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外篇 數(shù)集·廣喻

作者:呂坤
劍長三尺,用在一絲之铦刃;筆長三寸,用在一端之銳毫,其余皆無用之羨物也。雖然,使劍與筆但有其铦者銳者焉,則其用不可施。則知無用者,有用之資;有用者,無用之施。易牙不能無爨子,歐冶不能無砧手,工輸不能無鉆廝。茍不能無,則與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坐井者不可與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顧,則始覺其大矣。雖然,云木礙眼,所見猶拘也,登泰山之巔,則視天莫知其際矣。

雖然,不如身游八極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倉一粒,然后可以語通達之識。

著味非至味也,故玄酒為五味先;著色非至色也,故太素為五色主;著象非至象也,故無象為萬象母;著力非至力也,故大塊載萬物而不負;著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萬物而不親;著心非至心也,故圣人應萬事而不有。

凡病人面紅如赭、發(fā)潤如油者不治,蓋萃一身之元氣血脈盡于面目之上也。嗚呼!人君富四海,貧可以懼矣。

有國家者,厚下恤民,非獨為民也。譬之于墉,廣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

夫墉未有上豐下狹而不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斃者??晌芬卜?!

天下之勢,積漸成之也。無忽一毫輿羽拆軸者,積也。無忽寒露尋至堅冰者,漸也。自古天下國家、身之敗亡,不出積漸二字。積之微漸之始,可為寒心哉!

火之大灼者無煙,水之順流者無聲,人之情平者無語。

風之初發(fā)于谷也,拔木走石,漸遠而減,又遠而弱,又遠而微,又遠而盡。其勢然也。使風出谷也,僅能振葉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師號令之首也,紀法不可以不振也。

背上有物,反顧千萬轉(zhuǎn)而不可見也,遂謂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見,則無見時矣。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歲之凍,懼一針之痛而甘必死之瘍者。一勞永逸,可與有識者道。齒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補之,則覺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嬰珠珮玉,服錦曳羅,而餓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貴用物,而誅尚無用者。

元氣已虛,而血肉未潰,飲食起居不甚覺也,一旦外邪襲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積也。千日可為,一旦不可為矣。故慎于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國家者,可惕然懼矣。

以果下車駕騏驥,以盆池水養(yǎng)蛟龍,以小廉細謹繩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水千流萬派,始于一源,木千枝萬葉,出于一本;人千酬萬應,發(fā)于一心;身千病萬癥,根于一臟。眩于千萬,舉世之大迷也;直指原頭,智者之獨見也。故病治一,而千萬皆除;政理一,而千萬皆舉矣。

水簽、燈燭、日、月、眼,世間惟此五照,宜謂五明。

毫厘之輕,斤鈞之所藉以為重者也;合勺之微,斛斗之所賴以為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為長者也。

人中黃之穢,天靈蓋之兇,人人畏惡之矣。臥病于床,命在須臾,片腦蘇合,玉屑金泊,固有視為無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時有所需也。膠柱用人于緩急之際,良可悲矣!

長戟利于錐,而戟不可以為錐;猛虎勇于貍,而虎不可以為貍。用小者無取于大,猶用大者無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誚也。

夭喬之物利于水澤,土燥烈,天暵干,固枯稿矣。然沃以鹵水則黃,沃以油漿則病,沃以沸湯則死,惟井水則生,又不如河水之王。雖然,倘浸漬汪洋,泥淖經(jīng)月,惟水物則生,其他未有不死者。用思顧不難哉!

鑒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權不能自稱,圍于物也。圣人則自照、自度、自稱,成其為鑒、為尺、為權,而后能妍媸長短,輕重天下。

冰凌燒不熟,石砂蒸不粘。

火性空,故以蘭麝投之則香,以毛骨投之則臭;水性空,故烹茶清苦,煮肉則腥膻,無我故也。無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一種氣味雜于其間,則物矣。物與物交,兩無賓主,同歸于雜。如煮肉于茶,投毛骨于蘭麝,是謂渾淆駁雜。物且不物,況語道乎?

