣酸湯，令其心目俱爽，若橄欖清話，非不意味深長，只是撞著不愛趣的，但道濺澀齒，嚼了半個，便要向地下一丟，何若濃監(jiān)赤醬，描寫些奇聞奇事，不但使男人喜得看，連女人們都喜得看。這又不是新調(diào)山歌，盲詞唱本，如何女人也喜得看？因這回的話，都是說著女人家大病根，不免取來看。那金針救世之方，省得盡犯了不起之疾。
前日有人問道：“天下還是男人狠，還是女人狠？”因答云：“看來，男人全沒用，還是女人家狠?！彼謫柕溃骸澳腥巳袅?xí)了武，上馬擒王，下馬斬將；若習(xí)了文，筆下有劍，舌底有槍，笑里藏刀，觸之無不立死，最為利害。女人胸抹著尺布，手拈著短針，終日兀坐繡房中，百年甘苦隨人老，極為可憐。謂何偏說他狠？”乃又答云：“君但知其外，未知其內(nèi)。他兀坐繡房中，千籌百計(jì)，盡有打算出極利害的機(jī)謀，極慘毒的條律，要把來擺布男人們。就斷送其性命，他也何曾叫痛？所以說男人行不得的，女人偏會得行。男人就要行一件極狠的事，若與人算計(jì)，必有其慈悲心者，肯說幾句好話來相勸，到得女人要行一件極狠的事，若和女人們算計(jì)，斷沒有個具慈悲心者，肯把好話來相勸。況他若要在別人面上狠，女輩中尚有慈悲念頭，他若要在丈夫面上狠，女輩中必?zé)o肯慈悲丈夫者。巴不得一家立法，千家做樣，同心合膽，算計(jì)得做丈夫的，人人毛骨竦然，才稱他們心意。難道還叫他不狠不成？”其人聞言大笑，道：“說話的，見太偏了！天下吃素念佛齋僧布施，肯發(fā)慈悲心者，無如女子。他巴不能逢人便勸慈悲，結(jié)個善緣，何況自家丈夫，反生惡念？畢竟你自家受了妻子之累，把天下好心婦女，一概抹殺?！痹谙乱膊挥X大笑道：“若是在下自家怕老婆，親遭毒手，則膽門已破，只好縮著頭，閉著嘴，戰(zhàn)兢兢坐在家里，還敢出聲說道他們狠，我們不狠？而且形之紙筆，思量要刻將傳世，勸化普天下狠心的婦人，救度普天下受狠心婦人之累的男子，尚還把婦人們狠心作用一一描寫出來，也非口舌之過，只因憐憫此輩癡愚也。思想去救度他，共成慈悲正果，則不惟男人感激我肯說好話，并女人們亦感激我項(xiàng)門下針，病根盡拔。把極狠極惡的心腸，不難變做大福大量的受用，何等快活？”問者曰：“君之言豈有所見而然乎？”在下便道：“前面一段說話，句句實(shí)有所指，句句藏著根由。若不說明，葫蘆提要人猜，莫不是猶如醫(yī)人治病，只寫一個湯名引子，不知病屬何癥，藥用何味，患者又不知是男是女，你道可不昏悶死也？如今在下卻對病用藥，專醫(yī)女人胸隔，不覺心偏氣急，肚腸生毒，一切惱怒吞酸等癥，卻照古方四物湯加減，如沉香香附，陳皮 枳實(shí)，開氣平肝之劑，斷不可少。服時，須要尋鴿庚肉煎汁，和藥同服，方能有效，切忌近房事，吃老醋。如能依方禁忌，包好，不受□文，蓋此方名為‘調(diào)陰和氣湯’。漢高帝時，呂太后有此疾，曾以此湯進(jìn)之，呂太后不肯服，傾之于地，其疾遂不能瘳。至今大笑其愚。”
如今說起有個愚婦人，叫做暴虎娘，是西山人氏。西山所在，通習(xí)匠作為業(yè)，其父暴向高，也是拿斧頭做木作的，并無什么表號，人都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小名叫做蒯阿滿，夫妻兩口成婚一年，便生下一個女兒。因系寅年所生，取名虎姐。自小眉清目秀，伶俐豁達(dá)，不像小戶人家兒女。暴匠人自養(yǎng)了虎姐，家道漸好，算命的都說是此女的造化。后來還要興旺父母之家，因此暴匠人夫婦愛此女如活寶一般，美衣美食，扎手傳腳，養(yǎng)得嬌嬌滴滴，也不像小戶人家的兒女氣象。
