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布賈冤隨布賈翻 盜情難過盜婆關(guān)
作者：谷口生 籬隱君只為花開笑口開，黃鸝又叫兩三回。
壚頭有酒莫辭醉，天下有山都看來。請把眉頭休打結(jié)，再將腸路少安排。
聽人說個新文去，也好將來刷悶懷。
我今謅這幾句話，非是勸人游游蕩蕩，聽講笑話過日子。乃是勸人放開肚腸，莫使機心。不要日里忙忙碌碌，茶飯不得安享一餐，夜里魂魄飛揚，好夢不能做得一個，著何要緊！只為不信那“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兩句話兒，所以誤了一生，到頭來始知是錯。我共你都是耳目聰明的男子，也是前世修來的。若能安分守己，依著好人言語，定不教凍死餓死。還有一種疲聾殘疾之人，看之十分可憐，其間亦大有好歹不同。話說嘉靖年間，南京城里有個瞽者，日聞賣卦，夜里燒送禍福。姓楊，號了仙，半中年紀(jì)，未娶妻子。每恨自己前世不修，以致無目，不敢打奢華發(fā)達(dá)的妄想，苦苦惱惱傍個舅子家過日子。一日晚來，他的燒送行中朋友拉他到人家酌獻(xiàn)，連他四個，一齊去做生意。直至半夜天氣才散，一齊走到半路，三個朋友作別分路去了。了仙拿著引路榜兒，的的搭搭摸回，已將到家，想道肚里吃得頂滿，何不解解去睡。步攏墻去，忽然腳尖頭一踢，幾乎絆了一交。了仙彎腰摸摸，卻還一個袱包。就在袱包上坐了一會，并沒有一個人來走響。了仙就背了到家，止有一個小廝在家開門。眼花烏暗，也不問他。他竟拿在自己床上放了，脫衣睡覺。睡到五鼓，爬將起來，拿了袱包，又將自己青布海青裹上，用繩結(jié)好，急急背了出門。摸到前街那拾包之處，將包放下。此時天還未亮，坐在包上，就如釘釘?shù)囊话?，寸步不移?br>少頃，天色漸明，行人漸多。耳中只聽得嚷嚷，有一個鄉(xiāng)下人聲音，哀哀苦苦訴說：“昨日黃昏時分，同十來歲一個兒子，走到此處，天色昏暗。因要解手，將個袱包放下，叫這兒子坐在上面，等我解完了，你就背背，分付得明明白白。誰知我解完了手，叫他快走去去，肚里饑了，好到下處主人家吃飯去。我便先走，兒子立起身趕著。這小使一來因天色昏暗，恐失了隊。二來肚饑，聽說吃飯，小的們一發(fā)肚腸癢，十頭丟了九頭。我又昏頭答腦，不曾問得他一句，把一個袱包忘失背了。直到主人家，方知沒了袱包，將兒子打下一頓。主人家再三勸道：‘南京街道，晝夜行人不絕，一千個也沒有了，打他也沒帳。且到明早去叫喊明白，倘有人拾得者，財物與他對分，或者你造化，撞著做好事的，還了你也不見得?！疫@袱包內(nèi)，有銀子十七兩，綿綢三匹，首飾一包。只因要嫁女兒，進城來置辦些物件：染這三匹綿綢，安排些首飾，都是賣田的東西。如今沒了，怎么開交？嫁女的事，日子又近了！”不覺哀苦發(fā)急之極。行人沸沸之聲，東說西說，楊了仙坐在包上，細(xì)細(xì)都聽在肚里，悄地對一個呱子說：“小哥，你去對那失袱包的人說，叫他來問我一數(shù)，便知袱包下落，不要他銅錢，快來就是?！蹦沁勺用ε苋フf了。鄉(xiāng)人即來問數(shù)，說一個丑時。楊了仙叫列位略去開些，附著鄉(xiāng)人耳朵，說了幾句話，立起身，了仙背了包子，鄉(xiāng)人隨他同走，走到了仙家里。了仙道：“老丈，老丈，包兒端然在這里。我適才不便還你，恐被地方人見了，有那游手好閑的，就要動手動腳打開看看，看時必有所失。我雖不要你謝，地方人使有索東道的、索謝錢的，反多事了。我特同你到家還你，你將上面青道袍還我，你自拿了包去。”那鄉(xiāng)人忙解下青道袍，見袱結(jié)如舊，一些不動，笑嘻嘻背上道：“造化還好，果然撞著好人，改日怎么報你！”謝道又謝，去了。
了仙依舊洗面整冠，開店端坐，專等主顧來問卜，且是日興一日。了仙一心好行方便，忽一日，一個乞丐走上他門，叫道：“瞎子，瞎子，與我些錢！”了仙道：“有錢?！笨慌c他三文。乞丐又道：“瞎子，瞎子，你曉得天下有空青，人間無瞽目么？”了仙道：“空青怎能夠得？”那乞丐呵呵大笑道：“好道器也，好道器也！”遂對了仙道：“聞得你有德行，我今特來救你。汝且過來，我對汝說?！奔聪蛄肆讼啥叄p輕道了幾句。授與空青一粒，丹經(jīng)一部。道：“吾尹蓬頭也”，飄然而去。
了仙次日整冠焚香，對天拜禱，將空口口口水向眼上一抹兩抹，那眼睛就如脫下皮子的般，口然一口，口口口口重生口口口口活不煞，自三歲喪了目，今日口口口口口口般口口見，說不盡反瞽還光之樂。口口口口口口仙口得口口口口之言，飄然懷了丹書，竟口口口口口口去，你道如何：不是口口口口客，口為口口會中人?？垂賯?，你道天下的人，口口口口口口口不論有眼沒眼，連官府也不必刑罰，也不消口口。又有一個瞽目先生，且聰明又伶俐，又有志氣，又有機變，口遺下萬古臭名，做了千秋話靶。聞?wù)咚嵝?，聽者肉顫。這瞽者是近代人，生長杭州府海寧縣，六歲上出痘子，雙口上生了痘子，以此壞了兩只眼睛。他姓李，幼年叫做阿口，后來學(xué)成卜課之業(yè)，搬在嘉興城內(nèi)開店，起個號兒，叫做李心所。這心所眼睛雖瞎，會抹骨牌，善相棋，常與人賭事，口人反要輸與他。若有人口須欺他，這個人就敢死了，他不但要認(rèn)輸賠禮，還要口上門，扯破衣服，咬碎指頭，真口不當(dāng)耍的。到了三十來歲，身邊積得二三十兩銀子，娶了一個二婚頭鄒氏為妻。家中原有一個小使，叫做阿隆，三口兒度日。他自從取娶了這個妻子，生意也只將就，虧煞別樣生發(fā)些用度。那妻子又是個刁鉆惡薄的，心所有了他，就如老虎添翼翅一般。凡鄰舍家婆，過往小使，不許在他面前道個“瞎”字，若道了個“瞎”字，定要罵得足食足兵。就是賣小菜東西的，到了他家，定是磨牙不過，折本出門。萬一挑起擔(dān)子，咕噥一聲“瞎毒”，他就追著，盡情踢打。路間人聚集解勸，反道有眼的欺侮沒眼的。如此多年，說不盡他瞎毒的口狀。正是：毒而不瞎者有矣夫，未見瞎而不毒者也。
