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挑腳漢強奪窈窕娘 巧丹青跳出閻羅網(wǎng)
作者：谷口生 籬隱君銷減芳容，端的為郎煩惱。鬢慵梳，宮妝草草。別離情緒，待歸來都告，怕傷郎，又還休道。
利鎖名韁，幾阻絕當年歡笑，更那堪鱗鴻信杳。蟾枝高折，愿從今須早，莫辜負鳳幃人老?！ L(fēng)中柳
自古紅顏女子，未有不薄命的。如邯鄲才人，嫁為廝養(yǎng)婦；漢帝明妃，出為胡地妾。只落得個文士標題，史書嘆息。不要說前代，即如了明朝楊升庵、王弇州、徐文長、湯若士這些名公，那個不吟詩作賦，垂吊芳魂，令人讀之，且悲且憤。悲的是窈窕佳人，不配得風(fēng)流才子；憤的是猙獰異類，斷送了絕世名姝。就如萬歷末年，吳郡一個秀士，喚名陸斯才，表字千公，裔出簪纓，中年落魄。其妻喻氏，單生一女，小字蟾舒。自幼矜莊，長來妍麗。丹青翰墨、詩賦文辭，無不風(fēng)雅絕倫。至于女紅針指，巧奪天孫，一些不在話下。有一貼鄰楚老，素以篾片為生，亦生一女，因產(chǎn)下母亡，乳名萱念。生年月日俱與陸家蟾舒相同，也有七八分姿色，只是才思不如。
一日萱念對楚老道：“孩兒與陸家蟾姐，生年同日，意欲結(jié)為姊妹。一來可以學(xué)習(xí)他女工，二來可以講論些經(jīng)史，閨閣之中殊為不俗。”楚老甚是歡喜道：“我兒，你大有見識。然他家日下雖是清寒，卻乃冠紳舊族。俗語說得好，‘舊涼傘，好骨氣。’你怎好與他同行并坐，姊妹相呼？”萱念道：“爹爹差矣。我見當初男子，盡有草茅下士與帝室天潢，一日盟心，誼同刎頸。我與陸家，也沒貴賤之分，料不尊卑闊絕，這也何妨！爹爹何不趁今日中秋佳節(jié)，過去與他商量，肯與不肯，再作區(qū)處。”楚老道：“這也有理。”連忙戴了一頂綽板巾，穿了一件串香色眉公布道袍，走到陸家。
見了陸生，恭恭敬敬唱幾個喏，兩個分賓主坐下。楚老道：“老漢叨居咫尺，日與各位老先生盤桓，不能時常親近。今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說話，特來告稟?！标懮溃骸澳皇翘嫘∨鞣ッ矗俊背系溃骸袄蠞h人微言輕，怎能當此重任。老漢向來并無子嗣，當年繼娶寒荊，產(chǎn)下小女，即便棄世。今老漢年逾六旬，弱女無依。聞得令愛既嫻墳典，又擅丹青，誠女中之學(xué)士，天上之仙姬。小女不揣，欲與令媛誼訂金蘭，情聯(lián)花萼，得竊余光，三生厚幸?！标懮腔财?，心下狐疑，即進與喻氏商議。喻氏道：“楚家女兒少年伶俐，其父亦與衣冠來往。與我蟾兒姊妹相稱，我們?yōu)楸肆x父母，他日擇個女婿，完被終身，亦是一段陰功，你去應(yīng)允他便了?！背下牭眠@些說話，十分快活。就請出陸生夫婦來，從新見禮說：“今日團圞之夜，即率小女過門何如？”喻氏道：“只是寒家門衰戶冷，恐攀承不起。更有一言，禮物不須費心?！背匣氐溃骸吧蠲裳艕?，不但小女終身有托，即老朽身后無憂。”辭別去了。喻氏隨到蟾舒房內(nèi)，細述其事。蟾舒笑吟吟答道：“孩兒上侍二親，下無同氣，得他作伴，亦不寂寞?！?br>那楚老回到家中，對萱念說：“陸娘子如此美情，你可即換件衣服，插帶簪珥，待我備了代盒之禮，親送你去?！?br>過門之后，二女賽過同胞，事事相投。到了九月十五，乃是二人生日，蟾舒做了一首古風(fēng)，寫自己懸?guī)溨猓?br>吾家機與云，藻翰胡煌煌。千秋勤緬仰，風(fēng)期河岳旁。
繄我嗣厥后，蕙質(zhì)襲明珰。為星恥為嫠，為鳥羞為凰。
苞翙不言彩，熠煜難云光。懸?guī)湲斀裣?，恰乃?shù)之陽。
影擬東籬瘦，蕊移蟾窟香。叔寶清談日，千里駒昂昂。
更羨神秀姿，瑩朗如珩璜。荊布斂修容，懷古意自傷。安得紅絲縷，繡作雙鴛鴦。天地日以老，中心徒彷徨。
寫得齊齊整整，遞與萱妹看了，要他和韻。萱念只得勉強做絕句一首，猶流播人間：烏衣端是昔烏衣，猶見差池下上飛。
卻恨雌辰慚配擬，碔砆何幸傍珠璣。
日月如流，殘年已過，又是上元。人家看燈嬉戲，姊妹二人翻閱毛詩，讀到后妃閫化，《葛覃》《樛木》諸篇，流連諷詠，就即景描繪一圖，十分精飾，寫景傳神，不數(shù)長康摩詰。
一日，楚老去探望萱念，萱念即將此圖要父親裝裱。楚老持回裱成，送還萱念，因而帶在身伴。偶遇北京兵部尚書湖廣謝藿園，問何人手筆，展開一看，極口贊賞道：“這畫借在此細觀一觀?！眴柎伺呛蔚燃绎L(fēng)，楚老道：“他父親乃黌門秀士，祖系科甲，官至少參，歷世簪纓。只因嗜酒喜啖，以至家道清乏。止有此女，譽擅閨闈?！敝x公道：“我今要上京赴任，夫人去世，宦邸無人，欲取為側(cè)室。就勞老丈為媒，聘禮自當從厚。”楚老道：“老先生分付，老漢敢不效勞。但他秀才人家，又是宦裔，不好啟齒?！敝x公道：“天下無做不得的事，你說我尚無公子，又無夫人，過去做現(xiàn)成的奶奶，寒儒聽說厚聘，或者動心，也未可知?！?br>楚老是個篾片，一味趨承，領(lǐng)了謝公之命，往見陸生。巧語甜言，陸生聽了，不覺動火：“女兒做奶奶，我老子就是雌封君了，不特利其利，而且闊其闊。你去回覆謝老爺，徑擇日行聘便是?！背细擦酥x公，謝公就寫下一個雙紅名帖來拜陸生。那喻氏母子見冠蓋臨門，不明是何緣故，及聽見說特來謝允，還只道為他公子求親。謝公去了，留住楚老，細問端的，喻氏放聲大哭起來：“我詩禮人家女兒，豈有為妾之事，還不快快覆他！便是尚書，難道可強占人家閨女么！我女兒素有烈性，倘是有些長短，閻羅天子面前伸冤訴屈，不是當耍。”楚老道：“都是陸大官人當面應(yīng)允，明日就要行禮成親了。黃金一百兩，彩緞二十端，釵釧首飾都端端正正，況是當朝大老，我老人家怎好嘴不當嘴，不便，不便！”
蟾舒見事勢不妥，無計可施，暗將頭發(fā)剪下，夤夜瞞了母親妹子，投至一所古院，上寫“同心圣院”，角門尚開，猶有燈影，避匿進去。這尼僧喚作月指，見了一個標致女娘，又且香云半觶，吃了一驚，即便細問。蟾舒從頭哭訴：“師父若不見留，有死而已?！蹦悄嵘轮钢坏昧糇≡褐小ｓ甘鎸υ轮傅溃骸皹O承美意，只恐謝家知覺，干連師父。我?guī)У脦准路O梳在此，如今要他沒用，將來變賣，以做盤費，同往僻靜去處藏身幾時。若借保全，師父恩德，沒齒不忘?！?br>月指憐他志氣清高，就道：“此去毘陵不遠，我有個道友在彼，覓一小船，同投彼處。”轉(zhuǎn)身去設(shè)法了盤纏，把院中事務(wù)分付徒弟，二人下船。到了毘陵，尋著道友法名智弘，歡天喜地收拾一間幽雅關(guān)房安頓。蟾舒日夕在內(nèi)繙經(jīng)作畫，不見一個生客，外邊人鐵桶不知。那月指也口口伴在彼。
蟾舒投院之日，謝家正來行禮。喻氏走到房中，不見了女兒，只是嗚嗚咽咽，又不敢一字張揚。陸生寫了謝帖，一毫禮物也不回，兩盞清茶，打發(fā)媒人管家回了。喻氏說：“女兒自幼寸步不出閨門，一定奔井死了。天殺的，還我女孩兒來！”陸生道：“女兒沒了，尚是小事。倘謝家風(fēng)聞，如何是處！且不可昭彰，我有計較在此。萱姐左右不是親生的，把他送去成親，他哪里得知真假。只要與楚老官說通，況是他做媒，不怕他不遮蓋?！碑斖砼c楚老計較，楚老怕謝公勢焰，且女兒嫁去就是奶奶，落得應(yīng)承，遂道：“然雖如此，他行來的釵釧首飾，依舊還他，這些金子尺頭，一件也動不得，都要拿來與我。你做太爺，我得金帛?！眱蓚€商議已定，遂把萱念假充蟾舒，揀定十日后成親。
不料神宗晏駕，泰昌御板，傳出旨意，照今戎馬生郊，疆場多事，三品以上文武官員，都要星夜來京，料理邊關(guān)軍務(wù)。謝公正掌本兵，見邸報如此，即日單騎赴京，止留一蒼頭及老專房二三人，分付至期迎娶蟾舒，小船趕至途中成親便了。誰料又有兵科一本，凡兵部大臣赴鎮(zhèn)臨戎，不許攜帶家眷。謝公又差人來止：“如已在途，且沿途停泊，待我回京之日，馬上差官來取。”不料起程，巳到昆陵馬頭。船中不便，蒼頭只得上岸覓一暫寓，竟沒幽僻所在。遠遠望見一個尼姑，蒼頭上前問道：“那里有空閑院宇，可以安歇家眷之所，房金厚謝。”這尼姑就是智弘，是那同心院尼僧月指的道友。見說是家眷，沒有男人的。便道：“我們庵中都是女眾，倒也清雅幽靜，雄蒼蠅也飛不進的?！鄙n頭道：“如此甚妙，即煩師太指引?！鄙n頭進庵一看，果然好一座凈院，只見：
松濤夾道，柳絮垂階。洗缽泉香，護幢云靄。供著的襄陽怪石，禮著的道子丹青。
蒼頭回船稟過萱念，遷到庵中住下。時與智弘清談，說及目下因緣，不覺淚零紅雨。
萱念一日忽見側(cè)軒內(nèi)題著數(shù)行小字，宛如閨怨，不寫姓名，問系何人制作，智弘支支吾吾，不肯明言。萱念再三詳問，卻也遮瞞不過，說：“姓名倒與夫人不甚差遲，但他是空門弟子，夫人是香閣嬌蛙，身分懸絕?！陛婺畹溃骸拔逸吔杂蟹鹦裕乙灰?，聽些出世立言，不枉道場旅宿?！敝呛胍疥P(guān)房門首，又覺別一洞天。二人才接儀容，悲喜交集，心內(nèi)各自驚詫。恐智弘專房涉疑，佯不廝認，假意各通姓名，序茶而別。嗣后智弘他出，兩個訴出中腸苦楚。萱念再四勸解道：“姐姐天生才品，決不終落空門。況事已如此，妹子已愿作周堅，父母在堂，還當定省晨昏，克全孝道。”蟾舒聽伊苦口，堅志少回。作詞一首，粘之座右：
偶寫新詞染碧紗，多情纖月照袈裟，篝燈無寐自橫斜。
夜靜獨嫌魚子寂，漏沉更呢茗爐嘩，焚些百和敵奇葩?！较?br>月指觀見此詞，就來委曲勸諭，智弘也來攛掇，蟾舒意允。月指就喚了船只，一同回家。香云已蓄，但未長齊。歸家見得父母，又撇了萱念妹子，終日短嘆長吁，抑郁不樂。母親問道：“卻是為何？”才說起萱念消息。正通知楚老，趕到毘陵，早已差官迎取去了，白白空走一場。
