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潘文子契合鴛鴦冢
作者：天然癡叟紅葉紅絲說有緣，朱顏綠鬢好相憐。情癡似亦三生債，色種從教兩地牽。入內(nèi)不疑真冶葛，聯(lián)交先為小潘安。
留將浪蕩風(fēng)流話，輸與旁人作笑端。
話說自有天地，便有陰陽配合，夫婦五倫之始，此乃正經(jīng)道理，自不必說。就是納妾置婢，也還古禮所有，亦是常事。至若愛風(fēng)月的，秦樓楚館，買笑追歡；壞行止的，桑間濮上，暗約私期。雖然是個邪淫，畢竟還是男女情欲，也未足為怪。獨好笑有一等人，偏好后廷花的滋味，將男作女，一般樣交歡淫樂，意亂心迷，豈非一件異事。說便是這般說，那男色一道，從來原有這事。讀書人的總題，叫做翰林風(fēng)月；若各處鄉(xiāng)語，又是不同，北方人叫炒茹茹，南方人叫打篷篷，徽州人叫塌豆腐，江西人叫鑄火盆，寧波人叫善善，龍游人叫弄苦蔥，慈溪人叫戲嚇蟆，蘇州人叫竭先生。話雖不同，光景則一。至若福建有幾處民家孩子，若生得清秀，十二三歲，便有人下聘。漳州詞訟，十件事倒有九件是為雞奸一事，可不是個大笑話。如今且說兩個好男色的頭兒，做個入話。當年有個楚共王，酷好男色，有安陵君第一專寵。安陵君顏色雖美，年紀卻已大了，恐怕共王愛衰，請教于江乙。江乙對安陵道：“你可曉得嬖色不敝席，寵臣不敝軒么？”這兩句文話，安陵怎么曉得？江乙解說道：“嬖色就是宮女一般，睡臥的席也未破，皇帝就不喜歡了。寵臣就是你一般人，皇帝賜你的車子不曾壞，也就疏失了。甚言光景不多時也?！卑擦昃龔拇擞龀霭侔愠竺闹畱B(tài)。楚共王越加寵愛，至老不衰。還有一個龍陽君，也有美色。魏王也專好男色，三宮六院，不比得龍陽君的下乘。一日，魏王與龍陽共坐了一只小舟，名曰青鳧，在宮中海子里游戲，見水中金魚，紅的紅似火，白的白如玉。龍陽討過一根釣竿，粘上香噴噴的魚餌，漾下水去。一釣一個，一連釣了十來個，最后來得了一個大魚，龍陽汪汪的哭將起來。魏王大駭，問其緣故。龍陽道：“小臣得了大魚，便要棄卻前邊小魚。大王明日得一個勝似小臣的，自然把小臣遺落。觸物比類，不繇人不哭?！蔽和跣Φ溃骸爸灰泐伾４妫怀詈髞砣藠Z你門戶?！边@正是：
重遠豈能漸治鵠，棄前方見泣船魚。如此說來，方見安陵、龍陽，是男色行中魁首；楚王、魏王，乃男風(fēng)隊里都頭。雖然如此，畢竟楚、魏二臣，把安陵、龍陽做個弄臣，并不是有老婆的不要老婆，反去討一房不剃眉、不扎腳、不穿耳的家小。在當時叫做風(fēng)流，到后來總成笑話。這人畢竟是誰？原來姓潘名章，字文子，晉陵人氏。其父潘度，結(jié)發(fā)身喪。娶妾蕙娘。蕙娘生得容貌端秀，嫁潘度時，年方十九歲。潘度晚年娶他，本為生男育女，不一年間，有了身孕，生了潘章，九分像母，一分像父，所以他的美貌，是在娘胎上帶得來的。鄰里鄉(xiāng)黨見潘章這樣標致，都說道：“潘老兒若生得這樣一個女兒，不要說選妃子點宮女，他日便是正宮皇后，一定司天臺上也照著他?！迸苏碌轿辶鶜q，就上學(xué)讀書。到了十二三歲，通曉書義，便會作文。十七歲上，在晉陵也算做是有名的童生。更兼龐兒越發(fā)長得白里放出紅來，真正吹彈得破。蕙娘且喜兒子讀書，又把他打扮得妖模嬌樣，梳的頭如光似漆，便是蒼蠅停上去，也打腳錯。身上常穿青蓮色直身，里邊銀紅襖子，白綾背心，大紅褲子，腳上大紅縐紗時樣履鞋，白綾襪子，走到街上，風(fēng)風(fēng)流流。分明是善財轉(zhuǎn)世，金童降生。那些讀書人，都是老渴子，看見潘文子這個標致人物，個個眼出火，聞香嗅氣，年紀大些的要招他拜從門下，中年的拉去入社會考，富貴的又要請來相資。還有一等中年婦人，有女兒的，巴不得招他做個女婿。有一等少年女子未嫁人的，巴不得招他做個老公。還有和尚道士，巴不得他做個徒弟。還有一等老白賞要勾搭去奉承好男風(fēng)的大老官。所以人人都道他生得好，便是潘安出世一般，就起一綽號，叫他是小潘安。當時有人做一只掛枝兒，夸獎他道：
少年郎，真?zhèn)€千金難換。這等樣生得好，不枉他姓了潘，小潘安委實的堪欽羨。褪下了紅褲子，露出他白漫漫。雖不是當面的丟番，也好叫他背心兒上去照管。那知潘文子雖則生得標致風(fēng)流，卻是不走邪路，也不輕易與人交往。因此朋友們縱然愛慕，急切不能納交。及至聽見這只曲兒，心中大恨，立志上進，以雪以恥。為這上父母要與他完親，執(zhí)意不肯。原來潘度從幼聘定甥女，與他為配。這時因妹子身故，不曾生得兒子，單單止有此女，妹子又沒人照管，要倚傍到哥子身邊，反來催促擇日成親，兩得其便。怎奈潘文子只是不要。其母惠娘，又再三勸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古之常禮?？茨愀赣H，當年無子，不知求了多少神，拜了許多佛，許了多少香愿，積了多少陰德，方才生得你這冤家。如今十六七歲，正好及早婚配，生育男女，接紹香煙。你若執(zhí)性不聚，且莫說絕了潘門后代，萬一你父親三長兩短，枉積下數(shù)萬家私，不曾討下一房媳婦，要不被人談笑?！迸宋淖勇犇赣H說了這話，便對道：“古人三十而娶。我今年方十七，一娶了妻子，便分亂讀書功夫。況今學(xué)問未成，不是成房立戶的日子。近日聞得龍丘先生設(shè)教杭州湖南凈寺，教下生待有二三百人，兒子也欲去拜從。母親可對父親說知，發(fā)些盤費，往杭州讀書一二年，等才學(xué)充足，遇著大比之年，僥幸得中，那時歸來娶妻未遲。今日斷不要提這話?！被菽镆娕死鲜峭砟陳圩?，自小嬌養(yǎng)，諸事隨其心性，并不曾違拗，只得把婚事擱起，反將兒子要游學(xué)的話說與老兒。那潘度本不舍得兒子出門，怎當他啼啼哭哭，要死要活。老兒沒奈何，將出五十兩銀子，與他做盤費。文子嫌少，爭了一百二十兩，又有許多禮物。惠娘又打迭四季衣服鋪程，并著書箱，教家僮勤學(xué)跟隨。買舟往杭州游學(xué)，下了船。那消五日，已到杭州，泊船松毛場下。打發(fā)船家，喚乘小轎，著兩個腳夫挑了行李，一徑到西湖上尋訪湖南凈寺。那龍丘先生設(shè)帳在大雄殿西首一個凈室里，屋宇寬綽，竹木交映，墻門上有個匾額，翠書粉地，寫著“巢云館”三字。潘文子已備下門生拜帖，傳將進去。龍丘先生令人請進，文子請先生居中坐下，拜了四拜，送上贄見禮物。龍丘先生就留小飯。當晚權(quán)宿一宵，明日另覓僧房寓下。寫起帖子，去拜同門朋友，年長的寫個晚弟，年齒相同稱個小弟，長不多年的稱侍教弟。那丘龍先生學(xué)徒眾多，四散各僧房作寓，約有幾十處。文子教勤學(xué)捧了貼子，處處拜到。次日眾朋友都來答拜，先后俱到，把文子書房中擠得氣不通風(fēng)，好像送王糧的，一進一出。這些朋友都是少年，又在外游學(xué)，久曠女色。其中還有掛名讀書，專意拐小伙子不三不四的，一見了小潘安這般美貌，個個搖唇吐舌，你張我看，暗暗里道：“莫非善財童子出現(xiàn)么？”又有說：“莫非梓童帝君降臨凡世。”又有說：“多分是觀世音菩薩化身?！庇钟姓f：“當年祝英臺女扮男妝，也曾到杭州講學(xué)。莫非就是此人？”也有說：“我們在此，若得這樣朋友同床合被，就是一世不討老婆，也自甘心?！边@班朋友答拜，雖則正經(jīng)道理，其實個個都懷了一個契兄契弟念頭，也有問：“潘兄所治何經(jīng)？”也有問：“潘兄仙鄉(xiāng)何外？”也有問：“曾娶令正夫人？”也有問：“尊翁尊堂俱在否？”也有問：“賢昆仲幾人？”也有問：“排行是第一第二？”也有問：“見教尊表尊號，下次卻好稱呼。”也有沒得開口的，把手來一拱，說道：“久仰，久仰！”也有張鬼熟椏相知的道：“我輩幸與老兄同學(xué)，有緣，有緣！”你一聲，我一句，把潘文子接待得一個不耐煩，就是勤學(xué)在旁邊送茶，卻似酒店上賣貨，擔(dān)送不來。還好笑這班朋友兩只眼谷碌碌的看著他面龐，并不轉(zhuǎn)睛。談了半日，方才別去。文子依了先生學(xué)規(guī)，三六九作文，二五八講書，每夜讀到三更方睡。果然是：
朝耕二典，夜耨三謨。堯舜禹湯文共武，總不出一卷尚書。冠婚喪祭與威儀，盡載在百篇禮記。亂臣賊子，從天王記月以下，只定春秋。才子佳人，自關(guān)雎好逑以來，莫非鄭衛(wèi)。先天開一畫，分了元亨利貞。隨樂定音聲，不亂宮商角征。方知有益須開卷，不信消閑是讀書。