那瞎子卻結(jié)下一個前世冤家，乃是平湖縣人，叫做魏玉甫。有個病凄江氏，止生得四歲的一個兒子，叫名官壽。玉甫雖是收販小布，也是一個半光不糙的閑漢。一日起個五更，要到嘉興府里告張狀子，思量“言乍”一個財主。吃了些飯，黑漆漆的出門，卻被門檻一絆，跌下一跤。也不知疼痛，扒起就走，徑討船到了府城。肚里有些七上八落，不知此主錢財詐得到手否，心懷憂慮。一頭走著，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招牌，上寫著“李心所，卜易如見”，旁邊有兩行小字：“致誠燒送禍福，酬還神愿”，走到門前，且是收拾得有些模樣，但見：
裊裊香煙，生生神像。裊裊香煙，水碓末香盤九曲；生生神像，泥金彩筆點雙睛。竹椅數(shù)張，到也擺得假乖；詩箋幾幅，且是貼得精致。
牌位上，供著周文并孔子；水板上，書著年月及今辰。瞽目先生端正坐，虔心主顧降來臨。
這李心所店到蚤蚤開張，打掃得潔潔凈凈。洗手水盆滿滿兜了清水?dāng)[著。涼秋天氣，硬邦邦黑綠布道袍穿起了，頭上戴頂分心如意雞鴨嘴口口巾。兩只螺螄肉眼反上反下，側(cè)耳聽聲。專等個人來上門，竭力奉承他一番，報個主顧。若有問疾病的，教他降星告土，鼓樂響送，起發(fā)他一主，熱鬧熱鬧。肚里件件想到，又思量上天，又思量入地，不良之事種種都搜索到。古人說得好：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無目之人，朝朝暮暮。
黑漆漆的，眼中無見，心內(nèi)多思，無怪其然。列位哥，只是要思量得好，若如李心所，心懷不正，有何好思量思出來！不一會兒，將巳牌了，鬼也沒一個上門。剛剛魏玉甫走在門首，往內(nèi)瞧瞧，就如釘釘?shù)囊话?，再不走去，便起個念頭道：“且問個卦，看那事兒稱我心否?！币荒_跨入他門，叫聲“先生請了”，竟取課筒，望門外朝天，暗暗禱祝道：“魏姓香火，來意致誠。今日到府城，某家財主，我氣他不過，要告他一狀。他是忠厚沒用之人，日后他怕見官，央人來處，財份十分旺相，還個上上之卦。萬一其間有鬼作怪，不來調(diào)停，利息淡薄，還個下下之卦?！蔽河窀Χ\告已畢，作了揖，轉(zhuǎn)身將課筒捧與心所。心所問了姓，的掇的掇，且是念了一長篇，搖了半個把時辰，將錢擲了三擲，得了內(nèi)卦。又搖又?jǐn)S，完成一卦，乃是個“澤水困”卦，遂道：“阿爹請坐聽講，這是澤水困卦，有何貴干？”玉甫道：“要求主大財，不知落空不落空，先生從直斷來?！崩钚乃溃骸按素陨厦?。卦名為困，求財者不消勞力，困在家里，也有人送上門來。且又六爻亂動，乃是錢財旺相，亂滾進門之兆。今日勾陳玄武直日，七煞黃幡直時，又有豹尾拖槍塍蛇布陣，一伙錢財盡行趕來與你。再查得天罡塞道，五鬼拔橋，蟆蝎亂鉆，梟神滴血，恭喜財旺之極！”
魏玉甫是個貪財愚下之人，那曉得易中道理，聽他一派胡言，瞇瞇地笑，想著身子就在元寶堆里一般。就向腰邊兜肚內(nèi)摸出一包銀子，撮了七八分一塊，用紙包了，遞與先生，叫聲有勞，低頭便走。暗想道：“若處了銀子，再寫得些田地過來。三郎菩薩，保祐介弟子，豬羊還愿！”
卻說李心所接了魏玉甫課錢紙包，就是一捏，早已歡喜。即將紙兒去了，把銀子放在口里一咋，知是好銀。連叫：“阿隆，阿隆，快些去趕那起課老爹轉(zhuǎn)來，說先生還有話對你說。”阿隆原是做心所眼目的，人去人來，看在肚里，常有低假銀子要換，追趕慣的。一口氣追去，不上二十來家門面，扯住魏玉甫衣袖道：“先生請阿爹轉(zhuǎn)去，還有要緊話說?！庇窀π纳蠚g喜，隨他轉(zhuǎn)來。李心所早已與老婆速成一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不施萬丈深潭計，焉得驪龍頷下珠。魏玉甫隨著阿隆，步步轉(zhuǎn)來，到了課店坐下。心所在里頭踱將出來道：“魏阿爹來了么？魏阿爹，你方才此課，有十二分財喜，小弟心中慶賀。此番家道興隆，規(guī)模比前大不同，大要改變一番，就如脫皮換骨的一般。小弟當(dāng)日學(xué)得揣骨神相，只為纏擾的人多，如今不行相法，單單起課。今遇老丈財星，索性替老丈細(xì)細(xì)一決，不要相金，待日后果然應(yīng)驗，再來重重謝我就是了?！蔽河窀ΠV想所蔽，竟把自己當(dāng)個財主，立起身來要相，伸手過去與心所。心所道：“此處起課人來，又要應(yīng)接他，后面小軒，可以細(xì)講?！卑⒙≡缫褜?cè)門開了，心所遜玉甫在前，一步步走進后面。那妻子已叫阿隆將大門掩上，招牌早早除了，止得魏玉甫李心所兩人走入軒里。瞎子立著，玉甫坐定，兩人面面相對。心所道：“借手摸摸?！庇洲D(zhuǎn)身背脊摸摸，又將腰邊摸摸，摸著腰間兜肚，內(nèi)中有物。李心所又將他頭面摸了一摸，口中只說好好，又叫他抬起頭來，那玉甫就抬起頭來。李心所將手輕輕摸到喉嚨居中之處，將鼻子嗅嗅，那玉甫還道是嗅其氣味，誰料瞎毒將頭一側(cè)，盡力一口咬定不放。老魏痛極難當(dāng)，將手解拆。瞎毒妻子閃將出來，反綁其手。瞎毒咬得太重，就如吃西瓜一般，完完全全咬下毛桃大一塊來，吐在地上，就如血浸的蝴蜂窠?？蓱z玉甫昏暈跌倒，喉間滾滾鮮血如潮。手腳亂顫，不能做聲。不上半個時辰，動也不動了。阿彌陀佛，正叫做：何年造下冤家結(jié)，今日相逢一口間。
魏玉甫已尚饗了，瞎子公婆兩個，忙叫阿隆索性把大門閂上，取他財物，剝他衣服。心所瞎七瞎八，拿了鋤頭，忙到后面空地上，打帳扒掘。阿隆、鄒氏一齊下猛力相幫亂掘，約掘了兩個多時辰，已有三尺深了，三人將玉甫尸首拖去放入，以土掩之。三個笑做一團，全不驚懼半毫，到象是久慣做這把刀兒的一般。瞎子摸摸銀子，微微而笑。妻子收拾血地。一日不開店門，晚來吃酒吃內(nèi)，三口兒滿懷歡喜。次日依舊開張課館。就是三日不發(fā)市，捆定要買魚買肉，一家受用。如此過了半月，沒人講起閑話。
卻說那可憐魏玉甫的妻子，因產(chǎn)婦得了癱病，能吃而不能行。兒子四歲，不曉人事。時時在家盼望，念道：“如何出門許多日子，竟不想家里，信也沒一個回來？”止有一個老價，與人作工，叫做老蘇，有七十多歲，每?；貋眍I(lǐng)領(lǐng)孩子，也無處去打聽下落。家中原收些小布，日日有人拿布來賣，通回頭去了。魏娘子盼望丈夫，好不凄惶，正是：
誰知無定河邊骨，猶作深閨夢里人。
看官哥，你道此段事，黑漫漫的，何時發(fā)作，何日伸冤？古人說得好：有意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
