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女婿忒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緣
作者：古吳娥川主人詞曰：
雪艇賡詩，玉箋作配諧鴛侶。癡情如許，自有關(guān)心處。煞恁辭推，生恐桃源誤。休疑阻，錦屏開處，一見如心素。
右調(diào)《點(diǎn)絳唇》
話說貢鳴岐袖著康夢庚所作的兩首雪詩，徑到后邊船里。劉氏夫人接著道：“殘冬歲迫，河冰不解，為之奈何？”貢鳴岐道：“此屬天時，非人力可強(qiáng)?？偸菤垰q不多日子，索性在揚(yáng)州過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氣嚴(yán)寒，雪勢甚大，女兒從未出門，恐受不得這般辛苦?！毙〗愕溃骸爸貛?，不甚寒冷，爹爹勿慮?！眲⑹闲Φ溃骸跋喙珔s怕女兒寒冷，他不呵凍弄筆墨哩。”貢鳴岐問女兒：“我兒，如此嚴(yán)寒，不吟弄些什么？”小姐道：“孩子聞見外面塑兩上雪人，因在窗子里覷著，果然相像，因戲詠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闭f罷，便在案頭取出詩箋，雙手遞與父親。貢鳴岐接詩到手，展開一看，其詩去：
豐姿明瑩兩飛仙，玉骨冰肌望儼然。
白面緣知難傅粉，素衣何事亂裝綿。
披霜曉出應(yīng)聯(lián)屐，帶月宵回卻并肩。
對面只愁空皓首，春風(fēng)流作淚珠圓。 貢鳴岐看完，大喜道：“我兒詩才直如此俊雅，比前更勝了?！北阋苍谛渲忻隹祲舾齼稍?，遞與女兒道：“這兩箋是個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詠雪，一首也是詠雪人的，故特帶來與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來展玩，只覺清新宕逸，因贊道：“此二作空靈婉秀，不假烹煉，而天然工麗，真絕構(gòu)也！”貢鳴岐道：“此詩與我兒所作優(yōu)劣何如？”小姐道：“二詩絕大手筆，真英年之龍虎。孩兒頑稚無才，勉為牽扭，何敢與之比并？”貢鳴岐道：“觀我兒之詩與此兩箋，實(shí)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遜。今日正有一事，欲與夫人、孩兒說知?！北銖氖字廖矊⒖祲舾鲋拢绾闻c婁仲宣報仇，如何殺死屠一門，并如何在京口驛前遇著，與自己如何囑托邢天民審雪的事，細(xì)細(xì)述了一遍。夫人、小姐驚嘆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氣節(jié)！真是世人罕有的了！”貢鳴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卻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歲。他五歲即善詩文，少具俠氣?！彼煊謱⑺効帝频米又剩c少年游泮的話，又說一通。夫人、小姐道：“這等說來，竟是前生慧性，是個神童了?！必書Q岐道：“他天聰所發(fā)，不學(xué)而知，真有國士之風(fēng)，異日必為大用。故此不忍見遺，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東赴任哩?！狈蛉说溃骸叭绱松鹾??？删土钏惆槲覂鹤幼x書，也學(xué)些好樣子?！必書Q岐道：“就是方才這兩首詩，是我命他即席構(gòu)就的，不道我女兒亦有同心，可稱雙絕。今日欲與夫人商議：向來為女兒覓婿，無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眾，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為婿，不識夫人意下如何？”劉氏道：“門楣才貌既皆可稱，可許則許，相公當(dāng)處為主，勿問于我?！必書Q岐聽了，便忻忻然袖了女兒的詩，竟往前邊船上，來見康夢庚了。有詩云：
少小同矜賦雪才，春風(fēng)應(yīng)自仗詩媒。
誰言半幅紅箋子，不及溫家玉鏡臺。
