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正樓 第二回 斂眾怨惡貫將盈 散多金善心陡發(fā)
作者：李漁貝去戎領(lǐng)了徒弟周流四方，遇物即拐，逢人就騙。知道不義之財(cái)豈能久聚，料想做不起人家，落得將來撒漫。 凡是有名的妓婦，知趣的龍陽，沒有一個不與他相處。贈人財(cái)物，動以百計(jì)，再沒有論十的嫖錢，論兩的表記。所以風(fēng)月場中要數(shù)他第一個大老。只是到了一處就改換一次姓名，那些嫖過的婊子枉害相思，再沒有尋訪之處。
貝去戎游了幾年，十三個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所未到者只有南北兩京，心上思量道：“若使輦轂之下沒有一位神出鬼沒的拐子，也不成個京師地面，畢竟要去走走，替朝廷長些氣概。況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厭了，只有官府不曾騙過，也不要便宜了他。就使京官沒錢，出手不大，薦書也拐他幾封，往各處走走，做個‘馬扁游客’，也使人耳目一新?！本褪帐靶欣睿土藰O大的浪船，先入燕都，后往白下。
有個湖州筆客要搭船進(jìn)京，徒弟見他背著空囊，并無可騙之物，不肯承攬。貝去戎道：“世上沒窮人，天下無棄物，就在叫化子身上騙得一件衲頭，也好備逃難之用。只要招得下船，騙得上手，終有用著的去處。”就請筆客下艙，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
筆客問他進(jìn)京何事，寓在哪里。貝去戎假借一位當(dāng)?shù)勒J(rèn)做父親，說：“一到就進(jìn)衙齋，不在外面停泊。” 筆客道：“原來是某公子。令尊大人是我定門主顧，他一向所用之筆都是我的，少不得要進(jìn)衙賣筆，就帶便相 訪。”貝去戎道：“這等極好。既然如此，你的主顧決不止家父一人，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諸官，都用你的寶貨。此番進(jìn)去，一定要送遍的了。”筆客道：“那不待言。”貝去戎道：“是哪些人？你說來我聽。”筆客就向夾袋之中取出一個經(jīng)折，凡是買筆的主顧，都開列姓名。又有一篇帳目，寫了某人定做某筆幾帖，議定價銀若干，一項(xiàng)一項(xiàng)開得清清楚楚，好待進(jìn)京分送。 貝去戎看在肚里。
過了一兩日，又問他道：“我看你進(jìn)京一次也費(fèi)好些盤纏，有心置貨，素性多置幾箱，為什么不尷不尬，只帶這些？”筆客道：“限于資本，故此不能多置?！?貝去戎道：“可惜你會我遲了。若還在家，我有的是銀子，就借你幾百兩，多置些貨物，帶到京師，賣出來還 我，也不是什么難事?！?
筆客聽了此言，不覺利心大動，翻來覆去想了一晚。第二日起來，道：“公子昨日之言，甚是有理。在下想來 ，此間去府上也還不遠(yuǎn)。公子若有盛意，何不寫封書信，待我趕到貴鄉(xiāng)，領(lǐng)了資本，再做幾箱好筆，趕進(jìn)來也未遲。這些貨物，先煩公子帶進(jìn)去，借重一位尊使，分與各家，待我來取帳，有何不可。” 貝去戎見他說到此處，知道已入計(jì)中，就慨然應(yīng)許。寫下一張諭帖，著管事家人速付元寶若干錠與某客置貨進(jìn)京，不得違誤。
筆客領(lǐng)了，千稱萬謝而去。
貝去戎得了這些貨，一到京師就扮做筆客，照他單上的姓名竟往各家分送，說：“某人是嫡親舍弟，因臥病在家，不能遠(yuǎn)出，恐怕老爺?shù)裙P用，特著我赍送前來，任憑作價，所該的帳目，若在便中，就付些帶去，以為養(yǎng)病之資。萬一不便，等他自家來領(lǐng)，只有一句話要稟上各位老爺：舍弟說，連年生意淡薄，靠不得北京一處，要往南京走走。凡是由南至北經(jīng)過的地方，或是貴門人，或是貴同年，或是令親盛友，求賜幾封書札。