不想此女果有造化，一日暴匠人在人家監(jiān)造樓房，排立柱基，泥土不平，用鋤開掘，才掘下一尺有余，只見一片大石板，藏在地底下。他便覺得有些好光景，忙把泥來遮蓋，直待更深夜靜，和著一兩個相厚匠作，悄悄向前去，掘松泥土，撬開石板。那石板下面取火觀看，原來是五個大罐，罐內(nèi)都滿滿裝著金銀。喜得暴匠人滿地打滾，連忙抬將起來。把一罐分給與眾匠，四罐盡歸于已 橐。正是：別人造房屋，木匠偏發(fā)福。一宵成富翁，不求而自足。
只因命運(yùn)通，無人種柳綠。奉勸世間人，莫討空勞碌。
自后，暴匠人便改頭換面，棄了木作行業(yè)，遷居洞庭東山，買了房子田園，討了幾房伴當(dāng)，開張解庫，十分鬧熱。東山人都稱他是暴老爹。只有城內(nèi)主顧人家，背地里依然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的親戚，當(dāng)初只叫他是滿小娘，如今奉他有錢，通改換了口，叫他是暴親娘。還有上等肉麻人，見其豪華受用，指望他破慳照顧，只管連聲接聲奉承，叫道暴太太長，暴太太短。蒯阿滿被他們一朝抬舉得平升三級，做個樂極無量天尊，連女兒虎姐，因父母百依百遂，享用豐足，年方及笄，一發(fā)改變得裊娜娉婷，如花似玉，更兼時新打扮，好不齊整：
翹梁頭發(fā)做牡丹頭，蘭花梳鬢；杜岫裙換著月華裙，金蓮高襯。五色宮妝都小袖，彈墨鮮新；四時背甲束汗巾，云肩廝稱。更有紫金釵子嵌珠珍，飛蝶堪夸風(fēng)韻。
合家人都稱他為大娘。父母親戚，通稱他為虎娘。蒯阿滿見虎娘長大，思想要完其姻事，又不舍得出配人家，卻與丈夫商議，要招贅個女婿。一則好照顧女兒，二則要靠托女婿，主持門戶。暴匠人道：“你所見極為有理，明日是黃道吉日，可去請常往來的包媒婆到家，把女兒庚帖傳將出動，煩其尋一位好小官，也完了一樁大事?！?br>那日閑話不題，明早蒯阿滿便著人去請包媒婆。包媒婆得風(fēng)隨來，蒯阿滿即將女兒姻事托之。包媒婆道：“親事盡多，但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子弟？”暴匠人道：“不才偌大家私，止生一子一女，兒子年幼，尚在襁褓，女兒年漸長大，作意要尋一位少年秀才相公，才有些體面，日后巴得他發(fā)達(dá)，亦可光輝門戶。只要人才出眾，肚內(nèi)通透，聘禮毫不計(jì)論，但還有一說，如今秀才們?nèi)粽f有個發(fā)跡丈人要招他為婿，他便要拿班做勢，開口就道：‘我們讀書君子，是個舉人進(jìn)士坯兒，不值得扳這樣蠻?！灰?。又有一等貪心的，聽見發(fā)跡二字，便拼得一個精身，一張卵袋，就想要來受用丈人，做個快活李大郎，反要丈人去小心趨奉，二也。若果系好秀才，何妨趨奉他一分，只是他也要看覷我夫婦在眼中，不要一進(jìn)了門，但打了偏袖，凸了肚皮，鱉著喉嚨，在家里欺老個嚇小個。使那紅鞋子氣質(zhì)，方才成得。”包媒婆道：“若是使氣質(zhì)秀才，我也不好多口。