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竹節(jié)心嫩時便突 楊花性老去才干

作者:谷口生 籬隱君
借問古今風月窟,不知多步銷魂。秣陵新事又重聽,半江楊柳雨,一館杏花陰。
激得騷人沖發(fā)憤,紅裙欲付青萍。斷頭香盡夢還醒。碎云歸舊峽,殘葉響孤城。
這首詞兒,??畤@那些吟風弄月的主兒。初時一味在那趣里鉆研,尋香拾翠,希圖快活,誰知到販了這離愁載兒,就如著了一條濕布褲,灑又灑不迭,脫又脫不下。列位哥,你道有幾個李亞仙,去戀著那鄭元和!從來做子弟的,做到那鄭元和,也是有一無二的了。他這一點癡心,拋盡資財,不為希罕,殺了五花馬,賣了來興保,也還是有人做得的。直至自己入了養(yǎng)濟院,做了叫花子,上長街,穿短巷,打蓮花落兒,相對的無非是這些色長化頭。腌腌臜臜,痢痢癩癩,披了破叉袋,眠了破藁薦,虱子扒在頭上做窠,臭蟲鉆在身邊說話。到這樣一個極底盡頭,他也甘心領受。
列位的,你道這樣一個嘴臉,隨他什么人見了,無不掩了鼻頭,吐出幾口涎吐。獨自那個李亞仙見了,就將那繡襦兒裹包著他,千般疼痛,萬般憐恤,豈不是真正一點血情!做姊妹的,那一個不愛富嫌貧,疾丑戀俏。李亞仙偏與這個叫花子做了一程兒夫婦,九死無辭,所以難得??偸撬麅蓚€情真意切,便做了一對鴛鴦鳥兒也得,便做了一枝連理木兒也得,便做了一雙相思蟲兒也得。刀也砍他不斷,斧也鏟他不碎,鋸也解他不開。便將他兩個燒做灰,碾做土,他兩個依舊熱貼貼的攪做一處。這點心,卻最永遠無底,便到那??菔癄€的時節(jié),他動也還不曾動著哩!如今這些男女相交的,或是男真女假,或是女真男假。初時節(jié)便熱切切的,割得個頭下來,后來漸漸竟如陌路人了。不要說渾全是假,若略有些些滲漏,便成了一個大窟衢。
那個男子無假的,卻有個尾生。尾生與那女子偷期,約于藍橋之下。女子爽約不來,只見那山水發(fā)作了,密都都渤滾滾山也似推將來。那尾生只是站在所約之處,水過了頭一二尺,一會兒淹死了。那個女子無假的,卻有個秦娥:秦娥送他的丈夫到蘭陵去,出了東郭門,到了十里亭,哀哀哭哭,折枝楊柳,奉了三杯馬上酒,那丈夫竟去了。他那婦人便癡癡的不肯歸去,走出在那半塘邊,盯著眼兒,翹著腳兒,向著那丈夫只是望。只見轟地一聲響,平地壅起一個山頭來,那秦娥就不見了,這山卻是秦娥的化身。至今這山叫做望夫石,猶昂著個頭兒望著。
閑話休題了,而今話表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兩個秀士:一個姓趙名沛,字蓬生;一個姓陳名鑒,字飛光。兩個約都有三十余歲,同窗藝學,卻如那親弟兄一般。蓬生的性兒風流活動,在那書齋里焚香掃地,膽瓶兒里時時插換些新鮮花草。每翻閱些情書,看著那婚姻不到頭的,遂掩卷長嘆道:“若是我趙郎,決不如此!”飛光的性兒一味豪邁,不惜資財,廣訪收藏,得一把芙蓉寶劍。每在書齋酒后,輒提寶劍下階,狂舞一會??诮洺5溃骸胺陉枠蛏夏前嗪澜埽俏谊愯b一流人?!眱扇斯彩露嗄?,一向與本學師長,姓徐名道復字引先,往來相厚。這徐引先系南京上元縣人,任滿已回去了。兩人在窗間發(fā)下一個高興,要去候他。
那蓬生道:“久聞秣陵自古帝王基業(yè),繁華佳麗的所在,我和你不可不去看一看?!蹦秋w光道:“正是,也該南京去走走。”兩人商量已定,各備多金,次日便行。隨即叫一家童去雇下一只浪船。兩家將行李書劍之類,搬下了船,家童隨了就開船。行不上三四日,蘇州丹陽已過,不覺到了那鎮(zhèn)江口子上,歇著等風。這一晚月明如晝,大江一瀉千里,平鋪如掌。那一座金焦山兒,宛在水中央。二人走在那船頭上看月,因瞧見那座山兒,甚是好看得緊。怎見得?