不及半載，天啟傳旨，遍選宮人，以成大婚盛典。江南一帶，部文未到，婚的婚、嫁的嫁，含香豆蔻，一霎時都做了病蕊殘花。蟾舒知得，仍要薙發(fā)披緇。楚老聞之，來解勸道：“當初為妾，姐姐決意不從，今揀一門當戶對的，完了百年大事，庶不負天生智慧之意。”蟾舒只得微微首肯。
忽有城中少年顧又凱，十五游庠，名家舊族，且留意丹青，擅絕一時，自擬虎頭再世。特央近鄰劉媽媽到陸家議親。此時事在危急，雖又凱家業(yè)凋零，陸生亦難計論，人才聰秀，喻氏必定應(yīng)承。果然一說就成，下了些須聘禮，次日臨門合巹，真是一對天仙下臨凡界。
成親未滿一月，忽有燕京舊識吳祭酒，是他祖父通家，書來招致幕中。雖琴瑟之歡難舍，為糊口計，不得不割愛遠就。擇日起程，共傾別酒。京華迢遞，宿雨餐風(fēng)，不則一日，到了京師。謁見吳公，吳公異?？畲?。卻好圣上大婚禮成，各官爭繪《葛覃樛木圖》進上，沒有當圣意的。吳祭酒亦命顧郎繪寫，潑墨匠心，出人意表，用黃綾裱成進上。天顏大悅，賜賚吳公金帛，命宣畫士見朝。召至文華殿面試長箋十余幅，皆畫后妃故事，幅幅稱賞。即著內(nèi)官魏忠賢，賜內(nèi)帑黃白金各十錠。誰知那忠賢是個風(fēng)大監(jiān)，隨要顧又凱畫太真出浴，祿山洗兒等圖一百幅，都是春意淫蝶的故事，顧生回道：“又凱乃吳中秀士，今場期已迫，要歸家應(yīng)試，求取功名?！蔽罕O(jiān)道：“你要功名不難，描畫完日，就分付主試官兒，與你一個舉人，卻不省了奔馳。明年進士，都在灑家身上?！鳖櫳滞醒愿改改昀蠎夷?，一意要回，抵死也不肯畫，違拗了魏監(jiān)。魏監(jiān)密令番子手，說“順生盜內(nèi)庫金銀，可搜他行李輜裝，一一盤搶，都賞與你們，只饒他性命?！狈邮秩缑小?br>顧生一朝富貴，恰又頃刻貧窮。只得隱姓埋名，奔出京師。一路畫些畫兒，賣了充饑。挨到濟寧地面，只見岸邊泊著一只頭號座船，上貼著兵部正堂封條，舡內(nèi)只聞女子聲音，并沒正經(jīng)男子。顧生口中高聲賣畫，艙中萱念見了顧生眉清目秀，衣衫襤縷，必定是暫時落魄的。即喚老蒼頭，叫他近舡，買了一張山水。仔細看來，上題“吳門天蹇癡生”，便叫人問“吳門相距千里，為何賣畫至此？”顧郎含羞不語。又命專房再三盤問，方才回答，把這些圣上知遇并觸忤雌奸的情事，從頭告訴。說“家有山妻陸氏，成婚半月，即爾遠行。今出于無奈，將畫換錢，以作歸計?！陛婺钤诖?wù)f陸氏，心中暗想：“既是吳門，又言新娶，決是蟾姐的姐夫了。嫁得這樣郎君，我姐姐也不吃虧?！钡娙藢倌恐兀阅c事不便細問，只說“還要畫幅人物，是《葛覃樛木圖》，可會得么？”顧生聽了這四個字，猛然驚駭，暗道：“我娘子在室之時，曾作此圖，不知飄零何所，獨有義妹萱念得知，此女如何曉得？”便將計就計回道：“此圖去年聞有我郡女郎描繪精工，今此稿不傳，小生不能獻丑。”萱念是個乖巧的人，便問“那女郎是何等樣人？”回道：“便是山妻陸氏。”萱念笑道：“若如此說，男反不如女了?！钡溃骸澳抢L圖的與我有些瓜葛，今有書一封，就煩捎寄?！蹦菚嫔蠈懼胺饧捏附憬阌H啟”，只看這幾個字，都是鐘王筆法。又贈元寶一個，以為資斧之需。顧生收了書，元寶辭謝不受。萱念又分付老專房：“這是我嫡親姐夫，路途窘迫，你去拜上他，決要受的?！鳖櫳坏檬芰恕Ｖx別去久，萱念跌腳道：“一時有傷懷抱，倒忘問他姓名?！?br>那顧生拿了這個元寶，露了形跡，行得不上一站地方，幾個捕人緊緊跟著?？此ㄗ右话悖堑眠@個元寶，決然是個賊盜。正走進酒飯店里，捕人叫破地方，一把拿?。骸澳氵@元寶是那里偷的，從直說來！”顧生哀哀告道：“我是姑蘇秀士，打從京師出來，帶此以作盤費?！眱?nèi)中一捕人說：“?。∈怯衼須v的贓物了。半月之前，我離北京時節(jié)，聞?wù)f魏公公差一班番子手，拿獲盜內(nèi)庫金銀的大盜，尚未獲著。你是欽犯了，拿去送官！”把元寶搜出，剝得赤條條的，止得單褲一條，送到官司。又撞著一個花臉，渾身是口也難分辨。受了刑罰，贓物入官，幸無對證，這官兒元寶到手，便也拖繩放了。
這番遮身衣服都沒半件，投在城隍廟中安宿。廟中老道見是斯文落難，與他一領(lǐng)缸灶色棉布道袍，又送一兩銀子。顧生千恩萬謝，扮做云游道人，沿途抄化?？蓱z讀書后生，那受得風(fēng)霜箠楚，身子已是狼狽，耽耽閣閣，場期算來趕不迭的了。隨路搭了個客船，挨到毘陵，回家鄉(xiāng)不遠。叵耐病勢沉重，船里客人嗟怨。水手將床被單藁薦裹了，拋在岸上，不顧而去。歇得一夜，已是嗚呼尚享。恰遇中秋之夜。正是：
人間共賞嫦姮魄，地下難追李賀魂。偶有顧生鄰舍，叫名杜小七，與人挑腳，送至毗陵。經(jīng)過身邊一看，認得這是顧大舍，客死窮途。便生一計，認做是他義男，將此為訛，騙些銀子銅錢，有何不可。即在旁邊假意啼哭：“可憐幼主是蘇州秀才，京里回來，中途遇劫，一命歸陰。求乞善男信女，隨緣樂助，置買棺木衣衾?！蹦桥呛肟匆姡l(fā)個慈悲，是他為首，共斂了十余兩銀子。也有助紙錢的，也有舍布匹的，俱是杜小七收下。買一口板皮棺木，捱到夜間，放落材去，上掩一條破布單，釘上棺蓋，安在驛前灘上。其余銀錢布匹，都一齊干沒。
可恨小七，就起天大不良之心，暗想：他新娶的娘子，乃是陸酒鬼之女，此婦十分標致。今顧大官死了，兩家一樣精窮，畢竟思量改嫁。只可惜我生意低微，不好開這臭口。趁他家中未知兇信，我走去報與他岳父母，先討一個好。后來再看機緣，或者該是我小杜受用，不怕飛了上天。忙忙走到陸家，見了陸家夫婦道：“你女婿流落他鄉(xiāng)，我因生意適在毗陵。見他裹床單被，躺在岸邊，病體危篤，我要尋醫(yī)救治，前中秋之夜，不想命赴黃泉。我將身邊幾兩腳銀，備辦衣衾棺木，盛殮了他，才放心回來?！标懩镒油纯?，蟾舒暈倒不蘇。楚老在家，聽得震淫啼哭，跑到陸家，道為何事？喻氏說：“杜小七報道，我的女婿中途死了?！背弦泊罂奁饋?，慢慢勸說：“死者不可復(fù)生，且免愁煩。”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勸斷腸人。
那杜小七一日替人馱著一擔米，在閶門外撞著陸生，見陸生垂頭搭腦，走近前來。小七問：“大官人那里去？”陸生道：“不要說起，我有萬般心事，出來城外踱踱，以遣愁懷?！毙∑哒f：“閑踱怎遣得愁來，前面有個新開的酒館，小子與大官人一壺解悶。”陸生聽得酒字，口說“不好取擾”，肚腸癢刮起來。那小七又身無半文，就把別人的米舀出二三斗，遞與店官道：“我兩人要取醉盡歡?！睗M座酒客看見腳夫與秀才對飲，個個吃驚。吃到半酣，小七道：“方才不曾問得大官人心事，若要廝打操拳，在下盡當效力。”陸生道：“只為我女婿沒在他鄉(xiāng)，不能彀去奔喪，母女二人，終日把我僝僽、絮絮聒聒，家里實是安身不得。”小七暗道：“不趁這機會，更待何時！若要財禮，又一時不能措辦，前日毗陵賺來財物，尚剩得幾兩，將來做這酵水，豈不妙哉！”真叫做：
巧施惡計天難昧，用盡機心鬼莫知。
小七又討一壺梅花三白，接連勸了幾大甌道：“大官人不須愁悶，在下日逐攢得幾兩零碎銀子，明日送與大官人去搬喪便了。”陸生假意說：“我與你水米無交，前收殮顧郎，已虧你好情。你的銀予，是肩頭上磨來的，我怎好承受！”再三辭謝而散。次日，小七對父親杜濟聞?wù)f知，至至誠誠買個大紅封筒，封了三兩多些銀子，都是毗陵智弘在人上化來的，足足有一二百塊，央個表兄—是蘇州有名閑漢，綽號石崖柴，送到陸家。陸生接著，見是個紅封袋，問“此是何意？”崖柴說：“杜家表弟致意官人，愿兇去吉來之意。”陸生不與喻氏得知，徑自落盝。且不說起奔喪，買些酒肉肥嚼，數(shù)日之間，用得罄盡。將有半個多月，石崖柴走到陸家說：“表弟要與官人一會，在舍拱候?！标懮坏烙终埑跃疲吒吲d興同老石走去，見他坐上一間屋不光不糙的小人。小七出來，開口便道：“我與你許多恩惠，前者送財禮來，八字兒也不回一個?！标懮慷诖?，一字也回覆不出，那班人就支手舞腳起來。石崖柴假在中間做好人：“眾兄弟不可動粗，他斯文一脈，只要他今日寫個八字與杜七舍便罷?！标懮粫r落局，只得寫：
陸門花女，丙午年九月十五日吉時建生。
寫完了，放在桌上。那一班人說：“若是假八字，我們腳伙里拳頭是不認得人的?！毖虏竦溃骸瓣懝偃水敵鯖]眼睛，嫁了那短命窮酸。今朝杜七兄弟運米搬柴，一生受用不盡，決不是那樣窮酸。陸官人，你放心?！彪S即買些魚肉老酒，遜陸生上坐。小七道：“小婿奉敬一杯，明日黃道吉期，就央石表兄來取親。妝奩之類一齊干折，不消打點?！贝罂诳诳趤y嚼而散。
陸生路上思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樣說法，我妻女兩人才得相從。沒奈何了，不若直道本旨罷休?！被杌钀瀽灒教炝疗饋?，對喻氏道：“今日你要做送親，早些打點。”喻氏道：“你莫非癡了，難道還是醉話？”陸生道：“我并不醉，卻也不癡。蟾兒不幸女婿夭亡，青年守寡，極是難事。我已揀得個有飯吃的女婿，又不是偏房側(cè)室，完了他終身。吉期定在今日?！斌甘嬉宦牬搜裕q如幾盆烈火潑上身來，走向父母面前跪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豈更二夫！顧郎早逝，柏舟之風(fēng)日夕自勉，有死無二，萬望鑒從?！?br>陸生道：“血性男子，盡有歷事幾君的，何況女流之輩！聽父之言，終身有倚?！斌甘娴溃骸肮艁碚煞虿蝗缃韼剑抢盍晔懋愑?，馮道仰事四朝，至今言之，尚有余穢。孩兒寧甘餓死，決不效那些狗彘，靦觍人間?！标懮鸁o計可施，只得往外一溜。蟾舒求救于母親，喻氏道：“我兒立志堅貞，何不原到同心院里，且躲過了今日難星，再作道理。”蟾舒會意，忙忙穿了一身麻衣重孝，扯了母親，打從后門同走，徑叩同心禪院。那尼僧見外面叩門甚急，開門接見，乃是陸家母子，請進內(nèi)軒坐下。