如今恰有一位新進(jìn)學(xué)的在那里，年紀(jì)止一十八歲，人物俊雅，聞得他肚里才學(xué)穩(wěn)穩(wěn)是個狀元，趁今朝好日，待老身去就請了庚貼過來，與大娘合一合婚，倘天緣偶湊，就好相擾你喜酒了?！北┙橙说溃骸斑@秀才姓甚名誰？現(xiàn)住何處？”包媒婆道：“那秀才學(xué)名叫做柏智，表字養(yǎng)虛，向住城中，父母俱亡，他母舅是本山富戶，見外甥少年進(jìn)學(xué)，現(xiàn)今收養(yǎng)在家，如同兒子般歡喜?！北┙橙说溃骸凹仁窍嘟谀抢?，你可去約他出來，待我看一看人物如何。若看得中時，何須問卜。不瞞你說，我這雙眼睛憑他棟梁之材，或是無用朽木，只消一看長短闊狹，一分一寸，都不差的。”可笑暴匠人如許豪富，說話中間究竟露出本相，信乎人之出身貴賤，蓋了頭遮不得腳也。包媒婆說聲曉得，連忙到柏養(yǎng)虛母舅家去，備細(xì)說知。他母舅也深知暴家發(fā)跡，卻也心愿。柏養(yǎng)虛亦并無難色，欣然隨著包媒婆就走。不想一路上恰撞見暴匠人走來，包媒婆便站住了腳，叫一聲道：“暴老爹，此位就是柏秀才相公。”柏養(yǎng)虛也連忙上前作揖，暴匠人答禮不迭。抬頭觀看，見柏養(yǎng)虛人物果然生得俊雅，問他母舅家事情，應(yīng)對如流。暴匠人滿面添花，向著他道：“將來就是至親骨肉，若不見外，此刻便屈到寒舍去，待老荊也覿面一見，大家放心得下?！卑狡庞謴呐月栍?。柏養(yǎng)虛只得隨著同行，到了門首，暴匠人謙謙遜遜，拱其進(jìn)門。直到中堂坐下，包媒婆便進(jìn)去，請蒯阿滿出來相見。柏養(yǎng)虛向他作了四揖，便叫道：“親娘請坐。”那一聲“親娘”不打緊，叫得蒯阿滿歡喜非常，覺得平日間眾人叫親娘，叫太太的，那比得他這一聲親熱？透骨子里，俱是肉香。因向他道：“柏相公請寬坐，待老身去整治午膳出來。”柏養(yǎng)虛謝道：“多蒙親娘厚愛，怎好打擾？”暴匠人道：“自家骨肉，說那里話？”這第二聲“親娘”又不打緊，蒯阿滿聽去，分明聽著鳳凰之音，好不稀罕，覺得秀才相公之叫親娘，不比等閑人之叫親娘，叫得蒯阿滿極大的大腳卻酥麻了，半個時辰行走不動?？梢娦悴趴匣顒咏腥?，直似藥味中天南□，不覺其有毒，而但覺其著口便麻也。
暴匠人便請到內(nèi)樓下坐，須臾，擺設(shè)午膳，極其豐腆。暴匠人夫婦同陪，包媒婆幫襯勸酒，喜得女婿酒量卻與丈人丈母一般滄海，直吃到紅日西沉，起身作別。暴匠人那里肯放？老夫婦齊聲苦留道：“自家家里，便歇下何妨？”柏養(yǎng)虛又謝道：“感承親娘骨肉相待，敢不從尊命？但恐母舅在家里懸望，所以要求親娘相諒?！北┙橙说溃骸斑@卻不妨，待我就煩包娘娘去回報(bào)便了?！边@兩聲叫“親娘”不打緊，一發(fā)叫得蒯阿滿酒落快腸，篩了大鐘一連十?dāng)?shù)杯，乘著酒興，把一個不曾下聘的女婿，口里只管叫“親兒親肉”，有時又叫“秀才相公的肉”依然露出村家體段。柏養(yǎng)虛初次相見，但連次叫親娘，不聞其叫一聲親爹者何也？蓋因人家定親，婦人們作主居多，做丈夫的又無有不聽命于婦人者，所以叫一聲親娘，勝如叫千百聲親爹也。叫得親娘快活，連那做親爹的亦未有不快活的。只看做親爹的要奉承老婆快活，亦未有不連聲叫親娘者。此做秀才的看書透徹，譬如做一篇好文章，先把題中要緊字眼擒住，自然動中款竅，信手做。秀才之叫人，真不比那等閑之人叫人隔靴搔癢也。那一夜還有許多叫親娘處，只管再說，其味已淺，不必細(xì)題。