難道是鰲魚曬翅,又不是黿子伸腰。登萊海里的螺頭,洞庭湖中的蝸角。
張騫癡想著浮槎,楚王錯認了萍實。翠煙施靄,仙人橋上好吹簫;紫霧籠云,帝女磯邊看漂練。
現(xiàn)放著月明魚網集,多管是人靜夜江聲。
那蓬生只是要到金山去耍子,對飛光道:“老兄,我和你此來,原為游覽名山大川。今夜這樣好月色,且平風靜浪,我和你不去金山上一看,也是個沒解的俗物了?!蹦秋w光意思道:“看看也好。”遂叫小廝:“喚那船家長起來,搖我們到金山去耍耍。外加他酒錢。”那家長在艄里答應道:“這兩位相公不知緊要,我辛辛苦苦伏侍了口日,要睡一睡,明日絕早又要趕路。不要說酒錢,就是飯錢,也不敢領教。不去,不去!”二人聽了,咀咀唔唔的罵了幾聲,仍坐了看月。只見那北邊一只小船兒,咿咿嗚嗚的搖將來,二人見了,就忙問道:“搖來的是甚的船?”那人答應道:“我是魚船。”蓬生說:“漁翁阿哥,我們要到金山上去耍子,你載我們去去,謝你酒錢?!蹦菨O人答道:“去到使得,東邊烏云起,少頃只怕有風暴起來,要去快些上船來才好?!迸钌Φ脚摾锶×硕X銀子,先送與那漁翁,遂上了他的船。兩人分付小廝,照管船上,去去就來。那漁翁即駕起了櫓,慢慢的擺。船輕如葉,萬頃茫然。月漾風旋,水紋露白,一派月江夜景。正是:
空虛一氣水天連,銀樣干坤丹九還。
借問蓬壺那風景,不知可與此間然。
不半晌,蕩到那金山腳下了,兩人挽手上岸。漁翁道:“二位相公,上山去看看就下來。你看那些江豬,只管在水上拜風,只恐就有大風浪起來理!”兩人踏著如晝的月色,指東話西,顧山盼水,已進寺門。踅入回廊,月光照耀,都是名人題詠。也有白板青書的,也有粉壁墨賦的,也有橫披紙詠的。兩人因詩玩景,逐首推敲,頗有乘興不眠游玩到曉之意。不料江中果然波卷濤驚,急得漁翁沒法道:“這些書呆,沒搭圾的,不知踱到那里去哩!”把船纜定,走上山來尋找。見了二人,忙道:“相公,風浪來了,快下船回去,正是順風!”飛光聽得,已先走了。蓬生意正未足,壁上的詩卻念得一停,道“有這樣不做美掃興的事!”便急忙忙的把壁間紙上的詩賦,都揭得七零八落,放在袖內,急急跑來,一同上船。只見江心里卻似飯鍋滾的一般,白浪滔天掀翻起來。風越發(fā)亂旋,拔得滿船都是水,兩人衣衫盡行濕透。那飛光埋怨蓬生:“只管看甚的詩,耽耽閣閣?!睗O翁道:“相公坐穩(wěn)些。我們喜得是只打魚船兒,久慣耐得風浪的,不然方才這幾陣猛浪,老早告干千歲哩!”兩人都嚇得呆想,遂叫快搖回去罷。怎奈那船小風大,只管在水溜里打個來不回,直蕩到三更光景,方搖得到自船邊。二人忙跳上了自船,就是雨淋雞一般,兩人你埋我怨,嗟嘆不已。
次早開船,天不大亮,蓬生先鉆起來,把夜間揭的詩詞,逐一看過。卻有奇巧的事,內有“徐引先偕馬翠娘校書即景口占”,是玄雅齋相思箋寫的七言絕句。蓬生對飛光說:“徐老師果是風雅中人,先與甚么麗人馬翠娘同玩聯(lián)詩,應不象我們,遇著那樣煞風景的蒼天?!闭f罷,蓬生把這徐引先的詩來朗吟:
千軸浮沉似亂鹀,堆螺隱隱碧涵初。
斷松古寺贏僧在,能說當年武穆戈。
又將馬翠娘校書和的詩來朗吟:
飛來不是雨云鹀,兩瓣蛾眉點黛初。若遇雪城吹笛侶,浣紗此處可拋戈。
吟罷,兩個贊賞不迭道:“這也算得個雅韻的女郎了?!眱蓚€酸子因看金山,吃了這一驚。飛光口雖贊詩,心內有些興闌,終日只在艙里打盹。連那江上的龍?zhí)?、野雞山、觀音門的景致,都不曾看得。到是蓬生,虧煞金山一游,收拾得這些零碎詩草,細細玩閱消遣,胸中兀兀突突,有個馬翠兒的鬼胎,暗暗著魔。