只說是，脫離那虎穴龍?zhí)?；那曉得，又逢著狼牙虎爪?br>不想露了風(fēng)影，石崖柴領(lǐng)著一班，押了陸生，尋到院中。摩拳擦掌，踢下門來，不管靈感神佛，把同心娘娘神像都推倒半邊，攛到密室。蟾舒自料躲閃不過，推母親出來，意欲尋個自盡。院主恐怕人命干連，緊隨著蟾舒。一伙人都哄進內(nèi)，那里遮擋得?。∫娏梭甘?，石崖柴就去喚兩乘小轎，不由分說，把母女二人撳在轎里，一徑抬到杜家。母女哭做一團，只要尋死?？珊揸懮?，竟將一領(lǐng)大紅襖兒罩在女兒麻衣上面，披頭散發(fā)，硬要把女兒與杜小七交拜成親。蟾舒只是哭，喻氏只是罵，街坊上來看的捱擠不開。
杜小七正要與蟾舒交拜，天網(wǎng)恢恢，忽然頭痛難熬，一交甩倒，口中亂胡亂話，說“我是同心娘娘，要拿杜小七去見掌婚使者！”眾人荒了，一齊跪倒哀求。又道“依我兩樁，饒你狗命！第一樁，要待顧生回來；第二樁，是再塑金身，重新廟宇，方才保汝殘生。”那一班人聽了，毛骨聳然。眾人說：“第二樁杜七舍沒有力量，是我們攢湊得來的。頭一件從那里說起，好怪，好怪！”杜小七是夜昏昏沉沉，竟象死的。他父親杜濟聞跳將出來，把石崖柴打了四五個巴掌道：“都是你做媒的不是，將一個新娘子扮得象送喪的一般，來魘鈍我的兒子，不死不活，如何處置！”那干人見杜小七病倒，沒蛇弄了，烏羞而散。只有陸氏母女兩人，暗地拜謝神明，有這等靈感的娘娘，適才說顧郎回來，或者那兇信，是這狗才捏造的也未可知。
杜小七挺長昏沉了十來日，見神見鬼的死了。石崖柴一場傷力病，相繼而亡。杜濟聞道：“蟾舒是個晦氣東西，一過門來，弄得家破人亡，只求他回去罷！”因此，自居別室，偶然寫幅畫兒消遣，復(fù)作《長恨吟》十首，字字珠璣，比朱淑真《斷腸集》更凄楚萬倍。做完即寄回母親，叮囑看過就燒毀了，一筆一字不存。在杜家有客寓詩人平學(xué)山者，偶見蟾舒翰墨道：“天下有這樣才情兩絕的女子！”亦賦詩十章，一時膾炙人口。
話說這個時節(jié)，寵任的是魏忠賢，忠臣義士個個不欲居官。那謝藿園是掌兵的大司馬，眼見時事多艱，遂上一本道：內(nèi)寵貂珰，外弛武備，滿紙血誠。差官赍奏，留中不發(fā)。又見殺戳忠良如同兒戲，那顧得身后無兒，說甚么嬌姬嫩妾，霎時又憤仗劍而死。少詹李湘梧是他極厚同年，又同是湖廣人，聞得他捐軀死諫，嘆息不休，即命公子李根仙出關(guān)吊奠。及點簡宦囊，別無他物，止有兵書數(shù)篋，畫圖一軸而已。李公子體貼父心，扶謝公柩至京，安厝竹林庵側(cè)。就差人到張家灣，報知新娶的小夫人，迎娶到我署中，再議奔喪回籍。一日，那李公與夫人郁氏偶取攜來畫圖展玩，旁有蟾舒小款，謂“世間有這等奇女子，但不知何許人物？”及迎謝夫人到，李夫人送些下程肴饌，只見回轉(zhuǎn)謝帖，卻叫做蟾舒。李夫人即便盤問，萱念只是含糊。隨到竹林庵，見了謝公靈柩，從無半面，大哭一聲，登時暈倒在地，忙忙抬向李公衙內(nèi)，少頃氣絕。李公嘆曰：“古來淫亂，惟媵妾居多，側(cè)室中得見此人，真亙古罕聞之事！男忠女烈，千載流芳，可敬，可敬！”
還有奇事，那萱念死了幾日，心窩只是熱的，不要入殮，漸漸蘇醒將來，便討茶吃。李夫人問他，為何一哭，就死了數(shù)日，萱念道：“天上人間，事卻古怪。我老爺雖未會面，原來一生正直，為國而亡，玉帝憐他忠義，敕封為婚籍仙曹。還見天榜一通，上有蘇州人周宗建，又有楊漣許多名姓。末后一個，記得是浙江人姓魏的，上了榜，不知何故又勾抹去了?；蛞蛭罕O(jiān)同宗，也未可知，且看后來作何應(yīng)驗。我家老爺，專掌的是婚姻一案。又有一秀士顧又凱，告甚么杜小七并石崖柴強奪妻子蟾舒，告準了，要拘蟾舒對質(zhì)。只因奴家名字也喚蟾舒，生年月日又與相同，把奴家誤攝到老爺面前，從頭問起說‘你既與我為妾，怎么又嫁那秀才！’我說‘奴家是蟾舒的結(jié)義妹子’姐姐不愿為妾，他父親又受了老爺許多聘禮，恐老爺著惱，奴家原名萱念，改做蟾舒，情愿代丁姐姐?！蠣斢謫绢櫳蟻恚櫳溃骸畵尳倩橐鼋允悄鞘虏裨O(shè)計行兇，與那陸斯才貪財嗜灑，以致于此?！蠣敿唇惺窒拢昧硕判∑?、石崖柴當面，一字不敢只聲，惟有低頭伏罪，把杜小七上起腦箍來。只見霎時間繡幢寶蓋迎著兩位娘娘，報道：‘同心圣母駕到。’那娘娘原來是晉朝兩個結(jié)義姊妹，節(jié)操貞堅，同生同死，生前恩好，沒后為神。見了老爺?shù)溃骸袢諉螢轶甘嬉皇露鴣怼６判∑哌@廝，須費心研審?！嵌攀嗽诘?，見說‘同心’二字，一齊膽喪。小七將毗陵驛前，借尸騙物，一一都招承了。老爺即時備細啟奏天庭，玉帝旨下，道‘陰陽總無二理，善惡終有報施，遲速靡差，纖毫不爽。作善莫隆于孝，為惡莫大于淫。杜小七、石崖柴見色貪漁，永墮阿鼻地獄，楚萱念孝親全節(jié)，永超惡道輪回。顧又凱姿才絕世，立節(jié)忤奸，即與尸解。陸蟾舒不字守貞，十年之后，再與又凱逍遙閬苑。’此是奴家死去眼見的因果，好奇怪也?！崩罘蛉苏f：“我們兩口，替謝爺扶樞收留，不知謝爺也知道么？”萱念道：“若非夫人提起，幾乎忘了這段公案。李大人少年曾失一婦節(jié)，應(yīng)該絕嗣，這位大公子，命中也是招不得的，今番是牢穩(wěn)的了。明年第三位小夫人陶氏，在十月內(nèi)該添一位公子，就與奴家拜作螟蛉。名字都是老爺分付的，叫做謝枝仙，以存謝氏一脈。奴家撫育成人，后有兩元之報。但不可預(yù)先泄露天機，要緊，要緊。”李夫人聽了，毛骨悚然。正是：
善惡皆相報，纖毫不漏針。
再說那楚老兒，年紀老了，篾片行中，件件俱換新腔，老骨董卻用不著。偶然蹈襲得些修養(yǎng)之法，幾句衛(wèi)生歌，篾著一個老先生。那老先生送了他一百兩銀子，白米十挑。楚老自道：“我與陸家老鄰老舍，女兒又拜他為義父，他蟾姐薙發(fā)出家，實是我?guī)Ю鬯?。他今女婿沒了，又吃石奴才這番大虧。我那女兒音信杳然，晨昏想念，難過日子。不期遇這大老官，天上脫下這主財香，就送幾兩銀子，與他去收拾女婿的棺木，也了一件心事。那陸大官人向來是個盲鰍，不免竟去見陸大娘子?！庇魇下劻舜搜?，倒地便拜：“公公有此美意，我同官人親去，別人恐不放心。”楚老即向袖內(nèi)摸出一包銀子，計有十七八兩，遞與陸娘子。陸娘子收了，千恩萬謝。楚老別了。
陸生就去覓定舡只，次日五鼓，夫妻起身。到了毗陵驛前，果然岸上一口棺木，卻近水邊。細問岸上人家，說來也是對的。眾人問：“二位是死者何人？他前沒的時節(jié)，有個粗夯漢子，說是他家人，今日何故不來？”喻氏含淚回道：“那是一個鄰舍，為因挑腳至此?！北娙说溃骸班徤峥献黾胰?，這必有緣故。”又一人道t “虧煞那個尼僧，實是有緣，一見便起菩提之念，斂了許多銀子布匹紙錢，約有二十來兩，東西件件齊備。死的卻又受用不著，都吃那夯漢干沒了，止劉一條破布被單，就下材里，甚是可憐?！庇魇媳銌柲嵘钦l，答道：“叫做智弘，離此不遠。若要尋他做功德，我與你喚來?！标懩镒拥溃骸安皇亲龅缊觯乙グ葜x他。”就領(lǐng)了陸娘子到這庵里。
智弘動問：“娘子何來？”陸娘子道：“老師父法號是智弘否？”咎道：“貧尼便是。”喻氏便拜將下去道：“前者中秋沒在岸邊的，就是小婿。小女蟾舒又遭橫禍，我夫妻二人，特地自來收他骸骨。”智弘道：“不消拜得?！彼靻栂舌l(xiāng)何處，回道：“拙夫姑蘇陸氏。”智弘道：“去年曾有兩個女郎，前后到小庵寄寓幾時，名字都叫做蟾舒，一位想是令愛了。一位許與湖廣謝尚書做小夫人，借寓小庵，后來謝公迎取。聞得僑泊山東，兩下竟不識面，都相繼亡了。此人也是姑蘇，可曉得么？”陸娘子聽說，身子酥了，手里茶杯也落在地下。智弘問是何人，陸娘子一一將前情細說，他還有老年生父。不覺傷感起來，其實哀慘，彼此吁嗟。作謝辭別。
那陸生尋了幾個人手，抬棺木下船。動動看象紙糊一般輕的，大家笑道：“真是蘇州人，是個空心鬼?！标懩镒佑挚奁饋?，難道幾塊骨頭，又被人偷去了不成？仔細一看，面上是釘好的，縫里望進去，當中惟有破布一幅，老老幼幼都道奇事。早有地方報到縣里，縣官差人發(fā)棺相驗，果然一些骨殖俱無，只有破布衾一條。知縣道，這畢竟是個尸解，就做一篇小傳以紀異聞。夫妻回到家中，楚老就來探問，陸娘子就將這段奇事告訴與他：“棺木沒得帶來，到討了萱念一個信兒，聞得與謝尚書相繼而亡。”楚老哭得鬧熱，陸娘子也幫興哭起來。正哭之際，耳邊聽得一聲“顧郎回來了！”影又不見，叫官人走去望望女兒，就說奔喪奇怪之事。陸生隨往，只見蟾舒獨坐在房里，自語自笑。陸生道：“女兒，你平日再不肯妄笑，今日卻是何放？”蟾舒回道：“昨夜是一對青衣侍女來報我的，他說顧郎上帝憐他才節(jié)，尸解返魂，故放他回來了?！标懮残ζ饋?，問如今在那里?；氐溃骸耙蜉婺蠲米臃鲋x尚書靈柩將歸，又遠迎去了?！标懮溃骸拜婺钜阉蓝鄷r，現(xiàn)有毗陵尼僧可據(jù)，你敢是學(xué)杜小七說鬼話哩！”即便回家，說與喻氏。喻氏呆了半晌道：“但愿如此，謝天謝地！”正是：
青龍自虎同行，兇吉全然未定。卻說李公第三個夫人陶氏，十月廿八日子時，果然生下一男，且是面方耳大。李公與夫人郁氏，看了十分歡喜。月子內(nèi)便拜萱念為母，名叫謝枝仙。李公見常州來的尸解小傳，與那平學(xué)山的《長恨吟》，這三樁都是佐證，忽然念及我本命該無后，虧得謝同年留了我的長子。今又如期產(chǎn)下一兒，豈不是冥冥之中報施不爽！又恨權(quán)閹當路，國是紛張。寫下一本致仕奏章，內(nèi)把謝藿園幽明始末，俱載分明。圣旨隨即票下，準他致仕。其謝文忠棺木，載歸蘇州，任擇郭外民房安厝。待謝枝仙長成之日，扶柩回楚。所有顧又凱繪成《葛覃樛木圖》，賜還伊妻蟾舒，以表貞妻不忘手澤之意。各與溫字號勘合支應(yīng)，該部知道。李公接了旨意，謝恩辭朝，擇日起程，一路助喪的禮物，不知受了多少。