但說蒯阿滿醉中高興，在女兒跟前極言秀才相公之做人有情有趣：“大姐你有造化?！辈恢⒛镆言跇呛笸悼吹檬窒褚?，“肯”字兒雖不出聲，“好”字兒滿懷相應(yīng)。人緣湊集，明日清早，暴匠人便到陰陽家去，擇了成親日子。一等包媒婆到來，便寫下忝眷生紅貼，同去拜他母舅。那母舅見外甥姻事從天而降，不費(fèi)半文，豈不欣然應(yīng)允。俟其別后，也寫一忝眷生紅帖答拜。步到暴家，只見外甥和著那親娘，又在那里大酌。報(bào)道：“新親到門。”慌忙撤開筵席，暴匠人整衣迎接。那母舅向柏養(yǎng)虛道：“如何連宵達(dá)旦就在此相擾，還該隨我回去，且俟擇定吉期，成過了親，住下未盡。”暴匠人道：“如今就是自家家里，住下何妨？”母舅道：“沒有這理，且待后日成親，學(xué)生送來才是。”暴匠人見他母舅古板，只得放他一同回去。臨去時，柏養(yǎng)虛又走到里面作，蒯阿滿直送到門首，看兩邊這樣殷勤，真所謂：
人情常比初交日，到底終無怨恨心。
暴家夫婦整備成親之事，在家里待花筵，請鄉(xiāng)鄰，忙了兩日。至后日晚間，喚齊了樂人儐相，轎子高燈，到［原書脫漏一頁］也?；⒛锢湫σ宦暤溃骸翱茨悴怀觯⌒∧昙o(jì)，卻倒是老油花?！卑仞B(yǎng)虛道：“其實(shí)不敢欺，待我再把些好東西與你看?！北闳ザ捱^書篋來，排在虎娘面前，取出無數(shù)表記汗巾、香袋、詩扇、蠟珀之類，及如蘭送的烏云。把來嗅一嗅道：“好噴香的東西。”虎娘劈手奪過去，向地上一丟道：“稀罕那臭騷精的［毛皮］毛！”又向桌上一抹，把許多表記都亂滾滾推在地下?；⒛锩Π涯_來亂踹，柏養(yǎng)虛連忙亂搶，收閉在書篋中，卻帶笑解勸道：“這是已往之事，你何須發(fā)惱？”虎娘道：“到了我家，你尚想著當(dāng)初的勾當(dāng)，津津有味，真所謂口吃南朝飯，一心只對北番人。”鬧炒炒在房中嚷，蒯阿滿聽得，連忙進(jìn)房相勸。此時柏養(yǎng)虛若依前叫幾聲親娘，那婆子未有不依前得意，極力在女兒跟前周旋秀才相公的肉者，可笑柏養(yǎng)虛一從入贅，便改換口氣，背地里叫丈母的小名，叫丈人為作頭，以此為取樂。其如暴老夫婦聞之，好生怏怏然。當(dāng)面若原叫親娘，雖背地里叫幾百聲阿滿、作頭，而親娘之得意，猶在也。無奈其絕響不叫。那日見其進(jìn)房，睬也不睬，一溜煙跑到母舅家去。
母舅問其何忽歸家，柏養(yǎng)虛道：“可笑小人家兒女，靠托在父母身伴，自恃有幾個臭錢，把我寒儒欺負(fù)。又怪外甥開口說母舅家好，他便罵口吃南朝飯，一心只對北番人，把母舅做蠻子看待，大肆鬧炒。老婆子又進(jìn)房幫助，所以只得忍氣回來?！蹦悄妇寺犃艘幻嬷o，怫然大怒，道：“這等沒理，你少年進(jìn)學(xué)，怕沒個好人家招你為婿，稀罕他捏斧頭的！且安心住在我家，不要睬他就是?！北沉四妇?，暗里又去告訴如蘭。如蘭道：“通是我累及你受氣，論起我的父親，當(dāng)初原是開京店的，只因與你母舅合伙虧了店本，將我身子作抵在此。承你母舅一向撫養(yǎng)，并不把使女相看，比著捏斧頭的女兒，只恐我的骨氣還重幾分。不知你心上如何？我的念頭，斷不改嫁，寧可你負(fù)我，我怎忍負(fù)你？”說得柏養(yǎng)虛念頭重?zé)?，竟把暴家一段姻緣，如同冰冷?br>是晚，暴家即著人來接，母舅竟回他道：“城中去了。”來人歸覆虎娘。虎娘心里曉得城中有女妓事情，信以為真，啼哭了一夜。