薦人賣筆是樁雅事，沒有什么嫌疑，料想各位老爺不惜齒頰之芬，自然應(yīng)許?！蹦切┊?dāng)?shù)酪娝f得近情，料想沒有他意，就一面寫薦書，一面兌銀子，當(dāng)下交付與他。書中的話不過首敘寒溫，次談衷曲，把賣筆之事倒做了余文，隨他買也得，不買也得。哪里知道，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單要看他柬帖上面該用什么稱呼，書啟之中當(dāng)敘什么情節(jié)，知道這番委曲，就可以另寫薦書。至于圖書筆跡，都可以摹仿得來，不是什么難事。
出京數(shù)十里，就做游客起頭，自北而南，沒有一處的抽豐不被他打到。只因書札上面所敘的寒溫，所談的衷曲 ，一字不差，自然信煞無疑，用情惟恐不到。甚至有送事之外，又復(fù)捐囊，捐囊之外，又托他攜帶禮物，轉(zhuǎn)致此公。所得的錢財(cái)，不止一項(xiàng)。至于經(jīng)過的地方，凡有可做之事、可得之財(cái)，他又不肯放過一件，不單為抽豐而已。
一日，看見許多船只都貼了紙條，寫著幾行大字，道：“某司某道衙門吏書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爺某上任。”
他見了此字，就縮回?cái)?shù)十里，即用本官的職銜，刻起封條印板，印上許多，把船艙外面及扶手拜匣之類各貼一張，對著來船，揚(yáng)帆帶纖而走。那些衙役見了，都說就是本官，走上船來一齊謁見。
貝去戎受之有辭，把屬官赍到的文書都拆開封筒，打了到日。
少不得各有天儀，接到就送。預(yù)先上手，做了他的見面錢。
過上一兩日，就把書吏喚進(jìn)官艙，輕輕地吩咐道：“我老爺有句私話對你們講，你們須要體心，不可負(fù)我相托
之意。”
書吏一齊跪倒，問：“有什么吩咐？”貝去戎道：“我老爺出京之日，借一主急債用了，原說到任三日就要湊
還他。如今跟在身邊，不離一刻。我想到任之初，哪里就有？況且此人跟到地方，一定要招搖生事，不如在未
到之先設(shè)處起來，打發(fā)他轉(zhuǎn)去，才是一個長策。自古道：‘眾擎易舉，獨(dú)力難成?！療┠銈儽娙舜蠹覕€湊攢湊 ，替我擔(dān)上一肩。我到任之后，就設(shè)處出來還你。”那些書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哪一個肯說沒有？就如飛趕上前去，不上三日都取了回來。個個爭多，人人慮少，竟收上一主橫財(cái)。到了夜深人靜之后，把銀子并做一箱，輕輕丟下水去，自己逃避上岸，不露蹤影。躲上一兩日，看見接官的船只都去遠(yuǎn)了，就叫徒弟下水，把銀子 掏摸起來，又是一樁生意。
到了南京，將所得的財(cái)物估算起來，竟以萬計(jì)。心上思量道：“財(cái)物到盈干滿萬之后，若不散些出去，就要作禍生災(zāi)。
不若尋些好事做做，一來免他作祟，二來借此蓋愆，三來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騙之福。俗語道得好：‘趁我十年運(yùn)，有病早來醫(yī)。’焉知我得意一生，沒有個倒運(yùn)的日子？萬一賊星退命，拐騙不來，要做打劫修行之事，也不能夠了?！本土⒍ㄖ饕猓Ａ舜跏虏蛔?，終日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做個沒事尋事的人。
一日清晨起來，吃了些早飯，獨(dú)自一個往街上閑走。忽然走到一處，遇著四五個大漢，一齊攔住了他，都說：“往常尋你不著，如今從哪里出來？今日相逢，料想不肯放過，一定要下顧下顧的了?！闭f完之后，扯了竟走。問他什么緣故，又不肯講，都說：“你見了冤家，自然明白?！必惾ト稚跏求@慌，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一定是些捕快。所謂冤家者，就是受害之人，被他緝訪出來，如今拿去送官的了。難道我一向作惡，反沒有半毫災(zāi)晦，方才起了善念，倒把從前之事敗露出來，拿我去了命不成？”正在疑惑之際，只見扯到一處，把他關(guān)在空屋之中，一齊去號召冤家，好來與他作對。貝去戎坐了一會兒，想出個不遁自遁之法，好拐騙脫身。只見門環(huán)一響，擁進(jìn)許多人來，不是受害之人，反是受恩之輩。原來都是嫖過的姐妹，從各處搬到南京，做了歌院中的名妓。終日思念他，各人吩咐蒼頭，叫在路上遇著之時，千萬不可放過。故此一見了面，就拉他回來。 所謂“冤家”者，乃是“俏冤家”，并不是取命索債的冤家；“作對”的“對”字，乃是“配對”之對，不是“抵對”、“質(zhì)對”之“對”也。