來到蘇州地面，那時除夕將近，陸生冷淡不過，走到街上撞魂。忽聽人說詹事府李老爺同原任兵部大堂謝老爺?shù)撵`柩，大勘合來的，舡頂馬頭了。遷抬靈柩上岸安厝，要用腳夫一百余名，夫頭叫屈叫苦，沒處尋人。陸生聽了謝公靈柩歸來，想道必定滿載，且要去打探萱念的消息，三腳兩步，雜在腳夫隊里，跑到舡邊，只見靈前不掛真容，倒掛著一幅畫兒，黃綾子裱的《葛覃樛木圖》。遠遠望著，卻象女兒當年手筆，不知為何掛在當中，甚是古怪。不好冒冒失失走下艙去，且歸家與楚老官同娘子商量，再來未遲。忙到家下，說與喻氏道：“我回來報喜信了！”娘子道：“有何喜信得報？想是那個送銀子柴米來過年??！”陸生道：“這個不足為喜，萱念女兒原來不死，如今坐了一號大座船，大吹大打，已到馬頭上了，豈不是喜！”正是：
馬頭漸入揚州路，親眷應(yīng)須洗眼看。
說猶未了，那萱念安厝靈柩祭奠已畢，就到陸家問安，先送二百兩銀子。楚老官聽見女兒回了，過來相見，又悲又喜。萱念就拜了八拜，命人抬了兩個卷箱，外又榛松食品之類，抬了兩杠，叫送到楚太爺家里。少頃，那李公夫人陶氏，打發(fā)奶婆抱了枝仙上門。喻氏一見道：“好個有福相的小官，是那個的？”萱念將前事一一細說。喻氏道：“我蟾舒女兒怎么這等有造化，又做這現(xiàn)成的娘！”萱念與母親道：“事已明白，不消隱瞞，此后只呼萱念便了?！陛婺顔枺骸敖憬氵€在那邊？”喻氏只道萱念不知，正要告訴，萱念道：“孩兒都是預(yù)先曉得的，但不知尚在杜家否？”喻氏道：“那老殺才舍而不舍，還要思量他改嫁，得財禮著哩！”萱念怒從心起道：“現(xiàn)奉圣旨，誰敢違背！左右都是重孝未滿，叫手下就把我白圍大轎，去請回來?！?br>白轎一去，正是新年朝頭，那杜老兒見白轎子進門，說“又來魘鈍我了”，把來人搶白一場。手下人回來告稟謝夫人，夫人道：“老殺才，恁般無狀！去稟李老爺，拿個名帖，送到本府太爺，以違逆圣旨論，從重治罪！”風(fēng)響一聲，公差齊到，把幾兩家私，霎時弄得個光光乍。知府自押了杜老，到陸家廳上，打了四十大毛板，爬到蟾舒面前，磕頭服罪，方才饒他。旬日之間，在閶門外討飯而死。這也是縱子作惡的報應(yīng)！
是日，姊妹二人聯(lián)床共榻，嘔嘔咽咽，說到天明。次日萱念又取銀二百兩，送與母親姐姐。古人說得好：
受恩不報非君子，有怨須償是丈夫。
哪里知道這兩句舊話，卻被一個巾幗女流都做盡了。世上頂天立地的男子，胡涂過日，恩怨上那曾報得一些來！萱念又說起那敕賜的葛覃畫兒，蟾舒急欲求見，因上有御號，命排香案，方可展玩。蟾舒才一觀看，他道“一筆一畫與我向年所畫的不差毫忽，妹子還記得么？”看到后邊：“吳郡草莽臣顧又凱”，不覺傷心，肝腸寸裂。萱念勸道：“你既失偶，我亦孀居，二人情投意協(xié)，共度朝昏。聽愚妹之言，還該消遣。就是姐姐畫的，也在妹子身伴?！斌甘娴溃骸皟僧嫷褂邢喾曛眨嫯嫷娜藳Q不能勾相逢了，不由人不悲傷痛楚！”萱念道：“這幅畫兒，圣上欽賜姐姐，叫見畫如見顧郎，不必又多煩惱了?！崩罟曰睾V去后，那楚老官移在陸家做一處住，就似嫡親骨肉。只有陸斯才，真得福不知，自道：“雌太爺又被楚老兒占了，如今聞得朝廷廣開事例，我已半世寒酸，不免進京去，倘做得一官半職，燥燥脾胃，也是好的。銀子卻也不難，只是沒好路頭。”沉吟半響，遂道：“有了，聞得黃楫溪是李湘梧的門生，他正在掌選，我今套寫一書與他，提起枝仙之事，他必然看假為真，我的富貴功名，在此一舉?！?br>蟾舒勸道：“此時閹宦當權(quán)，居官的都退歸林下，爹爹當明哲保身才是?！标懮抢锟下牶醚?！看官們，這陸生文理原通得的，只是貪財忘義，可是做官的貨料么！他果然寫下一書，極其懇切。即喚萱念手下一個認得黃吏部的管家，自己帶幾百兩銀子并些尺頭禮物，由小路進京。
行到濟寧地方泊船，一晚主仆二人都吃醉了，被賊鉆進艙里，把銀子物件盡數(shù)卷去。兩人醒來，知道被鉆艙賊偷去，無計可處。陸生道：“去府縣告了追贓何如？”那管家道：“我們在江湖上行走，曉得艙老鼠都倚官托勢，在外胡行，小可官府不敢惹他，枉費了衙門使用?！敝坏蒙习锻兑伙埖?，住了數(shù)日，身邊分文無了，不能歸家，愁嘆不已。那管家道：“小人有計在此，事出無奈，惜不得體面，不消動得等子銀剪，兩人‘言寸’而歸，此計何如？”陸生面上又羞，心中又惱，身邊又鱉，腹中又枵，挨不三日，得了一病，那黑臉胡子來邀請去了。那管家也不顧他骸骨。正是：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這管家幸遇著糧船上熟識，帶得出來，走到家中，蟾舒問“陸大官人做官了么？”回道：“官到做了，只是不得回來，小人不好說得。”大家吃驚問道：“敢是沒了？”回道：“也差不多?！斌甘婺缸涌薜乖诘?，萱念也號咷大哭道：“當日不聽好勸，至有今日，然亦是前生注定的了?！惫芗艺f“明日是官人五七日期了。”合家虔誠請了幾員有法力的道士，做水火煉度功德。
忽有一個道者，打扮得羽衣芒鞋，棕麈絲絳。他道：“你一家虔心設(shè)醮，我特來化一件東西，肯與我，我才講?！斌甘娴溃骸八拇蠖际翘摽?，何況身外之物，焉有不從。”道者說：“你一軸《葛覃圖》肯布施么？”螗舒道：“此是皇爺欽賜，怎好與你?！钡勒哒f：“既然如此，講甚么四大皆空！”蟾舒不拂來意，遂道：“我另有一軸，布施道者何如？”道者接過一看說：“果是好筆仗，只是落款不妥些?！卑痒孀勇苑饕环?，畫上一些墨跡兒也都沒了。就叫取筆來，不加思索，提起就寫古風(fēng)一首：幾筆丹青動玉宸，癡生天蹇是何因。蟾蜍半月諧佳偶，土木經(jīng)時坐苦迍。
楚楚鬢邊惟白發(fā)，陶陶又看覲龍鱗?？蓱z葵藿餐鋒刃，卻喜梧桐為蹙顰。
喻義同心巾幗在，萱枝挺挺出風(fēng)塵。王濟奸聞何等畜，崖柴惡類虎豺龂。
莫言冥冥無明算，天榜施行果是真。請看幾姓龐眉者，都是今朝種德人。
欲問姓名無處問，當日吳中草莽臣。
那道人寫完詩句，這詩內(nèi)包著許多姓名應(yīng)驗。蟾舒上前問他底細，他道“三年之后，在玉樓相會便了?！被饕坏狼屣L(fēng)而去。
列位，你們道是甚么人？原來是顧又凱尸解的化身。蟾舒對萱念道：“這事卻也古怪，詩中字字句句盡是我們半生光景，‘陶陶又看覲龍鱗’這句，不知如何下落。我的筆跡，一霎時都沒了。再把顧郎畫的展玩一番，見畫如同見人?！苯醒诀呷恚归_一看，又是這首詩在上，只有圣上的御號獨在上面。蟾舒道：“這一發(fā)蹺蹊了?！眴栞婺蠲米印按耸呛我?？”萱念道：“姐姐一向說畫畫的人兒不能相逢，今日相逢了，又要那畫兒何用？我倒還有一幅在此，你要看么？”
袖中拿出來，與蟾舒觀看。見了“天蹇癡生”，不覺傷心淚下，問：“這一幅可就是妹妹前日說，濟寧舟中所得的么？為了這些筆墨，把性命都葬送了。”萱念道：“若不虧這些筆墨，怎么得白日升仙呢？你曉得他拂去墨跡的意思么，他說證果不遠，不要你吟詩作畫，再去拈弄筆墨了?！?br>蟾舒就別了母親妹子，到花山靜室獨居。三年后中秋之夜，只見顧又凱乘云而下，攜了蟾舒，雙雙跨鶴而去。有詩為證：
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綱兼室盡登仙。
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云車拜洞天。
其時那些文人墨客、縉紳閨秀，有做傳記的，有做詩賦的，一時相聚，以為美談。
那謝尚書畢竟虧了謝枝仙這個螟蛉之子，大振家聲，書香不絕，都是忠烈上來的。那枝仙五六歲就是神童，到十五歲便無書不讀，都是楚老與萱念母親延師教育的。十六歲奔喪回楚，儒士進場，中了第二名經(jīng)魁。因為習(xí)春秋，不中得解元。上京會試，特往蘇州經(jīng)過，拜了萱念母親，問道：“大姨娘在那里？”告訴了這末后一段異怪事情，也做一篇祝文，親到花山焚奠而回。次年又聯(lián)捷中了進士，殿在二甲傳臚。一揭曉，去見本房座師，就問：“賢契如此青年，恁般才思，真神仙中人也。在場中看到賢契卷子，覺有一羽衣道者向我點首，直等填了名次，方才不見。若論佳卷，還該作元，實有屈了。且今考選翰林，這館元都是學(xué)生料理便是?！焙髞磉x館，果然不差。那兩元之報，也有應(yīng)驗了。拜授翰林，差人到蘇州，迎取了母親及楚陸兩家，一齊赴任，同享榮華。不上幾年，也就到了詹事府少詹地位。
那李湘梧與生母陶氏夫人，寫一封家書，差人到京，說且今兵戈四起，中外騷然，爾食祿天朝，固當盡忠王室。但爾年尚幼，尸位貽羞，可請告回籍，以俟老成，再圖效犬馬可也。枝仙見了此書，就與母親說：“李家父母睽違日久，父親未葬，叨受國恩，這都是孝道有虧之處。不稱孝子，豈是忠臣。李家爹爹有書在此，叫孩兒致仕回去。孩兒立志已決，明日就上本辭官，特地稟過母親?！陛婺钫f：“時事不寧，做娘的也有此意?！敝ο勺圆萘吮靖?，面奏圣上。天顏大喜，說：“忠臣孝子節(jié)女貞妻，都聚在謝李兩姓，實也難得。爾父母已有封誥了，生父生母未有誥封，就令卿撰文，中書房寫給誥命，以彰朝廷優(yōu)隆忠孝之意?！敝ο蛇殿^謝恩，辭朝回籍。子撰父文，誥封異姓，此亙古未有之事。
謝枝仙二十多歲的小翰林，一路馳驛回來，好不軒昂榮耀。兩姓骨肉，都請到謝家團聚。鶴發(fā)童顏，又間著金章紫綬。真?zhèn)€是：天上神仙府，人間館閣家。這十個字，包羅完了千言萬語一回說話。詩曰：