蒯阿滿疼惜女兒，把女婿整整罵了一夜。當(dāng)初叫秀才相公的肉，今日卻叫他小亡八烏龜矣。暴匠人心雖不悅，然恐女兒終身不了，只得在家解勸，又親到其母舅家去，登門相請。母舅出來接見，道：“舍甥雖孤貧無倚，卻喜青年游校，又在學(xué)生身伴，那怕沒有妻房？前日只因親翁苦苦招贅，不好見卻，所以就館尊府，是親翁有求于舍甥，非舍甥有賴于親翁也。何故成婚未及半月，令愛輒自恃富室之女，惡言欺負(fù)，致忿忿而歸。若論敝山，富室宅上只好算得一根椽子，學(xué)生雖是蠻貨，還可算得著鐵楞榔木，至于舍甥，系宮墻桃李，豈肯受人鏟削？那母舅說的話，句句噎□□□□□□□□句，因聽見外甥之言，又在□□□□□□□□□□頓口無顏，惟有請罪，道□□□□□□□□□□恕得，即放令甥回舍，以□□□□□□□□□□目亦人情之常，但令政□□□□□□□□□□□家自來，怎好不放舍甥回□□□□□□□□□□意令政，令愛休再相欺負(fù)，況□□□□□□□□□□般，雖贅在宅上，他的雙腳原非釘釘牢的?！边@收場幾句話，更取笑得惡薄。暴匠人敢怒而不敢言，呆呆坐著，等候女婿同歸。母舅也連聲道：“請”，再不見外甥出來，只得抽身進(jìn)去，那知里面如蘭卻拼得破鑼破鼓，把與柏養(yǎng)虛修身之誓，直言無隱，扯住柏養(yǎng)虛衣袖，哭哭啼啼，在那里與他討決裂。母舅向知而未信，今卻對面吐露，柏養(yǎng)虛低著頭，局促無地，如蘭拼著命，毫不羞慚。母舅無可計(jì)較，即用好言安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有誓言，豈忍污其身，復(fù)背其約？我今作主，竟送與外甥與妾。自后往來其間，不怕暴家不允。”如蘭方才放手，柏養(yǎng)虛向母舅道：“暴家怕他什么，只怕母舅一言既出，未必駟馬難追?！蹦妇说溃骸皯]我有反悔么？凡人立世，休論事之大小，皆當(dāng)以信義為先。若朝令夕改，此鄙夫之行，吾不為也?！卑仞B(yǎng)虛扯了如蘭，一齊下拜作謝。母舅慌忙扶起，便分付道：“今日且隨著丈人回家，以全夫婦之誼。如蘭我自照管，可以放心?！卑仞B(yǎng)虛不敢違命，勉強(qiáng)隨了丈人，雙雙回去。走到房中，虎娘接見，歡天喜地，沒半句閑話，他指望：
今宵重整舊干戈，翻恨歸來沒奈何。
一夜夢魂俱不穩(wěn)，只因自悔淚偏多。
暴匠人到自己房中，卻將蒯阿滿埋怨道：“自古說，人家夫婦船到頭相罵，船背后說話，何勞你捱身幫助？以致其告訴母舅，他方才把我嘲笑。這般這般，把你與女兒又罵又恨，又說道外甥也不是釘，釘牢在你家的。我起初只認(rèn)是閑話，不想后來他竟撇我進(jìn)去，聞其在里面將什么叫如蘭者，贈與外甥為妾。分付他往來其間，明是要分其恩愛，離間夫婦之意。一段好姻緣，都被你們弄壞。不知將來作何結(jié)局？”蒯阿滿聞言大怒，道：“他們在房中廝鬧，我好意相勸，他不睬徑走，未交半言，如何冤我?guī)椭窟@小烏龜舌頭通嚼爛了，那老烏龜好不分皂白，聽了亂嚼，便把我們恨罵，難道到不算欺負(fù)么？明知為著那小騷精斗口，他偏要就把小騷精做妾，全然不作準(zhǔn)我家女兒，難道又不算欺負(fù)么？那小烏龜自從進(jìn)門后，叫你是作頭，連我也叫小名，就是女兒，再不曾聽見其叫聲娘子，極好情分，只叫得他是虎兒。步步輕慢，步步受其欺負(fù)。