大車滿載,蚊蚋千萬集焉,其去其來,無加于重輕也。

蒼松古柏與夭桃秾李爭妍,重較鸞鑣與沖車獵馬爭步,豈宜不能?辦可丑矣。

射之不中也,弓無罪,矢無罪,鵠無罪;書之弗工也,筆無罪,墨無罪,紙無罪。

鎖鑰各有合,合則開,不合則不開。亦有合而不開者,必有所以合而不開之故也。亦有終日開,偶然抵死不開,必有所以偶然不開之故也。萬事必有故,應萬事必求其故。

窗間一紙,能障拔木之風;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托者然也。

人有饋一木者,家僮曰:“留以為梁?!庇嘣唬骸澳拘〔豢耙?。”

僮曰:“留以為棟。”余曰:“木大不宜也。”僮笑曰:“木一也,忽病其大,又病其小?!庇嘣唬骸靶∽勇犞?,物各有宜用也,言各有攸當也,豈惟木哉?”他日為余生炭滿爐烘人。余曰:“太多矣。”乃盡溫之,留星星三二點,欲明欲滅。余曰:“太少矣?!辟自乖唬骸盎鹨灰玻认悠涠?,又嫌其少?!庇嘣唬骸靶∽勇犞?,情各有所適也,事各有所量也,豈惟火哉?”

海投以污穢,投以瓦礫,無所不容;取其寶藏,取其生育,無所不與。廣博之量足以納,觸忤而不驚;富有之積足以供,采取而不竭。圣人者,萬物之海也。

鏡空而無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絲痕,照人面上便有一絲;若有一點瘢,照人面上便有一點,差不在人面也。

心體不虛,而應物亦然。故禪家嘗教人空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故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

人未有洗面而不閉目,撮紅而不慮手者,此猶愛小體也。

人未有過檐滴而不疾走,踐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愛衣履耳。

七尺之軀顧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拼于焚林暴怒之場,粉身碎體甘心焉而不顧,悲夫!

惡言如鴟梟之噭,閑言如燕雀之喧,正言如狻猊之吼,仁言如鸞鳳之鳴。以此思之,言可弗慎歟?

左手畫圓,右手畫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惡;耳左聽絲,右聽竹;目左視東,右視西,是不可能也。二體且難分,況一念而可雜乎?

擲發(fā)于地,雖烏獲不能使有聲;投核于石,雖童子不能使無聲。人豈能使我輕重哉?自輕重耳。

澤潞之役,余與僚友并肩輿。日莫矣,僚友問輿夫:“去路幾何?”曰:“五十里?!绷庞褢撊弧I匍g又問:“尚有幾何?”曰:“四十五里?!比绱苏邤?shù)問,而聲愈厲,意迫切不可言,甚者怒罵。

余少憩車中,既下車,戲之曰:“君費力如許,到來與我一般?!?br>
僚友笑曰:“余口津且竭矣,而咽若火,始信兄討得便宜多也。”

問卜筑者亦然。天下豈有兒不下迫而強自催生之理乎?大抵皆揠苗之見也。

進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余憮然曰:“王道荊榛而后蹊徑多。彼所為誠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為何可弗禁?所賴者緣是以自戒,而不敢為惡也。故歲饑不禁草木之實,待年豐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經(jīng)而已矣?!岩印?,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

日食膾炙者,日見其美,若不可一日無。素食三月,聞肉味只覺其腥矣。今與膾炙人言腥,豈不訝哉?

鉤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醫(yī)手。

家家有路到長安,莫辨東西與南北。

一薪無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無渠,而萬泉之會溢海。

鐘一鳴,而萬戶千門有耳者莫不入其聲,而聲非不足。使鐘鳴于百里無人之野,無一人聞之,而聲非有余。鐘非人人分送其聲而使之入,人人非取足于鐘之聲以盈吾耳,此一貫之說也。

未有有其心而無其政,如漬種之必苗,爇蘭之必香;未有無其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無語,畫鳥之不飛。

某嘗與友人論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權量?!蹦吃唬骸半m婦人孺子未嘗不權量,只怕他大斗小秤?!?br>
齁鼾驚鄰而睡者不聞,垢污滿背而負者不見。

