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老書生臨江符異夢 小秀才旅店得奇聞

作者:古吳娥川主人
詞曰:
白發(fā)青衫何所遇,文章賴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虛往世,慧業(yè)異來今。未擬成均淹驥足,偏于潤下投簪。聞言不覺義何深。饒他羅剎面,奮我圣賢心。
  右調(diào)《臨江仙》
話說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夢庚,乃是浙江溫州府平陽縣人。父親康燮,字調(diào)臣,與貢鳴岐同年進(jìn)士,初任行人司,秩滿,遷戶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會試,康燮分校經(jīng)闈,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時知名之士。朝議以為得人,將康燮加俸一級,升吏部員外郎,未幾,又升江西督學(xué)僉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絕請托奔競之門,杜躁進(jìn)夤緣之輩,上臺無不推重。
是時臨江府有個府學(xué)生員,姓伊,名長庚,高才博學(xué),深識遠(yuǎn)見,為文則沉郁雄茂,古勁閎肆,卓然大家,積學(xué)有年,幾及耳順。無奈是時文風(fēng)卑弱,至若錄科小考,尤清空淺薄,一往銳利者盡皆列于前矛,即南宮棘省亦無不以此種文字為利。至若伊長庚的文字,雖精當(dāng)無儔,反嫌障滯。每逢宗師科歲,僅置三等,偶或倖列二等,到省覲時,又以深奧不通今為弊,往往落于孫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內(nèi),是斷斷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頭刻苦,鬢發(fā)皓然。
康燮正發(fā)牌科試臨江,出了個“不違如愚”的小題。作者紛紛以挑剔為勝,伊長庚是理學(xué)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發(fā)落之時,伊長庚跪到案前,哀號涕泣,懇請出題覆考??帝铺ь^一看,見是個白發(fā)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試士,愿為朝廷得人,故鑒別甚公,持衡無弊,你文字不佳,姑象劣等,已屬本道優(yōu)容,為何輒敢鼓噪?”伊長庚哭稟道:“太宗師具眼自是不錯,但生員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無怨。可憐生員弱冠采芹,即潛心古學(xué),篤志純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師文光遐被,慧鑒澄清,士林望為福星,茅茹咸歸月旦,意謂夾袋可容,鹽車得騁,不料又蒙倫棄,則今秋之望遂絕。若生員年未遲暮,尚冀將來。今生員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復(fù)振,可不負(fù)一生苦學(xué),將老死甕牖間耶!若太宗師必欲見遺,愿觸死憲庭,以釋四十年儒冠之恨?!笨帝坡犃诉@一席話,轉(zhuǎn)打動憐才的念頭,嘆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币蚰檫^筆來,就出一個題目,乃是博學(xué)而篤志一節(jié),就令他當(dāng)堂構(gòu)筆。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扳為優(yōu)等,若仍是平常,不許來再混擾。伊長庚聽了大喜道:“蒙太宗師垂情,生員當(dāng)另出手眼,以見胸中抱負(fù)?!苯酉骂}目,見是個大題,一發(fā)歡喜,就在旁邊一張小桌子上,平心靜氣,異想天開,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呈到案前??帝埔娝鹿P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觀所作,覺精采浩翰,淵博□凝,儼然大儒氣象,一掃油腔滑調(diào),不覺喜動顏色,拍案叫絕道:“賢契負(fù)此俊才,可惜為時流所誤,屈抑至今,使人有學(xué)海遺珠之嘆!”遂大加評點,拔置一等第一。發(fā)落完了,退入后堂,忽傳呼伊生員進(jìn)見。伊長庚志氣揚(yáng)揚(yáng),逕步內(nèi)衙里去,見了康燮,忙跪下叩謝??帝埔皇址銎鸬溃骸安幌?。”便叫門子拿交椅來,命他坐了。