你老賤骨，今日反去到門請罪，求其回家，滅盡自己威風(fēng)，一發(fā)長其志氣。自后若稍不像意，他必然又悻悻出門，況且有了得意人在那里，巴不得尋頭討腦，弄個出場，只怕你老賤骨請不得許多罪，到不如常常跪在他跟前，求其饒恕了作頭罷。我如今拼條狗命，就走進(jìn)房去，和他辨一個明白，我怎么樣欺負(fù)他，他母舅怎么樣就罵我？”正在那里發(fā)惱，此時暴匠人聽了老婆之言，心里也道：“該得動氣。”毫不勸阻。誰料虎娘在房中，都一□□□□□如蘭一段心病重發(fā)，急忙走到母□□□□□□□□夫婦把前面事情一五一十都□□□□□□□□咬牙切齒恨道：“說話猶可忍耐，此事□□□□□。”進(jìn)房去，也要與他討個決裂。暴匠人道：“且不要性急，與他費(fèi)口，我先有個鑿方眼法，只是看守住他，再不容其回去，便羞死那老烏龜了。”蒯阿滿道：“只恐我們在這里說，他聽得風(fēng)聲不好，一溜煙又走回去，真?zhèn)€再去救他回家不成？我算計(jì)有一個緊門閂在這里，不怕他走上□摩天去?！被⒛锏溃骸霸趺唇凶鼍o門閂？”蒯阿滿道：“你快去伴住了他，待我把床帳通搬到樓上，夜則和他同睡，日間鎖禁在樓，若老烏龜家來問，只說托其到常州去討帳，瞞得他鐵桶一般。他若自恃秀才，依然口里大言無狀，索性說我?guī)椭?，我那時便幫著了你，非打即罵，日日鏟削他幾場，弄得他不死不活，怕他不做墨斗里彈線，直直里依心本分?！被⒛锏溃骸扒倚写擞?jì)，看其光景，再作道理?！蹦缸佣ㄓ?jì)而行，可憐柏養(yǎng)虛一時在其家里，被他們擺布得頭垂眼落，再沒個法兒跳出圈子。母舅連次來尋，暴匠人都回其不在家里，母舅心上暗疑道：“外甥是個書生，豈諳經(jīng)紀(jì)？忽地讓其討帳，就是出外去，他必然到我家來說聲，況他平日又有如蘭一段關(guān)情，如何歸去之后，絕然不見蹤影？恐此老前日釘其同歸，用什么惡計(jì)難為他，俱未可知?！币虼?，掛肚牽腸，日日在暴家左近打聽消息，留心看其家里有何舉動。正是：
渭陽一脈關(guān)情處，為著孤兒步步憐。
再說柏養(yǎng)虛每日受氣，惟有吞聲忍耐，只是夫婦之間，也沒好氣相處。夜間卷了一條單被，獨(dú)睡樓板之上?；⒛锴懊鎺兹毡餁猓沧运?。到六七日后，夜間在床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得扒將起來，帶了笑臉，捱到柏養(yǎng)虛身伴，把纖纖玉手撫其背道：“睡在板上可冷么？”柏養(yǎng)虛并不答應(yīng)，又低低喚道：“還不快起來，床上去睡，我如今不惱你了?！卑仞B(yǎng)虛也不答應(yīng)，虎娘欲火焚，無計(jì)可施，又只得以臉貼其面，以手弄其陽，口里叫“親哥親相公”不住。弄得陽物翹然而舉，柏養(yǎng)虛只是閉著眼，動也不動?；⒛锎藭r那顧得什么羞恥，用力扯開單被，騎在他身上，才把陰門相湊，要做倒?jié)才f法。豈知柏養(yǎng)虛反把身子一松，側(cè)轉(zhuǎn)去了。虎娘也連忙側(cè)轉(zhuǎn)身去湊他，他又把身子一□□轉(zhuǎn)而睡。虎娘有興而來，弄得沒興而止。這一場忿恨，無異殺身之毒。