貢鳴岐向康夢庚道：“適才賢侄詠雪之詩，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強(qiáng)效吟哦。老夫即以賢侄之詩命其諷誦，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雖不能及尊詠之妙，然文理也還明白。老夫特送來請教，幸為之改削?！笨祲舾犃说溃骸霸瓉硇〗愎び谖暮?，小侄才淺，安能窺其萬一。”說罷，接來看了，不禁喜躍道：“小姐此詩清真婉雅，覺有異香沁人肌骨，真乃曠世仙才。小侄鄙瑣庸姿，對之自覺形穢?！必書Q岐道：“老夫觀賢侄佳篇固自無敵，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遜。老夫今日雖非有心，亦豈無意？因商之老荊，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語言相瀆，但不知賢侄肯聽與否，故不敢便說。”康夢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愛，何等深知，感恩知已，莫過今日。況長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辭。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從，敢有違逆之理?！必書Q岐道：“實(shí)不相瞞，因小女尚乏佳配，選之有年，無一愜吾意者。今見賢侄英姿豁達(dá)，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門，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來康夢庚平日自騖第一種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議親者苦纏不已，拒之又傷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則避其糾纏，二則便于遍訪，必實(shí)有第一種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貢小姐的詩才，已是絕品，但未見其貌，終未必信為第一流人物。只得辭謝道：“令媛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閨名秀。小侄家既漂零，人非王謝，何敢妄希坦腹，謬附乘龍？幸老年伯另擇名門，小侄斷不敢當(dāng)此盛意?！必書Q岐道：“賢侄何過謙乃爾！此事況出老夫相許，非賢侄自求，幸毋推托?！笨祲舾溃骸爸夼嘏渚?，選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為家，一身飄泊，既無用時之才，兼乏藍(lán)玉之聘，且事關(guān)終身大禮，若倉卒茍簡，似乎于禮未合。望老年伯三思?！必書Q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見，非慷慨丈夫所期。況老夫所慕者才耳，賢侄于功名事業(yè)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箋重于厚聘，即詠雪兩詩，便可為月中一牘。論財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夢庚道：“夫婦，人之大倫，過儉則傷于禮，不但潭府之體統(tǒng)攸關(guān)，抑且近于褻狎。若蒙老年伯諄諄屬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議及婚姻?！必書Q岐變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貴，則小女諾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熱腸，何必苦苦峻拒？”康夢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銘刻五中，復(fù)蒙錯愛，謬予甥館，皆老年伯萬分抬舉，真格外之榮。方感激之不是暇，豈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種癡念，雖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結(jié)，牢不可破，故敢開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為負(fù)疚。”貢鳴岐道：“賢侄執(zhí)何尊見？幸為老夫告之?！笨祲舾蛞粫r被強(qiáng)不過，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來，不料貢鳴岐問起來歷，卻又說不出口，自覺滿面羞澀，鞠躬至地，謝而不答。貢鳴岐見這般模樣，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門卑陋，小女無才，欲另覓顯要，才成姻緣么？”康夢庚道：“小侄勢利之心，久矣等之冰雪，況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躋？世有淑女，方將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棄?！必書Q岐道：“既不為此，有何別見？老夫忝在至誼，何妨明白賜教。