伊長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謝道:“門生此番倘非太宗師矜拔,則喪氣終身,反為時流恥訕,今幸逢伯樂之知,更篤緇衣之好,生成之德,寧有涯量!”康燮道:“賢契晦跡韜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養(yǎng)沖識粹,鳴必驚人。且文章乃神物,豈能終抑?想龍頭定屬老成,賢契益當(dāng)自勉,勿負(fù)老夫之望?!币灵L庚答道:“多蒙太宗師屬念,特恐功名利鈍,非文章可必耳?!笨帝频溃骸百t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試,由翰林院庶吉士點定,最有才情。當(dāng)作柬相屬,定使扳為首卷。”伊長庚十分感激道:“太師培養(yǎng)之恩如此高厚門生自愧谫劣,何能當(dāng)此隆遇?!笨帝妻D(zhuǎn)留他用了小飯,又贈些鄉(xiāng)試的盤費(fèi),方才出來。有詩曰:

青衫白發(fā)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開。
縱使秋風(fēng)能借力,不知天意屬誰來。
康燮又欲按臨他郡,只因夫人已懷孕三四個月,不便攜帶同行,遂封鎖了內(nèi)衙自去。
卻說虞鼐欽點江西主試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師書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鬧,關(guān)防慎密。
伊長庚進(jìn)了頭場,七題入手,一氣揮成,文思愈加精采,自覺得意。簾官披閱之下,覺此卷另有風(fēng)骨如泰山河岳,視諸生卷皆莫能及,遂擬首薦。虞鼐暗暗使人到經(jīng)房竊探,聞伊長庚頭場已中,便已安心。誰知天定勝人,最難意料。至次場論判,指陳時弊,尤切實詳明。正稿俱完,忽見個蒼蠅飛在卷上,伊長庚恐怕污了墨,忙將衫袖一拂,不期撩著了燭煤,落在卷上,燒了一個大孔。伊長庚氣得搥胸跌腳,仰天號叫道:“罷了,天絕我也!”遂收拾筆硯,嘆了口氣,含淚出場。
卻說虞鼐,試畢三場,取定數(shù)額,唱名填榜,卻因前日都是囑托,便一心注定伊長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氣想象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過十名,只是不見,忙叫住了,挨查卷內(nèi),將伊長庚卷拔在前些。誰知挨拆到底,并無此卷,自己驚訝。隨查未中試落卷內(nèi),仍是不見,及細(xì)查經(jīng)房,只有頭場,并不見有二三場卷,詰問外簾,始知二場卷壞,已貼出了。虞鼐不勝嘆惜,眾簾官盡為扼腕。
不料伊長庚是夜出場,回到下處,嘔血數(shù)碗,水粒不進(jìn)。下處著急連忙叫只小舡送他回家。 此時康燮考畢了九江府,計及夫人胎孕已將滿足,仍回臨江。聞知伊長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憐。過了數(shù)日,康燮忽夢見伊長庚來謝他,說到落弟之際,言皆凄慘??帝埔鄦柩氏聹I,欲要留他細(xì)談,伊長庚道:“門生總是明日要來?!闭f罷就走。康燮醒來,覺淚痕猶在,十分驚訝。次日傍晚之際,康燮獨自個坐在書房,翻閱報部文卷。忽抬頭見伊長庚冉冉而來,仍是舊時模樣,走進(jìn)內(nèi)衙,卻笑容滿面,絕非夜來之狀??帝屏⑵鹕?,正欲行禮,只見伊長庚并無半言,也不作揖,往內(nèi)便走??帝企@疑莫解,尾之而進(jìn)。直入臥房,倏然不見,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卻不說出,便問:“生的是公子么?”丫頭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驚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問,果然適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長庚投胎做了兒子,是報他知遇之恩,遂將兒子取各伊再,字夢庚。又查伊長庚遺有二子,都替他進(jìn)了學(xué),聞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產(chǎn)。有闋《玉交枝犯尾》曲兒道:
從今父子,卻原來夙世生師。今生慧業(yè)前生事。誤儒冠都在書詩。嚴(yán)父嚴(yán)師兩為之,生我成我皆恩賜。
〔五供養(yǎng)〕南宮雖點額,莫嗟咨,轉(zhuǎn)世蜚鳴信有時。