按下潘文子從龍丘先生門下讀書不題。卻說長沙府湘潭縣有一秀士，姓王名仲先，其父王善聞，原是鄉(xiāng)里人家，有田有地。生有二子，長子名喚伯遠，完婚之后，即替父親掌管田事。仲先卻生得清秀聰明，自小會讀書。王善聞對媽媽宋氏道：“兩個兒子，大的教他管家，第二個體貌生得好，抑且又資質(zhì)聰明，可以讀書。我家世代雖是種田，卻世代是個善門積陰德的。若仲先兒子讀書得成，改換門庭，榮親耀祖，不枉了我祖宗的行善，教湘潭人曉得田戶莊家也出個兒子做官，可不是教學(xué)好人的做個榜樣？”宋氏道：“大的種田，小的讀書。這方是耕讀之家。”從此王善聞決意教仲先讀書，雖聘下前村張三老的女兒為配，卻不肯與他做親，要兒子登了科甲，紗帽圓領(lǐng)親迎。為此仲先年已一十九，尚未曾洞房花燭。這老兒又道：“家中冗雜，向山中尋幽靜處，做個書室?！敝傧裙婚]戶苦讀，手不釋卷。從來讀書人干了正經(jīng)功課，余下功夫，或是摹臨法帖，或?qū)W畫些枯木竹石，或?qū)W做些詩詞，極不聰明的，也要看閑書雜劇。一日，仲先看到麗情集上，有四句說話云：淇水上宮，不知有幾；分桃斷袖，亦復(fù)云多。
那淇水上宮，乃男女野合故事，與桑間濮上，文義相同。這分桃斷袖，卻是好男色的故事。當初有個國君偏好男風(fēng)。一日，幸臣正吃桃子，國君卻向他手內(nèi)奪過這個咬殘?zhí)易觼沓裕X得王母瑤池會上蟠桃，也沒這樣的滋味，故叫作分桃。又有一日，白晝里淫樂了一番，雙雙同睡。國君先醒欲起，衣袖被幸臣壓住，恐怕驚醒了，低低喚內(nèi)侍取過剪刀，剪斷衣袖而起。少頃幸臣醒來知得，感國君寵愛，就留這個袖做個表記，故叫做斷袖。仲先看到此處，不覺春興勃然，心里想道：“淇水上宮，乃是男女會合之詩。這偷婦人極損陰德。分桃斷袖，卻不傷天理。況我今年方十九，未知人道，父親要我成名之后，方許做親。從來前程暗漆，巴到幾時，成名上進，方有做親的日子。偷婦人既怕?lián)p了陰騭，闞小娘又鄉(xiāng)城遠隔，就闞一兩夜，也未得其趣。不若尋他一個親親熱熱的小朋友，做個契兄契弟，可以常久相處，也免得今日的寂寞。說便是這等說，卻怎得這般湊巧，就有個知音標致小官到手？”心上想了又想，這書也不用心讀了。
其年湘潭縣考試，仲先空受一日辛苦，不曾考得個名字，嘆口氣道：不愿文章高天下，只愿文章中試官。
方在家中納悶，不想張三老卻來拜望他父親。仲先劈面撞見，躲避不及，只得迎住施禮，一來是新丈人，二來因考試無名，心上惶恐。三老再三寒溫。仲先漲得一個面皮通紅，口里或吞或吐，不曾答應(yīng)一句。話猶未了，王善聞出來相見，陪著笑說道：“張親家，今日來還是看我，還是問小兒考試的事？”張三老道：“學(xué)生正有一句話，要對親家說。我湘潭縣雖則是上映星宿，卻古來熊繹之國，文教不通。親家苦苦要令郎讀書，又限他功名成就，方許成婚。功名固是大事，婚姻卻也不小。今小女年方二九，既已長成，若為了功名，遲誤了婚姻，為了婚姻，又怕延誤了功名。親家高見，有何指教？”王善聞想了一想，對張三老道：“我本莊戶人家，并無讀書傳授。今看起來，兒子的文學(xué)，一定是不濟，不如廢了書卷，完了婚姻，省得親家把兒女事牽掛在心?！睆埲系溃骸白x書是上等道路，怎好廢得，也不可辜負了親家盛心。我學(xué)生到有兩便之策：聞得龍丘先生設(shè)教在杭州湖南凈寺，四方學(xué)者，多去相從，他的門人，遇了試期，必有高中的，想真是有些來歷啟發(fā)。為今之計，莫若備辦盤川，著令郎到杭州去，相從讀書，待他學(xué)問成就，好歹去考試一番。成得名不消說起，連小女也有光輝。若依舊沒效驗，親家也有了這念頭，完就兒女之事，卻不致兩下耽誤?！蓖跎坡劼犃舜搜?，不勝之喜。當日送別了張三老，即打點盤費，收拾行裝，令家童牛兒，跟隨仲先到杭州從學(xué)。只因張三老這一著算計，有分教：
少年郎在巢館結(jié)了一對雄鴛，青春女到羅浮山配著一雙雌鳳。
王仲先帶了牛兒，從長沙搭了下水船只，直到潤州換船，來到杭州湖南凈云寺。一般修贄禮，寫名帖，參拜了龍丘先生。遍拜同窗諸友，尋覓書房作寓。原來龍丘先生名望高遠，四方來的生徒眾多，僧房甚少，房價增貴。因些一間房，都有三四個朋友合住，惟有潘文子獨住一房，不肯與人作伴。王仲先到此，再沒有別個空處。眾朋友俱以潘文子一人一室，且平日清奇古怪，遂故意送仲先到他房里來，說道：“王兄到此，諸友房中都滿，沒有空處，惟潘兄獨自一房，盡可相容，這卻推托不得?！闭f便如此說，只道他不肯。那知一緣一會，文子見了王仲先，一見如故，歡然相接，便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同住何妨？日用器皿，一應(yīng)俱全，吾兄不消買得，但只置一榻便了。”仲先初見文子這個人物，已經(jīng)魂飛，懷下欺心念頭，惟恐不肯應(yīng)承。及見慨然允諾，喜之不勝，拱手道：“承兄高雅，只是吵擾不當?！奔唇膛喝グl(fā)行李來此。眾友不道文子一諾無辭，一發(fā)不忿。畢竟按牛頭吃不得草，無可奈何。這才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且說王、潘兩人，日則各坐，夜則各寢，情孚意契，如同兄弟。然畢竟讀書君子，還有些體面，雖則王仲先有心要勾搭潘文子，見他文質(zhì)彬彬，言笑不茍，無門可入。這段私情，口里說不出，只好心上空思空想，外邊依舊假道學(xué)，談些古今。相處了半年，彼此恭恭敬敬，無處起個話頭。一日，同在館中會講，講到哀公問政一章。講完了，龍丘先生對眾學(xué)徒道：“中庸一部，惟這章書中，有三達德，五達道，乃是教化根本，須要細心體會。”當下眾人散去，仲先、文子獨后，又向先生問了些疑義。返寓時，天色已暮，點起燈，又觀了一回書，方才就寢。睡不多時，仲先叫道：“潘兄睡著了么？”文子道：“還在此尋想中庸道理?！敝傧鹊溃骸靶〉芤苍谶@里尋想?！逼鋵嵧踔傧炔⒉幌肷趺磿x，只因文子應(yīng)了這句，便接口問他道：“夫婦也，朋友之交也，這兩句是一個意思，是兩個意思？”文子道：“夫婦是夫唱婦隨，朋友是切磋琢磨，還是兩個意思?！敝傧刃Φ溃骸斑@書旨兄長還未看得透，畢竟是一個意思?！蔽淖拥溃骸胺驄D朋友，迥然兩截，如何合得一個意思？”仲先道：“若夫婦箴規(guī)相勸，就是好朋好友；朋友如膠如漆，就是好夫好妻，豈非一個意思么？”文子聽了，明知王仲先有意試探，因回言道：“讀書當體會圣賢旨趣，如何發(fā)此邪說？”仲先道：“小弟一時狂言，兄勿見罪。”口里便說，心里卻熱癢不過，準準癡想了兩個更次，方才睡去。一日，正遇深秋天氣，夜間衾枕生涼，王仲先睡不著，嘆了一口氣。潘文子道：“兄有何心事？”王仲先道：“實不相瞞，小弟聘室多年了，因家父決要成名之后，方得完娶。又道湘潭地方，從來沒有文學(xué)的師父，所以令小弟到杭州游學(xué)。到了此處，雖得先生這般教訓(xùn)，又蒙老兄這樣抬舉，哪知心里散亂，學(xué)問反覺荒疏，料難有出頭日子，成不得功名，可不枉耽誤了妻子，所以愁嘆。”文子道：“一向未曾問得，卻不知老兄也還未娶，正與小弟一般?！敝傧鹊溃骸霸瓉硇珠L也未曾畢婚，還是未有佳偶，還是聘過未婚？”文子道：“已有所聘，倒是小弟自家不肯婚配。恐怕有了妻子，不能專心讀書。若老兄令尊主意，怪不得有此愁嘆?！敝傧鹊溃骸袄闲钟写酥鞠颍切〉芩芗耙?。然據(jù)小弟看起來，人生貴適意耳，何必功名方以為快！古人云：情之所鐘。正是吾輩。當此少年行樂之秋，反為黑暗功名所扼。倘終身蹭蹬，豈不兩相耽誤？縱使成名，或當遲暮之年，然已錯過前半世這段樂境，也是可惜。假如當此深秋永夜，幸得與兄作伴閑談，還可消遣。若使孤館獨眠，寒衾寂寞，這樣凄涼情況，好不難過！”文子笑道：“我只道兄是悲秋，卻原來倒是傷春。既恁地，何不星夜回府成親，今冬盡好受用?！敝傧鹊溃骸斑h水救不得近火。須是目前得這樣一個可意種，來慰我饑渴方好?！蔽淖拥溃骸叭粽撃壳埃堑郊思胰簳r釋興?！敝傧鹊溃骸靶〉芷缴鷺O重情之一字，那花柳中最是薄情，又小弟所不喜?！蔽淖拥溃骸扒鄻潜⌒?，自不必說，即夫婦但有恩義，而不可言情。