只見進(jìn)門之際，大家堆著笑容，走近身來相見。及至一見之后，又驚疑錯愕起來，大家走了開去，卻像認(rèn)不得地一般。
三三兩兩立在一處，說上許多私話，絕不見有好意到他。這是什么緣故？只因貝去戎身邊有的是奇方妙藥，只
消一時半刻，就可以改變?nèi)蓊?。起先被眾人扯到，關(guān)在空房之中，只說是禍?zhǔn)碌搅耍吮娙瞬辉?，正好變形?就把臉上眉間略加點(diǎn)綴，卻像個雜腳戲子，在外、未、丑、凈之間，不覺體態(tài)依然，容顏迥別。那些姊妹看見 ，自然疑惑起來。這個才說“有些相似”，那個又道“什么相干”，有的說：“他面上無疤，為什么忽生紫印 ？”有的道：“他眉邊沒痣，為什么陡起黑星？當(dāng)日的面皮卻像嫩中帶老，此時的顏色又在媸里生妍?！贝蠹疫筮髧亣仯虏蛔】?。 貝去戎口中不說，心上思量說：“我這樁生意，與為商做客的不同。為商做客最怕人欺生，越要認(rèn)得的多，方
才立得腳祝我這樁生意不怕欺生，倒怕欺熟。妓婦認(rèn)得出，就要傳播開來，豈是一樁好事？雖比受害的不同，
也只是不認(rèn)的好。”
就別換一樣聲口，倒把她盤問起來，說：“扯進(jìn)來者何心，避轉(zhuǎn)去者何意？”
那些妓婦道：“有一個故人與你面貌相似，多年不見，甚是想念他，故此吩咐家人，不時尋覓。方才扯你進(jìn)來，只說與故人相會，不想又是初交，所以驚疑未定，不好遽然近身?！?
貝去戎道：“那人有什么好處，這等思念他？”妓婦道：“不但慷慨，又且溫存，贈我們的東西，不一而足。
如今看了一件，就想念他一番，故此丟撇不下?！闭f話的時節(jié)，竟有個少年姊妹掉下淚來。知道不是情人，與他閑講也無益，就掩著啼痕，別了眾人先走。管教這數(shù)行情淚，哭出千載的奇聞！有詩為據(jù)：從來妓女善裝愁，不必傷心淚始流。
獨(dú)有蘇娘懷客淚，行行滴出自心頭！
貝去戎游了幾年，十三個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所未到者只有南北兩京，心上思量道：“若使輦轂之下沒有一位神出鬼沒的拐子，也不成個京師地面，畢竟要去走走，替朝廷長些氣概。況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厭了，只有官府不曾騙過，也不要便宜了他。就使京官沒錢，出手不大，薦書也拐他幾封，往各處走走，做個‘馬扁游客’，也使人耳目一新?！本褪帐靶欣睿土藰O大的浪船，先入燕都，后往白下。
有個湖州筆客要搭船進(jìn)京，徒弟見他背著空囊，并無可騙之物，不肯承攬。貝去戎道：“世上沒窮人，天下無棄物，就在叫化子身上騙得一件衲頭，也好備逃難之用。只要招得下船，騙得上手，終有用著的去處。”就請筆客下艙，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
筆客問他進(jìn)京何事，寓在哪里。貝去戎假借一位當(dāng)?shù)勒J(rèn)做父親，說：“一到就進(jìn)衙齋，不在外面停泊。” 筆客道：“原來是某公子。令尊大人是我定門主顧，他一向所用之筆都是我的，少不得要進(jìn)衙賣筆，就帶便相 訪。”貝去戎道：“這等極好。既然如此，你的主顧決不止家父一人，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諸官，都用你的寶貨。此番進(jìn)去，一定要送遍的了。”筆客道：“那不待言。”貝去戎道：“是哪些人？你說來我聽。”筆客就向夾袋之中取出一個經(jīng)折，凡是買筆的主顧，都開列姓名。又有一篇帳目，寫了某人定做某筆幾帖，議定價銀若干，一項(xiàng)一項(xiàng)開得清清楚楚，好待進(jìn)京分送。 貝去戎看在肚里。
過了一兩日，又問他道：“我看你進(jìn)京一次也費(fèi)好些盤纏，有心置貨，素性多置幾箱，為什么不尷不尬，只帶這些？”筆客道：“限于資本，故此不能多置?！?貝去戎道：“可惜你會我遲了。若還在家，我有的是銀子，就借你幾百兩，多置些貨物，帶到京師，賣出來還 我，也不是什么難事?！?