卻虧了魏玉甫昔年曾結(jié)下一個盟弟兄，姓傅，因年青，人人叫他是傅四官。也收些小布，一日拿了四五十匹布，進嘉興城中去賣。城中東走西走，賣得六七匹。一蕩蕩到起課的李心所門首，只見一個喬勢婦人，半露紅顏，身上且是清楚。叫聲“拿布來”，傅四官就走進課店。這婦人討布看看，揀了五個。傅四官要一兩五錢銀子，婦人還一兩二錢五分。傅四官道：“稱銀子看，若是紋銀，情愿少些?！眿D人轉(zhuǎn)身進內(nèi)，稱了銀子，遞將出來道：“都是紋銀?！备邓墓賹y子一看，暗暗的吃了一驚。傅四官是乖覺之人，想這銀子來得古怪，將就討些添添，就賣與婦人。出門時節(jié)，把他起課招牌念了又念，肚里一路思量道：“這一小錠紋銀，乃是周歪頭還魏玉甫的布錢。半個月前，我經(jīng)手稱過的，是我戥子九錢七分半重。仔細(xì)又認(rèn)，將銀子一稱，毫厘不差。如何在他課店手中？想是帶在身邊盤纏，也不該用在這里。難道這個雌兒有幾分人物，玉甫不老成與他的？現(xiàn)今玉甫半月多不回，家里好不思念。昨日我到歇家問問，又說他不曾到。打聽府中，又不曾去告狀。其間必有原故，必有原故！”放下布包，將銀子又摸出來看看，又將原戥稱稱，壓在九錢七分半上，水也沒這樣平。這傅四官好生驚疑不決。
一二日間，布已賣盡，轉(zhuǎn)身回到平湖，就到魏玉甫家望望。見了玉甫妻子哭哭啼啼，兒子亦索索莫莫。遂道：“魏大哥多日不歸來，我去府里打聽，又不曾告狀，又不曾到歇家，又不說明遠(yuǎn)出，將一錠周歪頭家討來布錢，用在府城內(nèi)起課店里，原生不動，是我經(jīng)手的。我哥哥平日又不嫖不賭，銀子如何落在這個去處？我賣了這主銀子，好生疑惑，不敢收貨用去。若再訪問得哥哥沒有蹤跡，就將這錠銀子到縣里去告發(fā)，問那起課的，討此銀何方來頭，自有下落。若是哥哥在就罷了，哥哥一日不見，一日挨查，有何不可！”
魏娘子悲悲咽咽道：“說得有理。我日日在此心焦，只是兒小我病，沒人到縣里做事，如何是好？”傅四官道：“我做干證，叫老蘇抱了官壽，將銀子首狀遞上，且存了個案，做個指實?！蔽耗镒拥溃骸皼]人做狀怎好？”傅四官道：“待我去買張紙來，直寫就是了?！泵Φ郊埖?，買了一張紙來，上寫道：
告首人魏官壽，告為尋父事。父親入城做買賣，二十日蹤跡不見。身邊銀子到在起課先生李心所家，有盟叔傅四官，賣布與他，見其原銀，可嘆可悲！將原銀呈在龍案，懇乞爺爺查究銀子根苗，要見何處來的，父親自有著落。娘苦之極。上首。
傅四官就將這不合格式的狀子，半真半草寫了。說道：“明日清早去，叫了老蘇來，抱了官壽，一同去告，銀子就留在你家?！贝稳战^早，傅四官來到魏家，老蘇馱了官壽，拿了原銀狀子，一齊到平湖縣里。那平湖縣是個清廉古怪的官，最惱人告狀。年紀(jì)才三十來歲，乃是廣東瓊州府人，新中進士，姓沈名瑤章。其父是老道學(xué)，晚年生他，家事貧落，受盡許多寒苦滋味，所以守著家訓(xùn)，要做好官，不肯受詞狀，信賞必罰。衙役積蠹如小鬼見鐘馗一般，不敢作弊。百姓都稱他是小城隍。是日升堂，傅四官、老蘇抱著官壽，三個挨在眾人叢里，共有七八十告狀人。那小城隍叫都收了，將呈狀就在當(dāng)堂一一細(xì)看?？戳巳鄰垼ㄊ谴蠊P一勾。看到魏官壽這張，將頭點點笑笑兒，批個“準(zhǔn)緝”二字，打個到日。
八十余張呈狀，準(zhǔn)得三張，魏官壽的在內(nèi)，就將這三起告狀人唱名問問。叫到魏官壽，見老蘇抱著官壽，口中只叫阿伯阿伯，驚惶可憐之狀。又叫傅四：“這銀子是你何處來的？”傅四官一一從頭說個明白。三起事問過退堂。
沈公退到私衙，對門子道：“我要差一個老實守分的甲首，你可舉一個來?！蹦情T子不敢作弊，舉了一個至老實，不會趁銀子詐酒食的甲首，叫做曹升。對沈公道：“只有曹升老實本分?！鄙蚬雌鹨恢缓?，就差曹升，又分付道：“你去喚那府城里起課的李心所，明日下午我有事問他。不可說一句閑話，不可要他酒食吃，叫了來，我自賞你酒飯。”
曹升領(lǐng)了簽，叩頭自去。次日起個五更，徑往府城里，問課店李心所，到了李家，溫溫雅雅送出簽來。李心所將手摸摸，亦不驚恐，道：“叫我為著何事？”曹升說：“我不知道，或者要你起課，也未可知。即刻就要去的，先生不要哼騰了?！毙乃溃骸袄吓疲銜缘美蠣斞美?，有人口不安的么？”曹升道：“我不曉得，先生自去問我們老爺?！崩钚乃溃骸袄吓谱员迫?。”曹升道：“爛嘴的要你的酒吃，爛手的要你的銅錢，日子短，快些起身！”心所只得進內(nèi)，吃了碗飯，別了幾兩銀子?？址榔胶h要他起課，又帶了一個課筒。出門對妻子道：“去去就來。”兩人出門，叫船竟到平湖縣中。曹升帶心所在私衙伺候。天已將晚，只見私衙內(nèi)點著紅燭。沈公坐在私衙那公座上，問道：“曹升一起，可曾帶來么？”曹升帶瞎子進見。沈公在袖內(nèi)取出一個紙包，叫道：“曹升，你公干謹(jǐn)慎，賞你五錢銀子買飯吃。”曹升叩頭謝賞，竟出衙外站候。瞎子跪在案前，沈公問道：“李心所，你是個瞎子，千得好事！可憐那個小小呱子?！睂⑴影干弦粨?，瞎子吃驚道：“老爺喲，不干我事，這小使原是做賊的，事已多時了，老爺問他做甚么？”沈公道：“話從那里說起，這樣小小一個呱子，會做甚么賊？”瞎子道：“老爺喲，他偷了家主的銀子首飾衣服銅錫東西，原不是個好人，故此小的斷送他的?！鄙蚬溃骸澳阍趺磾嗨退模俊毕棺拥溃骸叭ツ晁脑?，這小使做了賊，偷了許多物事，寄在小的家里，落后來討。小的妻子怪他，騙他進門，只得一頓孤拐打倒，將纖索緝死。實是小的眼睛不便，都虧妻子動手的。”沈公道：“這樣又是一條人命了。那小使是誰家的人，叫甚名氏？”瞎子道：“小使叫做烏三，是徐郎中馱箱的?！鄙蚬珕柺自谀抢铮棺拥溃骸霸诤筇炀畠?nèi)?！鄙蚬校骸皧A起來?！弊笥乙积R動手，先夾一夾棍，應(yīng)應(yīng)急，細(xì)細(xì)再問。這瞎囚只會在家里裝老虎謀害人，那里曉得王法如爐，衙門中的利害。如今到此，正所謂：
犯法身無主，運退一齊來。