若論情之一字，一發(fā)是難題目了?！敝傧扔謬@口氣道：“兄之此言，真可謂深于情也者。”遂嘿然而睡。到了次日，仲先心生一計，向文子道：“夜來被兄一言，撥動歸思，只得要還家矣。但與兄相處數(shù)月，情如骨肉，不忍恝然相別。且兄銳志功名，必當大發(fā)，恐異日云泥相隔，便不能像今日情誼，意欲仰攀，盟結(jié)兄弟，患難相扶，貴賤不忘，未知吾兄肯俯從否？”文子欣然道：“此弟之至愿，敢不如命！”但弟至此處，同門雖眾，惟與兄情投意合，正欲相資教益。不道一旦言別，情何以堪！”仲先道：“弟暫歸兩三月，便當復(fù)來?！碑斚聝扇税税轂榻唬傧饶觊L為兄，文子年小為弟。仲先將出銀兩，買辦酒肴，兩人對酌，直至夜深方止，彼此各已半酣。仲先原多買下酒，賞這兩個家僮，都吃個爛醉，先自去睡了。仲先對文子道：“向來止與賢弟聯(lián)床，從未抵足。今晚同榻如何？”文子酒醉忘懷，便道：“這也使得?！苯庖戮蛯嫛Ｎ淖佑鞅?。仲先道：“既同榻，何又要各被耶？”文子也就聽了，遂合被而臥。文子靠著床里，側(cè)身向外，放下頭就合眼打鼾。仲先留心，未便睡去，伸手到他腿上扶摩。文子驚醒，說道：“二哥如何不睡，反來攪人?！敝傧鹊溃骸芭c賢弟說句要緊話。”文子道：“有話明日講?！敝傧鹊溃骸按嗽挷皇敲魅罩v的?！蔽淖訂枺骸吧踉捜绱艘o？”仲先道：“實不相瞞，自會賢弟以來，日夕愛慕豐標，欲求締結(jié)肺腑之誼，誠恐唐突，未敢啟齒。前日膠漆朋友，即是夫妻之語，實是有為而發(fā)。望賢弟矜憐愚兄一點愛慕至情，曲賜容納?！币活^說，一頭便坐起來摟抱文子。文子推住，也坐起道：“二哥，我與你道義之交，如何懷此邪念？莫說眾朋友知得，在背后談議，就是兩家家僮，并和尚們知覺，也做了話靶。這個決使不得?！敝傧却藭r神魂狂蕩，那里肯聽，說道：“你我日常親密，人都知道，那里便凝惑在此？縱或談議，也做不聽見便了?！彪p手亂來扯拽。文子將一閃，跳下地來，將衣服穿起來，說道：“我雖不才，尚要圖個出身。若今日與你做此無恥之事，后日倘有寸進，回想到此，可不羞死！”仲先也下床來，笑道：“讀書人果然一團腐氣。昔日彌子瑕見愛于衛(wèi)靈公，董賢專寵于漢哀帝，這兩個通是戴紗帽的，全然不以為恥，何況你我未成名，年紀才得十五六七，只算做兒戲，有什么羞？你若再不從時，只得磕頭哀求了?！闭f罷，撲的雙膝跪下，如搗蒜一般，磕一個不止。文子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二哥怎地恁般沒正經(jīng)，想是真?zhèn)€醉了，還不起來！”仲先道：“若不許我，就磕到來年，也不起身?！蔽淖拥溃骸岸缒慵慈栈厝ト⑵蓿杂杏陲w之樂，何苦要喪我的廉恥？”仲先道：“賢弟如肯俯就，終身不娶，亦所甘心。”文子道：“這樣話只好哄三歲孩子，如何哄得我過？”仲先道：“你若不信，我就設(shè)個誓吧！”推開窗子，對天跪下，磕了兩個頭，祝道：“皇天在上，如王仲先與潘文子定交之后，若又婚配妻子，山行當為虎食，舟行定喂魚鱉?；蛟馓扉?，身不能歸土；或遇兵戈，碎尸萬段。如王仲先立誓之后，潘文子仍復(fù)推阻，亦遭此惡報?！蔽淖拥溃骸芭蓿∧阕园l(fā)誓，與我何干，也牽扯在內(nèi)?！敝傧忍饋?，便去勾住文子道：“我設(shè)了這個誓愿，難道你還要推托不成？”大凡事最當不過歪廝纏。一個極正氣的潘文子，卻被王仲先苦苦哀求，又做出許多丑態(tài)，把鐵一般硬的心腸，化作綿一般軟，說道：“人非鐵石，兄既為我情愿不娶，我若堅執(zhí)不從，亦非人情也。慎厥終，惟其始，須擇個好日子，治些酒席，權(quán)當合歡筵宴，那時方諧繾綣?！敝傧刃Φ溃骸安幌t弟費心，阿兄預(yù)先選定今日，是會親友結(jié)婚姻的天喜上吉期。日間與賢弟八拜為交，如今成就良緣，會親結(jié)婚，都已應(yīng)驗，更沒有好是今日。適來小酌，原是合巹懷的筵席，但到后日做三朝便了?！蔽淖有Φ溃骸霸瓉砟闶惯@般欺心遠計，我卻愚昧，落在套中。”仲先道：“我居楚，你居吳，會合于越，此皆天意，豈出人謀？”說罷，二人就同床而臥。自此之后，把讀書上進之念盡灰，日則同坐，夜則同眠，比向日光景，大不相同。他兩個全不覺得，被人看出了破綻，這班同窗朋友，俱懷妒意，編出一只掛枝兒來，唱道：
王仲先，你真是天生的造化。這一個小朋友似玉如花，沒來由被你牽纏下。他夜里陪伴著你，你日里還饒不過他，好一對不生產(chǎn)的夫妻也，辨什么真和假。
王仲先、潘文子初時聽見，雖覺沒趣，還老著臉只做不知。到后來眾友當面譏誚，做鬼臉，連兩個家僮也看不過許多肉麻，在背后議論沒體面。只落得本房和尚，眼紅心熱，干咽涎唾。兩人看看存身不住。那知這只掛枝兒，吹入了龍丘先生耳中，訪問眾學(xué)徒，此事是真是假，眾學(xué)生把這些影響光景，一五一十說知。先生大怒，喚過二人，大罵了一頓沒廉恥，逐他回去，不許潛住于此，玷辱門墻。王仲先還有是可，獨羞得潘文子沒處藏身，面上分明削脫了幾層皮肉，此時地上右有一個孔兒，便鉆了下去。正是：
饒君掬盡錢塘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王仲先、潘文子既為先生所逐，只得同回寓中。這些朋友，曉得先生逐退，故意來探問。文子叮嚀了和尚，只回說不在。文子跌足恨道：“通是這班嚼舌根的，弄嘴弄舌，挑斗先生，將我們羞辱這場。如今還是怎地處？”仲先道：“此處斷然住不得了。我想賢家中，離此不遠，不若同到府上，尋個幽僻所在，相資讀書，倒也是一策?！蔽淖拥溃骸笆共坏茫瑑蓚€家僮盡曉得這些光景，回去定然報與父母知道?；蛘咴賯髡f于外，教小弟何顏見人！我想那功名富貴，總是浮云，況且渺茫難求。今兄既為我不娶，我又羞歸故鄉(xiāng)，不若尋個深山窮欲，隱避塵囂，逍遙物外，以畢此生。設(shè)或飲食不繼，一同尋個自盡，做個生死之交，何如？”仲先大喜道：“若是如此，生平志愿足矣。只是往何處去好？”文子道：“向日有個羅浮山老僧至此，說永嘉山水絕妙，羅浮山隔絕東甌江外，是個神仙世界，海外丹臺。我曾與老僧說，異日我至永嘉，當來相訪。老僧欣然領(lǐng)諾，說來時但問般若廟無礙和尚，人都曉得。當時原是戲言，如今想起，這所在盡好避世，且有此熟人，可以倚傍?！庇嬜h已定，將平日所穿華麗衣服、鋪程之類，盡都變賣，制辦了兩套布衣，并著粗布鋪蓋，整備停當。仲先、文子先打發(fā)勤學(xué)、牛兒，各赍書回家，辭絕父母，教妻子自去轉(zhuǎn)嫁。然后打迭行裝，別了主僧，渡過錢塘江，從富陽永康一路，先到處州，后至永嘉，出了雙門，繇江心寺口渡船，徑往羅浮山，訪問般若庵無礙和尚。原來這老和尚，兩月前已回首去了。師弟無障，見說是老和尚相知，便留在庵中。文子就央他尋覓個住處，湊巧山下有三間房屋，連著十數(shù)畝田，許多山地，一齊要賣。文子與仲先商議，田為可以膳生，山地可以做墳?zāi)?，余下砍柴供用，一舉兩得。遂將五十金買了這三間房屋，正中是個客坐，左一間為臥室，右一間是廚灶，不用仆人，兩個自家炊爨，終日吟風(fēng)弄月，遣興調(diào)情。隨又造起墳?zāi)梗蛳聝蓚€生壙，就教佃戶兼做墳丁。不過月間，事事完備?？上б粚ι倌曜拥埽瑸橹笸セǖ亩鲪?，棄了父母，退了妻子，卻到空山中，做這收成結(jié)果的勾當。豈非天地間大罪人，人類中大異事，古今來大笑話！詩云：
從來兒女說深情，幾見雙雄訂死盟。
忍絕天倫同草腐，倚閭?cè)松型麣w旌。