不一日,到了南京水西門。兩人率了小廝,攜了行囊,將幾件出手貨,竟到那徐學師家里問候。學師正值在家,兩人投帖相見。學師喜不自勝道:“足見兩位賢契有情,不憚千里而來。”兩人道:“門生無日不想幕老師豐范,今特來恭候,聊具土儀,幸為笑納?!毙旃固豢吹溃骸笆⑶榫搭I?!奔巡四_爐,作謝已畢,遂命設席款待。席間,蓬生把乘月高興,游玩金山,揭得許多詩句,內有最妙的是老師與馬校書唱和佳章。徐公道:“小弟俚句,取笑大方,或者翠娘之筆,差足叨兄說項耳。”說話間,飛光因問道:“老師,門生欲覓一個下處?!毙旃溃骸按颂幵⑺潭?,只是租金甚貴。我小弟有幾間書室,去此不遠,兩位賢契不嫌,便請下榻,早晚又好請教?!眱扇俗髦x道:“一發(fā)承老師周旋了?!?br>原來舊院里那個妓女,姓馬名姍,小字翠兒,年紀不滿二十。自小在這舊院里出身,因而吹彈歌舞、琴棋書畫,般般技藝都精。名頭正是噴香的時節(jié)。龐兒又且生得:
膩如截肪澤如油,月見還籠花見羞。
脆竹玲瓏描不出,丹青周昉把圖收。
不想翠兒年紀不多,身邊到積有千余金。他自思日在這沸滾湯中,討不得一刻清涼世界。贖身從良的事,他到留心已久。忽一日辦了一付禮,去央及一個媽兒得意的朋友,要他在媽兒面上討個情分。那朋友欣然對媽兒說道:“令愛翠娘,為你賺了多少銀子,又有多少衣服首飾與你,他今又肯出數(shù)百金銀子贖身。你聽我勸,放他出門罷了?!辈幌雼寖壕箍粦?,翠兒隨即置酒,遂贖了身。自己就典了桃葉渡一所新蓋的河房,到也算是個女中豪杰。在這河房里住下,也還略略清閑些。相與朋友,才得自做主張。每日有幾個道地的清客談笑。
忽一日,有一個老詞壇口了一首新曲兒,牌兒名是《桂枝香》,拿著與眾清客看看。翠兒笑笑道:“曲兒做得怎的樣好,借我看看。”上寫著:
鳳凰樓下,鸚哥傳話,門前金勒頻嘶,卻是玉郎回駕。扶頭兒醉著,扶頭兒醉著,跌向那羅幃一捺,和衣拳腳。這個薄情爺,不知在何處酣酣飲,教奴獨自挑燈守著他。
翠兒就將此曲點了板,拽扎起那清潤喉兒唱著。一班清客,彈弦子的、挨提琴的、弄竹簫的,正在那里彈唱取樂。
翠兒在院中的時節(jié),徐引先喜他才情幽艷,與他盤桓,只是筆頭上吟詠做些工夫,實是道義之交。那日徐引先遂信步率了兩人,就到翠兒家里。入得門來,聽得翠兒歌唱,便縮住了腳,三人在外廂竊聽。那趙蓬生平昔最喜的是這一件把戲,你道他聽了,怎不魂靈飄蕩!遂等不得唱完,先自走到里面張?zhí)健?br>丫頭連忙去通知說:“徐老爺同兩位相公來了。”翠兒和這幾個清客一齊起身來迎。那徐引先見了翠兒,便道:“翠娘好快活!便帶挈我老輩兒們,怎的獨樂?”翠兒笑了一笑道:“自那日奉陪金山之游,一望波光,彌連黛色,至今夢寐猶自清賞。今日甚么好風兒,吹得你來?”這兩個酸子,也和翠兒見了禮。那幾個清客,便捉個空,一個一個的趿了去。丫頭們就搬了幾品精致茶食來,說“請相公吃茶。”四人坐定,翠兒問徐引先道:“這二位官人尊姓?”答道:“這兩個是敝門生,在我秀水縣學中的。這位姓趙,字蓬生,這位姓陳,字飛光,都是通今博古的好秀才。我一向契賞他的,他兩人特來看看我。我因道翠娘是個蓋世的佳人,不可不見。況我與你前日金山口占,早被兩兄賞鑒過了,今他兩人特來拜你?!贝鋬盒σ恍Φ溃骸安灰惝斆婵洫??!?br>趙蓬生看了這個翠兒,又一頭想著他詩才清雋,一發(fā)弄得話也說不出來,渾身都蘇軟了。那個婆娘卻也眼乖,見他有些垂涎的意思,一面說話搖扇子兒,一面遞果子的時候,只顧暗暗的把那眼色兒丟在趙蓬生身上。那蓬生也弄乖,也暗暗的將眼色兒回著他。三人和翠兒坐談了一會,那徐引先在袖里取出一個封兒來,向翠兒道:“我一向要備個飯兒請你,你今不比昔日,不肯出門。今又值我這兩個門生在此,你可喚廚下人來,叫他胡亂收拾些菜兒,好和你說說閑話兒。”翠兒笑道:“徐老爺,你真有些廣文先生的氣。我這里是極便的,那里要你拿出封兒來,俗煞,俗煞!”徐引先道:“你若不叫拿封兒去,我們就去了。”三人一齊起身要走,翠兒只向那趙蓬生一把拽住,笑道:“如此我權收在此。”又吃了些清異香茗,閑譚了一會,那些丫頭們搬上肴饌來。那肴饌怎生調制:
鯊魚翅,炒和了山雞;燕窩菜,燒爛了貍肉;鹿條筋,伴著松粉;黃蟹醬,合了胡麻。有的是仙人脯、紅娘肘、大夫裙,滋味鮮腸;現(xiàn)放著桃花蝘、蒟蕊蝦,蓮房鲊,馨香可口。玉蛆浮脆云和糝,金薤輕甘雪色羹。
三人同翠兒排次,坐著飲酒。飲到那中間時分,只見那幾個清客,又一個一個的原趿將來。翠兒便道:“這幾位的絲竹絕勝?!壁w蓬生道:“不識可請教否?”那些清客道:“翠娘便領袖一領袖。”徐引先又做笑臉央及道:“適才隔了壁子,聽得覺不鬯快,此時覿面,安可放過!”趙蓬生又將眼色脧著道:“斷要請教。如此仙音,使我下界凡人聽了,也好超脫?!贝淠锼煨α艘恍Γ闾崆话窗?,清客們絲竹相和,越顯得翠兒喉音香潤,就唱了一折自制的時曲:
梧桐樹
迎春唱野橋,一輩書生到。邀至書齋,品竹諧奴調??駸龑毝ㄏ悖褐蟓傃坎?。不放奴歸,月滿黃昏翠,深杯淺盞情懷好。
東甌令
香囊遞,羅帕交。彩扇相投鴛訂牢。歌師幾次雇人棹,灑不脫膠衫祆??靶λ苠X亂撒買春宵,挽不住月兒飄。浣溪紗
曉磬敲,晨雞叫,下場頭酒散人拋。酩子里,沖煙破霧歸他去,那些個弄雨拈云來路遙。殘燈照,猛思量,不由人一點點淚滴鮫(綃)。
尾聲琵琶空在奴懷抱,想書生似天上碧桃。從此后,懶向爐頭沽綽俏。
翠兒唱罷,眾人贊賞不盡,果然是:
嬌鶯百囀杏花梢,樓外飛云歇絳綃。
香扣數(shù)松裙帶緩,個中誰是捏紅幺。
贊罷,大家又笑哈哈的吃了數(shù)巡酒,那些清客又個個都趿去了。這一席間,也說不盡的歡娛,那翠兒與趙蓬生眼去眉來言語勾兜的光景。不一會,有個丫頭來對翠娘說話。那翠兒即便起身到里廂去了。趙蓬生遂開口對徐引先道:“老師,這個姊妹,果然妙極,門生生平從沒有見,未審他肯留朋友么?”引先笑道:“若賢契見悅,我試作媒何如?”少頃翠兒出來,引先就向翠兒道:“酒已多了,我到有句話,翠娘你先應允了,我才說?!蹦谴鋬罕愕溃骸靶炖蠣?shù)恼f話,自然不是甚么難事,我便先應承了,你請說?!毙旃溃骸拔乙獮橼w門生做媒,你便惜他是客邸,留他一程兒。”翠兒笑道:“我道是甚的話,原來是這話?!奔僮鰝€作難的勢兒,悄悄的對徐公道:“老爺你曉得我的,自從贖身以來,不欲混帳留人,今不合先應承了,卻怎么處!”引先又千央及萬央及,翠兒笑笑道:“且看,且看?!蹦莻€飛光在旁邊看了,心里有些不奈煩,暗道:“這個徐老師,也大沒要緊。”少頃,徐公扯了飛光道:“賢契,我們自回去,明日早來扶頭?!蹦桥钌蝻w光道:“老兄,小弟在此,不得奉陪,罪罪?!憋w光便道:“吾兄沒正經,只好今晚,明日斷不可了?!彼靸扇司箘e了,翠兒和趙蓬生送出了門。那飛光在途中對徐公說:“老師,不要忒幫襯他。這個盟兄,是極沒正經的。前日金山揭回詩句,有老師與馬翠娘酬和筆跡,極道老師風雅,女郎韻致。不科今日果然水到渠成了?!毙旃恼频溃骸盁o非緣分,且自由他。”
卻說蓬生與翠兒回到房中,丫頭們又泡上絕好異茗來,兩人燈下坐了對談。蓬生道:“小生今夜天大的僥幸,得與翠娘做一程兒夫婦,永不敢忘足下這樣美情?!贝淠镄σ恍Γ鹕磔p輕的跌倒在蓬生懷里說:“我一向不肯留人,見了你這樣風流韻士,不覺醉心?!迸钌銚Я舜鋬?,親個嘴,叫聲“我的心肝!”翠兒亦摟住蓬生,回叫幾聲。蓬生等不得上床,就要做事。翠兒笑道:“你不要性急,少不得是你口里的食,慌他怎的!待我與你凈了手腳著?!蹦茄绢^會意,就促著翠兒去了。不一會轉身來,伏侍翠娘梳了晚頭。
那個蓬生先蹲上床去睡著。翠兒故意又停停答答,丫頭方才出去。自己關上房門,才笑怯怯的走到床邊來,不大肯脫衣裳。蓬生起來,陪著笑臉,跪在床內,與翠兒松扣解帶。他便一笑,就自蹲在被里,將被兒緊緊的摟住,故意沒得把蓬生進被。蓬生又千求萬告,他才說“我逗耍哩,那個教你起先這樣性急。”才把被兒松松,兩個在被里做得個:
花花世界,美美干坤。舊風情,宿趣重挑;新春興,初交方熾。一往一來,猶如將軍戰(zhàn)馬隊;又松又緊,猶如老媼炒茶鍋。只見一霎時,漏了胞漿,渾沌打開生死竅;發(fā)了機決,巫陽翻動云雨囊。
原來那蓬生本領卻也好,那個翠兒快活了兩度,蓬生猶然不動,只是在那里討好。翠兒便問道:“你可曾有妻室否?”蓬生道:“小生只因沒個可我意的,并未曾娶得?!贝鋬旱溃骸澳闳舨粭壪?,儂愿做你的妻子,你意如何?”蓬生道:“若是翠娘慨然,是我一生造化了?!贝鋬旱溃骸澳阒徊灰撔??!迸钌溃骸靶∩魅站秃托∧镒訉ι裨O誓。”兩個又說了些貼心話兒,不免的睡著了。
卻說陳飛光回到寓所,一夜睡不著,暗道:“這個阿呆,在此迷花臥柳,我同他來此,若不苦口相諫,就不是了。只是那徐老師,該訓誨他,不該攛掇他便好。”為此待得略略天亮,忙起來梳洗了,也不去見徐學師,竟自走到陳房里。見他兩個猶自睡著,在外叫了幾聲。丫頭傳說:“河相公來了。”那蓬生只得先起來接見。飛光便道:“仁兄不要著迷,快些同我下處去,拿幾兩銀子送了他,再和你尋山問水幾日,便好收拾回去?!迸钌闹姓痛鋬罕P桓相訂終身之事,口里胡亂答應道:“仁兄高興,在此吃早飯,如不欲,請先回下處去,小弟就來也?!蹦秋w光素不奈這些光景,兼之他又懷友誼在心,說:“千萬不可著迷,你速來便是,我先回寓所?!?br>那蓬生怎的肯回寓,進到房中,只見那翠兒也起來,裹裹腳兒,穿穿衣服,說不盡他千般裊態(tài),萬種冶情??垂伲灰f那趙蓬生,便是那深山中枯木寒崖的老僧,見了這樣風情有趣的人兒,也要做出那月通和尚的伎倆來。這馬翠兒便向妝臺著意梳裹去了。有詩為證:
不勻脂澤不調鉛,一段烏云覆月邊??审w羅衫輕漾漾,看來多半是神仙。不一會梳洗完了,和蓬生吃些早飯。那翠兒說:“官人,我今日便和你訂了百年之事,我已請了神馬在此?!彪S命丫鬟供了,點下一對紅燭。蓬生便托出那至誠的心來,拈了香,拜了四興,跪在神前,朗朗的設誓道:“尊神在上,弟子趙沛,萍水相逢馬翠兒,蒙他許我為妻子,我若有負了他,惟神顯圣,即時追我魂魄,永墮刀山地獄?!瘪R翠兒見他罰得真切,也覺呆了。蓬生道:“翠娘,只恐你今日許我,日后變卦,卻是怎么!”那婦人一時的心,到也還不是假的,聽了此話,也就跪到神前誓道:“我馬姍若不與趙沛做夫妻,變了初念,遭兇被劫,不得好死?!蹦桥钌銇硌诹怂目诘溃骸澳镒拥男?,自然真的,何消罰得咒!”兩人送了神馬,歡歡喜喜在房中閑戲。
那飛光等蓬生不去,只見氣沖沖的叫小廝攜了蓬生的行李,來交與蓮生,也不說些甚么話,竟自回寓所去了。
這日,徐學師也就來看蓬生。蓬生見了,遂將翠兒要從他的前事,一一說與學師。學師便與蓬生低低悄悄的道:“二位才貌相當,訂好終身亦是美事。但翠兒方在盛名,不是門前冷落的時候,契兄還該斟酌?!迸钌鷵u得頭落道:“翠娘是死心搭地的了?!毙旃贮c點頭兒:“這也罷了?!?br>再表蘇州府吳江縣,有個公子姓邵名維邛、字秀甫,來到南京,在他年伯處打抽豐。因在院里耍子,曉得個馬翠兒才出院的,同幾個清客來望他。這個邵秀甫也是風流公子,又肯用幾分爛錢,只是情性輕薄,不一些就要翻云覆雨的。一見了翠兒,抵死的要嫖他,那婦人初時也再三不肯。一日兩,兩日三,只管央了清客說合,夸他是富豪公子,又肯撒漫使錢,個個都來攛掇。
那趙蓬生在翠兒家里,一住不覺兩月。飛光苦口勸了幾次,他反把翠兒要嫁他的事情從前說與道:“仁兄,我與你既為金蘭之契,此系小弟百年大事,你也該為我出力緣情便好,如何到再三攔阻?”飛光道:“百年大事從沒有取青樓的,我看這些煙花,情性不能長久。我近聞得又有一個吳江邵朋友,與他往來。若果真心要嫁你,自然不與別人往來了。只此一件事,老兄你也該省悟了。”蓬生聽了,只是笑道:“吾兄不要勸解我,如何馬翠兒肯留他人的理!”