這李心所瞎囚，一夾棍夾得魂飛魄散，黑地昏天。出娘肚皮從不曾嘗著這般滋味，昏暈去了又蘇醒轉(zhuǎn)來。沈公不惱不躁，又徐徐問道：“那魏客人銀子，你用得好，如今到在我這里，還我這個人來！”瞎囚道：“老爺，老爺，老爺，魏客人尸首同烏三埋在那里?！鄙蚬值溃骸澳阒\財殺命，始末從頭直說，饒你今日打死?！毕骨舻溃骸鞍嗽率潘麃砥鹫n，因他送我課錢體面忒好，就與妻子商量。妻子道，放他不得，倒是一主好買賣。快些喚他轉(zhuǎn)來，將他殺了，得了他身邊的銀子，慢慢受用。小的道，罪罪過過，我不會殺人。妻子道，你不會用刀，作做揣骨相法?？诳谘屎硖?，一口咬著他的喉嚨，使他叫喊不得，我就來相幫你，卻不是好！還道，你若咬得松一松，我就打你一千。自古道瞎貓馱雞死不放，千叮萬囑，小的才敢下手。止得他八九兩銀子，一身衣服。求老爺天恩，饒了草命，只將妻子與家里阿隆償命罷了！”沈公道：“這個惡人，無半點人心的！”遂叫左右，重打四十大板。瞎囚打了四十，痛哭無聲，在地下亂滾。沈公叫收監(jiān)，明日拿他妻子并阿隆來，一同定罪。沈公遂標(biāo)了簽，拿李心所妻子鄒氏、阿隆二名。仍差曹升，明日晚堂候?qū)?。曹升領(lǐng)簽，沈公退堂。
次日，曹升又起個五更，竟到瞎子家里，叫聲：“有人么？”那婦人嘻嘻的笑道：“曹老爹，我們家主公幾時回來？”曹差道：“未得回來哩！老爺叫你同阿隆一齊到縣去。”婦人道：“先生會起課，叫我們做甚么？”曹差道：“不要你起課，要你們算命哩！”婦人還不懂得，嘻嘻的拿杯茶出來。曹差道：“快些打點到縣去。”婦人道：“難道真?zhèn)€要去？”曹差道：“不是真?zhèn)€，倒是取笑！阿隆在那里，一同快走?！眿D人還不打點走，曹差道：“縣里大爺叫你二人，你丈夫沒工夫來，巴巴望你們?nèi)?，有心事話說。再遲不得，遲了帶累我們不便?！眿D人見說得緊了，只得收拾些飯與曹差吃。自與阿隆忙忙也吃幾碗，就梳洗著衣，拿些銀子銅錢。對兩邊鄰舍說了幾句，央及：“看看屋里，若我們外公來，替我說聲，我們到平湖縣里去去?！比“焰i兒鎖上了門扇，穿了那件青衣服，有男子長大，生得：一臉青氣，兩眼如星，鼻尖耳破，顴大眉高。
這婦人會說會道，走得快，說得多。曹差只是不答應(yīng)。一路搭船，到了平湖上岸。旋到縣里，曹差到私衙傳稟道：“李心所妻子、阿隆帶到?！鄙蚬桶l(fā)票收監(jiān)，明日候?qū)彙?br>瞎囚在男監(jiān)，婦人在女監(jiān)，消息不通，會面不能。婦人在這監(jiān)中，只管思量，不知是那一件事發(fā)作。又沒有對頭，并無人提起。也不知是丈夫起課不準(zhǔn)，以致有此。難道是我家老子帶累，或者還是我家舅舅事情發(fā)作。家里那兩樁事兒，倒竟不曾說起。一夜千思萬想，好生著急，撲簌簌吊下淚來。豈不是：
坐來墻角鬼磷寒，睡起夢中鄉(xiāng)路杳。
那婦人正悲之際，忽來取他聽審。瞎囚早在縣堂，象狗一般扒著，好沒光彩。婦人一見兇多吉少，與丈夫說話又不能彀，只是閣淚汪汪。魏家對頭兩個跪在一邊，婦人眼尖，看見傅四官，認(rèn)得是賣布的。心頭一觸，但不知是何緣故。不要這布是他偷來的，難道賣得賊了，告賣價不登哩？婦人心里到又一放道：“看得見的，做這五匹布著?！鄙蚬溃骸皨D人，你是那家生長嫁來的？”婦人道：“小婦人鄒氏，前夫死了，嫁到李家的?！鄙蚬溃骸澳阒髦\害命，快快招來。現(xiàn)有買布銀子為證！”婦人做作口里含糊，沈公叫左右拶起來。婦人拶了，又哭又說，說道：“不是小婦人主謀，是父親從小兒教的。”沈公道：“胡講！”將拶子收緊，婦人十分悲楚道：“不是小婦人主意，是舅舅教的?！鄙蚬溃骸澳慵抑\財殺人，埋在家里，將親戚亂扳，是何話說？”婦人道：“老爺喲，我家父親舅舅，不知謀了多少財，殺了多少命，老爺不去尋趁他，小婦人好嬉子兒，算計得這個把，求老爺方便罷了！”沈公問道：“你父親是誰？”婦人道：“小婦人的父親是鄒短胡，有名的強盜頭兒，做了二十多年強盜了。舅舅叫做尤保關(guān)，也是頭兒，另是一班。這兩班常常相會，夜夜生意，內(nèi)中還有小盜，不會謀財害命的。老爺放了拶子，待小婦人細(xì)細(xì)稟告?！蹦窍骨袈牭脣D人說得高興，掩又掩他的口不得，只暗暗的罵道：“臭花娘，便少說兩句，如何把根腳直傾！”沈公道：“且松了拶?！焙鹊溃骸澳愕倭艘蝗耍f一個謊，登時打死你！”遂拿筆逐一登記。婦人道：“小婦人直說，只要老爺饒打，老爺聽稟：
父親叫做鄒短胡，只為殺過客，今年生意不濟，只殺得十六個，以前殺的不計數(shù)。今年年紀(jì)五十八，家住鄉(xiāng)壁北里柵。手下有個羊臘梨，明火執(zhí)仗做先鋒，先進門，后出門，東西他要兩倍分。手下有個皮畫眉，會撬墻挖墻，先偷狗，后動手，會裝假死詐人。手下有個陸九伯，千斤力氣，慣放火做生意，販賣婦人。手下有個陶小五，飛檐走壁，日夜只是吃酒。手下有個童強遭瘟，單會抽幫打劫。手下有個饅頭六，打劫不留一合谷。手下有個爛腿丁，到人家劫了金銀，并生口也不留。手下有個網(wǎng)巾鬼，專用火燒人身子，緝?nèi)四X箍。手下有個光打光，和尚出身，慣步軟梯。手下有個鱉棋孫，瞎一只眼，會鉆狗洞。手下有個黑皮油五，假裝賣油，專一打聽人家，又當(dāng)應(yīng)捕。還有零碎毛賊，醋蒜王三是剪綹的。章阿卦，偷雞的。還有周姐夫，李親爺、胡六官、賈表叔，一大半是舅舅十弟兄。又有舅舅貼身伙計，只得四五個：糟赭鼻、雞兒黃、膿胞阿酉、戚火筒，這四個能干，夜夜生意，殺人打劫，不知多多少少過哩。”
沈公將筆寫完了，又要再背一背對對看，用筆逐名再點過去，果然一字無差。便問道：“你如何記得這些人名？”婦人道：“小婦人自小在家，空閑的時節(jié)，常與母親數(shù)數(shù)耍子，再不忘記的?！庇纸邪⒙。骸澳俏嚎腿巳绾沃\死的？”阿隆道：“我在外面管門，不知他們怎樣弄死的。掘地埋他，是我相幫的?！鄙蚬凶笥覍D人褪褲打了四十，仍復(fù)發(fā)監(jiān)。將李瞎子家私查報，盡數(shù)斷與魏官壽。
掣一支簽，次日原差曹升，押苦主魏官壽，同到李家掘尸。掘起那魏玉甫，面龐端然可認(rèn)。傅四官放聲大哭，買棺殯殮，祭奠燒錢。
沈公憐官壽年小，不便離母，不去更拘。傅四官為友雪冤，大行嘉獎。李瞎子、鄒氏，問成大辟。阿隆奉主之命，年小徒配。一面又出牌，著徐郎中收烏三的尸。其鄒氏所供許多賊盜，沈公精密，忙差心腹捕役，照單密拿，個個問真了，同解上臺。一時積盜，倒虧這賊妻供得盡情，罄盡搜剪，萬民感激。詩曰：國正天心順，官清民不冤。勸君莫作虧心事，舉頭湛湛有青天。