話分兩頭。且說勤學(xué)、牛兒兩個仆人，奉了主人之命，各赍書回家。牛兒本是村莊蠢人，連夜搭船去了。勤學(xué)卻是乖巧精細，曉得被龍丘先生斥逐這段情由，卻又不想回家，傾倒將衣服變賣。制辦布衣，像要遠去的模樣。正不知要往何處，心里躊躇道：“須暗隨他去，看個著落，方好歸家?！币虼饲牡囟摿撕蜕校瑒e了牛兒，潛住在寺里。又想起身上雖平日刻剝了些銀錢，往來盤川不夠，就把幾件衣服，賣與香公湊用。等到文子、仲先起身過江，勤學(xué)遠遠隨在后面，下在別只渡船，一路不問水陸，緊緊跟定，直至羅浮山下，打聽兩個買下住處，方才轉(zhuǎn)身，連夜趕到家中。不想半月前，潘度與文子丈母，都是疫病身亡。其母蕙娘，因媳婦年紀已長，又無弟兄親族，孤身獨自，急急收拾來家，使人到杭州喚兒子回來支持喪事，要乘兇做親。仆人往回十來日，回報：“一月以前，和著同讀書襄陽姓王的，不知去向?！奔钡脗€蕙娘分外悲傷，終日在啼啼哭哭。正沒做理會，恰好勤學(xué)到家，只道喜從天降，及至拆書一看，卻是辭絕父母，棄家學(xué)道，教妻子轉(zhuǎn)嫁的話語。蕙娘又氣又苦，叫地呼天的號哭了一回，方才細問勤學(xué)的緣故。勤學(xué)在主母面上，不好說得小官人許多丑態(tài)，只說起初幾個月著實用功讀書，后來都被襄陽姓王這個天殺的引誘壞了，被先生一場發(fā)作，然后起了這個念頭，徑到羅浮山居住。并說自己暗地隨去，看了下落，方才回轉(zhuǎn)許多話，一一盡言。蕙娘聽罷，咬牙切齒，把王仲先千萬萬剮的咒罵一場。心里沒個主意，請過幾位親戚商議，要去尋他歸家。又說：“這樣不成器的東西，便依他教媳婦轉(zhuǎn)嫁人去，我也削發(fā)為尼，倒也干凈。”內(nèi)中有老成的說道：“不消性急，學(xué)生子家，吃飯還不知饑飽，修什么道，再過幾時，手內(nèi)東西用完了，口內(nèi)沒有飯吃，少不得望著家里一溜煙跑來。如今在正高興之時，便去接他，也未必肯來，白白折了盤川。”蕙娘見說得有理，安心等他自歸不題。
且說牛兒一路水宿風(fēng)餐，不辭苦辛，非止一日，到了湘潭家里，取出書來，遞與家主。王善聞未及開看，先問牛兒：“二哥這一向好嗎？”牛兒道：“不但二哥好，連別人也著實快活。”善聞道：“這怎地說？”牛兒將勾搭文子的事，絮絮叨叨，學(xué)一個不止。善聞嘆口氣道：“都是張三老斷送了這個兒子也?！辈痖_書來看時，上寫道：
男仲先百拜：自別父母大人，來至杭州，無奈天性庸愚，學(xué)業(yè)終無成就。今已結(jié)拜窗友潘文子，遍訪中山勝景，學(xué)道修仙。父母年老，自有長兄奉侍，男不肖是可放心，父母亦不必以男為念。所聘張氏，聽憑早早改嫁，勿得錯過青春。外書一封，奉達張三老來，乞即致之。
學(xué)道男仲先頓首
百善聞看罷，頓足叫苦。驚動媽媽，問了這個消息，哭倒在地，說道：“好端端住在家里，通是張三老說什么龍丘先生，弄出這個話靶。如今不知在那個天涯海角，好歹這幾根嫩骨頭，斷送他州外府了。”善聞即叫牛兒，去請張三老，把書與他看了。你怨我，我怨你，哭哭啼啼，沒個主意。長子伯達走過來勸道：“自是兄弟不長進，勿得歸怨張三老。倘張親家令愛肯轉(zhuǎn)嫁，不消說道，若還立志不從，父親只得同著張親家，載了媳婦，尋到潘家，要在他們身上尋還這不肖子，那時把媳婦交會與他，看走到那里去。”張三老連聲稱是。作別歸家，與女兒說知，討個肯嫁不肯嫁的口語。女兒害羞，背轉(zhuǎn)身來，不答應(yīng)。張三老道：“這事關(guān)系你終身，肯與不肯，明白說出，莫要愛口識羞，兩相耽誤?！迸畠罕槐撇贿^，方才開口，低低說道：“我女子家也不曉得甚么大道理，嘗聞?wù)f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女兒只守著這個話，此外都不愿聞?！睆埲系溃骸绊硬幌f起，明日即去與王親家商量，同往尋王二哥便了。”女兒道：“王郎不歸，孩兒情愿苦守。若說遠去跟尋，萬無此理，恐傳說出去了，被人恥笑?！睆埲系溃骸笆夭皇赜傻媚?，去不去卻要由我。倘若王郎不歸，你的終身，父母養(yǎng)不了，公姑養(yǎng)不了，將如之何！縱然有人恥笑，也說不得了?！迸畠罕悴桓已裕箿I而已。
到次日，張三老來與王善聞?wù)f知，即日準備盤纏行李，央埠頭擇便船寫了一個穩(wěn)便艙口，張三老叫女兒收拾下船。這女子無可奈何，只得從著你父命。王善聞原帶著牛兒同去，翁媳反在舟中見禮，倒是一件新聞。從襄陽開船，一路下水，那消二十日，已至京口換船，一日便到晉陵。王善聞同牛兒先上岸訪問了潘文子家里，然后同張三老引著媳婦，并行李一齊到他家里。蕙娘驀地見三個別處人領(lǐng)個女子進來，正不知甚么緣故，吃這一驚大小。及至問時，襄陽鄉(xiāng)里人聲口，一句也聽不出。恰好勤學(xué)從外邊入來，認得牛兒，方才明白是王仲先父親、丈人、妻子，與他愛要兒子，鬧攘攘亂做一屋。文子媳婦在里邊聽得，奔出來觀看，見了張三老女兒，兩個各道個萬福。問道：“你們是哪里，為甚事到此喧鬧？”張三老上前作個揖，打起官話，說出許多緣故。蕙娘問王善聞道：“你我總是陌路相逢，水米無交。你兒子與我不肖子流落在外，說起來，你兒子年長，明明是引誘我不肖子為非，我不埋怨你就罷了，你反來問我要人，可有這理么？如今現(xiàn)住在甚么水嘉羅浮山，你們何不到彼處去尋覓？若并我這不肖子領(lǐng)得歸來，情愿拜你兩拜?！睆埲现还茳c頭道：“說得是。既有著落所在，便易處了?！庇謫柕溃骸芭舜笊宋恍∧镒邮巧跞?？”蕙娘道：“這便是不肖子的妻子，尚未成婚。”張三老道：“原來令郎也還不曾完姻。據(jù)老夫愚見，令郎既同小婿皆在羅浮山中，潘大嫂又無第二位令鄰，何不領(lǐng)著令媳婦，同我們一齊到那里，好歹交還他兩個媳婦，完了我們父母之情。他兩個存住不得，自然只得回家了。此計可好么？”蕙娘聽了，說道：“這也有理。”遂留住在家，王善聞、張三老于外廂管待，三老女兒，款留于內(nèi)室。一是可待婚的媳婦，一個是未嫁的女兒，年紀仿佛，情境又同，因此兩下甚是相得。當晚同房各榻，說了一夜的話。只是鄉(xiāng)音各別，彼此不能盡懂。
次日，蕙娘收拾上路，自己有個嫡親哥嫂，央來看管家里，姑媳兩人，又帶一個服侍的婆娘，連勤學(xué)也是四人。喚了兩個船只，男女分開，各坐一船，直至杭州過江。水陸勞苦，自不消說起。非止一日，來到羅浮山。不道王仲先與潘文子，樂極悲生，自從打了生壙之后，一齊隨得異癥，或歌或唱，或笑或啼，有時登山狂嘯，有時入般若庵與無礙和尚講說佛法，論摩登迦的因果，似癡非癡，似顛非顛，給了十數(shù)日飲食。一日，忽地請過無礙和尚，將田房都送與庵中，所有衣資，亦盡交與，央他照管身后墓墳之事。老和尚只道他癡顛亂話，暫時應(yīng)允。那知是晚雙雙同逝。正是：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明日無礙和尚來看時，果然并故，故是面目如生，即叫道人買辦香燭紙馬蔬菜之類，各靜室請了幾眾僧人，擇于次日誦經(jīng)盛殮。這里正做送終功果，恰好勤學(xué)引著蕙娘、王善聞一干人來到，見滿室僧眾，燈燭輝煌。問說是二子前夜已死。那時哭倒了王善聞，號殺了蕙娘。張三老從旁也哭著女婿，只有兩個未婚的媳婦，背著臉暗暗流淚。盛殮已畢，即便埋葬。且說張氏女子，暗自思想：“迫于父命，來此尋夫，已非正理。若是同歸，也還罷了，但如今一場虛話，豈不笑破人口。況且去后日長，父親所言，父親養(yǎng)不了，公姑養(yǎng)不了，到后沒有終局。不如今日一死，倒得干凈，也省得人談議?！倍酥饕猓戎烈股睿吮M熟睡，悄地起來，懸梁高掛。直至天明，方才曉得，把個張三老哭得個天暗地，道是自己起這議頭，害了女兒，懊悔不盡。王善聞、蕙娘俱覺慘然，勉強勸住了，收拾買棺殯殮。誰知文子的媳婦，也動了個念頭，想道：“一樣至此尋夫，他卻有志氣，情愿相從于地下。我若靦顏茍活，一生一死，豈不被人議論！紅顏薄命，自古皆然。與其碌碌偷生，何若烈烈一死。”到夜半時候，尋條繩子，也自縊而死。蕙娘知覺了，急起救時，已是氣絕。這番哭泣，更自慘切，引動張三老、王善聞，一齊悲慟?？迌嚎尴笨扌?，振天地動，也辨別不清。驚動羅浮山下幾處村落人家，并著山中各靜室的和尚，都來探問，無不稱嘆是件異事。又買具棺材，一齊盛殮。又請無礙和尚為主，做個水陸道場超度，附葬于王仲先、潘文子墓下。又送數(shù)十金與無礙，托他挑土增泥，載松種樹。諸事停當，收拾起身，又向墓前大哭一場，辭別還鄉(xiāng)。
后人見二女墓上，各挺孤松，亭亭峙立，那仲先、文于墓中，生出連理大木，勢若合抱，常有比翼鳥棲在樹上。那比翼鳥同聲相應(yīng)而歌，歌道：
比翼鳥，各有妻，有妻不相識，墓旁青草徒離離。
比翼鳥，有父母，父母不能顧，墓旁青草如行路。
比翼鳥，各有家，有家不復(fù)返，墓旁青草空年華。至此羅浮山中，相傳有個鴛鴦冢、比翼鳥，乃王仲先、潘文子故事也。詩云：