愛虺蝮而撫摩之,鮮不受其毒矣;惡虎豹而搏之,鮮不受其噬矣。處小人在不遠不近之間。

玄奇之疾,醫(yī)以平易。英發(fā)之疾,醫(yī)以深沉;闊大之疾,醫(yī)以充實。

不遠之復,不若未行之審也。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貧也。日朘月削,損于平日而貧于一旦,不咎其積,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損,矜細行,防微敝。

上等手段用賊,其次拿賊,其次躲著賊走。

曳新屨者,行必擇地。茍擇地而行,則屨可以常新矣。

被桐以絲,其聲兩相借也。道不孤成,功不獨立。

坐對明燈,不可以見暗,而暗中人見對燈者甚真。是故君子貴處幽。

無涵養(yǎng)之功,一開口動身便露出本象,說不得你有灼見真知;無保養(yǎng)之實,遇外感內(nèi)傷依舊是病人,說不得你有真?zhèn)骺谑凇?br>
磨墨得省身克已之法,膏筆得用人處事之法,寫字得經(jīng)世宰物之法。

不知天地觀四時,不知四時觀萬物。四時分成是四截,總是一氣呼吸,譬如釜水寒溫熱涼,隨火之有無而變,不可謂之四水。萬物分來是萬種,總來一氣薰陶,譬如一樹花,大小后先,隨氣之完欠而成,不可謂之殊花。

陽主動,動生燥,有得于陽,則袒裼可以臥冰雪,陰主靜,靜生寒,有得于靜,則盛暑可以衣裘褐。君子有得于道焉,往如不裕如哉?外若可撓,必內(nèi)無所得者也。

或問:“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何如?”曰:“體味之不免有病。士賢圣皆志于天,而分量有大小,造詣有淺深者也。譬之適長安者,皆志于長安,其行有疾遲,有止不止耳。若曰跬步者希百里,百里者希千里,則非也。故造道之等,必由賢而后能圣,志之所希,則合下便欲與圣人一般。”

言教不如身教之行也,事化不如意化之妙也。事化信,信則不勞而教成;意化神,神則不知而俗變。螟蛉語生,言化也。

鳥孚生,氣化也。鱉思生,神化也。

天道漸則生,躐則殺。陰陽之氣皆以漸,故萬物長養(yǎng)而百化昌遂。冬燠則生氣散,夏寒則生氣收,皆躐也。故圣人舉事,不駭人聽聞。

只一條線,把緊要機括提掇得醒,滿眼景物都生色,到處鬼神都響應。

一法立而一弊生,誠是,然因弊生而不立法,未見其為是也。夫立法以禁弊,猶為防以止水也,堤薄土疏而乘隙決潰誠有之矣,未有因決而廢防者。無弊之法,雖堯、舜不能。生弊之法亦立法者之拙也。故圣人不茍立法,不立一事之法,不為一切之法,不懲小弊而廢良法,不為一對之弊而廢可久之法。

廟堂之上最要蕩蕩平平,寧留有余不盡之意,無為一著快心之事?;蛘卟蝗挥柩裕柙唬骸熬姂覊嫼??懸墜者,以一線系重物下垂,往來不定者也。當兩壁之間,人以一手撼之,撞于東壁重則反于西壁亦重,無撞而不反之理,無撞重而反輕之理,待其定也,中懸而止。君快于東壁之一撞,而不慮西壁之一反乎?國家以無事無福,無心處事,當可而止,則無事矣。

地以一氣噓萬物,而使之生,而物之受其氣者,早暮不同,則物之性殊也,氣無早暮,夭喬不同,物之體殊也,氣無天喬,甘苦不同,物之味殊也,氣無甘苦,紅白不同,物之色殊也,氣無紅白,榮悴不同,物之稟遇殊也,氣無榮悴。盡吾發(fā)育之力,滿物各足之分量;順吾生植之道,聽其取足之多寡,如此而已。圣人之治天下也亦然。

口塞而鼻氣盛,鼻塞而口氣盛,鼻口俱塞,脹悶而死。治河者不可不知也。故欲其力大而勢急,則塞其旁流,欲其力微而勢殺也,則多其支派,欲其蓄積而有用也,則節(jié)其急流。治天下之于民情也亦然。