或者可以代為賢侄善成其美，豈不情禮兩全，而所期得遂耶！”康夢庚再三頓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隱衷，告之長者。只因小侄癡眼過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綺羅，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種才、第一人貌為香奩知己，死而無恨。雖不必得，寧守貞以待終身。若非親見□□，遽爾好逑，倘非所欲，悔將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貪妄之念，可不癡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必書Q岐聽了，沉吟半響，乃道：“原來賢侄大志，竟欲視天下為無物。小女諒非第一等人，轉(zhuǎn)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與尊公同年昆弟，賢侄亦非外人可比。適才老荊聞賢侄之德義，正欲一瞻豐表，并當(dāng)令小女拜見，以為兄妹之禮。至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為饒舌?！笨祲舾溃骸袄夏瓴?，正合拜見，以謝提攜之德；至今媛小姐，雖屬雁行，恐不敢唐突請見?！必書Q岐道：“兄妹敘倫，于理甚合，夫復(fù)何嫌?！北惴愿涝鹤酉热ネ▓笈c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卻攜了康夢庚的手度到后邊船上。
康夢庚整襟而入，見了劉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貢鳴岐再三扶定上，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謝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見丫鬟獻(xiàn)過茶來。茶罷，貢鳴岐便吩咐婢女們請出小姐，來拜見兄長。少頃，只聞蘭香披指，玉佩叮咚，裊裊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見那貢小姐： 修眉吐月，寶髻堆云。唇敷半點(diǎn)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指袖則紅塵不染，臨妝而白雪無姿。儀容雅雅，何須脂粉留香；態(tài)度娟娟，不待綺羅增色。誰云花比貌，花且讓春；不信玉為人，玉偏遜潔，問仙姬何處，卻來姑射峰火；貯玉女誰家，只在錦屏保處。正是當(dāng)年為有凡間恨，謫降香奩第一儔。
康夢庚一見貢小姐，不覺神魂飛越，幾不自持，只得鞠躬著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兩揖。只見貢小姐含情斂態(tài)，嬌嬌滴滴的還了兩個福兒，就有三四個秀麗女奴族擁著進(jìn)內(nèi)艙去了。康夢庚心里向來想著那第一種才貌的美人，昨見貢小姐詠雪之詩，已驚為陽春白雪，只因未見其貌，故貢鳴岐議及親事，誠恐貌不勝才，故而堅(jiān)拒。誰知瞥然一見，儼若天仙，喜不自勝，卻轉(zhuǎn)懊悔方才不該在他父親面前說了這許多推辭的話。低回展轉(zhuǎn)，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覺不雅，只得向劉氏夫人又作個揖，告別出艙，同貢鳴岐往前舟去了。
貢鳴岐一頭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戀戀，像個目成心許的了?！逼炙讲诺炙劳仆校比缃裎曳床惶崞?，看他如何？”康夢庚只道貢鳴岐到了前邊舡上，自然依舊談及此事，便好乘勢應(yīng)承。過了半晌，只見貢鳴岐轉(zhuǎn)說些別的話兒，卻絕不說著姻事?？祲舾迪氲溃骸捌婀?。方才他說得何等認(rèn)真，如今又變起卦來。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忒狠了些，故意來作難我？”只得將些冷話兒挑逗幾句，貢鳴岐佯為不知?？祲舾龥]法，只得實(shí)說道：“適間捧閱小姐詩箋，已自嘆為無故，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見此第一色人也?！必書Q岐道：“賢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無一人，何獨(dú)于小女陋質(zhì)，謬辱夸揚(yáng)，且更以第一人目之？誠令人不解。”