比翼何堪一對雄，朝朝暮暮泣西風(fēng)。
可知烈女無他伎，輸卻雙雄合墓中。
［全書完］
留將浪蕩風(fēng)流話，輸與旁人作笑端。
話說自有天地，便有陰陽配合，夫婦五倫之始，此乃正經(jīng)道理，自不必說。就是納妾置婢，也還古禮所有，亦是常事。至若愛風(fēng)月的，秦樓楚館，買笑追歡；壞行止的，桑間濮上，暗約私期。雖然是個邪淫，畢竟還是男女情欲，也未足為怪。獨好笑有一等人，偏好后廷花的滋味，將男作女，一般樣交歡淫樂，意亂心迷，豈非一件異事。說便是這般說，那男色一道，從來原有這事。讀書人的總題，叫做翰林風(fēng)月；若各處鄉(xiāng)語，又是不同，北方人叫炒茹茹，南方人叫打篷篷，徽州人叫塌豆腐，江西人叫鑄火盆，寧波人叫善善，龍游人叫弄苦蔥，慈溪人叫戲嚇蟆，蘇州人叫竭先生。話雖不同，光景則一。至若福建有幾處民家孩子，若生得清秀，十二三歲，便有人下聘。漳州詞訟，十件事倒有九件是為雞奸一事，可不是個大笑話。如今且說兩個好男色的頭兒，做個入話。當年有個楚共王，酷好男色，有安陵君第一專寵。安陵君顏色雖美，年紀卻已大了，恐怕共王愛衰，請教于江乙。江乙對安陵道：“你可曉得嬖色不敝席，寵臣不敝軒么？”這兩句文話，安陵怎么曉得？江乙解說道：“嬖色就是宮女一般，睡臥的席也未破，皇帝就不喜歡了。寵臣就是你一般人，皇帝賜你的車子不曾壞，也就疏失了。甚言光景不多時也?！卑擦昃龔拇擞龀霭侔愠竺闹畱B(tài)。楚共王越加寵愛，至老不衰。還有一個龍陽君，也有美色。魏王也專好男色，三宮六院，不比得龍陽君的下乘。一日，魏王與龍陽共坐了一只小舟，名曰青鳧，在宮中海子里游戲，見水中金魚，紅的紅似火，白的白如玉。龍陽討過一根釣竿，粘上香噴噴的魚餌，漾下水去。一釣一個，一連釣了十來個，最后來得了一個大魚，龍陽汪汪的哭將起來。魏王大駭，問其緣故。龍陽道：“小臣得了大魚，便要棄卻前邊小魚。大王明日得一個勝似小臣的，自然把小臣遺落。觸物比類，不繇人不哭?！蔽和跣Φ溃骸爸灰泐伾４妫怀詈髞砣藠Z你門戶?！边@正是：
重遠豈能漸治鵠，棄前方見泣船魚。如此說來，方見安陵、龍陽，是男色行中魁首；楚王、魏王，乃男風(fēng)隊里都頭。雖然如此，畢竟楚、魏二臣，把安陵、龍陽做個弄臣，并不是有老婆的不要老婆，反去討一房不剃眉、不扎腳、不穿耳的家小。在當時叫做風(fēng)流，到后來總成笑話。這人畢竟是誰？原來姓潘名章，字文子，晉陵人氏。其父潘度，結(jié)發(fā)身喪。娶妾蕙娘。蕙娘生得容貌端秀，嫁潘度時，年方十九歲。潘度晚年娶他，本為生男育女，不一年間，有了身孕，生了潘章，九分像母，一分像父，所以他的美貌，是在娘胎上帶得來的。鄰里鄉(xiāng)黨見潘章這樣標致，都說道：“潘老兒若生得這樣一個女兒，不要說選妃子點宮女，他日便是正宮皇后，一定司天臺上也照著他?！迸苏碌轿辶鶜q，就上學(xué)讀書。到了十二三歲，通曉書義，便會作文。十七歲上，在晉陵也算做是有名的童生。更兼龐兒越發(fā)長得白里放出紅來，真正吹彈得破。蕙娘且喜兒子讀書，又把他打扮得妖模嬌樣，梳的頭如光似漆，便是蒼蠅停上去，也打腳錯。身上常穿青蓮色直身，里邊銀紅襖子，白綾背心，大紅褲子，腳上大紅縐紗時樣履鞋，白綾襪子，走到街上，風(fēng)風(fēng)流流。分明是善財轉(zhuǎn)世，金童降生。那些讀書人，都是老渴子，看見潘文子這個標致人物，個個眼出火，聞香嗅氣，年紀大些的要招他拜從門下，中年的拉去入社會考，富貴的又要請來相資。還有一等中年婦人，有女兒的，巴不得招他做個女婿。有一等少年女子未嫁人的，巴不得招他做個老公。還有和尚道士，巴不得他做個徒弟。還有一等老白賞要勾搭去奉承好男風(fēng)的大老官。所以人人都道他生得好，便是潘安出世一般，就起一綽號，叫他是小潘安。當時有人做一只掛枝兒，夸獎他道：
少年郎，真?zhèn)€千金難換。這等樣生得好，不枉他姓了潘，小潘安委實的堪欽羨。褪下了紅褲子，露出他白漫漫。雖不是當面的丟番，也好叫他背心兒上去照管。那知潘文子雖則生得標致風(fēng)流，卻是不走邪路，也不輕易與人交往。因此朋友們縱然愛慕，急切不能納交。及至聽見這只曲兒，心中大恨，立志上進，以雪以恥。為這上父母要與他完親，執(zhí)意不肯。原來潘度從幼聘定甥女，與他為配。這時因妹子身故，不曾生得兒子，單單止有此女，妹子又沒人照管，要倚傍到哥子身邊，反來催促擇日成親，兩得其便。怎奈潘文子只是不要。其母惠娘，又再三勸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古之常禮?？茨愀赣H，當年無子，不知求了多少神，拜了許多佛，許了多少香愿，積了多少陰德，方才生得你這冤家。如今十六七歲，正好及早婚配，生育男女，接紹香煙。你若執(zhí)性不聚，且莫說絕了潘門后代，萬一你父親三長兩短，枉積下數(shù)萬家私，不曾討下一房媳婦，要不被人談笑?！迸宋淖勇犇赣H說了這話，便對道：“古人三十而娶。我今年方十七，一娶了妻子，便分亂讀書功夫。況今學(xué)問未成，不是成房立戶的日子。近日聞得龍丘先生設(shè)教杭州湖南凈寺，教下生待有二三百人，兒子也欲去拜從。母親可對父親說知，發(fā)些盤費，往杭州讀書一二年，等才學(xué)充足，遇著大比之年，僥幸得中，那時歸來娶妻未遲。今日斷不要提這話?！被菽镆娕死鲜峭砟陳圩?，自小嬌養(yǎng)，諸事隨其心性，并不曾違拗，只得把婚事擱起，反將兒子要游學(xué)的話說與老兒。那潘度本不舍得兒子出門，怎當他啼啼哭哭，要死要活。老兒沒奈何，將出五十兩銀子，與他做盤費。文子嫌少，爭了一百二十兩，又有許多禮物。惠娘又打迭四季衣服鋪程，并著書箱，教家僮勤學(xué)跟隨。買舟往杭州游學(xué)，下了船。那消五日，已到杭州，泊船松毛場下。打發(fā)船家，喚乘小轎，著兩個腳夫挑了行李，一徑到西湖上尋訪湖南凈寺。那龍丘先生設(shè)帳在大雄殿西首一個凈室里，屋宇寬綽，竹木交映，墻門上有個匾額，翠書粉地，寫著“巢云館”三字。潘文子已備下門生拜帖，傳將進去。龍丘先生令人請進，文子請先生居中坐下，拜了四拜，送上贄見禮物。龍丘先生就留小飯。當晚權(quán)宿一宵，明日另覓僧房寓下。寫起帖子，去拜同門朋友，年長的寫個晚弟，年齒相同稱個小弟，長不多年的稱侍教弟。那丘龍先生學(xué)徒眾多，四散各僧房作寓，約有幾十處。文子教勤學(xué)捧了貼子，處處拜到。次日眾朋友都來答拜，先后俱到，把文子書房中擠得氣不通風(fēng)，好像送王糧的，一進一出。這些朋友都是少年，又在外游學(xué)，久曠女色。其中還有掛名讀書，專意拐小伙子不三不四的，一見了小潘安這般美貌，個個搖唇吐舌，你張我看，暗暗里道：“莫非善財童子出現(xiàn)么？”又有說：“莫非梓童帝君降臨凡世。”又有說：“多分是觀世音菩薩化身?！庇钟姓f：“當年祝英臺女扮男妝，也曾到杭州講學(xué)。莫非就是此人？”也有說：“我們在此，若得這樣朋友同床合被，就是一世不討老婆，也自甘心?！边@班朋友答拜，雖則正經(jīng)道理，其實個個都懷了一個契兄契弟念頭，也有問：“潘兄所治何經(jīng)？”也有問：“潘兄仙鄉(xiāng)何外？”也有問：“曾娶令正夫人？”也有問：“尊翁尊堂俱在否？”也有問：“賢昆仲幾人？”也有問：“排行是第一第二？”也有問：“見教尊表尊號，下次卻好稱呼。”也有沒得開口的，把手來一拱，說道：“久仰，久仰！”也有張鬼熟椏相知的道：“我輩幸與老兄同學(xué)，有緣，有緣！”你一聲，我一句，把潘文子接待得一個不耐煩，就是勤學(xué)在旁邊送茶，卻似酒店上賣貨，擔(dān)送不來。還好笑這班朋友兩只眼谷碌碌的看著他面龐，并不轉(zhuǎn)睛。談了半日，方才別去。文子依了先生學(xué)規(guī)，三六九作文，二五八講書，每夜讀到三更方睡。果然是：
朝耕二典，夜耨三謨。堯舜禹湯文共武，總不出一卷尚書。冠婚喪祭與威儀，盡載在百篇禮記。亂臣賊子，從天王記月以下，只定春秋。才子佳人，自關(guān)雎好逑以來，莫非鄭衛(wèi)。先天開一畫，分了元亨利貞。隨樂定音聲，不亂宮商角征。方知有益須開卷，不信消閑是讀書。