列位,原來那個馬翠兒因那吳江邵秀甫誠求不過,又被那些旁人攛攝,果然是煙花情性,一時竟與邵秀甫作伴了。因此設下一計,賺蓬生道:“官人,我見你那朋友陳飛光,甚是板腐,你若竟在我處歇宿,大有不便。不若往來其間,待我把這些舊債清楚,諸務端正了,我就好和你同往嘉興去?!?br>他這一句話,只要發(fā)脫了蓬生,好與秀甫相與。蓬生這個阿呆聽了,死認著是真心,信之不疑。兩月之后,常回寓所,與飛光同榻。正是:
蜜缽口,毒蛇心。香窩里,陷人坑。當局暗,從旁清。何以救,覓醫(yī)人。王魁藥,藥尾生。
蓬生信了翠兒,在寓所住了數(shù)日。只見一日那翠兒特差個人來接蓬生去,說“翠娘記掛,為何相公好幾日不來?”蓬生見了,即忙就去,晚間留宿,仍舊歡娛。蓬生次早起來,偶用草紙,將手向席下去扯,到扯了一頂孝頭巾出來。蓬生看了一驚,遂問翠娘:“何處來此孝巾?”那翠兒答道:“這些丫頭可惡,怎的拿張清客的頭巾,放在我的席下!”拿起,手扯得粉碎。蓬生暗想道:“張清客的頭巾,看來不是這個式樣。”也丟過不言。又住了一晚,他回到寓所去了。
翠兒見他去了,便去約邵秀甫來。誰知這個趙蓬生掉下一個鎖匙在床頭,走到半路才記得起,回轉去取。走進門,丫頭報道:“趙相公來了?!贝鋬褐坏朗巧坌愀?,遂笑嘻嘻的迎將出來,口里說道,“你這活冤家,怎的前晚拿這一頂頭巾放在我的席下,幾乎做出來……”說尚未完,抬起頭來一看,卻是趙蓬生,不覺的呆了一呆。蓬生聽了,方才有些知覺:“怪道我那飛光說,又與一個吳江邵朋友往來,卻是實的?!彼觳徽f破,竟自取了鎖匙,和那翠兒依舊歡歡喜喜的辭別了出門。
蓬生自忖道:“我也還不可猜疑他,且莫回寓所,在這間空屋里站著,看有何人進去?!闭静灰粫灰娨粋€戴孝頭巾的,急走進去。又復閃進去聽,見那翠兒迎著他,兩個如膠似漆,就抱向床上顛翻云雨去了。
那蓬生方才省悟。欲得要進去撞破他,又縮住了腳,道“日后不好相見?!彼鞖夂艉糇叩皆⑺?。見了飛光,述此一段事情,那飛光道:“老兄,今日才信我的話。青樓薄幸,從來如此,你卻著迷。我今為兄氣憤這婦人不過!”遂提起一把劍來道:“不若我傍晚去殺了這薄幸婦人,我和你連夜起身回去,怕做甚么!”蓬生急止道:“老兄既為我,不可造次。待我明日去證他,看他有甚言語回答!我與他既對神設誓,難道神也饒過了他不成?”
次日,蓬生又去。翠兒見了蓬生,蓬生有這傀儡在心,雖著意溫存,臉上卻有幾分顏色。那個婆娘還只道蓬生不曉得細底,假憤孜孜的說道:“不知那個掉下這頂叫化頭巾,弄得我不干不凈?!迸钌犃诉@“頭巾”二字,不覺傷著心,嘆了一口大氣。婦人見他嘆氣,也提起當日罰誓的真情,不覺溲溲的下淚??垂伲谴鋬哼@幾點淚,原也是真的,一心原要嫁趙蓬生的。只因那邵秀甫鉆求,又且一時水性,應允了他,卻也是沒奈何。誰知弄假成真。趙蓬生不合直說出那本文來,向翠兒道:“你哭怎么,既有好似我的,你就嫁他便了?!贝鋬旱溃骸澳愫煤谛牡脑?,叫我去嫁誰?”
蓬生答道:“嫁吳江那姓邵的好!”翠兒就呆了一呆,便放聲大哭起來。蓬生說了這幾句話,便氣哼哼的跑到下處去了。其時淮安府有個花閣老的孫子,叫做花正色,號伯朱,是個白木監(jiān)生,來在南京坐監(jiān),等考積分。也在院里頑耍,聞得翠兒美貌,接了幾次,只是回卻有病。今正聽得留客,火辣辣的帶了十數(shù)個家人篾片,到翠兒家里吵鬧。卻值翠兒與蓬生合氣,悶悶的睡在床上,聽得鬧吵吵的,急忙回避過了。一班人不見翠兒,把手面上什物玩器,狼藉得罄盡。
臨出門時,狠狠的分付道:“明日叫他在家伺候,準來掌嘴挦毛!”道猶未了,只見幾個穿青衣摺子纓鬃大帽,大大道道擺將進來。高聲道:“徐府有人在這里!”正是: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卻是徐國公的頭號管家來討房錢。翠兒駭然道:“這房子是我用價典的?!蹦歉扇艘积R亂嚷道:“好不曉事的小花娘!俺家府里希罕銀子,將產業(yè)與烏龜成交?”那樊將軍不識局面,上前分剖,巴掌拳頭,不由分說打個發(fā)風,立刻要攆翠兒出門。又虧幾個鄰人再三相勸,房錢依例奉還,方才住手。洶洶然道:“且限你明日,還銀出屋!”