壚頭有酒莫辭醉，天下有山都看來。請把眉頭休打結(jié)，再將腸路少安排。
聽人說個新文去，也好將來刷悶懷。
我今謅這幾句話，非是勸人游游蕩蕩，聽講笑話過日子。乃是勸人放開肚腸，莫使機心。不要日里忙忙碌碌，茶飯不得安享一餐，夜里魂魄飛揚，好夢不能做得一個，著何要緊！只為不信那“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兩句話兒，所以誤了一生，到頭來始知是錯。我共你都是耳目聰明的男子，也是前世修來的。若能安分守己，依著好人言語，定不教凍死餓死。還有一種疲聾殘疾之人，看之十分可憐，其間亦大有好歹不同。話說嘉靖年間，南京城里有個瞽者，日聞賣卦，夜里燒送禍福。姓楊，號了仙，半中年紀(jì)，未娶妻子。每恨自己前世不修，以致無目，不敢打奢華發(fā)達(dá)的妄想，苦苦惱惱傍個舅子家過日子。一日晚來，他的燒送行中朋友拉他到人家酌獻(xiàn)，連他四個，一齊去做生意。直至半夜天氣才散，一齊走到半路，三個朋友作別分路去了。了仙拿著引路榜兒，的的搭搭摸回，已將到家，想道肚里吃得頂滿，何不解解去睡。步攏墻去，忽然腳尖頭一踢，幾乎絆了一交。了仙彎腰摸摸，卻還一個袱包。就在袱包上坐了一會，并沒有一個人來走響。了仙就背了到家，止有一個小廝在家開門。眼花烏暗，也不問他。他竟拿在自己床上放了，脫衣睡覺。睡到五鼓，爬將起來，拿了袱包，又將自己青布海青裹上，用繩結(jié)好，急急背了出門。摸到前街那拾包之處，將包放下。此時天還未亮，坐在包上，就如釘釘?shù)囊话?，寸步不移?br>少頃，天色漸明，行人漸多。耳中只聽得嚷嚷，有一個鄉(xiāng)下人聲音，哀哀苦苦訴說：“昨日黃昏時分，同十來歲一個兒子，走到此處，天色昏暗。因要解手，將個袱包放下，叫這兒子坐在上面，等我解完了，你就背背，分付得明明白白。誰知我解完了手，叫他快走去去，肚里饑了，好到下處主人家吃飯去。我便先走，兒子立起身趕著。這小使一來因天色昏暗，恐失了隊。二來肚饑，聽說吃飯，小的們一發(fā)肚腸癢，十頭丟了九頭。我又昏頭答腦，不曾問得他一句，把一個袱包忘失背了。直到主人家，方知沒了袱包，將兒子打下一頓。主人家再三勸道：‘南京街道，晝夜行人不絕，一千個也沒有了，打他也沒帳。且到明早去叫喊明白，倘有人拾得者，財物與他對分，或者你造化，撞著做好事的，還了你也不見得?！疫@袱包內(nèi)，有銀子十七兩，綿綢三匹，首飾一包。只因要嫁女兒，進城來置辦些物件：染這三匹綿綢，安排些首飾，都是賣田的東西。如今沒了，怎么開交？嫁女的事，日子又近了！”不覺哀苦發(fā)急之極。行人沸沸之聲，東說西說，楊了仙坐在包上，細(xì)細(xì)都聽在肚里，悄地對一個呱子說：“小哥，你去對那失袱包的人說，叫他來問我一數(shù)，便知袱包下落，不要他銅錢，快來就是?！蹦沁勺用ε苋フf了。鄉(xiāng)人即來問數(shù)，說一個丑時。楊了仙叫列位略去開些，附著鄉(xiāng)人耳朵，說了幾句話，立起身，了仙背了包子，鄉(xiāng)人隨他同走，走到了仙家里。了仙道：“老丈，老丈，包兒端然在這里。我適才不便還你，恐被地方人見了，有那游手好閑的，就要動手動腳打開看看，看時必有所失。我雖不要你謝，地方人使有索東道的、索謝錢的，反多事了。我特同你到家還你，你將上面青道袍還我，你自拿了包去。”那鄉(xiāng)人忙解下青道袍，見袱結(jié)如舊，一些不動，笑嘻嘻背上道：“造化還好，果然撞著好人，改日怎么報你！”謝道又謝，去了。
了仙依舊洗面整冠，開店端坐，專等主顧來問卜，且是日興一日。了仙一心好行方便，忽一日，一個乞丐走上他門，叫道：“瞎子，瞎子，與我些錢！”了仙道：“有錢?！笨慌c他三文。乞丐又道：“瞎子，瞎子，你曉得天下有空青，人間無瞽目么？”了仙道：“空青怎能夠得？”那乞丐呵呵大笑道：“好道器也，好道器也！”遂對了仙道：“聞得你有德行，我今特來救你。汝且過來，我對汝說?！奔聪蛄肆讼啥叄p輕道了幾句。授與空青一粒，丹經(jīng)一部。道：“吾尹蓬頭也”，飄然而去。
了仙次日整冠焚香，對天拜禱，將空口口口水向眼上一抹兩抹，那眼睛就如脫下皮子的般，口然一口，口口口口重生口口口口活不煞，自三歲喪了目，今日口口口口口口般口口見，說不盡反瞽還光之樂。口口口口口口仙口得口口口口之言，飄然懷了丹書，竟口口口口口口去，你道如何：不是口口口口客，口為口口會中人?？垂賯?，你道天下的人，口口口口口口口不論有眼沒眼，連官府也不必刑罰，也不消口口。又有一個瞽目先生，且聰明又伶俐，又有志氣，又有機變，口遺下萬古臭名，做了千秋話靶。聞?wù)咚嵝?，聽者肉顫。這瞽者是近代人，生長杭州府海寧縣，六歲上出痘子，雙口上生了痘子，以此壞了兩只眼睛。他姓李，幼年叫做阿口，后來學(xué)成卜課之業(yè)，搬在嘉興城內(nèi)開店，起個號兒，叫做李心所。這心所眼睛雖瞎，會抹骨牌，善相棋，常與人賭事，口人反要輸與他。若有人口須欺他，這個人就敢死了，他不但要認(rèn)輸賠禮，還要口上門，扯破衣服，咬碎指頭，真口不當(dāng)耍的。到了三十來歲，身邊積得二三十兩銀子，娶了一個二婚頭鄒氏為妻。家中原有一個小使，叫做阿隆，三口兒度日。他自從取娶了這個妻子，生意也只將就，虧煞別樣生發(fā)些用度。那妻子又是個刁鉆惡薄的，心所有了他，就如老虎添翼翅一般。凡鄰舍家婆，過往小使，不許在他面前道個“瞎”字，若道了個“瞎”字，定要罵得足食足兵。就是賣小菜東西的，到了他家，定是磨牙不過，折本出門。萬一挑起擔(dān)子，咕噥一聲“瞎毒”，他就追著，盡情踢打。路間人聚集解勸，反道有眼的欺侮沒眼的。如此多年，說不盡他瞎毒的口狀。正是：毒而不瞎者有矣夫，未見瞎而不毒者也。
那瞎子卻結(jié)下一個前世冤家，乃是平湖縣人，叫做魏玉甫。有個病凄江氏，止生得四歲的一個兒子，叫名官壽。玉甫雖是收販小布，也是一個半光不糙的閑漢。一日起個五更，要到嘉興府里告張狀子，思量“言乍”一個財主。吃了些飯，黑漆漆的出門，卻被門檻一絆，跌下一跤。也不知疼痛，扒起就走，徑討船到了府城。肚里有些七上八落，不知此主錢財詐得到手否，心懷憂慮。一頭走著，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招牌，上寫著“李心所，卜易如見”，旁邊有兩行小字：“致誠燒送禍福，酬還神愿”，走到門前，且是收拾得有些模樣，但見：