按下潘文子從龍丘先生門下讀書不題。卻說長沙府湘潭縣有一秀士，姓王名仲先，其父王善聞，原是鄉(xiāng)里人家，有田有地。生有二子，長子名喚伯遠，完婚之后，即替父親掌管田事。仲先卻生得清秀聰明，自小會讀書。王善聞對媽媽宋氏道：“兩個兒子，大的教他管家，第二個體貌生得好，抑且又資質(zhì)聰明，可以讀書。我家世代雖是種田，卻世代是個善門積陰德的。若仲先兒子讀書得成，改換門庭，榮親耀祖，不枉了我祖宗的行善，教湘潭人曉得田戶莊家也出個兒子做官，可不是教學(xué)好人的做個榜樣？”宋氏道：“大的種田，小的讀書。這方是耕讀之家。”從此王善聞決意教仲先讀書，雖聘下前村張三老的女兒為配，卻不肯與他做親，要兒子登了科甲，紗帽圓領(lǐng)親迎。為此仲先年已一十九，尚未曾洞房花燭。這老兒又道：“家中冗雜，向山中尋幽靜處，做個書室?！敝傧裙婚]戶苦讀，手不釋卷。從來讀書人干了正經(jīng)功課，余下功夫，或是摹臨法帖，或?qū)W畫些枯木竹石，或?qū)W做些詩詞，極不聰明的，也要看閑書雜劇。一日，仲先看到麗情集上，有四句說話云：淇水上宮，不知有幾；分桃斷袖，亦復(fù)云多。
那淇水上宮，乃男女野合故事，與桑間濮上，文義相同。這分桃斷袖，卻是好男色的故事。當初有個國君偏好男風(fēng)。一日，幸臣正吃桃子，國君卻向他手內(nèi)奪過這個咬殘?zhí)易觼沓裕X得王母瑤池會上蟠桃，也沒這樣的滋味，故叫作分桃。又有一日，白晝里淫樂了一番，雙雙同睡。國君先醒欲起，衣袖被幸臣壓住，恐怕驚醒了，低低喚內(nèi)侍取過剪刀，剪斷衣袖而起。少頃幸臣醒來知得，感國君寵愛，就留這個袖做個表記，故叫做斷袖。仲先看到此處，不覺春興勃然，心里想道：“淇水上宮，乃是男女會合之詩。這偷婦人極損陰德。分桃斷袖，卻不傷天理。況我今年方十九，未知人道，父親要我成名之后，方許做親。從來前程暗漆，巴到幾時，成名上進，方有做親的日子。偷婦人既怕?lián)p了陰騭，闞小娘又鄉(xiāng)城遠隔，就闞一兩夜，也未得其趣。不若尋他一個親親熱熱的小朋友，做個契兄契弟，可以常久相處，也免得今日的寂寞。說便是這等說，卻怎得這般湊巧，就有個知音標致小官到手？”心上想了又想，這書也不用心讀了。
其年湘潭縣考試，仲先空受一日辛苦，不曾考得個名字，嘆口氣道：不愿文章高天下，只愿文章中試官。
方在家中納悶，不想張三老卻來拜望他父親。仲先劈面撞見，躲避不及，只得迎住施禮，一來是新丈人，二來因考試無名，心上惶恐。三老再三寒溫。仲先漲得一個面皮通紅，口里或吞或吐，不曾答應(yīng)一句。話猶未了，王善聞出來相見，陪著笑說道：“張親家，今日來還是看我，還是問小兒考試的事？”張三老道：“學(xué)生正有一句話，要對親家說。我湘潭縣雖則是上映星宿，卻古來熊繹之國，文教不通。親家苦苦要令郎讀書，又限他功名成就，方許成婚。功名固是大事，婚姻卻也不小。今小女年方二九，既已長成，若為了功名，遲誤了婚姻，為了婚姻，又怕延誤了功名。親家高見，有何指教？”王善聞想了一想，對張三老道：“我本莊戶人家，并無讀書傳授。今看起來，兒子的文學(xué)，一定是不濟，不如廢了書卷，完了婚姻，省得親家把兒女事牽掛在心?！睆埲系溃骸白x書是上等道路，怎好廢得，也不可辜負了親家盛心。我學(xué)生到有兩便之策：聞得龍丘先生設(shè)教在杭州湖南凈寺，四方學(xué)者，多去相從，他的門人，遇了試期，必有高中的，想真是有些來歷啟發(fā)。為今之計，莫若備辦盤川，著令郎到杭州去，相從讀書，待他學(xué)問成就，好歹去考試一番。成得名不消說起，連小女也有光輝。若依舊沒效驗，親家也有了這念頭，完就兒女之事，卻不致兩下耽誤?！蓖跎坡劼犃舜搜?，不勝之喜。當日送別了張三老，即打點盤費，收拾行裝，令家童牛兒，跟隨仲先到杭州從學(xué)。只因張三老這一著算計，有分教：
少年郎在巢館結(jié)了一對雄鴛，青春女到羅浮山配著一雙雌鳳。
王仲先帶了牛兒，從長沙搭了下水船只，直到潤州換船，來到杭州湖南凈云寺。一般修贄禮，寫名帖，參拜了龍丘先生。遍拜同窗諸友，尋覓書房作寓。原來龍丘先生名望高遠，四方來的生徒眾多，僧房甚少，房價增貴。因些一間房，都有三四個朋友合住，惟有潘文子獨住一房，不肯與人作伴。王仲先到此，再沒有別個空處。眾朋友俱以潘文子一人一室，且平日清奇古怪，遂故意送仲先到他房里來，說道：“王兄到此，諸友房中都滿，沒有空處，惟潘兄獨自一房，盡可相容，這卻推托不得?！闭f便如此說，只道他不肯。那知一緣一會，文子見了王仲先，一見如故，歡然相接，便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同住何妨？日用器皿，一應(yīng)俱全，吾兄不消買得，但只置一榻便了。”仲先初見文子這個人物，已經(jīng)魂飛，懷下欺心念頭，惟恐不肯應(yīng)承。及見慨然允諾，喜之不勝，拱手道：“承兄高雅，只是吵擾不當?！奔唇膛喝グl(fā)行李來此。眾友不道文子一諾無辭，一發(fā)不忿。畢竟按牛頭吃不得草，無可奈何。這才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且說王、潘兩人，日則各坐，夜則各寢，情孚意契，如同兄弟。然畢竟讀書君子，還有些體面，雖則王仲先有心要勾搭潘文子，見他文質(zhì)彬彬，言笑不茍，無門可入。這段私情，口里說不出，只好心上空思空想，外邊依舊假道學(xué)，談些古今。相處了半年，彼此恭恭敬敬，無處起個話頭。一日，同在館中會講，講到哀公問政一章。講完了，龍丘先生對眾學(xué)徒道：“中庸一部，惟這章書中，有三達德，五達道，乃是教化根本，須要細心體會。”當下眾人散去，仲先、文子獨后，又向先生問了些疑義。返寓時，天色已暮，點起燈，又觀了一回書，方才就寢。睡不多時，仲先叫道：“潘兄睡著了么？”文子道：“還在此尋想中庸道理?！敝傧鹊溃骸靶〉芤苍谶@里尋想?！逼鋵嵧踔傧炔⒉幌肷趺磿x，只因文子應(yīng)了這句，便接口問他道：“夫婦也，朋友之交也，這兩句是一個意思，是兩個意思？”文子道：“夫婦是夫唱婦隨，朋友是切磋琢磨，還是兩個意思?！敝傧刃Φ溃骸斑@書旨兄長還未看得透，畢竟是一個意思?！蔽淖拥溃骸胺驄D朋友，迥然兩截，如何合得一個意思？”仲先道：“若夫婦箴規(guī)相勸，就是好朋好友；朋友如膠如漆，就是好夫好妻，豈非一個意思么？”文子聽了，明知王仲先有意試探，因回言道：“讀書當體會圣賢旨趣，如何發(fā)此邪說？”仲先道：“小弟一時狂言，兄勿見罪。”口里便說，心里卻熱癢不過，準準癡想了兩個更次，方才睡去。一日，正遇深秋天氣，夜間衾枕生涼，王仲先睡不著，嘆了一口氣。潘文子道：“兄有何心事？”王仲先道：“實不相瞞，小弟聘室多年了，因家父決要成名之后，方得完娶。又道湘潭地方，從來沒有文學(xué)的師父，所以令小弟到杭州游學(xué)。到了此處，雖得先生這般教訓(xùn)，又蒙老兄這樣抬舉，哪知心里散亂，學(xué)問反覺荒疏，料難有出頭日子，成不得功名，可不枉耽誤了妻子，所以愁嘆。”文子道：“一向未曾問得，卻不知老兄也還未娶，正與小弟一般?！敝傧鹊溃骸霸瓉硇珠L也未曾畢婚，還是未有佳偶，還是聘過未婚？”文子道：“已有所聘，倒是小弟自家不肯婚配。恐怕有了妻子，不能專心讀書。若老兄令尊主意，怪不得有此愁嘆?！敝傧鹊溃骸袄闲钟写酥鞠颍切〉芩芗耙?。然據(jù)小弟看起來，人生貴適意耳，何必功名方以為快！古人云：情之所鐘。正是吾輩。當此少年行樂之秋，反為黑暗功名所扼。倘終身蹭蹬，豈不兩相耽誤？縱使成名，或當遲暮之年，然已錯過前半世這段樂境，也是可惜。假如當此深秋永夜，幸得與兄作伴閑談，還可消遣。若使孤館獨眠，寒衾寂寞，這樣凄涼情況，好不難過！”文子笑道：“我只道兄是悲秋，卻原來倒是傷春。既恁地，何不星夜回府成親，今冬盡好受用?！敝傧鹊溃骸斑h水救不得近火。須是目前得這樣一個可意種，來慰我饑渴方好?！蔽淖拥溃骸叭粽撃壳埃堑郊思胰簳r釋興?！敝傧鹊溃骸靶〉芷缴鷺O重情之一字，那花柳中最是薄情，又小弟所不喜?！蔽淖拥溃骸扒鄻潜⌒?，自不必說，即夫婦但有恩義，而不可言情。若論情之一字，一發(fā)是難題目了?！敝傧扔謬@口氣道：“兄之此言，真可謂深于情也者。”遂嘿然而睡。到了次日，仲先心生一計，向文子道：“夜來被兄一言，撥動歸思，只得要還家矣。