翠兒忙著人去尋原中房主,個個都凹過了,都是一班無家的光棍。原來就是一向相與的這些篾片,扎的火囤。又央人去尋趙蓬生,適值陳飛光接著,竟認做蓬生。將來人臭罵一頓,只少的是打。卻好邵秀甫到來,見他淚痕猶濕,說道:“翠娘,為何在此恁般凄楚?”翠兒將花監(jiān)生吵鬧、徐府著人討房錢,典價落了騙局,又將趙蓬生的醋話告訴他。秀甫就說:“翠娘,你好呆,他又不是討你的,你怎的由他做主?況我去冬喪偶未續(xù),家下盡可居住,你不若隨了我去,也討得耳根清凈!”那婦人畢竟還舍不得蓬生,捱著不允。
只見徐學師又來說道:“我那門生老趙與我說你忒薄情,他的朋友陳飛光一發(fā)大不快活,要來尋你的是非哩!”翠兒聽了這一席話,自忖道:“啐!我到還有心向他,他到要尋人與我吵鬧!著甚來由,我當真又不是他討的,怎由他做主,便從了邵秀甫也好。”乃送了徐公出門,就與邵秀甫商議:“我每日在此受氣不過,我便從了你罷。只是明朝這班兇神又來,怎生發(fā)脫得他?須是連晚起身才好?!毙愀Φ溃骸斑@有何難!一面你在此收拾,我就去打點覓船便了?!币豢跉馀艿较绿?,雇了一只船,叫小廝拿了行李來,和馬翠兒、兩個使女,一帆風去了。那蓬生在下處,自悔道:“我昨日不合太認真,他又未曾歸我,我又不曾將財禮定他,或者他日后自悔,也未可知。”等不得天亮,走到翠兒家里,只見靜悄悄沒有人了。吃下一個大驚,遂叫一聲。只見走出一個齷齷齪齪有病的“鍋邊銹”來,蓬生問道:“翠娘在那里?”答道:“往儀真探親眷去了?!彼煸诳辗孔永秕鈦眭馊ィ曰谧試@。只見桌上尚有一幅殘紙,筆硯在上,即題詩一首:
宿粉眠香兩月濃,原何誓水卻流東?依稀紗閣猶嬌影,愁眼生花想際逢。
寫完詩,依舊蕩來踱去。只見幾個穿青的走將進來,不見了翠兒,大驚小怪。蓬生便問:“尊丈是那里?”那干人道:“我們是徐府里,他約今日還房錢,為何都躲過了?”蓬生道:“這屋是典的。”一班人見翠兒溜了,正沒處出氣,竟將蓬生唐唐突突扭到本府去了。只見徐公踱將出來,家人稟道:“昨日逐馬翠兒,他許今日還銀出屋,如今都躲過了。走出這個光棍,硬爭道這屋是典的,故此扭他來見老爺?!毙旃靻柧売?,蓬生將前情一一告訴道:“學生是嘉興秀水學,為因訪徐引先老師,來到此間。”徐公道:“引先是我舍侄,既是禾中庠友,不可造次?!奔磳⒓胰撕韧?,留到后廳請茶。問及禾中人物景致,目下文章風氣,對答如流。徐公即引出公子同到書房盤桓道:“正要從容請教?!闭牵?br>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也有情。
卻說翠兒和邵秀甫傍晚開船,行不上數(shù)里,忽然大風起來,就在那燕子磯邊歇了。是夜黃昏,被江洋大盜數(shù)十個明火執(zhí)械,打上船來,盡情搬得一個精光。翠兒嚇得跳下水去了,邵秀甫慌忙叫艄水撈救起來,帶水拖泥,在船中坐了一夜。那邵秀甫遭了這個劫,在艙里只管憎嫌:“這個婆娘是不利市的,才下得船,就有這樁‘順溜’事來。若他到我家里,不消說,我這兩根骨頭也沒了?!薄匝宰哉Z的說。翠兒沒了許多重資,又聽得這些嗟怨,每日只在艙里哭泣。
不一日進了鎮(zhèn)江口子,一溜風竟到了吳江。誰知到了吳江,原來秀甫果然斷弦未續(xù),但房中姬妾頗多。況性子輕薄,他見翠兒跟他不大順溜,到了門首,也不許他進自己的門檻。逐他在一間舊屋里住,不過給些尋常衣食,也不來著甚溫存。翠兒到有兩三口人,身邊又沒貨兒接濟,有一頓沒一頓,苦不可言。正是:
赫赫神明不可欺,虧心那得口兒肥。
早知今日風箏斷,悔殺當初錯接臍。
翠兒每日在這房里,嗟怨邵秀甫薄情。因而思念蓬生,恨不得見一面,便死也甘心。
話分兩頭,卻說那飛光一連幾日不見蓬生回寓,即到馬翠兒屋里尋他。只見門壁俱封,連叫數(shù)聲,無人答應。遂問兩鄰,道:“從甚么邵相公去了。”飛光心下一想:“怪道幾日不回來,恐我阻他,他竟同他去了?!奔泵氐较绿?,別過徐學師,一一告訴。徐公也嘆“蓬生著魔,連我都瞞得鐵桶?!憋w光收拾行囊,雇了船只,竟自回嘉興去了。那蓬生在徐府住了三四日,心下不安,再三告辭,徐公專席作餞。及接引先來陪,徐引先不知請陪甚客,到來見是蓬生,反吃了一驚道:“陳兄說你如此這般,如何邂逅在此?”蓬生亦將那日事情告訴。老徐道:“幾乎屈殺賢契?!迸钌驮谙限o謝二徐,次日收拾回家。不一日到了禾中,就去尋著飛光。飛光道:“翠兒既真從你,何必瞞我竟自先回?可笑這樣的好朋友!”蓬生將那日事由,又將翠兒從了吳江姓邵的去了,足足說了半日。