木鐘撞之也有木聲,土鼓擊之也有土響,未有感而不應者也,如何只是怨尤?或曰:“亦有感而不應者?!痹唬骸耙园l(fā)擊鼓,以羽撞鐘,何應之有?‘

四時之氣,先感萬物,而萬物應。所以應者何也?天地萬物一氣也。故春感而糞壤氣升,雨感而礎石先潤,磁石動而針轉(zhuǎn),陽燧映而火生,況有知乎?格天動物,只是這個道理。

積衰之難振也,如痿人之不能起。然若久痿,須補養(yǎng)之,使之漸起,若新痿,須針砭之,使之驟起。

器械與其備二之不精,不如精其一之為約。二而精之,萬全之慮也。

我之子我憐之,鄰人之子鄰人憐之,非我非鄰人之子,而轉(zhuǎn)相鬻育,則不死為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堅,驛馬不如家騎之肥,不以我有視之也。茍擴其無我之心,則垂永逸者不憚。今日之一勞,惟民財與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懷一體者,當使芻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憫耳,奚必我乘也?嗚呼!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獨此一二事也。學者須要打破這藩籬,才成大世界。

膾炙之處,蠅飛滿幾,而太羹玄酒不至。膾炙日增,而欲蠅之集太羹玄酒,雖驅(qū)之不至也。膾炙徹而蠅不得不趨于太羹玄酒矣。是故返樸還淳,莫如崇儉而禁其可欲。

駝負百鈞,蟻負一粒,各盡其力也,象飲數(shù)石,鼷飲一勺,各充其量也。君子之用人,不必其效之同,各盡所長而已。

古人云:“聲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边@個末,好容易底。近世聲色不行,動大聲色,大聲色不行,動大刑罰,大刑罰才濟得一半事,化不化全不暇理會。常言三代之民與禮教習,若有奸宄然后麗刑,如腹與菽粟,偶一失調(diào),始用藥餌。后世之民與刑罰習,若德化不由,日積月累,如孔子之三年,王者之必世,驟使欣然向道,萬萬不能。譬之剛腸硬腹之人,服大承氣湯三五劑始覺,而卻以四物,君子補之,非不養(yǎng)人,殊與疾悖,而反生他癥矣。卻要在刑政中兼德禮,則德禮可行,所謂兼攻兼補,以攻為補,先攻后補,有宜攻有宜補,惟在劑量。民情不拂不縱始得,噫!可與良醫(yī)道。

得良醫(yī)而撓之,與委庸醫(yī)而聽之,其失均。

以莫耶授嬰兒而使之御虜,以繁弱授蒙瞍而使之中的,其不勝任,授者之罪也。

道途不治,不責婦人,中饋不治,不責仆夫。各有所官也。

齊有南北官道洿下者里余,雨多行潦,行者不便則傍西踏人田行,行數(shù)日而成路。田家苦之,斷以橫墻,十步一堵,堵數(shù)十焉,行者避墻,更西踏田愈廣,數(shù)日又成路。田家無計,乃蹲田邊且罵且泣,欲止欲訟,而無如多人何也?;蚋嬷唬骸皦χ鶖啵殉蓷壍匾?。胡不仆墻而使之通,猶得省于墻之更西者乎?”予笑日:“更有奇法,以筑墻之土墊道,則道平矣。道平人皆由道,又不省于道之西者乎?安用墻為?”越數(shù)日道成,而道傍無一人跡矣。

瓦礫在道,過者皆弗見也,裹之以紙,人必拾之矣,十襲而櫝之,人必盜之矣。故藏之,人思亡之,掩之,人思檢之;圍之,人思窺之;障之,人思望之,惟光明者不令人疑。故君子置其身于光天化日之下,丑好在我,我無飾也,愛憎在人,我無與也。