但與兄相處數(shù)月，情如骨肉，不忍恝然相別。且兄銳志功名，必當大發(fā)，恐異日云泥相隔，便不能像今日情誼，意欲仰攀，盟結(jié)兄弟，患難相扶，貴賤不忘，未知吾兄肯俯從否？”文子欣然道：“此弟之至愿，敢不如命！”但弟至此處，同門雖眾，惟與兄情投意合，正欲相資教益。不道一旦言別，情何以堪！”仲先道：“弟暫歸兩三月，便當復(fù)來?！碑斚聝扇税税轂榻唬傧饶觊L為兄，文子年小為弟。仲先將出銀兩，買辦酒肴，兩人對酌，直至夜深方止，彼此各已半酣。仲先原多買下酒，賞這兩個家僮，都吃個爛醉，先自去睡了。仲先對文子道：“向來止與賢弟聯(lián)床，從未抵足。今晚同榻如何？”文子酒醉忘懷，便道：“這也使得?！苯庖戮蛯嫛Ｎ淖佑鞅?。仲先道：“既同榻，何又要各被耶？”文子也就聽了，遂合被而臥。文子靠著床里，側(cè)身向外，放下頭就合眼打鼾。仲先留心，未便睡去，伸手到他腿上扶摩。文子驚醒，說道：“二哥如何不睡，反來攪人?！敝傧鹊溃骸芭c賢弟說句要緊話。”文子道：“有話明日講?！敝傧鹊溃骸按嗽挷皇敲魅罩v的?！蔽淖訂枺骸吧踉捜绱艘o？”仲先道：“實不相瞞，自會賢弟以來，日夕愛慕豐標，欲求締結(jié)肺腑之誼，誠恐唐突，未敢啟齒。前日膠漆朋友，即是夫妻之語，實是有為而發(fā)。望賢弟矜憐愚兄一點愛慕至情，曲賜容納?！币活^說，一頭便坐起來摟抱文子。文子推住，也坐起道：“二哥，我與你道義之交，如何懷此邪念？莫說眾朋友知得，在背后談議，就是兩家家僮，并和尚們知覺，也做了話靶。這個決使不得?！敝傧却藭r神魂狂蕩，那里肯聽，說道：“你我日常親密，人都知道，那里便凝惑在此？縱或談議，也做不聽見便了?！彪p手亂來扯拽。文子將一閃，跳下地來，將衣服穿起來，說道：“我雖不才，尚要圖個出身。若今日與你做此無恥之事，后日倘有寸進，回想到此，可不羞死！”仲先也下床來，笑道：“讀書人果然一團腐氣。昔日彌子瑕見愛于衛(wèi)靈公，董賢專寵于漢哀帝，這兩個通是戴紗帽的，全然不以為恥，何況你我未成名，年紀才得十五六七，只算做兒戲，有什么羞？你若再不從時，只得磕頭哀求了?！闭f罷，撲的雙膝跪下，如搗蒜一般，磕一個不止。文子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二哥怎地恁般沒正經(jīng)，想是真?zhèn)€醉了，還不起來！”仲先道：“若不許我，就磕到來年，也不起身?！蔽淖拥溃骸岸缒慵慈栈厝ト⑵蓿杂杏陲w之樂，何苦要喪我的廉恥？”仲先道：“賢弟如肯俯就，終身不娶，亦所甘心。”文子道：“這樣話只好哄三歲孩子，如何哄得我過？”仲先道：“你若不信，我就設(shè)個誓吧！”推開窗子，對天跪下，磕了兩個頭，祝道：“皇天在上，如王仲先與潘文子定交之后，若又婚配妻子，山行當為虎食，舟行定喂魚鱉?；蛟馓扉?，身不能歸土；或遇兵戈，碎尸萬段。如王仲先立誓之后，潘文子仍復(fù)推阻，亦遭此惡報?！蔽淖拥溃骸芭蓿∧阕园l(fā)誓，與我何干，也牽扯在內(nèi)?！敝傧忍饋?，便去勾住文子道：“我設(shè)了這個誓愿，難道你還要推托不成？”大凡事最當不過歪廝纏。一個極正氣的潘文子，卻被王仲先苦苦哀求，又做出許多丑態(tài)，把鐵一般硬的心腸，化作綿一般軟，說道：“人非鐵石，兄既為我情愿不娶，我若堅執(zhí)不從，亦非人情也。慎厥終，惟其始，須擇個好日子，治些酒席，權(quán)當合歡筵宴，那時方諧繾綣?！敝傧刃Φ溃骸安幌t弟費心，阿兄預(yù)先選定今日，是會親友結(jié)婚姻的天喜上吉期。日間與賢弟八拜為交，如今成就良緣，會親結(jié)婚，都已應(yīng)驗，更沒有好是今日。適來小酌，原是合巹懷的筵席，但到后日做三朝便了?！蔽淖有Φ溃骸霸瓉砟闶惯@般欺心遠計，我卻愚昧，落在套中。”仲先道：“我居楚，你居吳，會合于越，此皆天意，豈出人謀？”說罷，二人就同床而臥。自此之后，把讀書上進之念盡灰，日則同坐，夜則同眠，比向日光景，大不相同。他兩個全不覺得，被人看出了破綻，這班同窗朋友，俱懷妒意，編出一只掛枝兒來，唱道：
王仲先，你真是天生的造化。這一個小朋友似玉如花，沒來由被你牽纏下。他夜里陪伴著你，你日里還饒不過他，好一對不生產(chǎn)的夫妻也，辨什么真和假。
王仲先、潘文子初時聽見，雖覺沒趣，還老著臉只做不知。到后來眾友當面譏誚，做鬼臉，連兩個家僮也看不過許多肉麻，在背后議論沒體面。只落得本房和尚，眼紅心熱，干咽涎唾。兩人看看存身不住。那知這只掛枝兒，吹入了龍丘先生耳中，訪問眾學(xué)徒，此事是真是假，眾學(xué)生把這些影響光景，一五一十說知。先生大怒，喚過二人，大罵了一頓沒廉恥，逐他回去，不許潛住于此，玷辱門墻。王仲先還有是可，獨羞得潘文子沒處藏身，面上分明削脫了幾層皮肉，此時地上右有一個孔兒，便鉆了下去。正是：
饒君掬盡錢塘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王仲先、潘文子既為先生所逐，只得同回寓中。這些朋友，曉得先生逐退，故意來探問。文子叮嚀了和尚，只回說不在。文子跌足恨道：“通是這班嚼舌根的，弄嘴弄舌，挑斗先生，將我們羞辱這場。如今還是怎地處？”仲先道：“此處斷然住不得了。我想賢家中，離此不遠，不若同到府上，尋個幽僻所在，相資讀書，倒也是一策?！蔽淖拥溃骸笆共坏茫瑑蓚€家僮盡曉得這些光景，回去定然報與父母知道?；蛘咴賯髡f于外，教小弟何顏見人！我想那功名富貴，總是浮云，況且渺茫難求。今兄既為我不娶，我又羞歸故鄉(xiāng)，不若尋個深山窮欲，隱避塵囂，逍遙物外，以畢此生。設(shè)或飲食不繼，一同尋個自盡，做個生死之交，何如？”仲先大喜道：“若是如此，生平志愿足矣。只是往何處去好？”文子道：“向日有個羅浮山老僧至此，說永嘉山水絕妙，羅浮山隔絕東甌江外，是個神仙世界，海外丹臺。我曾與老僧說，異日我至永嘉，當來相訪。老僧欣然領(lǐng)諾，說來時但問般若廟無礙和尚，人都曉得。當時原是戲言，如今想起，這所在盡好避世，且有此熟人，可以倚傍?！庇嬜h已定，將平日所穿華麗衣服、鋪程之類，盡都變賣，制辦了兩套布衣，并著粗布鋪蓋，整備停當。仲先、文子先打發(fā)勤學(xué)、牛兒，各赍書回家，辭絕父母，教妻子自去轉(zhuǎn)嫁。然后打迭行裝，別了主僧，渡過錢塘江，從富陽永康一路，先到處州，后至永嘉，出了雙門，繇江心寺口渡船，徑往羅浮山，訪問般若庵無礙和尚。原來這老和尚，兩月前已回首去了。師弟無障，見說是老和尚相知，便留在庵中。文子就央他尋覓個住處，湊巧山下有三間房屋，連著十數(shù)畝田，許多山地，一齊要賣。文子與仲先商議，田為可以膳生，山地可以做墳?zāi)?，余下砍柴供用，一舉兩得。遂將五十金買了這三間房屋，正中是個客坐，左一間為臥室，右一間是廚灶，不用仆人，兩個自家炊爨，終日吟風(fēng)弄月，遣興調(diào)情。隨又造起墳?zāi)梗蛳聝蓚€生壙，就教佃戶兼做墳丁。不過月間，事事完備?？上б粚ι倌曜拥埽瑸橹笸セǖ亩鲪?，棄了父母，退了妻子，卻到空山中，做這收成結(jié)果的勾當。豈非天地間大罪人，人類中大異事，古今來大笑話！詩云：
從來兒女說深情，幾見雙雄訂死盟。
忍絕天倫同草腐，倚閭?cè)松型麣w旌。