康夢庚道：“小侄因見錦屏鄉(xiāng)額珠輝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無顏，今得見小姐才美，直使數(shù)年想慕之心頓為消釋，足慰平生志愿，非敢有所矜詡也?！必書Q岐道：“老夫適間鄙意，竊恐賢侄工于游覽，疏于讀書，故以此諷賢侄，以觀所向何如。卻喜賢侄心堅(jiān)不忒，寂如守貞，不以兒女之情動其感慕，真是可敬?！笨祲舾溃骸袄夏瓴啪咣цb之誼，誠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竊附東床之選，敬欲仗蹇修以為好，不知可否？”貢鳴岐笑道：“老夫偶爾相謔，怎賢侄便信為實(shí)。只請用心力學(xué)，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無不可。”康夢庚愕然道：“侄聞古人信貫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踐言信諾，捷于風(fēng)雷。雖兒女私情，實(shí)系乎大禮，安可戲謔？況言猶在耳，豈遂忘之耶？請老年伯思之?！必書Q岐道：“老夫豈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則小女?dāng)嗖荒芗薜谝涣鞑抛?，若率然相許，終必自愧。況第一種佳人未知尚在何處，萬一邂逅，則將棄而弗顧耶，抑將舍吾女而求之耶？”康夢庚被這一番說話直羞得滿臉通紅，汗流俠背，便雙膝跪下，連連告罪道：“小侄稚性癡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禮妄言，得罪尊長。老年伯不加鞭策，過于鐘愛。況婚姻大禮，豈得自主？乃敢違逆長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貢鳴岐連忙扶起道：“賢侄情之所鐘，至專至切，所謂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搖動耳。老夫亦豈敢爽約？來秋佳捷，即議聯(lián)姻，賢侄亦毋多慮?！笨祲舾龔?fù)急求道：“小侄適欲緩其期者，特因未見淑緩耳。今既得見而不即為定情，則此心搖搖，何所依據(jù)？他日恩波雖及，得不索我干枯魚之肆耶！望老年伯憐允，以慰懸懸之念?！必書Q岐道：“賢侄一片誠心，老夫豈樂于淹滯？只恐日后更有反覆，則小女不幾為扊扅婦乎！”康夢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設(shè)有偽妄，有如天日！”貢鳴岐道：“賢侄真誠君子，自不以小女為嫌，時不得不慎之于始耳。納吉之期定于今日何如？”康夢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傯，愧無厚聘，有玷高門之雅，為之奈何？”貢鳴岐道：“俗禮以幣帛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厭賤其拘泥，且非小女所愿。吾輩倜儻人，當(dāng)為瀟灑事。毋論賢侄客次蕭條，縱有，亦所不必。今但以詠雪兩詩，一以為媒，一以為聘，即令小女珍藏，豈不貴于珠玉？其小女拙詠，賢侄留之，以為允聘之一帖。較之論財之道不資千萬倍耶？”康夢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素風(fēng)，一空俗見。小侄何幸，乃得沾此渥寵。”
說罷，貢鳴岐將康夢庚兩詩親自送往后船，與夫人、小姐說知詳細(xì)，也將小姐詩箋又親送至前舟，與康夢庚收了，兩下已成姻眷，惟兒子貢玉聞，眼見父親把個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將來送與康夢庚，卻把什兩幅詩箋兒做聘物這段光景，心里好生不然。但是父親做主，又不好攛掇，只忍著□□氣罷了。有詩為證：
才美元成匹，新詩借作媒。
緣知君子致，未許俗人猜。
絲自牽紅定，屏從射綠開。
論財風(fēng)已絕，穩(wěn)便到天臺。
貢鳴岐泊船揚(yáng)州，欲待解凍而行。誰知過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結(jié)，久不能開。想限期己近，不能擔(dān)閣，只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討了十?dāng)?shù)乘騾轎、并夫馬車子，從陸路進(jìn)發(fā)，反覺快便。不數(shù)日到了濟(jì)寧，已山東汛地，便有許多兵丁衙役前來迎接，護(hù)衛(wèi)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里，天色黎明，貢鳴岐要下轎出恭，眾夫馬一齊歇下。貢鳴岐走出轎來，見一望曠野，并無村莊，因轉(zhuǎn)過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轎，忽聽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憐嗄！”