勸君財色莫貪心，頭上青天湛湛臨。
善惡兩端無別事，
只分忠孝與奸淫。
利鎖名韁，幾阻絕當年歡笑，更那堪鱗鴻信杳。蟾枝高折，愿從今須早，莫辜負鳳幃人老?！ L(fēng)中柳
自古紅顏女子，未有不薄命的。如邯鄲才人，嫁為廝養(yǎng)婦；漢帝明妃，出為胡地妾。只落得個文士標題，史書嘆息。不要說前代，即如了明朝楊升庵、王弇州、徐文長、湯若士這些名公，那個不吟詩作賦，垂吊芳魂，令人讀之，且悲且憤。悲的是窈窕佳人，不配得風(fēng)流才子；憤的是猙獰異類，斷送了絕世名姝。就如萬歷末年，吳郡一個秀士，喚名陸斯才，表字千公，裔出簪纓，中年落魄。其妻喻氏，單生一女，小字蟾舒。自幼矜莊，長來妍麗。丹青翰墨、詩賦文辭，無不風(fēng)雅絕倫。至于女紅針指，巧奪天孫，一些不在話下。有一貼鄰楚老，素以篾片為生，亦生一女，因產(chǎn)下母亡，乳名萱念。生年月日俱與陸家蟾舒相同，也有七八分姿色，只是才思不如。
一日萱念對楚老道：“孩兒與陸家蟾姐，生年同日，意欲結(jié)為姊妹。一來可以學(xué)習(xí)他女工，二來可以講論些經(jīng)史，閨閣之中殊為不俗。”楚老甚是歡喜道：“我兒，你大有見識。然他家日下雖是清寒，卻乃冠紳舊族。俗語說得好，‘舊涼傘，好骨氣。’你怎好與他同行并坐，姊妹相呼？”萱念道：“爹爹差矣。我見當初男子，盡有草茅下士與帝室天潢，一日盟心，誼同刎頸。我與陸家，也沒貴賤之分，料不尊卑闊絕，這也何妨！爹爹何不趁今日中秋佳節(jié)，過去與他商量，肯與不肯，再作區(qū)處。”楚老道：“這也有理。”連忙戴了一頂綽板巾，穿了一件串香色眉公布道袍，走到陸家。
見了陸生，恭恭敬敬唱幾個喏，兩個分賓主坐下。楚老道：“老漢叨居咫尺，日與各位老先生盤桓，不能時常親近。今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說話，特來告稟?！标懮溃骸澳皇翘嫘∨鞣ッ矗俊背系溃骸袄蠞h人微言輕，怎能當此重任。老漢向來并無子嗣，當年繼娶寒荊，產(chǎn)下小女，即便棄世。今老漢年逾六旬，弱女無依。聞得令愛既嫻墳典，又擅丹青，誠女中之學(xué)士，天上之仙姬。小女不揣，欲與令媛誼訂金蘭，情聯(lián)花萼，得竊余光，三生厚幸?！标懮腔财?，心下狐疑，即進與喻氏商議。喻氏道：“楚家女兒少年伶俐，其父亦與衣冠來往。與我蟾兒姊妹相稱，我們?yōu)楸肆x父母，他日擇個女婿，完被終身，亦是一段陰功，你去應(yīng)允他便了?！背下牭眠@些說話，十分快活。就請出陸生夫婦來，從新見禮說：“今日團圞之夜，即率小女過門何如？”喻氏道：“只是寒家門衰戶冷，恐攀承不起。更有一言，禮物不須費心?！背匣氐溃骸吧蠲裳艕?，不但小女終身有托，即老朽身后無憂。”辭別去了。喻氏隨到蟾舒房內(nèi)，細述其事。蟾舒笑吟吟答道：“孩兒上侍二親，下無同氣，得他作伴，亦不寂寞?！?br>那楚老回到家中，對萱念說：“陸娘子如此美情，你可即換件衣服，插帶簪珥，待我備了代盒之禮，親送你去?！?br>過門之后，二女賽過同胞，事事相投。到了九月十五，乃是二人生日，蟾舒做了一首古風(fēng)，寫自己懸?guī)溨猓?br>吾家機與云，藻翰胡煌煌。千秋勤緬仰，風(fēng)期河岳旁。
繄我嗣厥后，蕙質(zhì)襲明珰。為星恥為嫠，為鳥羞為凰。
苞翙不言彩，熠煜難云光。懸?guī)湲斀裣?，恰乃?shù)之陽。
影擬東籬瘦，蕊移蟾窟香。叔寶清談日，千里駒昂昂。
更羨神秀姿，瑩朗如珩璜。荊布斂修容，懷古意自傷。安得紅絲縷，繡作雙鴛鴦。天地日以老，中心徒彷徨。
寫得齊齊整整，遞與萱妹看了，要他和韻。萱念只得勉強做絕句一首，猶流播人間：烏衣端是昔烏衣，猶見差池下上飛。
卻恨雌辰慚配擬，碔砆何幸傍珠璣。
日月如流，殘年已過，又是上元。人家看燈嬉戲，姊妹二人翻閱毛詩，讀到后妃閫化，《葛覃》《樛木》諸篇，流連諷詠，就即景描繪一圖，十分精飾，寫景傳神，不數(shù)長康摩詰。
一日，楚老去探望萱念，萱念即將此圖要父親裝裱。楚老持回裱成，送還萱念，因而帶在身伴。偶遇北京兵部尚書湖廣謝藿園，問何人手筆，展開一看，極口贊賞道：“這畫借在此細觀一觀?！眴柎伺呛蔚燃绎L(fēng)，楚老道：“他父親乃黌門秀士，祖系科甲，官至少參，歷世簪纓。只因嗜酒喜啖，以至家道清乏。止有此女，譽擅閨闈?！敝x公道：“我今要上京赴任，夫人去世，宦邸無人，欲取為側(cè)室。就勞老丈為媒，聘禮自當從厚。”楚老道：“老先生分付，老漢敢不效勞。但他秀才人家，又是宦裔，不好啟齒?！敝x公道：“天下無做不得的事，你說我尚無公子，又無夫人，過去做現(xiàn)成的奶奶，寒儒聽說厚聘，或者動心，也未可知?！?br>楚老是個篾片，一味趨承，領(lǐng)了謝公之命，往見陸生。巧語甜言，陸生聽了，不覺動火：“女兒做奶奶，我老子就是雌封君了，不特利其利，而且闊其闊。你去回覆謝老爺，徑擇日行聘便是?！背细擦酥x公，謝公就寫下一個雙紅名帖來拜陸生。那喻氏母子見冠蓋臨門，不明是何緣故，及聽見說特來謝允，還只道為他公子求親。謝公去了，留住楚老，細問端的，喻氏放聲大哭起來：“我詩禮人家女兒，豈有為妾之事，還不快快覆他！便是尚書，難道可強占人家閨女么！我女兒素有烈性，倘是有些長短，閻羅天子面前伸冤訴屈，不是當耍。”楚老道：“都是陸大官人當面應(yīng)允，明日就要行禮成親了。黃金一百兩，彩緞二十端，釵釧首飾都端端正正，況是當朝大老，我老人家怎好嘴不當嘴，不便，不便！”
蟾舒見事勢不妥，無計可施，暗將頭發(fā)剪下，夤夜瞞了母親妹子，投至一所古院，上寫“同心圣院”，角門尚開，猶有燈影，避匿進去。這尼僧喚作月指，見了一個標致女娘，又且香云半觶，吃了一驚，即便細問。蟾舒從頭哭訴：“師父若不見留，有死而已?！蹦悄嵘轮钢坏昧糇≡褐小ｓ甘鎸υ轮傅溃骸皹O承美意，只恐謝家知覺，干連師父。我?guī)У脦准路O梳在此，如今要他沒用，將來變賣，以做盤費，同往僻靜去處藏身幾時。若借保全，師父恩德，沒齒不忘?！?br>月指憐他志氣清高，就道：“此去毘陵不遠，我有個道友在彼，覓一小船，同投彼處。”轉(zhuǎn)身去設(shè)法了盤纏，把院中事務(wù)分付徒弟，二人下船。到了毘陵，尋著道友法名智弘，歡天喜地收拾一間幽雅關(guān)房安頓。蟾舒日夕在內(nèi)繙經(jīng)作畫，不見一個生客，外邊人鐵桶不知。那月指也口口伴在彼。
蟾舒投院之日，謝家正來行禮。喻氏走到房中，不見了女兒，只是嗚嗚咽咽，又不敢一字張揚。陸生寫了謝帖，一毫禮物也不回，兩盞清茶，打發(fā)媒人管家回了。喻氏說：“女兒自幼寸步不出閨門，一定奔井死了。天殺的，還我女孩兒來！”陸生道：“女兒沒了，尚是小事。倘謝家風(fēng)聞，如何是處！且不可昭彰，我有計較在此。萱姐左右不是親生的，把他送去成親，他哪里得知真假。只要與楚老官說通，況是他做媒，不怕他不遮蓋?！碑斖砼c楚老計較，楚老怕謝公勢焰，且女兒嫁去就是奶奶，落得應(yīng)承，遂道：“然雖如此，他行來的釵釧首飾，依舊還他，這些金子尺頭，一件也動不得，都要拿來與我。你做太爺，我得金帛?！眱蓚€商議已定，遂把萱念假充蟾舒，揀定十日后成親。
不料神宗晏駕，泰昌御板，傳出旨意，照今戎馬生郊，疆場多事，三品以上文武官員，都要星夜來京，料理邊關(guān)軍務(wù)。謝公正掌本兵，見邸報如此，即日單騎赴京，止留一蒼頭及老專房二三人，分付至期迎娶蟾舒，小船趕至途中成親便了。誰料又有兵科一本，凡兵部大臣赴鎮(zhèn)臨戎，不許攜帶家眷。謝公又差人來止：“如已在途，且沿途停泊，待我回京之日，馬上差官來取。”不料起程，巳到昆陵馬頭。船中不便，蒼頭只得上岸覓一暫寓，竟沒幽僻所在。遠遠望見一個尼姑，蒼頭上前問道：“那里有空閑院宇，可以安歇家眷之所，房金厚謝。”這尼姑就是智弘，是那同心院尼僧月指的道友。見說是家眷，沒有男人的。便道：“我們庵中都是女眾，倒也清雅幽靜，雄蒼蠅也飛不進的?！鄙n頭道：“如此甚妙，即煩師太指引?！鄙n頭進庵一看，果然好一座凈院，只見：
松濤夾道，柳絮垂階。洗缽泉香，護幢云靄。供著的襄陽怪石，禮著的道子丹青。
蒼頭回船稟過萱念，遷到庵中住下。時與智弘清談，說及目下因緣，不覺淚零紅雨。
萱念一日忽見側(cè)軒內(nèi)題著數(shù)行小字，宛如閨怨，不寫姓名，問系何人制作，智弘支支吾吾，不肯明言。萱念再三詳問，卻也遮瞞不過，說：“姓名倒與夫人不甚差遲，但他是空門弟子，夫人是香閣嬌蛙，身分懸絕?！陛婺畹溃骸拔逸吔杂蟹鹦裕乙灰?，聽些出世立言，不枉道場旅宿?！敝呛胍疥P(guān)房門首，又覺別一洞天。二人才接儀容，悲喜交集，心內(nèi)各自驚詫。恐智弘專房涉疑，佯不廝認，假意各通姓名，序茶而別。嗣后智弘他出，兩個訴出中腸苦楚。萱念再四勸解道：“姐姐天生才品，決不終落空門。況事已如此，妹子已愿作周堅，父母在堂，還當定省晨昏，克全孝道。”蟾舒聽伊苦口，堅志少回。作詞一首，粘之座右：
偶寫新詞染碧紗，多情纖月照袈裟，篝燈無寐自橫斜。
夜靜獨嫌魚子寂，漏沉更呢茗爐嘩，焚些百和敵奇葩?！较?br>月指觀見此詞，就來委曲勸諭，智弘也來攛掇，蟾舒意允。月指就喚了船只，一同回家。香云已蓄，但未長齊。歸家見得父母，又撇了萱念妹子，終日短嘆長吁，抑郁不樂。母親問道：“卻是為何？”才說起萱念消息。正通知楚老，趕到毘陵，早已差官迎取去了，白白空走一場。
不及半載，天啟傳旨，遍選宮人，以成大婚盛典。江南一帶，部文未到，婚的婚、嫁的嫁，含香豆蔻，一霎時都做了病蕊殘花。蟾舒知得，仍要薙發(fā)披緇。楚老聞之，來解勸道：“當初為妾，姐姐決意不從，今揀一門當戶對的，完了百年大事，庶不負天生智慧之意。”蟾舒只得微微首肯。