康燮年逾半百,忽舉此子,三朝滿月,慶賀盈門。夫妻二人不勝之喜。過了年余,康燮提學(xué)俸滿,升了湖廣布政司參議,反因剛直峻厲,與撫臺不合,被劾回家。 卻說兒子康夢庚,只因生前積學(xué),赍志而歿,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帶來的慧性。才交兩歲,便能識字,見書上容易字眼,便咿咿唔唔的念將起來。父親疑是有人教導(dǎo)的,又另取一本書,指與他看,依舊也認(rèn)得出來,康燮大以為奇,十分珍愛。他到了四歲,便能出對,五歲即會寫字。于是平陽一縣的人都傳揚(yáng)開去,說是康鄉(xiāng)宦家出了個神童,無不贊羨。那些讀書朋友,都做成聯(lián)句,請他囑對,他卻應(yīng)答如流,略無難色。也有求他和詩的,也有求他寫扇的,往來不絕,門庭如市。這康夢庚倒也應(yīng)接不暇。時人有詩贈他曰:

康君甫五齡,夙慧本天生。
秀奪干坤氣,靈鐘河岳精。
屬聯(lián)夸敏妙,書法更縱橫。
國瑞誠無忝,才華愧才成。
康夢庚到了六歲,穎悟非常,卻智識先人,言詞出眾,至于論斷事宜,更有一種奇?zhèn)b之氣,肝腸激烈,絕非少年可能。父親見終日纏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廢學(xué)業(yè),便請了一個名師金先生,是本癢名士,聘他在家??祲舾搅损^中,見過師長,然后肄業(yè)。不想他一見了書,不消熟玩,略過眼,便能成誦,也不消講解,略提點,早已貫通,先生也十分稱贊。自此,外邊的人見他已在館中攻書,不便再來纏擾,雖不斷絕,已自少了好些。 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覺得館室煩悶,卻移一桌到軒子里坐。只因地間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館童到天井里抬塊小磚來襯了腳,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磚塊為物雖賤,甚是得用,可見隨材布置,天下原無棄物。”因作詩云:

碎擲空階器未成,準(zhǔn)知賴爾便支傾。
金先生成了首二句,結(jié)語尚未成韻,正在思索,康夢庚從旁接口道:

雖然不得登臺閣,也與人間抵不平。 金先生聽了,更是稱奇,想道:“此子髫齔之年,詩才如此俊妙。觀他口氣,知后來雖未必拜相,亦斷非常人?!?忽一日,有個吏員,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縣丞,偶然到平陽縣經(jīng)過,聞康夢庚有神童之名,也來拜他??祲舾m則出來接見,然薄他是個滑吏出身,卻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開言道:“小弟風(fēng)塵末吏,僻處天南,夙聞吾兄盛名,心儀久矣。今特奉訪,實欲就教詞壇,以瞻豐采?!笨祲舾溃骸皩W(xué)生幼稚,知識未開,不過略識之無,戲操筆墨,謬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當(dāng)先生在駕?!蓖踔偌溃骸拔嵝謺缡老刹牛?dāng)今國瑞,何乃過謙若此。小弟今日此來,實思拋磚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夢庚道:“弟恐文義鄙淺,見笑大方,果有尊句,請先命筆。”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應(yīng)著,心下還只認(rèn)是五六歲的童子,不過勉強(qiáng)扭合,只出個三字對兒與他對道:“云匝地?!笨祲舾圆唤?jīng)意,即隨口應(yīng)道:“水連天。”王仲吉見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對道:“培植下士?!笨祲舾迪耄骸芭嘀病眱勺郑巴痢弊侄荚谂赃?,與下字不相映合,便無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兩個偏旁字譏誚他道:“俯仰上人?!敝灰蜻@四個字觸著王仲吉的腳色出來,不覺變了顏色,半日只不做聲。因又想出一對,作耍他道:“三子成孱此子無非小子。”康夢庚也知是故意輕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隨口答道:“兩蟲作蠹其蟲有似大蟲?!蓖踔偌犃耍惹暗倪€略略帶些譏諷,這一聯(lián)卻明明痛罵,便艴然不悅道:“兄雖這樣聰穎,出語還該穩(wěn)重?!笨祲舾溃骸皩W(xué)生摭字成文,不過要與首聯(lián)對合,取義故天深究,不知有甚不穩(wěn)重處?學(xué)生實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蓖踔偌m明知欺侮,卻自說不出來,又羞又惱,只得說道:“小弟尚有一聯(lián),更欲借重?!