明日清早，便走向母親告訴道：“爛心肝的，日來恨我一家，全沒好氣。昨夜天寒，我見其睡在樓板之上，好意去喚其到床上睡，誰料反遭其毒罵。我想他是一心對著臭騷娘，恨我們不放回去。他便生出惡意，做個大家干閣，身也不近，我那里受得這般悶氣？畢竟商一個斷根之法，拼得大家守活孀，也說不得了?！必岚M道：“我也想鎖禁在家，原非了局。你若立意要斷根，除非用這條計(jì)策，好教他受些痛苦，終身無用?！被⒛锏溃骸笆裁从?jì)策？”蒯阿滿道：“前日聞得阿爹說，山上新到一個外科，叫做辛割豬，他原是割豬的出身，在北京學(xué)了閹割太監(jiān)的手段，傳得幾個禁方，如今到外邊來走方賣藥，我想除非用著此人，哄他來閹割其雞巴，可不是斷根之法？他做了廢人，你是有此美貌，阿爹頗有家私，不怕沒有丈夫，何消守得活孤孀？”虎娘道：“計(jì)策甚好，只怕他不肯下這□手?！必岚M道：“拼得叫爹爹多送他幾兩銀子，何愁不肯？”虎娘道：“不知阿爹可肯？”蒯阿滿道：“阿爹恨其叫他作頭，又?jǐn)x掇母舅嘲罵，心上也巴不得出氣，待我再聳動他幾句，萬無不肯的理。”虎娘道：“我惱他不過，快些便好?！必岚M便去攛聳丈夫。暴匠人果然聽信，步到辛割豬寓所，一一告訴事情，許其厚謝，求其到家來行事。辛割豬走方之人，只顧要銀子，便肯下手，那管他是非曲直，欣然隨著暴匠人，雙雙到其家中，商量先把蒙汗藥酒灌醉，才好動手。暴匠人道：“他素性貪杯，可快把藥來，投在酒中，待我哄他吃下。辛割豬便解開藥包，取那蒙汗藥。不想總在寓中，未曾帶至，因向暴匠人道：“待在下如飛去取來?！被琶ψ叱鲩T時，合該柏養(yǎng)虛命中有救，這張卵袋該得如蘭受用，所以絕處逢生，因禍得福。說那日母舅正在近邊打探，忽見暴匠人同著辛割豬走進(jìn)門去，停了一回，又見辛割豬急走出來，不解其故。當(dāng)初母舅開京店時，便與辛割豬相熟，因此叫住他問道：“辛先生，暴家請你醫(yī)治何人，這樣好忙？實(shí)對我說，他家是我至親，是我舊可知，可幫襯你多競幾兩銀子。”辛割豬認(rèn)是好情，便實(shí)對他說道：“不是治病，他有一個女婿，□怪其不守本分，要把他如此如此?！蹦妇寺勓泽@得□汗淋身，嘆口氣道：“天下有這樣奇事？此間不好講話，可借一步，細(xì)訴衷情?！眱扇送叩揭黄ъo僧院坐下，母舅告訴他道：“一言難盡，且撮其略。那女婿就是舍甥，向住寒家，少年進(jìn)學(xué)，暴家特央媒來，要他入贅，何期入贅之后，百般凌辱，舍甥前忿氣而歸，他家立逼其去，相近半月，托言令其出外討帳，使小弟不得見其一面。原來鎖禁在家，今日又要相煩下這毒手，好不慘傷人也。”說罷，放聲大哭。辛割豬解勸道：“老兄何消痛傷，小弟與你非一日相知，既就是令甥，在小弟身上，將計(jì)就計(jì)，管教保全他回宅何如？”母舅道：“極感厚情，但未知何法保全？”辛割豬道：“待小弟買豬臟一段，用棉花塞實(shí)，好似陽具一般，再備豬血聽用。都藏在藥箱內(nèi)，到了暴家，假意說閹割之事，若容人看見，割便不活，必要關(guān)在僻室中，獨(dú)自下手的。到了僻室，那時便可以對令甥說明，詐為閹割，以掩其耳目，此保全法也。再待小弟哄他道，庵割后要尋一僧院，扶去調(diào)養(yǎng)，方可平復(fù)。若在家中，婦女相近，動了虛火，瘡口就要迸裂，性命便不可知。哄其離了虎穴，猝地潛歸，此救回法也?！蹦妇说溃骸俺欣闲钟们槿绱耍〉墚?dāng)以三十金奉酬。”辛割豬道：“相知朋友，說那里話，待小弟做成此事，即來奉覆?！彼熳鲃e回寓，取了蒙汗藥，又買了豬肝豬血，都藏在藥箱內(nèi)，忙忙走到暴家。