裊裊香煙，生生神像。裊裊香煙，水碓末香盤九曲；生生神像，泥金彩筆點雙睛。竹椅數(shù)張，到也擺得假乖；詩箋幾幅，且是貼得精致。
牌位上，供著周文并孔子；水板上，書著年月及今辰。瞽目先生端正坐，虔心主顧降來臨。
這李心所店到蚤蚤開張，打掃得潔潔凈凈。洗手水盆滿滿兜了清水?dāng)[著。涼秋天氣，硬邦邦黑綠布道袍穿起了，頭上戴頂分心如意雞鴨嘴口口巾。兩只螺螄肉眼反上反下，側(cè)耳聽聲。專等個人來上門，竭力奉承他一番，報個主顧。若有問疾病的，教他降星告土，鼓樂響送，起發(fā)他一主，熱鬧熱鬧。肚里件件想到，又思量上天，又思量入地，不良之事種種都搜索到。古人說得好：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無目之人，朝朝暮暮。
黑漆漆的，眼中無見，心內(nèi)多思，無怪其然。列位哥，只是要思量得好，若如李心所，心懷不正，有何好思量思出來！不一會兒，將巳牌了，鬼也沒一個上門。剛剛魏玉甫走在門首，往內(nèi)瞧瞧，就如釘釘?shù)囊话?，再不走去，便起個念頭道：“且問個卦，看那事兒稱我心否?！币荒_跨入他門，叫聲“先生請了”，竟取課筒，望門外朝天，暗暗禱祝道：“魏姓香火，來意致誠。今日到府城，某家財主，我氣他不過，要告他一狀。他是忠厚沒用之人，日后他怕見官，央人來處，財份十分旺相，還個上上之卦。萬一其間有鬼作怪，不來調(diào)停，利息淡薄，還個下下之卦?！蔽河窀Χ\告已畢，作了揖，轉(zhuǎn)身將課筒捧與心所。心所問了姓，的掇的掇，且是念了一長篇，搖了半個把時辰，將錢擲了三擲，得了內(nèi)卦。又搖又?jǐn)S，完成一卦，乃是個“澤水困”卦，遂道：“阿爹請坐聽講，這是澤水困卦，有何貴干？”玉甫道：“要求主大財，不知落空不落空，先生從直斷來?！崩钚乃溃骸按素陨厦?。卦名為困，求財者不消勞力，困在家里，也有人送上門來。且又六爻亂動，乃是錢財旺相，亂滾進門之兆。今日勾陳玄武直日，七煞黃幡直時，又有豹尾拖槍塍蛇布陣，一伙錢財盡行趕來與你。再查得天罡塞道，五鬼拔橋，蟆蝎亂鉆，梟神滴血，恭喜財旺之極！”
魏玉甫是個貪財愚下之人，那曉得易中道理，聽他一派胡言，瞇瞇地笑，想著身子就在元寶堆里一般。就向腰邊兜肚內(nèi)摸出一包銀子，撮了七八分一塊，用紙包了，遞與先生，叫聲有勞，低頭便走。暗想道：“若處了銀子，再寫得些田地過來。三郎菩薩，保祐介弟子，豬羊還愿！”
卻說李心所接了魏玉甫課錢紙包，就是一捏，早已歡喜。即將紙兒去了，把銀子放在口里一咋，知是好銀。連叫：“阿隆，阿隆，快些去趕那起課老爹轉(zhuǎn)來，說先生還有話對你說。”阿隆原是做心所眼目的，人去人來，看在肚里，常有低假銀子要換，追趕慣的。一口氣追去，不上二十來家門面，扯住魏玉甫衣袖道：“先生請阿爹轉(zhuǎn)去，還有要緊話說?！庇窀π纳蠚g喜，隨他轉(zhuǎn)來。李心所早已與老婆速成一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不施萬丈深潭計，焉得驪龍頷下珠。魏玉甫隨著阿隆，步步轉(zhuǎn)來，到了課店坐下。心所在里頭踱將出來道：“魏阿爹來了么？魏阿爹，你方才此課，有十二分財喜，小弟心中慶賀。此番家道興隆，規(guī)模比前大不同，大要改變一番，就如脫皮換骨的一般。小弟當(dāng)日學(xué)得揣骨神相，只為纏擾的人多，如今不行相法，單單起課。今遇老丈財星，索性替老丈細(xì)細(xì)一決，不要相金，待日后果然應(yīng)驗，再來重重謝我就是了?！蔽河窀ΠV想所蔽，竟把自己當(dāng)個財主，立起身來要相，伸手過去與心所。心所道：“此處起課人來，又要應(yīng)接他，后面小軒，可以細(xì)講?！卑⒙≡缫褜?cè)門開了，心所遜玉甫在前，一步步走進后面。那妻子已叫阿隆將大門掩上，招牌早早除了，止得魏玉甫李心所兩人走入軒里。瞎子立著，玉甫坐定，兩人面面相對。心所道：“借手摸摸?！庇洲D(zhuǎn)身背脊摸摸，又將腰邊摸摸，摸著腰間兜肚，內(nèi)中有物。李心所又將他頭面摸了一摸，口中只說好好，又叫他抬起頭來，那玉甫就抬起頭來。李心所將手輕輕摸到喉嚨居中之處，將鼻子嗅嗅，那玉甫還道是嗅其氣味，誰料瞎毒將頭一側(cè)，盡力一口咬定不放。老魏痛極難當(dāng)，將手解拆。瞎毒妻子閃將出來，反綁其手。瞎毒咬得太重，就如吃西瓜一般，完完全全咬下毛桃大一塊來，吐在地上，就如血浸的蝴蜂窠?？蓱z玉甫昏暈跌倒，喉間滾滾鮮血如潮。手腳亂顫，不能做聲。不上半個時辰，動也不動了。阿彌陀佛，正叫做：何年造下冤家結(jié)，今日相逢一口間。
魏玉甫已尚饗了，瞎子公婆兩個，忙叫阿隆索性把大門閂上，取他財物，剝他衣服。心所瞎七瞎八，拿了鋤頭，忙到后面空地上，打帳扒掘。阿隆、鄒氏一齊下猛力相幫亂掘，約掘了兩個多時辰，已有三尺深了，三人將玉甫尸首拖去放入，以土掩之。三個笑做一團，全不驚懼半毫，到象是久慣做這把刀兒的一般。瞎子摸摸銀子，微微而笑。妻子收拾血地。一日不開店門，晚來吃酒吃內(nèi)，三口兒滿懷歡喜。次日依舊開張課館。就是三日不發(fā)市，捆定要買魚買肉，一家受用。如此過了半月，沒人講起閑話。
卻說那可憐魏玉甫的妻子，因產(chǎn)婦得了癱病，能吃而不能行。兒子四歲，不曉人事。時時在家盼望，念道：“如何出門許多日子，竟不想家里，信也沒一個回來？”止有一個老價，與人作工，叫做老蘇，有七十多歲，每?；貋眍I(lǐng)領(lǐng)孩子，也無處去打聽下落。家中原收些小布，日日有人拿布來賣，通回頭去了。魏娘子盼望丈夫，好不凄惶，正是：
誰知無定河邊骨，猶作深閨夢里人。
看官哥，你道此段事，黑漫漫的，何時發(fā)作，何日伸冤？古人說得好：有意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