忽有城中少年顧又凱，十五游庠，名家舊族，且留意丹青，擅絕一時，自擬虎頭再世。特央近鄰劉媽媽到陸家議親。此時事在危急，雖又凱家業(yè)凋零，陸生亦難計論，人才聰秀，喻氏必定應(yīng)承。果然一說就成，下了些須聘禮，次日臨門合巹，真是一對天仙下臨凡界。
成親未滿一月，忽有燕京舊識吳祭酒，是他祖父通家，書來招致幕中。雖琴瑟之歡難舍，為糊口計，不得不割愛遠就。擇日起程，共傾別酒。京華迢遞，宿雨餐風(fēng)，不則一日，到了京師。謁見吳公，吳公異?？畲?。卻好圣上大婚禮成，各官爭繪《葛覃樛木圖》進上，沒有當圣意的。吳祭酒亦命顧郎繪寫，潑墨匠心，出人意表，用黃綾裱成進上。天顏大悅，賜賚吳公金帛，命宣畫士見朝。召至文華殿面試長箋十余幅，皆畫后妃故事，幅幅稱賞。即著內(nèi)官魏忠賢，賜內(nèi)帑黃白金各十錠。誰知那忠賢是個風(fēng)大監(jiān)，隨要顧又凱畫太真出浴，祿山洗兒等圖一百幅，都是春意淫蝶的故事，顧生回道：“又凱乃吳中秀士，今場期已迫，要歸家應(yīng)試，求取功名?！蔽罕O(jiān)道：“你要功名不難，描畫完日，就分付主試官兒，與你一個舉人，卻不省了奔馳。明年進士，都在灑家身上?！鳖櫳滞醒愿改改昀蠎夷?，一意要回，抵死也不肯畫，違拗了魏監(jiān)。魏監(jiān)密令番子手，說“順生盜內(nèi)庫金銀，可搜他行李輜裝，一一盤搶，都賞與你們，只饒他性命?！狈邮秩缑小?br>顧生一朝富貴，恰又頃刻貧窮。只得隱姓埋名，奔出京師。一路畫些畫兒，賣了充饑。挨到濟寧地面，只見岸邊泊著一只頭號座船，上貼著兵部正堂封條，舡內(nèi)只聞女子聲音，并沒正經(jīng)男子。顧生口中高聲賣畫，艙中萱念見了顧生眉清目秀，衣衫襤縷，必定是暫時落魄的。即喚老蒼頭，叫他近舡，買了一張山水。仔細看來，上題“吳門天蹇癡生”，便叫人問“吳門相距千里，為何賣畫至此？”顧郎含羞不語。又命專房再三盤問，方才回答，把這些圣上知遇并觸忤雌奸的情事，從頭告訴。說“家有山妻陸氏，成婚半月，即爾遠行。今出于無奈，將畫換錢，以作歸計?！陛婺钤诖?wù)f陸氏，心中暗想：“既是吳門，又言新娶，決是蟾姐的姐夫了。嫁得這樣郎君，我姐姐也不吃虧?！钡娙藢倌恐兀阅c事不便細問，只說“還要畫幅人物，是《葛覃樛木圖》，可會得么？”顧生聽了這四個字，猛然驚駭，暗道：“我娘子在室之時，曾作此圖，不知飄零何所，獨有義妹萱念得知，此女如何曉得？”便將計就計回道：“此圖去年聞有我郡女郎描繪精工，今此稿不傳，小生不能獻丑。”萱念是個乖巧的人，便問“那女郎是何等樣人？”回道：“便是山妻陸氏。”萱念笑道：“若如此說，男反不如女了?！钡溃骸澳抢L圖的與我有些瓜葛，今有書一封，就煩捎寄?！蹦菚嫔蠈懼胺饧捏附憬阌H啟”，只看這幾個字，都是鐘王筆法。又贈元寶一個，以為資斧之需。顧生收了書，元寶辭謝不受。萱念又分付老專房：“這是我嫡親姐夫，路途窘迫，你去拜上他，決要受的?！鳖櫳坏檬芰恕Ｖx別去久，萱念跌腳道：“一時有傷懷抱，倒忘問他姓名?！?br>那顧生拿了這個元寶，露了形跡，行得不上一站地方，幾個捕人緊緊跟著?？此ㄗ右话悖堑眠@個元寶，決然是個賊盜。正走進酒飯店里，捕人叫破地方，一把拿?。骸澳氵@元寶是那里偷的，從直說來！”顧生哀哀告道：“我是姑蘇秀士，打從京師出來，帶此以作盤費?！眱?nèi)中一捕人說：“?。∈怯衼須v的贓物了。半月之前，我離北京時節(jié)，聞?wù)f魏公公差一班番子手，拿獲盜內(nèi)庫金銀的大盜，尚未獲著。你是欽犯了，拿去送官！”把元寶搜出，剝得赤條條的，止得單褲一條，送到官司。又撞著一個花臉，渾身是口也難分辨。受了刑罰，贓物入官，幸無對證，這官兒元寶到手，便也拖繩放了。
這番遮身衣服都沒半件，投在城隍廟中安宿。廟中老道見是斯文落難，與他一領(lǐng)缸灶色棉布道袍，又送一兩銀子。顧生千恩萬謝，扮做云游道人，沿途抄化?？蓱z讀書后生，那受得風(fēng)霜箠楚，身子已是狼狽，耽耽閣閣，場期算來趕不迭的了。隨路搭了個客船，挨到毘陵，回家鄉(xiāng)不遠。叵耐病勢沉重，船里客人嗟怨。水手將床被單藁薦裹了，拋在岸上，不顧而去。歇得一夜，已是嗚呼尚享。恰遇中秋之夜。正是：
人間共賞嫦姮魄，地下難追李賀魂。偶有顧生鄰舍，叫名杜小七，與人挑腳，送至毗陵。經(jīng)過身邊一看，認得這是顧大舍，客死窮途。便生一計，認做是他義男，將此為訛，騙些銀子銅錢，有何不可。即在旁邊假意啼哭：“可憐幼主是蘇州秀才，京里回來，中途遇劫，一命歸陰。求乞善男信女，隨緣樂助，置買棺木衣衾?！蹦桥呛肟匆姡l(fā)個慈悲，是他為首，共斂了十余兩銀子。也有助紙錢的，也有舍布匹的，俱是杜小七收下。買一口板皮棺木，捱到夜間，放落材去，上掩一條破布單，釘上棺蓋，安在驛前灘上。其余銀錢布匹，都一齊干沒。
可恨小七，就起天大不良之心，暗想：他新娶的娘子，乃是陸酒鬼之女，此婦十分標致。今顧大官死了，兩家一樣精窮，畢竟思量改嫁。只可惜我生意低微，不好開這臭口。趁他家中未知兇信，我走去報與他岳父母，先討一個好。后來再看機緣，或者該是我小杜受用，不怕飛了上天。忙忙走到陸家，見了陸家夫婦道：“你女婿流落他鄉(xiāng)，我因生意適在毗陵。見他裹床單被，躺在岸邊，病體危篤，我要尋醫(yī)救治，前中秋之夜，不想命赴黃泉。我將身邊幾兩腳銀，備辦衣衾棺木，盛殮了他，才放心回來?！标懩镒油纯?，蟾舒暈倒不蘇。楚老在家，聽得震淫啼哭，跑到陸家，道為何事？喻氏說：“杜小七報道，我的女婿中途死了?！背弦泊罂奁饋?，慢慢勸說：“死者不可復(fù)生，且免愁煩。”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勸斷腸人。
那杜小七一日替人馱著一擔米，在閶門外撞著陸生，見陸生垂頭搭腦，走近前來。小七問：“大官人那里去？”陸生道：“不要說起，我有萬般心事，出來城外踱踱，以遣愁懷?！毙∑哒f：“閑踱怎遣得愁來，前面有個新開的酒館，小子與大官人一壺解悶。”陸生聽得酒字，口說“不好取擾”，肚腸癢刮起來。那小七又身無半文，就把別人的米舀出二三斗，遞與店官道：“我兩人要取醉盡歡?！睗M座酒客看見腳夫與秀才對飲，個個吃驚。吃到半酣，小七道：“方才不曾問得大官人心事，若要廝打操拳，在下盡當效力。”陸生道：“只為我女婿沒在他鄉(xiāng)，不能彀去奔喪，母女二人，終日把我僝僽、絮絮聒聒，家里實是安身不得。”小七暗道：“不趁這機會，更待何時！若要財禮，又一時不能措辦，前日毗陵賺來財物，尚剩得幾兩，將來做這酵水，豈不妙哉！”真叫做：
巧施惡計天難昧，用盡機心鬼莫知。
小七又討一壺梅花三白，接連勸了幾大甌道：“大官人不須愁悶，在下日逐攢得幾兩零碎銀子，明日送與大官人去搬喪便了。”陸生假意說：“我與你水米無交，前收殮顧郎，已虧你好情。你的銀予，是肩頭上磨來的，我怎好承受！”再三辭謝而散。次日，小七對父親杜濟聞?wù)f知，至至誠誠買個大紅封筒，封了三兩多些銀子，都是毗陵智弘在人上化來的，足足有一二百塊，央個表兄—是蘇州有名閑漢，綽號石崖柴，送到陸家。陸生接著，見是個紅封袋，問“此是何意？”崖柴說：“杜家表弟致意官人，愿兇去吉來之意。”陸生不與喻氏得知，徑自落盝。且不說起奔喪，買些酒肉肥嚼，數(shù)日之間，用得罄盡。將有半個多月，石崖柴走到陸家說：“表弟要與官人一會，在舍拱候?！标懮坏烙终埑跃疲吒吲d興同老石走去，見他坐上一間屋不光不糙的小人。小七出來，開口便道：“我與你許多恩惠，前者送財禮來，八字兒也不回一個?！标懮慷诖?，一字也回覆不出，那班人就支手舞腳起來。石崖柴假在中間做好人：“眾兄弟不可動粗，他斯文一脈，只要他今日寫個八字與杜七舍便罷?！标懮粫r落局，只得寫：
陸門花女，丙午年九月十五日吉時建生。
寫完了，放在桌上。那一班人說：“若是假八字，我們腳伙里拳頭是不認得人的?！毖虏竦溃骸瓣懝偃水敵鯖]眼睛，嫁了那短命窮酸。今朝杜七兄弟運米搬柴，一生受用不盡，決不是那樣窮酸。陸官人，你放心?！彪S即買些魚肉老酒，遜陸生上坐。小七道：“小婿奉敬一杯，明日黃道吉期，就央石表兄來取親。妝奩之類一齊干折，不消打點?！贝罂诳诳趤y嚼而散。
陸生路上思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樣說法，我妻女兩人才得相從。沒奈何了，不若直道本旨罷休?！被杌钀瀽灒教炝疗饋?，對喻氏道：“今日你要做送親，早些打點。”喻氏道：“你莫非癡了，難道還是醉話？”陸生道：“我并不醉，卻也不癡。蟾兒不幸女婿夭亡，青年守寡，極是難事。我已揀得個有飯吃的女婿，又不是偏房側(cè)室，完了他終身。吉期定在今日?！斌甘嬉宦牬搜裕q如幾盆烈火潑上身來，走向父母面前跪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豈更二夫！顧郎早逝，柏舟之風(fēng)日夕自勉，有死無二，萬望鑒從?！?br>陸生道：“血性男子，盡有歷事幾君的，何況女流之輩！聽父之言，終身有倚?！斌甘娴溃骸肮艁碚煞虿蝗缃韼剑抢盍晔懋愑?，馮道仰事四朝，至今言之，尚有余穢。孩兒寧甘餓死，決不效那些狗彘，靦觍人間?！标懮鸁o計可施，只得往外一溜。蟾舒求救于母親，喻氏道：“我兒立志堅貞，何不原到同心院里，且躲過了今日難星，再作道理。”蟾舒會意，忙忙穿了一身麻衣重孝，扯了母親，打從后門同走，徑叩同心禪院。那尼僧見外面叩門甚急，開門接見，乃是陸家母子，請進內(nèi)軒坐下。