筆客聽了此言，不覺利心大動，翻來覆去想了一晚。第二日起來，道：“公子昨日之言，甚是有理。在下想來 ，此間去府上也還不遠(yuǎn)。公子若有盛意，何不寫封書信，待我趕到貴鄉(xiāng)，領(lǐng)了資本，再做幾箱好筆，趕進(jìn)來也未遲。這些貨物，先煩公子帶進(jìn)去，借重一位尊使，分與各家，待我來取帳，有何不可。” 貝去戎見他說到此處，知道已入計(jì)中，就慨然應(yīng)許。寫下一張諭帖，著管事家人速付元寶若干錠與某客置貨進(jìn)京，不得違誤。
筆客領(lǐng)了，千稱萬謝而去。
貝去戎得了這些貨，一到京師就扮做筆客，照他單上的姓名竟往各家分送，說：“某人是嫡親舍弟，因臥病在家，不能遠(yuǎn)出，恐怕老爺?shù)裙P用，特著我赍送前來，任憑作價，所該的帳目，若在便中，就付些帶去，以為養(yǎng)病之資。萬一不便，等他自家來領(lǐng)，只有一句話要稟上各位老爺：舍弟說，連年生意淡薄，靠不得北京一處，要往南京走走。凡是由南至北經(jīng)過的地方，或是貴門人，或是貴同年，或是令親盛友，求賜幾封書札。
薦人賣筆是樁雅事，沒有什么嫌疑，料想各位老爺不惜齒頰之芬，自然應(yīng)許?！蹦切┊?dāng)?shù)酪娝f得近情，料想沒有他意，就一面寫薦書，一面兌銀子，當(dāng)下交付與他。書中的話不過首敘寒溫，次談衷曲，把賣筆之事倒做了余文，隨他買也得，不買也得。哪里知道，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單要看他柬帖上面該用什么稱呼，書啟之中當(dāng)敘什么情節(jié)，知道這番委曲，就可以另寫薦書。至于圖書筆跡，都可以摹仿得來，不是什么難事。
出京數(shù)十里，就做游客起頭，自北而南，沒有一處的抽豐不被他打到。只因書札上面所敘的寒溫，所談的衷曲 ，一字不差，自然信煞無疑，用情惟恐不到。甚至有送事之外，又復(fù)捐囊，捐囊之外，又托他攜帶禮物，轉(zhuǎn)致此公。所得的錢財(cái)，不止一項(xiàng)。至于經(jīng)過的地方，凡有可做之事、可得之財(cái)，他又不肯放過一件，不單為抽豐而已。
一日，看見許多船只都貼了紙條，寫著幾行大字，道：“某司某道衙門吏書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爺某上任。”
他見了此字，就縮回?cái)?shù)十里，即用本官的職銜，刻起封條印板，印上許多，把船艙外面及扶手拜匣之類各貼一張，對著來船，揚(yáng)帆帶纖而走。那些衙役見了，都說就是本官，走上船來一齊謁見。
貝去戎受之有辭，把屬官赍到的文書都拆開封筒，打了到日。
少不得各有天儀，接到就送。預(yù)先上手，做了他的見面錢。
過上一兩日，就把書吏喚進(jìn)官艙，輕輕地吩咐道：“我老爺有句私話對你們講，你們須要體心，不可負(fù)我相托
之意。”
書吏一齊跪倒，問：“有什么吩咐？”貝去戎道：“我老爺出京之日，借一主急債用了，原說到任三日就要湊
還他。如今跟在身邊，不離一刻。我想到任之初，哪里就有？況且此人跟到地方，一定要招搖生事，不如在未
到之先設(shè)處起來，打發(fā)他轉(zhuǎn)去，才是一個長策。自古道：‘眾擎易舉，獨(dú)力難成?！療┠銈儽娙舜蠹覕€湊攢湊 ，替我擔(dān)上一肩。我到任之后，就設(shè)處出來還你。”那些書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哪一個肯說沒有？就如飛趕上前去，不上三日都取了回來。個個爭多，人人慮少，竟收上一主橫財(cái)。到了夜深人靜之后，把銀子并做一箱，輕輕丟下水去，自己逃避上岸，不露蹤影。躲上一兩日，看見接官的船只都去遠(yuǎn)了，就叫徒弟下水，把銀子 掏摸起來，又是一樁生意。