貢鳴岐耳根聽見，吃了一驚，想道：“定是過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響馬，打壞在此的。”便叫眾人尋看時，卻在草叢里有個老漢，倒著叫苦。眾人一把扶起，抬到貢鳴岐面前，那人掙扎起身子，哀求救命。貢鳴岐問道：“你那里人，為何倒在此荒野之處？”那人道：“小人姓孫，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兒子在山東做客。因其地兵弁梟惡，把持壟斷，凡客商入境，俱要領(lǐng)本營運(yùn)所發(fā)之銀。除扣頭、折色及中金使費(fèi)，每百止得實(shí)銀七十兩，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內(nèi)，共盤五百，客商膏血殆盡，稍遲時日，即毒刑吊拷。我兒子萬金血本盡填惡窟，不容回籍。因兩年信息不能，想必被害，故急欲趕至山東，尋個下落?！必書Q岐驚問道：“既這般狠債，何苦定要借他？”孫可立道：“豈是愿借？但誤至其處，既椏派營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墮其坑阱。”貢鳴岐道：“清平世界，豈無王法？難道沒人告他么？”孫可立道：“那些殘橫武弁皆養(yǎng)成虎翼，誰敢與之爭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曉得利害，俱往別省商販，絕跡不到山東來了。故山東一省貨物騰貴，生涯閉歇，民不聊生。將來人情變亂，正不可知?！必書Q岐道：“你今為何在此叫號？”孫可立道：“只因山東歇店，亦皆投倚勢要，索收客銀，稍不滿欲，便謀命劫財，無所不至。因小人家內(nèi)并無親丁，將父祖四幅遺像攜帶隨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帳，每宿二錢，連囤軸共算五人，詐銀一兩。小人不甘，與他爭論，未免傷觸了幾句，他便將小人揪翻踏定，綁縛四肢，用棍毒打，筋斷臂折，身無完膚，登時了命，將我尸骸拋在此處。不想小人氣還未斷，又得醒來，幸遇爺們相救?！必書Q岐大驚道：“不信有此奇兇，官府何在？實(shí)不瞞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后，速來告狀，為你申冤，并根究你兒子消息?！蹦侨藪昶穑B連嗑頭道：“原來是位大老爺，小人幾乎錯過，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傷，生死未決，如何是好？”貢鳴岐道：“我自有處?！北憬幸粋€衙役，與他十兩銀子，將孫可立醫(yī)藥調(diào)治，痊可之后，來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從命。貢鳴岐從新上轎，一行人依先進(jìn)發(fā)。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縣各官并耆賓父老遠(yuǎn)遠(yuǎn)迎接。貢鳴岐擇吉到任，旌旗彩仗極其嚴(yán)整，真?zhèn)€威靈赫赫，神鬼皆驚。各屬官員見禮，盡皆溫慰，惟武職官員，一概不許相見。
放告之日，收下數(shù)百張呈狀。卻因下馬威嚴(yán)，都告這些土豪巨猾。貢鳴岐只準(zhǔn)了二十張，恰好孫可立的狀子也在其內(nèi)。取來一看，只見上寫道：
具狀人孫可立，為叛豪斬劫事。切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將血本萬金經(jīng)商山左，禍有貪橫武弁，逼借加三虎債，周年五倍，痛男皆膏既竭，身命隨傾。立駭奔質(zhì)，夜宿濟(jì)寧，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熾殺機(jī)，將身綁縛踏地，杵槍交下，肢骨碎分，噴血命絕，遺尸僻野。幸肉未寒，賴某扶灌昨活。錙裝被劫，父于冤沉，但惡府縣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憲，懇賜親提嚴(yán)鞫，究殺劫，禁盤放，除惡追貨。告。
貢鳴岐看完，批準(zhǔn)親鞫，掛牌曉諭，行票關(guān)提。
不數(shù)日，拿到了沈二，當(dāng)堂勘間，那沈二初不再三抵賴，及審到水落石出，夾打數(shù)過，方才招認(rèn)了謀命劫財之事。貢鳴岐喝將沈二重打六十，擬成死罪，畫下供招，吩咐收監(jiān)，候詳發(fā)落，追出原贓，給還孫可立收掌。連夜備了申文，通詳撫按，并將武弁盤放一事吁請題參。 不多日，撫按批駁下來道：“武弁貪橫，仰候察實(shí)具題。沈二謀動雖真，念孫［可］立復(fù)活，姑從減等，另擬妥詳確報，行下該司?！必書Q岐將沈二加責(zé)四十板，另擬邊外充軍，定奪報憲。因想店主橫索客銀，并謀財殺命，山東一省，遍地虎狼，雖沈二已經(jīng)正法，恐未能通曉，仍出告示一道，刊發(fā)各屬，嚴(yán)行申飭道：