先要他十兩開手，然后肯下蒙汗藥，弄得柏養(yǎng)虛昏迷不醒。果依其言，扶到僻室，辛割豬閉上了門，急取冰水，解其藥力。柏養(yǎng)虛醒來，卻不認(rèn)得辛割豬是何人，自己何故忽在此室中。正著驚疑，辛割豬備細(xì)把暴家謀害事情，并遇其母舅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柏養(yǎng)虛哭將起來，辛割豬搖手禁止，又將要保全救回一段計(jì)謀，說與他聽。柏養(yǎng)虛感激不盡，辛割豬依著計(jì)謀，先把豬肝蘸了豬血，用石灰拌裹，次用白布棉花等物，裹了柏養(yǎng)虛的陽具，腰間縛著軟帶，緊緊絆在臂凹中去，卻像女人家收緊系月經(jīng)布一般，又用豬血涂滿白布外邊，連地上及床褥等件，俱將□□涂。又把荷葉湯洗搽其面，宛然疼死之狀。收拾停當(dāng)，然后放暴匠人進(jìn)來觀看。只見柏養(yǎng)虛直僵僵□□雙股，躺著在那里，一段陽具血淋淋尚放在刀□，□處不是血跡，怎得不信為真？乃向辛割豬道：“寒家后面就有一個僧院，頃已借賃，不知可就該扶去，安歇穩(wěn)當(dāng)，先生才好回寓?！毙粮钬i道：“趁彼昏迷，扶去更便?！北┙橙吮銌君R僮仆，從后門扶到僧院，只說是有病調(diào)養(yǎng)。辛割豬背著眾人，悄悄分付柏養(yǎng)虛幾聲，隨即到其母舅家回覆。母舅果如數(shù)奉酬，辛割豬道：“令甥雖得保全，其事料必?cái)÷?，小弟明日遂行，后會尚未有期。令甥今夜必歸也，不及謝別了。”母舅道：“何須就別，小弟還要借重。舍甥所住僧院，未知確在何處？乞煩同步，指引一指引?！毙粮钬i道：“這個容易?！彪S即攜手出門。
才到暴家相近，母舅用力扯住辛割豬大叫喊起來，道：“地方聽者，暴匠人無端要?dú)⑺琅?，現(xiàn)有辛先生下手作證?！蹦妇撕傲?，隨著幾個伴當(dāng)也滿街亂喊，喊聲震天。柏養(yǎng)虛在僧院中聽見，忙趕出來，也喊道：“暴匠人私置牢房，鎖禁無辜，擅用閹割，殺□□命?！绷r滿山人都聚來觀看，問起情由，甥舅二人一一告訴，無有不發(fā)指者。一面商寫呈狀，將辛割豬□證，鳴告官府；一面同著許多人，柏養(yǎng)虛領(lǐng)頭直□□暴家。他們早已驚竄，地方義憤不平，要連名具呈，趕逐出境。暴匠人、蒯阿滿、暴虎娘三口，但顧逃命，皇皇如喪家之狗，連夜雇一只湖船，徑往靖江縣躲避。所遺房產(chǎn)家私，柏養(yǎng)虛泰然管業(yè)。人人都說道：“贅婿是該得的?！蹦妇艘娙艘堰h(yuǎn)遁，但令外甥去稟明本縣，做個照提存案，亦不深究。辛割豬見官事已完，亦遂作別。此后柏養(yǎng)虛竟與如蘭為夫婦，搬住在暴家大房子內(nèi)，快活受用。柏養(yǎng)虛又去娶歸女妓為妾，終身之誓，各不相負(fù)。幸得陽物未割，所以施為作樂。如蘭、女妓，都該塑辛先生的長生像，朝夕禮拜大恩人才是。后聞得虎娘東逃西奔，被人哄去做了娼婦，可笑千金愛女，只因犯下胸膈不寬等癥，誤請外科醫(yī)治，被他弄得潰敗穿破，不可挽回。又騙了許多謝儀去，何如在下不要半文錢，把這回金針來曾救天下狠心女子，曾救天下受狠心女子之累的男子？賽過仙□□□□藥，幸勿把在下一片慈悲心，看作設(shè)帳賣藥的。［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