只說是，脫離那虎穴龍?zhí)?；那曉得，又逢著狼牙虎爪?br>不想露了風(fēng)影，石崖柴領(lǐng)著一班，押了陸生，尋到院中。摩拳擦掌，踢下門來，不管靈感神佛，把同心娘娘神像都推倒半邊，攛到密室。蟾舒自料躲閃不過，推母親出來，意欲尋個自盡。院主恐怕人命干連，緊隨著蟾舒。一伙人都哄進內(nèi)，那里遮擋得?。∫娏梭甘?，石崖柴就去喚兩乘小轎，不由分說，把母女二人撳在轎里，一徑抬到杜家。母女哭做一團，只要尋死?？珊揸懮?，竟將一領(lǐng)大紅襖兒罩在女兒麻衣上面，披頭散發(fā)，硬要把女兒與杜小七交拜成親。蟾舒只是哭，喻氏只是罵，街坊上來看的捱擠不開。
杜小七正要與蟾舒交拜，天網(wǎng)恢恢，忽然頭痛難熬，一交甩倒，口中亂胡亂話，說“我是同心娘娘，要拿杜小七去見掌婚使者！”眾人荒了，一齊跪倒哀求。又道“依我兩樁，饒你狗命！第一樁，要待顧生回來；第二樁，是再塑金身，重新廟宇，方才保汝殘生。”那一班人聽了，毛骨聳然。眾人說：“第二樁杜七舍沒有力量，是我們攢湊得來的。頭一件從那里說起，好怪，好怪！”杜小七是夜昏昏沉沉，竟象死的。他父親杜濟聞跳將出來，把石崖柴打了四五個巴掌道：“都是你做媒的不是，將一個新娘子扮得象送喪的一般，來魘鈍我的兒子，不死不活，如何處置！”那干人見杜小七病倒，沒蛇弄了，烏羞而散。只有陸氏母女兩人，暗地拜謝神明，有這等靈感的娘娘，適才說顧郎回來，或者那兇信，是這狗才捏造的也未可知。
杜小七挺長昏沉了十來日，見神見鬼的死了。石崖柴一場傷力病，相繼而亡。杜濟聞道：“蟾舒是個晦氣東西，一過門來，弄得家破人亡，只求他回去罷！”因此，自居別室，偶然寫幅畫兒消遣，復(fù)作《長恨吟》十首，字字珠璣，比朱淑真《斷腸集》更凄楚萬倍。做完即寄回母親，叮囑看過就燒毀了，一筆一字不存。在杜家有客寓詩人平學(xué)山者，偶見蟾舒翰墨道：“天下有這樣才情兩絕的女子！”亦賦詩十章，一時膾炙人口。
話說這個時節(jié)，寵任的是魏忠賢，忠臣義士個個不欲居官。那謝藿園是掌兵的大司馬，眼見時事多艱，遂上一本道：內(nèi)寵貂珰，外弛武備，滿紙血誠。差官赍奏，留中不發(fā)。又見殺戳忠良如同兒戲，那顧得身后無兒，說甚么嬌姬嫩妾，霎時又憤仗劍而死。少詹李湘梧是他極厚同年，又同是湖廣人，聞得他捐軀死諫，嘆息不休，即命公子李根仙出關(guān)吊奠。及點簡宦囊，別無他物，止有兵書數(shù)篋，畫圖一軸而已。李公子體貼父心，扶謝公柩至京，安厝竹林庵側(cè)。就差人到張家灣，報知新娶的小夫人，迎娶到我署中，再議奔喪回籍。一日，那李公與夫人郁氏偶取攜來畫圖展玩，旁有蟾舒小款，謂“世間有這等奇女子，但不知何許人物？”及迎謝夫人到，李夫人送些下程肴饌，只見回轉(zhuǎn)謝帖，卻叫做蟾舒。李夫人即便盤問，萱念只是含糊。隨到竹林庵，見了謝公靈柩，從無半面，大哭一聲，登時暈倒在地，忙忙抬向李公衙內(nèi)，少頃氣絕。李公嘆曰：“古來淫亂，惟媵妾居多，側(cè)室中得見此人，真亙古罕聞之事！男忠女烈，千載流芳，可敬，可敬！”
還有奇事，那萱念死了幾日，心窩只是熱的，不要入殮，漸漸蘇醒將來，便討茶吃。李夫人問他，為何一哭，就死了數(shù)日，萱念道：“天上人間，事卻古怪。我老爺雖未會面，原來一生正直，為國而亡，玉帝憐他忠義，敕封為婚籍仙曹。還見天榜一通，上有蘇州人周宗建，又有楊漣許多名姓。末后一個，記得是浙江人姓魏的，上了榜，不知何故又勾抹去了?；蛞蛭罕O(jiān)同宗，也未可知，且看后來作何應(yīng)驗。我家老爺，專掌的是婚姻一案。又有一秀士顧又凱，告甚么杜小七并石崖柴強奪妻子蟾舒，告準了，要拘蟾舒對質(zhì)。只因奴家名字也喚蟾舒，生年月日又與相同，把奴家誤攝到老爺面前，從頭問起說‘你既與我為妾，怎么又嫁那秀才！’我說‘奴家是蟾舒的結(jié)義妹子’姐姐不愿為妾，他父親又受了老爺許多聘禮，恐老爺著惱，奴家原名萱念，改做蟾舒，情愿代丁姐姐?！蠣斢謫绢櫳蟻恚櫳溃骸畵尳倩橐鼋允悄鞘虏裨O(shè)計行兇，與那陸斯才貪財嗜灑，以致于此?！蠣敿唇惺窒拢昧硕判∑?、石崖柴當面，一字不敢只聲，惟有低頭伏罪，把杜小七上起腦箍來。只見霎時間繡幢寶蓋迎著兩位娘娘，報道：‘同心圣母駕到。’那娘娘原來是晉朝兩個結(jié)義姊妹，節(jié)操貞堅，同生同死，生前恩好，沒后為神。見了老爺?shù)溃骸袢諉螢轶甘嬉皇露鴣怼６判∑哌@廝，須費心研審?！嵌攀嗽诘?，見說‘同心’二字，一齊膽喪。小七將毗陵驛前，借尸騙物，一一都招承了。老爺即時備細啟奏天庭，玉帝旨下，道‘陰陽總無二理，善惡終有報施，遲速靡差，纖毫不爽。作善莫隆于孝，為惡莫大于淫。杜小七、石崖柴見色貪漁，永墮阿鼻地獄，楚萱念孝親全節(jié)，永超惡道輪回。顧又凱姿才絕世，立節(jié)忤奸，即與尸解。陸蟾舒不字守貞，十年之后，再與又凱逍遙閬苑。’此是奴家死去眼見的因果，好奇怪也?！崩罘蛉苏f：“我們兩口，替謝爺扶樞收留，不知謝爺也知道么？”萱念道：“若非夫人提起，幾乎忘了這段公案。李大人少年曾失一婦節(jié)，應(yīng)該絕嗣，這位大公子，命中也是招不得的，今番是牢穩(wěn)的了。明年第三位小夫人陶氏，在十月內(nèi)該添一位公子，就與奴家拜作螟蛉。名字都是老爺分付的，叫做謝枝仙，以存謝氏一脈。奴家撫育成人，后有兩元之報。但不可預(yù)先泄露天機，要緊，要緊。”李夫人聽了，毛骨悚然。正是：
善惡皆相報，纖毫不漏針。
再說那楚老兒，年紀老了，篾片行中，件件俱換新腔，老骨董卻用不著。偶然蹈襲得些修養(yǎng)之法，幾句衛(wèi)生歌，篾著一個老先生。那老先生送了他一百兩銀子，白米十挑。楚老自道：“我與陸家老鄰老舍，女兒又拜他為義父，他蟾姐薙發(fā)出家，實是我?guī)Ю鬯?。他今女婿沒了，又吃石奴才這番大虧。我那女兒音信杳然，晨昏想念，難過日子。不期遇這大老官，天上脫下這主財香，就送幾兩銀子，與他去收拾女婿的棺木，也了一件心事。那陸大官人向來是個盲鰍，不免竟去見陸大娘子?！庇魇下劻舜搜?，倒地便拜：“公公有此美意，我同官人親去，別人恐不放心。”楚老即向袖內(nèi)摸出一包銀子，計有十七八兩，遞與陸娘子。陸娘子收了，千恩萬謝。楚老別了。
陸生就去覓定舡只，次日五鼓，夫妻起身。到了毗陵驛前，果然岸上一口棺木，卻近水邊。細問岸上人家，說來也是對的。眾人問：“二位是死者何人？他前沒的時節(jié)，有個粗夯漢子，說是他家人，今日何故不來？”喻氏含淚回道：“那是一個鄰舍，為因挑腳至此?！北娙说溃骸班徤峥献黾胰?，這必有緣故。”又一人道t “虧煞那個尼僧，實是有緣，一見便起菩提之念，斂了許多銀子布匹紙錢，約有二十來兩，東西件件齊備。死的卻又受用不著，都吃那夯漢干沒了，止劉一條破布被單，就下材里，甚是可憐?！庇魇媳銌柲嵘钦l，答道：“叫做智弘，離此不遠。若要尋他做功德，我與你喚來?！标懩镒拥溃骸安皇亲龅缊觯乙グ葜x他。”就領(lǐng)了陸娘子到這庵里。
智弘動問：“娘子何來？”陸娘子道：“老師父法號是智弘否？”咎道：“貧尼便是。”喻氏便拜將下去道：“前者中秋沒在岸邊的，就是小婿。小女蟾舒又遭橫禍，我夫妻二人，特地自來收他骸骨。”智弘道：“不消拜得?！彼靻栂舌l(xiāng)何處，回道：“拙夫姑蘇陸氏。”智弘道：“去年曾有兩個女郎，前后到小庵寄寓幾時，名字都叫做蟾舒，一位想是令愛了。一位許與湖廣謝尚書做小夫人，借寓小庵，后來謝公迎取。聞得僑泊山東，兩下竟不識面，都相繼亡了。此人也是姑蘇，可曉得么？”陸娘子聽說，身子酥了，手里茶杯也落在地下。智弘問是何人，陸娘子一一將前情細說，他還有老年生父。不覺傷感起來，其實哀慘，彼此吁嗟。作謝辭別。
那陸生尋了幾個人手，抬棺木下船。動動看象紙糊一般輕的，大家笑道：“真是蘇州人，是個空心鬼?！标懩镒佑挚奁饋?，難道幾塊骨頭，又被人偷去了不成？仔細一看，面上是釘好的，縫里望進去，當中惟有破布一幅，老老幼幼都道奇事。早有地方報到縣里，縣官差人發(fā)棺相驗，果然一些骨殖俱無，只有破布衾一條。知縣道，這畢竟是個尸解，就做一篇小傳以紀異聞。夫妻回到家中，楚老就來探問，陸娘子就將這段奇事告訴與他：“棺木沒得帶來，到討了萱念一個信兒，聞得與謝尚書相繼而亡。”楚老哭得鬧熱，陸娘子也幫興哭起來。正哭之際，耳邊聽得一聲“顧郎回來了！”影又不見，叫官人走去望望女兒，就說奔喪奇怪之事。陸生隨往，只見蟾舒獨坐在房里，自語自笑。陸生道：“女兒，你平日再不肯妄笑，今日卻是何放？”蟾舒回道：“昨夜是一對青衣侍女來報我的，他說顧郎上帝憐他才節(jié)，尸解返魂，故放他回來了?！标懮残ζ饋?，問如今在那里?；氐溃骸耙蜉婺蠲米臃鲋x尚書靈柩將歸，又遠迎去了?！标懮溃骸拜婺钜阉蓝鄷r，現(xiàn)有毗陵尼僧可據(jù)，你敢是學(xué)杜小七說鬼話哩！”即便回家，說與喻氏。喻氏呆了半晌道：“但愿如此，謝天謝地！”正是：
青龍自虎同行，兇吉全然未定。卻說李公第三個夫人陶氏，十月廿八日子時，果然生下一男，且是面方耳大。李公與夫人郁氏，看了十分歡喜。月子內(nèi)便拜萱念為母，名叫謝枝仙。李公見常州來的尸解小傳，與那平學(xué)山的《長恨吟》，這三樁都是佐證，忽然念及我本命該無后，虧得謝同年留了我的長子。今又如期產(chǎn)下一兒，豈不是冥冥之中報施不爽！又恨權(quán)閹當路，國是紛張。寫下一本致仕奏章，內(nèi)把謝藿園幽明始末，俱載分明。圣旨隨即票下，準他致仕。其謝文忠棺木，載歸蘇州，任擇郭外民房安厝。待謝枝仙長成之日，扶柩回楚。所有顧又凱繪成《葛覃樛木圖》，賜還伊妻蟾舒，以表貞妻不忘手澤之意。各與溫字號勘合支應(yīng)，該部知道。李公接了旨意，謝恩辭朝，擇日起程，一路助喪的禮物，不知受了多少。