別了飛光回家,歇了半個多月,心里發(fā)癢起來,思想翠兒,要見他一面,終日的牽腸絞肚。忽一日對飛光道:“弟與翠兒之約,實出肺腑,今卻不得個分明下落,心事耿耿不平。弟今特來別兄,親到吳江細訪?!憋w光道:“仁兄這段癡情,只恐那人負你。我與你讀書明理,怎被這妮子侮弄!你既主意已決,也難勸你,我有一物相贈。倘翠兒果然負心,可以一劍了局。一則完了兄的癡念,二則不辜弟伴守青萍半生俠氣,卻有用著他的日子。”蓬生接著劍道:“一定不負所托!”兩人鼓掌大笑,一拱而別。
蓬生別了回家,叫了一個小廝,攜了行囊,雇了船只,竟到吳江,泊在那黑水灘頭。
是晚月色頗佳,蓬生心里好不耐煩,分付小使:“你看著船,我上岸去閑走走?!币恍囊蚵犨@邵公子住所,自恨當初在南京不曾探得他的名氏,一時間也沒處訪問。行行步步,走過了一條石橋,橋東有一帶黑樓房,岸邊密密都是倒垂楊柳。蓬生感嘆,遂吟詩一首:
月明如水柳陰橫,有客牢騷臥短篷。小燕薄翎輕去國,不知萍水可相逢?吟罷,又步到那樓前觀看。只聽得一間樓上有個女人聲息,唧唧噥噥發(fā)慨嘆之聲。蓬生自轉道:“這個女人,畢竟也是不遂意的,卻和我趙蓬生一般。若是我那翠兒,此時一定和邵公子,自有千種風流,萬般旖旎,怎知我趙蓬生恁般孤零!”不覺淚兒早沾襟了。
誰知馬翠兒住在這舊屋里,邵秀甫也竟不來。獨自一人,愁悶不過。見此好月,臨窗一望。卻好趙蓬生步在此處,留戀低回,自言自語,在那月下站著,樓上望將下來,如日里一般!那婦人眼乖,對丫頭道:“這個人,好象那嘉興趙相公么?”丫頭看了一會道:“有些象?!贝鋬核旌脱绢^下樓來開了門。
趙蓬生見那女人開門,不好意思,欲閃過間壁去。翠兒見了,果是趙蓬生,疾忙叫一聲:“趙蓬生官人!”便潸潸的流下淚來。蓬生聽見叫著他姓氏,吃了一個大驚,仔細上前一看,原來是翠兒。兩人相見如在夢里一般,且不敘寒溫,兩個抱頭大哭,就如死了人的一般。連丫頭陪出了許多眼淚。蓬生帶哭問道:“說你從了邵公子,怎的到在這里?”翠兒道:“我一言難盡。你為何也在這里?”蓬生道:“我特來訪你,若見得你一面,我就死也罷了!”
兩人就攜手同到樓上,翠兒將那日所遭的事情,逼迫不過,我著人來請你,你對來人痛罵決絕,叫我孤身一時無個投奔,只得沒奈何跟他來了。燕子磯邊,又被劫盜搬得罄盡,今日邵秀甫又如此薄情,細細告訴。蓬生聽了,只是跌腳嘆氣,暗想:“飛光甚沒眼力,翠娘畢竟是有肝膽的,這劍兒不消動彈了?!贝鋬旱溃骸拔以俨幌虢裆幸娔愕娜兆?!我今見了你這一面,即刻便自盡,你在此看了我去!”
說罷,就向身上解下一根鸞帶來,往頭頸上一纏。蓬生急急搶來擲掉了,遂說:“你若肯復理舊盟,就此隨了我去,正好和你做夫妻哩!”翠兒道:“官人但恐棄我,我前番一時錯志,千悔萬悔無及,惟有一死報你的情?!闭f罷,據(jù)樓欲墮,尋個自盡。蓬生將翠兒捧住道:“娘子,你既舊盟不敗,我豈有他心!如今就和你下了船,歸去何如?”翠兒喚了丫頭,忙忙收拾,隨了蓬生,寂寂走到船上。不上半夜,搖到嘉興家里。次早請了陳飛光來,說遇翠兒的奇緣,又將他奇禍迭來,急迫無奈,只得強同逃難,皎日之盟,至今耿耿。足下青萍雖利,其如彼未負心也,這劍返璧歸趙。翠兒亦上前斂衽,不勝凄惋。飛光道:“盤根錯節(jié),利器刀見。翠娘幾番風雨,也是蓬生的前緣未到。正叫做: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大家歡歡喜喜,重整花燭,借重飛光主盟,結成良配。詩曰:
情癡到底卻成真,楊柳因風也捍門。
莫上歌樓再三嘆,落花原是馬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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