笨祲舾溃骸凹瘸信_命,何敢憚煩,一發(fā)請教?!蓖踔偌肓艘粫稣f道:“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獨無仁。”康夢庚隨口應(yīng)道:“吏即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這一對把個王仲吉一發(fā)氣得火星直爆,便發(fā)作道:“孩子家學(xué)這等輕薄,若以處世,恐為取禍之道?!笨祲舾犚娏R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應(yīng)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縣丞可以禍福人,則吏員之威亦赫赫矣?!蓖踔偌溃骸澳阒皇迅赣H蔭下,略無忌憚,終身之憂自在他日。今日也不與你計較?!笨祲舾溃骸靶沂歉赣H蔭下,卻不曾仰人鼻息,竊人權(quán)勢,好不扯淡!”王仲吉見語語刺心,只大嚷大鬧,待要手舞足蹈起來。虧得眾家人如飛報知康燮,康燮連忙走出廳來,著實陪情,把兒子責(zé)備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釋一番。王仲吉見康燮陪了禮,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門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門家人,凡是會小相公的,只說往山中讀書,一個也不放他見面。
康夢庚轉(zhuǎn)得埋頭攻書,到次年七歲上,文藝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親已歿,不上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繼而亡??祲舾ㄛx哭泣,哀毀盡禮。喪服甫畢,到九歲就進(jìn)了學(xué)。合城士大夫之家俱欲與他聯(lián)姻,他卻目空今古,定要娶個絕世佳人,那尋常脂粉,漠不關(guān)心,但與他作伐議親的俱一例辭謝。
到十一歲上,不期昔年與他角口的那個吏員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銀子,托了些勢要,恰謀升了平陽縣知縣。只因睚眥未釋,積恨在心,到任之后,又聞康燮已死,便有個報復(fù)之念??祲舾橇胬娜耍阎麃硪獠缓?,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納監(jiān)文書,竟到南國子監(jiān)援例坐監(jiān)讀書,把家中一切事情歸結(jié)停妥,托與一個誠實忠厚的老蒼頭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罷了。
康夢庚卻一心在監(jiān)用功,坐到年月滿了,便想出外游學(xué),是年已十三歲,便有個訪求淑女之意。金陵名勝領(lǐng)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視為無物,或貌不稱才,才不稱貌,都不寓目。聞蘇州佳麗,便擬一游。帶著兩個家人,一個叫做朱相,一個叫做王用,到水西門,覓下了一只江船,渡過了江,到鎮(zhèn)江府,也待盤桓幾日,便在城里尋了個下處住著。
天色尚早,在街上閑走了一回,抵暮來寓,店家綴進(jìn)飯來,只聽得間壁有小木魚聲,在那里念金剛經(jīng),康夢庚便問店家道:“這鄰居是個庵院么?”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婦兩口兒吃齋布施,極是好善。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誦經(jīng),老兒在外頭做生意,尚不在家哩?!笨祲舾犞?,也不在話下。
吃完晚飯,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時,只聽間壁木魚聲漸漸息了,經(jīng)已念完,忽嘆口氣兒,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么??祲舾苫?,留心要聽,再不仔細(xì)。又聽了半晌,忽放聲號哭起來,說道:“世間惡人也多,再不見喪心到這個地位。與他又無仇恨,殺了他夫妻兩口罷了,只兩歲的一個小孩子,曉得些什么,也把來殺死。人說天理最近,報應(yīng)甚速,這等看起來,何嘗有什么報應(yīng)?天理也是沒有的了?!闭f罷,又號啕痛哭。聽得那老兒也回來了,反埋怨那老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淺巷,萬一被人聽見,吹到他耳朵里,我這兩口兒都是個死哩?!蹦瞧抛颖悴蛔雎暋?祲舾魄迓犚?,大駭?shù)溃骸扒迤绞澜?,難道有如此窮奇?這等說起來,則他一家子已抱奇冤異屈。若一郡之內(nèi)不知人也殺害過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膽,終不然這樣不平的事竟坐視不成?好歹明目叫他來問個明白,就替他伸一伸冤,也除了鎮(zhèn)江一郡的大害。”說罷自睡,一夜里但聞有悲咽之聲,卻并無言語。有詩為證:

情詞慘切不堪聞,生死關(guān)頭說與君。
賴有平陽貴公子,千秋意氣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夢庚侵早起來,就叫店主人請那老兒過來講話。那老兒不知就里,連忙走來??祲舾兴椒坷镒?,問道:“老丈尊姓?”老兒道:“姓韓。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喚?”康夢庚道:“昨晚偶聞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請來相問一聲,并無別話?!蹦琼n老兒見查問他夜來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禍,轉(zhuǎn)慌張掩飾道:“老妻因死了兩歲的一個兒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驚動了相公,著實有罪。但并沒有什冤屈之事,相公敢誤聽了?”康夢庚道:“豈有此理!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轉(zhuǎn)要瞞我?”韓老兒連忙搖手道:“相公莫說罷,留我這窮性命再活幾年,不要你招攬些禍?zhǔn)鲁鰜恚ξ沂芾?。”康夢庚笑道:“怎這樣害怕?你好好對我說知,還你沒事。若執(zhí)意隱忍,我便到縣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問,怕你不說!”韓老兒見康夢庚壓量他,沒奈何,只得苦告道:“說便待我說,只是相公真?zhèn)€莫要連累我。”康夢庚道:“這個不消你叮囑?!表n老兒方直說道:“這城里有個豪惡,姓屠,號叫做明命,平生的惡端,一時間也說他不了。他又有個惡奴,叫做屠六,最有機(jī)變。如要害這個人,他兩個一頓商議,就擺布他個死了。若見人家妻子或閨女們稍有幾分姿色,但明奸暗占,見人家良田美產(chǎn),輒白罟強(qiáng)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個人做。大小衙門書吏,都用子弟充當(dāng),不許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狀,把他處個滅門,因此外面題他個口號,叫做‘屠一門’,所以,人只吞聲飲恨,怎么肯把性命送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穢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強(qiáng)奸嫡妹,宣淫庶母,總之說不盡他萬分之一。”康夢庚聽到此處,不覺怒發(fā)沖冠,咬牙憤怒道:“依老丈說起來,竟是個人中梟獍。鎮(zhèn)江一府,竟沒個有膽力的除他,豈不可恨!”韓老兒道:“昨夜老妻痛哭,雖非寒家之禍,卻亦有個瓜葛,所以悲傷。這城里有個婁仲宣,夫妻兩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儲蓄。這婁仲宣時常在外處個館兒,不料前年誤被這屠一門請在家里。彼時屠一門嫡子尚幼,單教他一個承繼的嗣子恩官。這節(jié)事不說便罷,說起來真?zhèn)€心慘,只因新歲屠一門同恩官到婁仲宣家拜年,婁仲宣卻不在家。屠一門定要請他娘子出來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鎮(zhèn)江城里第一個絕色,還不上三十歲,端莊靜一,再不肯輕易見人,這日正是冤業(yè),被屠一門勉強(qiáng)不過,只得走到屏門口,屠一門看見,作了個揖,立起身來,口里雖說些套話兒,兩只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見他顏貌不良,就縮身進(jìn)去。屠一門悵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門去。后來姜氏懷妊七八個月,婁仲宣雖則坐在屠家,卻一心記掛著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館回來。不料屠一門自從見了他娘子標(biāo)致,日夜與屠六算計,要害死婁仲宣。 “一日算計定了,向先生道:‘師母有妊,先生本當(dāng)在宅,臨時便于照顧,但小兒頑劣,又不能荒廢。昨夜與老荊算計,除非把小兒帶到宅上,就先生教誨,至薪水之費(fèi),小兒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都等他帶去,安頓在宅上,以便照管。’婁仲宣只道果然體諒他,不勝之喜,便滿口應(yīng)承。屠一門便叫家里人卷迭鋪陳,收拾箱寵,喚幾個粗使人,扛的扛,抬的臺,先去了。又留婁仲宣吃過午飯,然后令恩官到里頭去了一會,不知做些什么勾當(dāng),才教他出來,同著先生回家。”有詩為證:

斯人不必問伊何,吳俗呼為大阿哥。
若遇英雄投曠眼,行藏原只似么□。
“婁仲宣師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囊都收拾到內(nèi)里去,書案什物才鋪排停當(dāng),只見那屠恩官口叫腹痛,要去出恭。婁仲宣領(lǐng)他到后邊坑廁上。出了恭來,一發(fā)痛的兇了,神思漸覺昏沉,婁仲宣連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與他蓋定,叫他靜臥片時,自然就好。過不上一茶時候,只聽得在床上大喊一聲,翻天攪地的響動,婁仲宣慌忙走去看時,只見那屠恩官七竅迸裂,鮮血滿床,扒跳而死。”康夢庚驚道:“這是何故?”韓老兒道:“你道為何?原來屠一門真正是個滅倫喪心的禽獸,已將嗣子恩官服了毒藥,要陷害婁仲宣于死地,便好謀占他老婆的意思?!笨祲舾牭狡溟g,拍案怒叫道:“師長倫分最重,無辜置之滅門;嗣子宜屬至親,而復(fù)忍相殘害??智莴F中亦未必有此!”韓老兒道:“相公,說到后邊還慘哩。”
“那時婁仲宣慌了手腳,連忙報知屠家。屠一門假意驚駭,到婁家驗明了,就變轉(zhuǎn)臉皮,只說他見了箱囊中金銀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謀死了他兒子,隨報了本縣。那知縣又是個昏官,兼受了些賄托,把婁仲宣捉來,不由分說,就動夾棍??蓱z婁仲宣是個斯文懦弱的人,那里當(dāng)?shù)闷饦O刑,一時有口莫辨,便招認(rèn)謀財害命是真。當(dāng)下錄了口供,到家中搜驗,箱囊中止有磚瓦石塊,并無財物。原來都是屠一門假裝錙重,故意張揚(yáng)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惡計。眾差役見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飽,又復(fù)馨卷衣飾而去。姜氏無路號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憐。差人報到具中,知縣見錙重已失,情興索然,認(rèn)是婁仲宣盜換的手腳,一發(fā)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獄中。隨著地方把尸骸盛殮,發(fā)壇安置。其時婁仲宣監(jiān)門使費(fèi),及飯食醫(yī)藥等項,可憐姜氏賣田變產(chǎn),竭力支持。屠一門恐怕他往別處告理伸冤,卻令屠六朝夕伺察,絕不許一人到婁家往來,若有走動通風(fēng)的人,便暗暗使個計兒滅了他口?!?
 
“屠一門算婁仲宣問成死罪,諒無生理,便然想要謀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幾個慣走腳通風(fēng)的賣婆,吩咐他到婁家曲勸姜氏,順從之后,重有相謝。誰知那姜氏潔若冰霜,凜不可犯,真?zhèn)€比共姜的節(jié)操還勝二分。一涉非禮之言,便嚴(yán)詞厲色,正言叱咤。屠一門見說他不轉(zhuǎn),又將金銀珠寶動他的心。那姜氏卻視如糞土,擲之戶外,略不沾染?!笨祲舾犃耍x躍贊羨道:“世間有這樣貞節(jié)婦人,真是可敬!”韓老兒道:“因為他堅守那貞節(jié)兩字,就弄到殺身之禍。屠一門沒法,只得又將利害嚇?biāo)?,他全然不睬,卻說道:‘死生禍福,雖系于天,實由于人,然人所重者節(jié)義,所輕者死生,倘有禍福,聽?wèi){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決無第二條念頭,不要認(rèn)錯了?!酪婚T聞知這番說話,想道:‘既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著了?!炫c屠六商量,要使個劈空妙手,處他進(jìn)退無門,生死不得,等他受盡苦楚,不怕不回心轉(zhuǎn)意了?!辈恢n老兒說那屠一門與屠六,畢竟算計怎么樣的狠著出來,才可改移得姜氏鐵石般的念頭,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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