卻虧了魏玉甫昔年曾結(jié)下一個盟弟兄，姓傅，因年青，人人叫他是傅四官。也收些小布，一日拿了四五十匹布，進嘉興城中去賣。城中東走西走，賣得六七匹。一蕩蕩到起課的李心所門首，只見一個喬勢婦人，半露紅顏，身上且是清楚。叫聲“拿布來”，傅四官就走進課店。這婦人討布看看，揀了五個。傅四官要一兩五錢銀子，婦人還一兩二錢五分。傅四官道：“稱銀子看，若是紋銀，情愿少些?！眿D人轉(zhuǎn)身進內(nèi)，稱了銀子，遞將出來道：“都是紋銀?！备邓墓賹y子一看，暗暗的吃了一驚。傅四官是乖覺之人，想這銀子來得古怪，將就討些添添，就賣與婦人。出門時節(jié)，把他起課招牌念了又念，肚里一路思量道：“這一小錠紋銀，乃是周歪頭還魏玉甫的布錢。半個月前，我經(jīng)手稱過的，是我戥子九錢七分半重。仔細(xì)又認(rèn)，將銀子一稱，毫厘不差。如何在他課店手中？想是帶在身邊盤纏，也不該用在這里。難道這個雌兒有幾分人物，玉甫不老成與他的？現(xiàn)今玉甫半月多不回，家里好不思念。昨日我到歇家問問，又說他不曾到。打聽府中，又不曾去告狀。其間必有原故，必有原故！”放下布包，將銀子又摸出來看看，又將原戥稱稱，壓在九錢七分半上，水也沒這樣平。這傅四官好生驚疑不決。
一二日間，布已賣盡，轉(zhuǎn)身回到平湖，就到魏玉甫家望望。見了玉甫妻子哭哭啼啼，兒子亦索索莫莫。遂道：“魏大哥多日不歸來，我去府里打聽，又不曾告狀，又不曾到歇家，又不說明遠(yuǎn)出，將一錠周歪頭家討來布錢，用在府城內(nèi)起課店里，原生不動，是我經(jīng)手的。我哥哥平日又不嫖不賭，銀子如何落在這個去處？我賣了這主銀子，好生疑惑，不敢收貨用去。若再訪問得哥哥沒有蹤跡，就將這錠銀子到縣里去告發(fā)，問那起課的，討此銀何方來頭，自有下落。若是哥哥在就罷了，哥哥一日不見，一日挨查，有何不可！”
魏娘子悲悲咽咽道：“說得有理。我日日在此心焦，只是兒小我病，沒人到縣里做事，如何是好？”傅四官道：“我做干證，叫老蘇抱了官壽，將銀子首狀遞上，且存了個案，做個指實?！蔽耗镒拥溃骸皼]人做狀怎好？”傅四官道：“待我去買張紙來，直寫就是了?！泵Φ郊埖?，買了一張紙來，上寫道：
告首人魏官壽，告為尋父事。父親入城做買賣，二十日蹤跡不見。身邊銀子到在起課先生李心所家，有盟叔傅四官，賣布與他，見其原銀，可嘆可悲！將原銀呈在龍案，懇乞爺爺查究銀子根苗，要見何處來的，父親自有著落。娘苦之極。上首。
傅四官就將這不合格式的狀子，半真半草寫了。說道：“明日清早去，叫了老蘇來，抱了官壽，一同去告，銀子就留在你家?！贝稳战^早，傅四官來到魏家，老蘇馱了官壽，拿了原銀狀子，一齊到平湖縣里。那平湖縣是個清廉古怪的官，最惱人告狀。年紀(jì)才三十來歲，乃是廣東瓊州府人，新中進士，姓沈名瑤章。其父是老道學(xué)，晚年生他，家事貧落，受盡許多寒苦滋味，所以守著家訓(xùn)，要做好官，不肯受詞狀，信賞必罰。衙役積蠹如小鬼見鐘馗一般，不敢作弊。百姓都稱他是小城隍。是日升堂，傅四官、老蘇抱著官壽，三個挨在眾人叢里，共有七八十告狀人。那小城隍叫都收了，將呈狀就在當(dāng)堂一一細(xì)看?？戳巳鄰垼ㄊ谴蠊P一勾。看到魏官壽這張，將頭點點笑笑兒，批個“準(zhǔn)緝”二字，打個到日。
八十余張呈狀，準(zhǔn)得三張，魏官壽的在內(nèi)，就將這三起告狀人唱名問問。叫到魏官壽，見老蘇抱著官壽，口中只叫阿伯阿伯，驚惶可憐之狀。又叫傅四：“這銀子是你何處來的？”傅四官一一從頭說個明白。三起事問過退堂。
沈公退到私衙，對門子道：“我要差一個老實守分的甲首，你可舉一個來?！蹦情T子不敢作弊，舉了一個至老實，不會趁銀子詐酒食的甲首，叫做曹升。對沈公道：“只有曹升老實本分?！鄙蚬雌鹨恢缓?，就差曹升，又分付道：“你去喚那府城里起課的李心所，明日下午我有事問他。不可說一句閑話，不可要他酒食吃，叫了來，我自賞你酒飯。”
曹升領(lǐng)了簽，叩頭自去。次日起個五更，徑往府城里，問課店李心所，到了李家，溫溫雅雅送出簽來。李心所將手摸摸，亦不驚恐，道：“叫我為著何事？”曹升說：“我不知道，或者要你起課，也未可知。即刻就要去的，先生不要哼騰了?！毙乃溃骸袄吓疲銜缘美蠣斞美?，有人口不安的么？”曹升道：“我不曉得，先生自去問我們老爺?！崩钚乃溃骸袄吓谱员迫?。”曹升道：“爛嘴的要你的酒吃，爛手的要你的銅錢，日子短，快些起身！”心所只得進內(nèi)，吃了碗飯，別了幾兩銀子?？址榔胶h要他起課，又帶了一個課筒。出門對妻子道：“去去就來。”兩人出門，叫船竟到平湖縣中。曹升帶心所在私衙伺候。天已將晚，只見私衙內(nèi)點著紅燭。沈公坐在私衙那公座上，問道：“曹升一起，可曾帶來么？”曹升帶瞎子進見。沈公在袖內(nèi)取出一個紙包，叫道：“曹升，你公干謹(jǐn)慎，賞你五錢銀子買飯吃。”曹升叩頭謝賞，竟出衙外站候。瞎子跪在案前，沈公問道：“李心所，你是個瞎子，千得好事！可憐那個小小呱子?！睂⑴影干弦粨?，瞎子吃驚道：“老爺喲，不干我事，這小使原是做賊的，事已多時了，老爺問他做甚么？”沈公道：“話從那里說起，這樣小小一個呱子，會做甚么賊？”瞎子道：“老爺喲，他偷了家主的銀子首飾衣服銅錫東西，原不是個好人，故此小的斷送他的?！鄙蚬溃骸澳阍趺磾嗨退模俊毕棺拥溃骸叭ツ晁脑?，這小使做了賊，偷了許多物事，寄在小的家里，落后來討。小的妻子怪他，騙他進門，只得一頓孤拐打倒，將纖索緝死。實是小的眼睛不便，都虧妻子動手的。”沈公道：“這樣又是一條人命了。那小使是誰家的人，叫甚名氏？”瞎子道：“小使叫做烏三，是徐郎中馱箱的?！鄙蚬珕柺自谀抢铮棺拥溃骸霸诤筇炀畠?nèi)?！鄙蚬校骸皧A起來?！弊笥乙积R動手，先夾一夾棍，應(yīng)應(yīng)急，細(xì)細(xì)再問。這瞎囚只會在家里裝老虎謀害人，那里曉得王法如爐，衙門中的利害。如今到此，正所謂：
犯法身無主，運退一齊來。