到了南京，將所得的財(cái)物估算起來，竟以萬計(jì)。心上思量道：“財(cái)物到盈干滿萬之后，若不散些出去，就要作禍生災(zāi)。
不若尋些好事做做，一來免他作祟，二來借此蓋愆，三來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騙之福。俗語道得好：‘趁我十年運(yùn)，有病早來醫(yī)。’焉知我得意一生，沒有個倒運(yùn)的日子？萬一賊星退命，拐騙不來，要做打劫修行之事，也不能夠了?！本土⒍ㄖ饕猓Ａ舜跏虏蛔?，終日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做個沒事尋事的人。
一日清晨起來，吃了些早飯，獨(dú)自一個往街上閑走。忽然走到一處，遇著四五個大漢，一齊攔住了他，都說：“往常尋你不著，如今從哪里出來？今日相逢，料想不肯放過，一定要下顧下顧的了?！闭f完之后，扯了竟走。問他什么緣故，又不肯講，都說：“你見了冤家，自然明白?！必惾ト稚跏求@慌，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一定是些捕快。所謂冤家者，就是受害之人，被他緝訪出來，如今拿去送官的了。難道我一向作惡，反沒有半毫災(zāi)晦，方才起了善念，倒把從前之事敗露出來，拿我去了命不成？”正在疑惑之際，只見扯到一處，把他關(guān)在空屋之中，一齊去號召冤家，好來與他作對。貝去戎坐了一會兒，想出個不遁自遁之法，好拐騙脫身。只見門環(huán)一響，擁進(jìn)許多人來，不是受害之人，反是受恩之輩。原來都是嫖過的姐妹，從各處搬到南京，做了歌院中的名妓。終日思念他，各人吩咐蒼頭，叫在路上遇著之時，千萬不可放過。故此一見了面，就拉他回來。 所謂“冤家”者，乃是“俏冤家”，并不是取命索債的冤家；“作對”的“對”字，乃是“配對”之對，不是“抵對”、“質(zhì)對”之“對”也。
只見進(jìn)門之際，大家堆著笑容，走近身來相見。及至一見之后，又驚疑錯愕起來，大家走了開去，卻像認(rèn)不得地一般。
三三兩兩立在一處，說上許多私話，絕不見有好意到他。這是什么緣故？只因貝去戎身邊有的是奇方妙藥，只
消一時半刻，就可以改變?nèi)蓊?。起先被眾人扯到，關(guān)在空房之中，只說是禍?zhǔn)碌搅耍吮娙瞬辉?，正好變形?就把臉上眉間略加點(diǎn)綴，卻像個雜腳戲子，在外、未、丑、凈之間，不覺體態(tài)依然，容顏迥別。那些姊妹看見 ，自然疑惑起來。這個才說“有些相似”，那個又道“什么相干”，有的說：“他面上無疤，為什么忽生紫印 ？”有的道：“他眉邊沒痣，為什么陡起黑星？當(dāng)日的面皮卻像嫩中帶老，此時的顏色又在媸里生妍?！贝蠹疫筮髧亣仯虏蛔】?。 貝去戎口中不說，心上思量說：“我這樁生意，與為商做客的不同。為商做客最怕人欺生，越要認(rèn)得的多，方
才立得腳祝我這樁生意不怕欺生，倒怕欺熟。妓婦認(rèn)得出，就要傳播開來，豈是一樁好事？雖比受害的不同，
也只是不認(rèn)的好。”
就別換一樣聲口，倒把她盤問起來，說：“扯進(jìn)來者何心，避轉(zhuǎn)去者何意？”
那些妓婦道：“有一個故人與你面貌相似，多年不見，甚是想念他，故此吩咐家人，不時尋覓。方才扯你進(jìn)來，只說與故人相會，不想又是初交，所以驚疑未定，不好遽然近身?！?
貝去戎道：“那人有什么好處，這等思念他？”妓婦道：“不但慷慨，又且溫存，贈我們的東西，不一而足。
如今看了一件，就想念他一番，故此丟撇不下?！闭f話的時節(jié)，竟有個少年姊妹掉下淚來。知道不是情人，與他閑講也無益，就掩著啼痕，別了眾人先走。管教這數(shù)行情淚，哭出千載的奇聞！有詩為據(jù)：從來妓女善裝愁，不必傷心淚始流。
獨(dú)有蘇娘懷客淚，行行滴出自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