穩(wěn)卓腳者于平處著力,益甚其不平。不平有二:有兩聥不平,有一隅不平。于不少處著力,必致其欹斜。

極必反,自然之勢也。故繩過絞則反轉(zhuǎn),擲過急則反射。

無知之物尚爾,勢使然也。

是把鑰匙都開底鎖,只看投簧不投簧。

蜀道不難,有難于蜀道者,只要在人得步。得步則蜀道若周行,失步則家庭皆蜀道矣。

未有冥行疾走于斷崖絕壁之道而不傾跌者。

張敬伯常經(jīng)山險,謂余曰,“天下事常震于始,而安于習。

某數(shù)過棧道,初不敢移足,今如履平地矣。“余曰:”君始以為險,是不險;近以為不險,卻是險?!?br>
君子之教人也,能妙夫因材之術,不能變其各具之質(zhì)。譬之地然,發(fā)育萬物者,其性也,草得之而為柔,木得之而為剛,不能使草之為木,而木之為草也。是故君子以人治人,不以我治人。

無星之秤,公則公矣,而不分明,無權之秤,平則平矣,而不通變。君子不法焉。

羊腸之隘,前車覆而后車協(xié)力,非以厚之也。前車當關,后車停駕,匪惟同緩急,亦且共利害。為人也,而實自為也。

嗚呼!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無乃所以自孤也夫?

萬水自發(fā)源處入百川,容不得,入江、淮、河、漢,容不得,直流至海,則浩浩恢恢,不知江、淮幾時入,河、漢何處來,兼收而并容之矣。閑雜懊惱,無端謗讟,償來橫逆,加之眾人,不受,加之賢人,不受,加之圣人,則了不見其辭色,自有道以處之。故圣人者,疾垢之海也。

兩物交必有聲,兩人交必有爭。有聲,兩剛之故也。兩柔則無聲,一柔一剛亦無聲矣。有爭,兩貪之故也。兩讓則無爭,一貪一讓亦無爭矣。抑有進焉,一柔可以馴剛,一讓可以化貪。

石不入水者,堅也,磁不入水者,密也。人身內(nèi)堅而外密;何外感之能入?物有一隙,水即入一隙,物虛一寸,水即入一寸。

人有兄弟爭長者,其一生于甲子八月二十五日,其一生于乙丑二月初三日。一曰:“我多汝一歲?!币辉唬骸拔叶嗳暝屡c日。”

不決,訟于有司,有司無以自斷,曰:“汝兩人者,均平不相兄,更不然,遞相兄可也?!保ù撕訄D太衍對待流行之全數(shù))

撻人者梃也,而受撻者不怨梃,殺人者刃也,而受殺者不怨刃。

人間等子多不準,自有準等兒,人又不識。我自是定等子底人,用底是時行天平法馬。

頸檠一首,足荷七尺,終身由之而不覺其重,固有之也。

使他人之首枕我肩,他人之身在我足,則不勝其重矣。

不怕炊不熟,只愁斷了火?;鸩粩鄷r,煉金煮砂可使為水作泥。而今冷灶清鍋,卻恁空忙作甚?

王酒者,京師富店也。樹百尺之竿揭,金書之簾羅,玉相之器,繪五楹之室,出十石之壺,名其館曰“五美”,飲者爭趨之也。然而酒惡,明日酒惡之名遍都市。又明日,門外有張羅者。予嘆曰:“嘻!王酒以五美之名而彰一惡之實,自取窮也。夫京師之市酒者不減萬家,其為酒惡者多矣,必人人嘗之,人人始知之,待人人知之,已三二歲矣。彼無所表著以彰其惡,而飲者亦無所指記以名其惡也,計所獲視王酒亦百涪焉。朱酒者,酒美亦無所表著,計所獲視王酒亦百倍焉?!被蛟唬骸盀榫普邔⒀诿允燮鋹汉??”曰:“二者吾不居焉,吾居朱氏。夫名為善之累也,故藏修者惡之。彼朱酒者無名,何害其為美酒哉?”

有膾炙于此,一人曰咸,一人曰酸,一人曰淡,一人曰辛,一人曰精,一人曰粗,一人曰生,一人曰熟,一人曰適口,未知誰是。質(zhì)之易牙而味定矣。夫明知易牙之知味,而未必已口之信從,人之情也。況世未必有易牙,而易牙又未易識,識之又來必信從已。嗚呼!是非之難一久矣。

余燕服長公服少許,余惡之,令差短焉?;蛟唬骸昂魏Γ俊庇嘣唬骸盀橄抡叱銎浞执玳L,以形在上者乏短,身之災也,害孰大焉?”