話分兩頭。且說勤學(xué)、牛兒兩個仆人，奉了主人之命，各赍書回家。牛兒本是村莊蠢人，連夜搭船去了。勤學(xué)卻是乖巧精細，曉得被龍丘先生斥逐這段情由，卻又不想回家，傾倒將衣服變賣。制辦布衣，像要遠去的模樣。正不知要往何處，心里躊躇道：“須暗隨他去，看個著落，方好歸家?！币虼饲牡囟摿撕蜕校瑒e了牛兒，潛住在寺里。又想起身上雖平日刻剝了些銀錢，往來盤川不夠，就把幾件衣服，賣與香公湊用。等到文子、仲先起身過江，勤學(xué)遠遠隨在后面，下在別只渡船，一路不問水陸，緊緊跟定，直至羅浮山下，打聽兩個買下住處，方才轉(zhuǎn)身，連夜趕到家中。不想半月前，潘度與文子丈母，都是疫病身亡。其母蕙娘，因媳婦年紀已長，又無弟兄親族，孤身獨自，急急收拾來家，使人到杭州喚兒子回來支持喪事，要乘兇做親。仆人往回十來日，回報：“一月以前，和著同讀書襄陽姓王的，不知去向?！奔钡脗€蕙娘分外悲傷，終日在啼啼哭哭。正沒做理會，恰好勤學(xué)到家，只道喜從天降，及至拆書一看，卻是辭絕父母，棄家學(xué)道，教妻子轉(zhuǎn)嫁的話語。蕙娘又氣又苦，叫地呼天的號哭了一回，方才細問勤學(xué)的緣故。勤學(xué)在主母面上，不好說得小官人許多丑態(tài)，只說起初幾個月著實用功讀書，后來都被襄陽姓王這個天殺的引誘壞了，被先生一場發(fā)作，然后起了這個念頭，徑到羅浮山居住。并說自己暗地隨去，看了下落，方才回轉(zhuǎn)許多話，一一盡言。蕙娘聽罷，咬牙切齒，把王仲先千萬萬剮的咒罵一場。心里沒個主意，請過幾位親戚商議，要去尋他歸家。又說：“這樣不成器的東西，便依他教媳婦轉(zhuǎn)嫁人去，我也削發(fā)為尼，倒也干凈。”內(nèi)中有老成的說道：“不消性急，學(xué)生子家，吃飯還不知饑飽，修什么道，再過幾時，手內(nèi)東西用完了，口內(nèi)沒有飯吃，少不得望著家里一溜煙跑來。如今在正高興之時，便去接他，也未必肯來，白白折了盤川。”蕙娘見說得有理，安心等他自歸不題。
且說牛兒一路水宿風(fēng)餐，不辭苦辛，非止一日，到了湘潭家里，取出書來，遞與家主。王善聞未及開看，先問牛兒：“二哥這一向好嗎？”牛兒道：“不但二哥好，連別人也著實快活。”善聞道：“這怎地說？”牛兒將勾搭文子的事，絮絮叨叨，學(xué)一個不止。善聞嘆口氣道：“都是張三老斷送了這個兒子也?！辈痖_書來看時，上寫道：
男仲先百拜：自別父母大人，來至杭州，無奈天性庸愚，學(xué)業(yè)終無成就。今已結(jié)拜窗友潘文子，遍訪中山勝景，學(xué)道修仙。父母年老，自有長兄奉侍，男不肖是可放心，父母亦不必以男為念。所聘張氏，聽憑早早改嫁，勿得錯過青春。外書一封，奉達張三老來，乞即致之。
學(xué)道男仲先頓首
百善聞看罷，頓足叫苦。驚動媽媽，問了這個消息，哭倒在地，說道：“好端端住在家里，通是張三老說什么龍丘先生，弄出這個話靶。如今不知在那個天涯海角，好歹這幾根嫩骨頭，斷送他州外府了。”善聞即叫牛兒，去請張三老，把書與他看了。你怨我，我怨你，哭哭啼啼，沒個主意。長子伯達走過來勸道：“自是兄弟不長進，勿得歸怨張三老。倘張親家令愛肯轉(zhuǎn)嫁，不消說道，若還立志不從，父親只得同著張親家，載了媳婦，尋到潘家，要在他們身上尋還這不肖子，那時把媳婦交會與他，看走到那里去。”張三老連聲稱是。作別歸家，與女兒說知，討個肯嫁不肯嫁的口語。女兒害羞，背轉(zhuǎn)身來，不答應(yīng)。張三老道：“這事關(guān)系你終身，肯與不肯，明白說出，莫要愛口識羞，兩相耽誤?！迸畠罕槐撇贿^，方才開口，低低說道：“我女子家也不曉得甚么大道理，嘗聞?wù)f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女兒只守著這個話，此外都不愿聞?！睆埲系溃骸绊硬幌f起，明日即去與王親家商量，同往尋王二哥便了。”女兒道：“王郎不歸，孩兒情愿苦守。若說遠去跟尋，萬無此理，恐傳說出去了，被人恥笑?！睆埲系溃骸笆夭皇赜傻媚?，去不去卻要由我。倘若王郎不歸，你的終身，父母養(yǎng)不了，公姑養(yǎng)不了，將如之何！縱然有人恥笑，也說不得了?！迸畠罕悴桓已裕箿I而已。
到次日，張三老來與王善聞?wù)f知，即日準備盤纏行李，央埠頭擇便船寫了一個穩(wěn)便艙口，張三老叫女兒收拾下船。這女子無可奈何，只得從著你父命。王善聞原帶著牛兒同去，翁媳反在舟中見禮，倒是一件新聞。從襄陽開船，一路下水，那消二十日，已至京口換船，一日便到晉陵。王善聞同牛兒先上岸訪問了潘文子家里，然后同張三老引著媳婦，并行李一齊到他家里。蕙娘驀地見三個別處人領(lǐng)個女子進來，正不知甚么緣故，吃這一驚大小。及至問時，襄陽鄉(xiāng)里人聲口，一句也聽不出。恰好勤學(xué)從外邊入來，認得牛兒，方才明白是王仲先父親、丈人、妻子，與他愛要兒子，鬧攘攘亂做一屋。文子媳婦在里邊聽得，奔出來觀看，見了張三老女兒，兩個各道個萬福。問道：“你們是哪里，為甚事到此喧鬧？”張三老上前作個揖，打起官話，說出許多緣故。蕙娘問王善聞道：“你我總是陌路相逢，水米無交。你兒子與我不肖子流落在外，說起來，你兒子年長，明明是引誘我不肖子為非，我不埋怨你就罷了，你反來問我要人，可有這理么？如今現(xiàn)住在甚么水嘉羅浮山，你們何不到彼處去尋覓？若并我這不肖子領(lǐng)得歸來，情愿拜你兩拜?！睆埲现还茳c頭道：“說得是。既有著落所在，便易處了?！庇謫柕溃骸芭舜笊宋恍∧镒邮巧跞?？”蕙娘道：“這便是不肖子的妻子，尚未成婚。”張三老道：“原來令郎也還不曾完姻。據(jù)老夫愚見，令郎既同小婿皆在羅浮山中，潘大嫂又無第二位令鄰，何不領(lǐng)著令媳婦，同我們一齊到那里，好歹交還他兩個媳婦，完了我們父母之情。他兩個存住不得，自然只得回家了。此計可好么？”蕙娘聽了，說道：“這也有理。”遂留住在家，王善聞、張三老于外廂管待，三老女兒，款留于內(nèi)室。一是可待婚的媳婦，一個是未嫁的女兒，年紀仿佛，情境又同，因此兩下甚是相得。當晚同房各榻，說了一夜的話。只是鄉(xiāng)音各別，彼此不能盡懂。
次日，蕙娘收拾上路，自己有個嫡親哥嫂，央來看管家里，姑媳兩人，又帶一個服侍的婆娘，連勤學(xué)也是四人。喚了兩個船只，男女分開，各坐一船，直至杭州過江。水陸勞苦，自不消說起。非止一日，來到羅浮山。不道王仲先與潘文子，樂極悲生，自從打了生壙之后，一齊隨得異癥，或歌或唱，或笑或啼，有時登山狂嘯，有時入般若庵與無礙和尚講說佛法，論摩登迦的因果，似癡非癡，似顛非顛，給了十數(shù)日飲食。一日，忽地請過無礙和尚，將田房都送與庵中，所有衣資，亦盡交與，央他照管身后墓墳之事。老和尚只道他癡顛亂話，暫時應(yīng)允。那知是晚雙雙同逝。正是：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明日無礙和尚來看時，果然并故，故是面目如生，即叫道人買辦香燭紙馬蔬菜之類，各靜室請了幾眾僧人，擇于次日誦經(jīng)盛殮。這里正做送終功果，恰好勤學(xué)引著蕙娘、王善聞一干人來到，見滿室僧眾，燈燭輝煌。問說是二子前夜已死。那時哭倒了王善聞，號殺了蕙娘。張三老從旁也哭著女婿，只有兩個未婚的媳婦，背著臉暗暗流淚。盛殮已畢，即便埋葬。且說張氏女子，暗自思想：“迫于父命，來此尋夫，已非正理。若是同歸，也還罷了，但如今一場虛話，豈不笑破人口。況且去后日長，父親所言，父親養(yǎng)不了，公姑養(yǎng)不了，到后沒有終局。不如今日一死，倒得干凈，也省得人談議?！倍酥饕猓戎烈股睿吮M熟睡，悄地起來，懸梁高掛。直至天明，方才曉得，把個張三老哭得個天暗地，道是自己起這議頭，害了女兒，懊悔不盡。王善聞、蕙娘俱覺慘然，勉強勸住了，收拾買棺殯殮。誰知文子的媳婦，也動了個念頭，想道：“一樣至此尋夫，他卻有志氣，情愿相從于地下。我若靦顏茍活，一生一死，豈不被人議論！紅顏薄命，自古皆然。與其碌碌偷生，何若烈烈一死。”到夜半時候，尋條繩子，也自縊而死。蕙娘知覺了，急起救時，已是氣絕。這番哭泣，更自慘切，引動張三老、王善聞，一齊悲慟?？迌嚎尴笨扌?，振天地動，也辨別不清。驚動羅浮山下幾處村落人家，并著山中各靜室的和尚，都來探問，無不稱嘆是件異事。又買具棺材，一齊盛殮。又請無礙和尚為主，做個水陸道場超度，附葬于王仲先、潘文子墓下。又送數(shù)十金與無礙，托他挑土增泥，載松種樹。諸事停當，收拾起身，又向墓前大哭一場，辭別還鄉(xiāng)。
后人見二女墓上，各挺孤松，亭亭峙立，那仲先、文于墓中，生出連理大木，勢若合抱，常有比翼鳥棲在樹上。那比翼鳥同聲相應(yīng)而歌，歌道：
比翼鳥，各有妻，有妻不相識，墓旁青草徒離離。
比翼鳥，有父母，父母不能顧，墓旁青草如行路。
比翼鳥，各有家，有家不復(fù)返，墓旁青草空年華。至此羅浮山中，相傳有個鴛鴦冢、比翼鳥，乃王仲先、潘文子故事也。詩云：
比翼何堪一對雄，朝朝暮暮泣西風(fēng)。
可知烈女無他伎，輸卻雙雄合墓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