來到蘇州地面，那時除夕將近，陸生冷淡不過，走到街上撞魂。忽聽人說詹事府李老爺同原任兵部大堂謝老爺?shù)撵`柩，大勘合來的，舡頂馬頭了。遷抬靈柩上岸安厝，要用腳夫一百余名，夫頭叫屈叫苦，沒處尋人。陸生聽了謝公靈柩歸來，想道必定滿載，且要去打探萱念的消息，三腳兩步，雜在腳夫隊里，跑到舡邊，只見靈前不掛真容，倒掛著一幅畫兒，黃綾子裱的《葛覃樛木圖》。遠遠望著，卻象女兒當年手筆，不知為何掛在當中，甚是古怪。不好冒冒失失走下艙去，且歸家與楚老官同娘子商量，再來未遲。忙到家下，說與喻氏道：“我回來報喜信了！”娘子道：“有何喜信得報？想是那個送銀子柴米來過年??！”陸生道：“這個不足為喜，萱念女兒原來不死，如今坐了一號大座船，大吹大打，已到馬頭上了，豈不是喜！”正是：
馬頭漸入揚州路，親眷應(yīng)須洗眼看。
說猶未了，那萱念安厝靈柩祭奠已畢，就到陸家問安，先送二百兩銀子。楚老官聽見女兒回了，過來相見，又悲又喜。萱念就拜了八拜，命人抬了兩個卷箱，外又榛松食品之類，抬了兩杠，叫送到楚太爺家里。少頃，那李公夫人陶氏，打發(fā)奶婆抱了枝仙上門。喻氏一見道：“好個有福相的小官，是那個的？”萱念將前事一一細說。喻氏道：“我蟾舒女兒怎么這等有造化，又做這現(xiàn)成的娘！”萱念與母親道：“事已明白，不消隱瞞，此后只呼萱念便了?！陛婺顔枺骸敖憬氵€在那邊？”喻氏只道萱念不知，正要告訴，萱念道：“孩兒都是預(yù)先曉得的，但不知尚在杜家否？”喻氏道：“那老殺才舍而不舍，還要思量他改嫁，得財禮著哩！”萱念怒從心起道：“現(xiàn)奉圣旨，誰敢違背！左右都是重孝未滿，叫手下就把我白圍大轎，去請回來?！?br>白轎一去，正是新年朝頭，那杜老兒見白轎子進門，說“又來魘鈍我了”，把來人搶白一場。手下人回來告稟謝夫人，夫人道：“老殺才，恁般無狀！去稟李老爺，拿個名帖，送到本府太爺，以違逆圣旨論，從重治罪！”風(fēng)響一聲，公差齊到，把幾兩家私，霎時弄得個光光乍。知府自押了杜老，到陸家廳上，打了四十大毛板，爬到蟾舒面前，磕頭服罪，方才饒他。旬日之間，在閶門外討飯而死。這也是縱子作惡的報應(yīng)！
是日，姊妹二人聯(lián)床共榻，嘔嘔咽咽，說到天明。次日萱念又取銀二百兩，送與母親姐姐。古人說得好：
受恩不報非君子，有怨須償是丈夫。
哪里知道這兩句舊話，卻被一個巾幗女流都做盡了。世上頂天立地的男子，胡涂過日，恩怨上那曾報得一些來！萱念又說起那敕賜的葛覃畫兒，蟾舒急欲求見，因上有御號，命排香案，方可展玩。蟾舒才一觀看，他道“一筆一畫與我向年所畫的不差毫忽，妹子還記得么？”看到后邊：“吳郡草莽臣顧又凱”，不覺傷心，肝腸寸裂。萱念勸道：“你既失偶，我亦孀居，二人情投意協(xié)，共度朝昏。聽愚妹之言，還該消遣。就是姐姐畫的，也在妹子身伴?！斌甘娴溃骸皟僧嫷褂邢喾曛眨嫯嫷娜藳Q不能勾相逢了，不由人不悲傷痛楚！”萱念道：“這幅畫兒，圣上欽賜姐姐，叫見畫如見顧郎，不必又多煩惱了?！崩罟曰睾V去后，那楚老官移在陸家做一處住，就似嫡親骨肉。只有陸斯才，真得福不知，自道：“雌太爺又被楚老兒占了，如今聞得朝廷廣開事例，我已半世寒酸，不免進京去，倘做得一官半職，燥燥脾胃，也是好的。銀子卻也不難，只是沒好路頭。”沉吟半響，遂道：“有了，聞得黃楫溪是李湘梧的門生，他正在掌選，我今套寫一書與他，提起枝仙之事，他必然看假為真，我的富貴功名，在此一舉?！?br>蟾舒勸道：“此時閹宦當權(quán)，居官的都退歸林下，爹爹當明哲保身才是?！标懮抢锟下牶醚?！看官們，這陸生文理原通得的，只是貪財忘義，可是做官的貨料么！他果然寫下一書，極其懇切。即喚萱念手下一個認得黃吏部的管家，自己帶幾百兩銀子并些尺頭禮物，由小路進京。
行到濟寧地方泊船，一晚主仆二人都吃醉了，被賊鉆進艙里，把銀子物件盡數(shù)卷去。兩人醒來，知道被鉆艙賊偷去，無計可處。陸生道：“去府縣告了追贓何如？”那管家道：“我們在江湖上行走，曉得艙老鼠都倚官托勢，在外胡行，小可官府不敢惹他，枉費了衙門使用?！敝坏蒙习锻兑伙埖?，住了數(shù)日，身邊分文無了，不能歸家，愁嘆不已。那管家道：“小人有計在此，事出無奈，惜不得體面，不消動得等子銀剪，兩人‘言寸’而歸，此計何如？”陸生面上又羞，心中又惱，身邊又鱉，腹中又枵，挨不三日，得了一病，那黑臉胡子來邀請去了。那管家也不顧他骸骨。正是：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這管家幸遇著糧船上熟識，帶得出來，走到家中，蟾舒問“陸大官人做官了么？”回道：“官到做了，只是不得回來，小人不好說得。”大家吃驚問道：“敢是沒了？”回道：“也差不多?！斌甘婺缸涌薜乖诘?，萱念也號咷大哭道：“當日不聽好勸，至有今日，然亦是前生注定的了?！惫芗艺f“明日是官人五七日期了。”合家虔誠請了幾員有法力的道士，做水火煉度功德。
忽有一個道者，打扮得羽衣芒鞋，棕麈絲絳。他道：“你一家虔心設(shè)醮，我特來化一件東西，肯與我，我才講?！斌甘娴溃骸八拇蠖际翘摽?，何況身外之物，焉有不從。”道者說：“你一軸《葛覃圖》肯布施么？”螗舒道：“此是皇爺欽賜，怎好與你?！钡勒哒f：“既然如此，講甚么四大皆空！”蟾舒不拂來意，遂道：“我另有一軸，布施道者何如？”道者接過一看說：“果是好筆仗，只是落款不妥些?！卑痒孀勇苑饕环?，畫上一些墨跡兒也都沒了。就叫取筆來，不加思索，提起就寫古風(fēng)一首：幾筆丹青動玉宸，癡生天蹇是何因。蟾蜍半月諧佳偶，土木經(jīng)時坐苦迍。
楚楚鬢邊惟白發(fā)，陶陶又看覲龍鱗?？蓱z葵藿餐鋒刃，卻喜梧桐為蹙顰。
喻義同心巾幗在，萱枝挺挺出風(fēng)塵。王濟奸聞何等畜，崖柴惡類虎豺龂。
莫言冥冥無明算，天榜施行果是真。請看幾姓龐眉者，都是今朝種德人。
欲問姓名無處問，當日吳中草莽臣。
那道人寫完詩句，這詩內(nèi)包著許多姓名應(yīng)驗。蟾舒上前問他底細，他道“三年之后，在玉樓相會便了?！被饕坏狼屣L(fēng)而去。
列位，你們道是甚么人？原來是顧又凱尸解的化身。蟾舒對萱念道：“這事卻也古怪，詩中字字句句盡是我們半生光景，‘陶陶又看覲龍鱗’這句，不知如何下落。我的筆跡，一霎時都沒了。再把顧郎畫的展玩一番，見畫如同見人?！苯醒诀呷恚归_一看，又是這首詩在上，只有圣上的御號獨在上面。蟾舒道：“這一發(fā)蹺蹊了?！眴栞婺蠲米印按耸呛我?？”萱念道：“姐姐一向說畫畫的人兒不能相逢，今日相逢了，又要那畫兒何用？我倒還有一幅在此，你要看么？”
袖中拿出來，與蟾舒觀看。見了“天蹇癡生”，不覺傷心淚下，問：“這一幅可就是妹妹前日說，濟寧舟中所得的么？為了這些筆墨，把性命都葬送了。”萱念道：“若不虧這些筆墨，怎么得白日升仙呢？你曉得他拂去墨跡的意思么，他說證果不遠，不要你吟詩作畫，再去拈弄筆墨了?！?br>蟾舒就別了母親妹子，到花山靜室獨居。三年后中秋之夜，只見顧又凱乘云而下，攜了蟾舒，雙雙跨鶴而去。有詩為證：
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綱兼室盡登仙。
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云車拜洞天。
其時那些文人墨客、縉紳閨秀，有做傳記的，有做詩賦的，一時相聚，以為美談。
那謝尚書畢竟虧了謝枝仙這個螟蛉之子，大振家聲，書香不絕，都是忠烈上來的。那枝仙五六歲就是神童，到十五歲便無書不讀，都是楚老與萱念母親延師教育的。十六歲奔喪回楚，儒士進場，中了第二名經(jīng)魁。因為習(xí)春秋，不中得解元。上京會試，特往蘇州經(jīng)過，拜了萱念母親，問道：“大姨娘在那里？”告訴了這末后一段異怪事情，也做一篇祝文，親到花山焚奠而回。次年又聯(lián)捷中了進士，殿在二甲傳臚。一揭曉，去見本房座師，就問：“賢契如此青年，恁般才思，真神仙中人也。在場中看到賢契卷子，覺有一羽衣道者向我點首，直等填了名次，方才不見。若論佳卷，還該作元，實有屈了。且今考選翰林，這館元都是學(xué)生料理便是?！焙髞磉x館，果然不差。那兩元之報，也有應(yīng)驗了。拜授翰林，差人到蘇州，迎取了母親及楚陸兩家，一齊赴任，同享榮華。不上幾年，也就到了詹事府少詹地位。
那李湘梧與生母陶氏夫人，寫一封家書，差人到京，說且今兵戈四起，中外騷然，爾食祿天朝，固當盡忠王室。但爾年尚幼，尸位貽羞，可請告回籍，以俟老成，再圖效犬馬可也。枝仙見了此書，就與母親說：“李家父母睽違日久，父親未葬，叨受國恩，這都是孝道有虧之處。不稱孝子，豈是忠臣。李家爹爹有書在此，叫孩兒致仕回去。孩兒立志已決，明日就上本辭官，特地稟過母親?！陛婺钫f：“時事不寧，做娘的也有此意?！敝ο勺圆萘吮靖?，面奏圣上。天顏大喜，說：“忠臣孝子節(jié)女貞妻，都聚在謝李兩姓，實也難得。爾父母已有封誥了，生父生母未有誥封，就令卿撰文，中書房寫給誥命，以彰朝廷優(yōu)隆忠孝之意?！敝ο蛇殿^謝恩，辭朝回籍。子撰父文，誥封異姓，此亙古未有之事。
謝枝仙二十多歲的小翰林，一路馳驛回來，好不軒昂榮耀。兩姓骨肉，都請到謝家團聚。鶴發(fā)童顏，又間著金章紫綬。真?zhèn)€是：天上神仙府，人間館閣家。這十個字，包羅完了千言萬語一回說話。詩曰：
勸君財色莫貪心，頭上青天湛湛臨。
善惡兩端無別事，
只分忠孝與奸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