這李心所瞎囚，一夾棍夾得魂飛魄散，黑地昏天。出娘肚皮從不曾嘗著這般滋味，昏暈去了又蘇醒轉(zhuǎn)來。沈公不惱不躁，又徐徐問道：“那魏客人銀子，你用得好，如今到在我這里，還我這個人來！”瞎囚道：“老爺，老爺，老爺，魏客人尸首同烏三埋在那里?！鄙蚬值溃骸澳阒\財殺命，始末從頭直說，饒你今日打死?！毕骨舻溃骸鞍嗽率潘麃砥鹫n，因他送我課錢體面忒好，就與妻子商量。妻子道，放他不得，倒是一主好買賣。快些喚他轉(zhuǎn)來，將他殺了，得了他身邊的銀子，慢慢受用。小的道，罪罪過過，我不會殺人。妻子道，你不會用刀，作做揣骨相法?？诳谘屎硖?，一口咬著他的喉嚨，使他叫喊不得，我就來相幫你，卻不是好！還道，你若咬得松一松，我就打你一千。自古道瞎貓馱雞死不放，千叮萬囑，小的才敢下手。止得他八九兩銀子，一身衣服。求老爺天恩，饒了草命，只將妻子與家里阿隆償命罷了！”沈公道：“這個惡人，無半點人心的！”遂叫左右，重打四十大板。瞎囚打了四十，痛哭無聲，在地下亂滾。沈公叫收監(jiān)，明日拿他妻子并阿隆來，一同定罪。沈公遂標(biāo)了簽，拿李心所妻子鄒氏、阿隆二名。仍差曹升，明日晚堂候?qū)?。曹升領(lǐng)簽，沈公退堂。
次日，曹升又起個五更，竟到瞎子家里，叫聲：“有人么？”那婦人嘻嘻的笑道：“曹老爹，我們家主公幾時回來？”曹差道：“未得回來哩！老爺叫你同阿隆一齊到縣去。”婦人道：“先生會起課，叫我們做甚么？”曹差道：“不要你起課，要你們算命哩！”婦人還不懂得，嘻嘻的拿杯茶出來。曹差道：“快些打點到縣去。”婦人道：“難道真?zhèn)€要去？”曹差道：“不是真?zhèn)€，倒是取笑！阿隆在那里，一同快走?！眿D人還不打點走，曹差道：“縣里大爺叫你二人，你丈夫沒工夫來，巴巴望你們?nèi)?，有心事話說。再遲不得，遲了帶累我們不便?！眿D人見說得緊了，只得收拾些飯與曹差吃。自與阿隆忙忙也吃幾碗，就梳洗著衣，拿些銀子銅錢。對兩邊鄰舍說了幾句，央及：“看看屋里，若我們外公來，替我說聲，我們到平湖縣里去去?！比“焰i兒鎖上了門扇，穿了那件青衣服，有男子長大，生得：一臉青氣，兩眼如星，鼻尖耳破，顴大眉高。
這婦人會說會道，走得快，說得多。曹差只是不答應(yīng)。一路搭船，到了平湖上岸。旋到縣里，曹差到私衙傳稟道：“李心所妻子、阿隆帶到?！鄙蚬桶l(fā)票收監(jiān)，明日候?qū)彙?br>瞎囚在男監(jiān)，婦人在女監(jiān)，消息不通，會面不能。婦人在這監(jiān)中，只管思量，不知是那一件事發(fā)作。又沒有對頭，并無人提起。也不知是丈夫起課不準(zhǔn)，以致有此。難道是我家老子帶累，或者還是我家舅舅事情發(fā)作。家里那兩樁事兒，倒竟不曾說起。一夜千思萬想，好生著急，撲簌簌吊下淚來。豈不是：
坐來墻角鬼磷寒，睡起夢中鄉(xiāng)路杳。
那婦人正悲之際，忽來取他聽審。瞎囚早在縣堂，象狗一般扒著，好沒光彩。婦人一見兇多吉少，與丈夫說話又不能彀，只是閣淚汪汪。魏家對頭兩個跪在一邊，婦人眼尖，看見傅四官，認(rèn)得是賣布的。心頭一觸，但不知是何緣故。不要這布是他偷來的，難道賣得賊了，告賣價不登哩？婦人心里到又一放道：“看得見的，做這五匹布著?！鄙蚬溃骸皨D人，你是那家生長嫁來的？”婦人道：“小婦人鄒氏，前夫死了，嫁到李家的?！鄙蚬溃骸澳阒髦\害命，快快招來。現(xiàn)有買布銀子為證！”婦人做作口里含糊，沈公叫左右拶起來。婦人拶了，又哭又說，說道：“不是小婦人主謀，是父親從小兒教的。”沈公道：“胡講！”將拶子收緊，婦人十分悲楚道：“不是小婦人主意，是舅舅教的?！鄙蚬溃骸澳慵抑\財殺人，埋在家里，將親戚亂扳，是何話說？”婦人道：“老爺喲，我家父親舅舅，不知謀了多少財，殺了多少命，老爺不去尋趁他，小婦人好嬉子兒，算計得這個把，求老爺方便罷了！”沈公問道：“你父親是誰？”婦人道：“小婦人的父親是鄒短胡，有名的強盜頭兒，做了二十多年強盜了。舅舅叫做尤保關(guān)，也是頭兒，另是一班。這兩班常常相會，夜夜生意，內(nèi)中還有小盜，不會謀財害命的。老爺放了拶子，待小婦人細(xì)細(xì)稟告?！蹦窍骨袈牭脣D人說得高興，掩又掩他的口不得，只暗暗的罵道：“臭花娘，便少說兩句，如何把根腳直傾！”沈公道：“且松了拶?！焙鹊溃骸澳愕倭艘蝗耍f一個謊，登時打死你！”遂拿筆逐一登記。婦人道：“小婦人直說，只要老爺饒打，老爺聽稟：
父親叫做鄒短胡，只為殺過客，今年生意不濟，只殺得十六個，以前殺的不計數(shù)。今年年紀(jì)五十八，家住鄉(xiāng)壁北里柵。手下有個羊臘梨，明火執(zhí)仗做先鋒，先進門，后出門，東西他要兩倍分。手下有個皮畫眉，會撬墻挖墻，先偷狗，后動手，會裝假死詐人。手下有個陸九伯，千斤力氣，慣放火做生意，販賣婦人。手下有個陶小五，飛檐走壁，日夜只是吃酒。手下有個童強遭瘟，單會抽幫打劫。手下有個饅頭六，打劫不留一合谷。手下有個爛腿丁，到人家劫了金銀，并生口也不留。手下有個網(wǎng)巾鬼，專用火燒人身子，緝?nèi)四X箍。手下有個光打光，和尚出身，慣步軟梯。手下有個鱉棋孫，瞎一只眼，會鉆狗洞。手下有個黑皮油五，假裝賣油，專一打聽人家，又當(dāng)應(yīng)捕。還有零碎毛賊，醋蒜王三是剪綹的。章阿卦，偷雞的。還有周姐夫，李親爺、胡六官、賈表叔，一大半是舅舅十弟兄。又有舅舅貼身伙計，只得四五個：糟赭鼻、雞兒黃、膿胞阿酉、戚火筒，這四個能干，夜夜生意，殺人打劫，不知多多少少過哩。”
沈公將筆寫完了，又要再背一背對對看，用筆逐名再點過去，果然一字無差。便問道：“你如何記得這些人名？”婦人道：“小婦人自小在家，空閑的時節(jié)，常與母親數(shù)數(shù)耍子，再不忘記的?！庇纸邪⒙。骸澳俏嚎腿巳绾沃\死的？”阿隆道：“我在外面管門，不知他們怎樣弄死的。掘地埋他，是我相幫的?！鄙蚬凶笥覍D人褪褲打了四十，仍復(fù)發(fā)監(jiān)。將李瞎子家私查報，盡數(shù)斷與魏官壽。
掣一支簽，次日原差曹升，押苦主魏官壽，同到李家掘尸。掘起那魏玉甫，面龐端然可認(rèn)。傅四官放聲大哭，買棺殯殮，祭奠燒錢。
沈公憐官壽年小，不便離母，不去更拘。傅四官為友雪冤，大行嘉獎。李瞎子、鄒氏，問成大辟。阿隆奉主之命，年小徒配。一面又出牌，著徐郎中收烏三的尸。其鄒氏所供許多賊盜，沈公精密，忙差心腹捕役，照單密拿，個個問真了，同解上臺。一時積盜，倒虧這賊妻供得盡情，罄盡搜剪，萬民感激。詩曰：國正天心順，官清民不冤。勸君莫作虧心事，舉頭湛湛有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