水至清不掩魚鮞之細,練至白不藏蠅點之緇。故清白二宇,君子以持身則可,若以處世,道之賊而禍之藪也。故渾淪無所不包,幽晦無所不藏。

人入餅肆,問:“餅直幾何?”館人曰:“餅一錢一?!笔硵?shù)餅矣,錢如數(shù)與之,館人曰:“餅不用面乎?應面錢若干?!笔痴咴唬笆且?,”與之,又曰:“不用薪水乎?應薪水錢若干?!笔痴咴唬骸笆且?。”與之。又曰:“不用人工為之乎?應工錢若干?!笔痴咴唬笆且?。”與之。歸而思于路曰:“吾愚也哉!出此三色錢,不應又有餅錢矣。”

一人買布一匹,價錢百五十,令染人青之,染人曰:“欲青,錢三百?!奔热疽樱饽甓荒苋?,染人牽而索之曰:“若負我錢三百,何久不與?吾訟汝?!辟I布者懼,跽而懇之曰:“我布值已百五十矣,再益百五十,其免我乎?”染人得錢而釋之。

無鹽而脂粉,猶可言也,西施而脂粉,不仁甚矣。

昨見一少婦行哭甚哀,聲似賢節(jié),意甚憐之。友人曰:“子得無視婦女乎?曰:”非視也,見也。大都廣衙之中,好丑雜沓,情態(tài)繽紛,入吾目者千般萬狀,不可勝數(shù)也,吾何嘗視?吾何嘗不見?吾見此婦亦如不可勝數(shù)者而已。夫能使聰明不為所留,心志不為所引,如風聲日影然,何害其為見哉?子欲入市而閉目乎?將有所擇而見乎?雖然,吾猶感心也,見可惡而惡之,見可哀而哀之,見可好而好之。雖惰性之正猶感也,感則人,無感則天。感之正者圣人,感之雜者眾人,感之邪者小人。君子不能無感,慎其所以感之者。此謂動處試靜,亂中見治,工夫效驗都在這里。

嘗與友人游圃,品題眾芳,渠以艷色濃香為第一。余曰:“濃香不如清香,清香不若無香之為香,艷色不如淺色,淺色不

如白色之為色?!坝讶巳眨骸奔戎^之花,不厭濃艷矣?!坝嘣唬骸被ㄒ玻艿?,豈不尤難哉?若松柏本淡素,則不須稱矣?!?br>
服砒霜巴豆者,豈不得腸胃一時之快?而留毒五臟,以賊元氣,病者暗受而不知也。養(yǎng)虎以除豺狼,豺狼盡而虎將何食哉?主人亦可寒心矣。是故梁冀去而五侯來,宦官滅而董卓起。

以佳兒易一跛子,子之父母不從,非不辨美惡也,各有所愛也。

一人多避忌,家有慶賀,一切尚紅而惡素。客有乘白馬者,不令入廄。閑有少年面白者,善諧謔,以朱涂面入,主人驚問,生曰:“知翁之惡素也,不敢以白面取罪。”滿座大笑,主人愧而改之。

有過彭澤者,值盛夏風濤拍天,及其反也,則隆冬矣,堅冰可履。問舊館人:“此何所也?”曰:“彭澤?!迸唬骸捌畚以?!吾始過彭澤可舟也,而今可車。始也水活潑,而今堅結,無一似昔也,而君曰彭澤,欺我哉!”

人有夫婦將他出者,托仆守戶。愛子在床,火延寢室。及歸,婦人震號,其夫環(huán)庭追仆而杖之。當是時也,汲水撲火,其兒尚可免與!

發(fā)去木一段,造神櫝一,鏡臺一,腳桶一。錫五斤,造香爐一,酒壺一,溺器一。(此造物之象也。一段之木,五斤之錫,初無貴賤榮辱之等,賦畀之初無心,而成形之后各殊,造物者亦不知莫之為而為耳。木造物之不還者,貧賤憂戚,當安于有生之初,錫造物之循環(huán)者,富貴福澤,莫恃為固有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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