山東等處提刑按察使司貢為嚴(yán)禁鋪家橫索謀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蒞任以來，一切民間利害，期與各屬府州縣有司共圖興革，上報圣朝無涯之浩蕩，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弁未戢，梟橫未除，民困未蘇，商患未息，以致澆風(fēng)日甚，市肆乖張，禍蘗亂萌，其流曷極。當(dāng)此萬民涂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辭其責(zé)，而亦不可謂非有失職之咎也。茲據(jù)淮客孫可立呈告沈二謀劫一案，除兵弁盤放一事另參題處外，查山東等鎮(zhèn)商寓奸徒，投倚勢豪，開張歇店，歃盟約誓，霸截市頭，蠶食商民，恣其橫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錢不等，甚以畫軸遺像并充客數(shù)，倍收宿錢，稍拂其欲，立即謀害?？蓱z經(jīng)商萬里，僅博蠅頭，乃遇此虎狼，一言攖觸，財命俱傾。興言及此，不勝眥裂，乃使遠(yuǎn)方商旅視為畏途，聞風(fēng)絕跡，以致市價沸騰，生涯閉歇，商賈號泣道路，小民販殖無從，禍亂之由，實(shí)基于此。除沈二已經(jīng)獲擬正法外，合行出示嚴(yán)禁。為此示仰司屬商寓、及過往軍民人等知悉：嗣后務(wù)各洗心滌慮，少逭前誅。凡商客入宿，小心承應(yīng)，俟其量給火值，不得仍前橫索，謀劫客資。倘利令智昏，怙終不改，或商民告發(fā)，或本司仿聞，定行立拿處死，決不緩待。爾等一旦貫盈，噬臍何及！仍行各府州縣，嚴(yán)加緝訪，不時申報，以憑提憲，法在必懲，毋謂本司鞭長不及也。慎之戒之。須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歡騰。那些勢豪棍惡，自然斂戢，不敢肆其威焰了。自從貢鳴岐到了山東，大有風(fēng)烈，把積年利弊一時掃清，各屬棍蠹，盡行捉盡。未幾，商賈漸通，市肆平價，熙熙皞皞，成個太平世界了。于是聲名藉甚，威惠并施，小民皆望風(fēng)向化，撫按無不心折。
卻說山東有個總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衛(wèi)人，駐扎登州府，襲祖父之職。粗豪莽烈，擅作威福，交結(jié)在京顯要，故腳力甚壯，貪婪暴虐，益無顧忌?？v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間，騷擾百姓，出貲數(shù)萬，遍地盤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挜派，大則一千二千，小則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兩年間，無不血枯力竭。少遲時日，鎖擒鞭撻，十死七八。商民飲恨切膚，哭聲載道，其如潑天威勢，無路申冤，山東武官，惟殳勇最為貪橫。還有個外甥，叫作方琰，為人奸險，殳勇托他在外兜攬事情，盤剝虎債，助虐害人，如虎添翼。當(dāng)初，孫可立的兒子孫懋挾萬金重貲到山東販貨，被方琰訪知，報了殳勇。殳勇立喚孫懋進(jìn)衙，逼寫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種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盤算年余，連巨萬血貲盡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無償。忽方琰率領(lǐng)羽惡，將孫懋縛解軍轅，活活打死。孫可立那知兒子卻死在殳勇手中。是時撫臺即批臬司查究盤債殃民實(shí)跡，并將貪橫武弁職名報院題參。貢鳴岐遵即行文府州縣查報。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盤算帳目，忽見四個青衣人走到，說奉本縣大爺差來，請方爺哩。方琰初還認(rèn)是縣官好意請他，只見那差人一頭說，一頭取出條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頸。方琰見了，大怒道：“縣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歲頭上動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這是撫院那邊行下來的。”方琰道：“撫院雖尊，難道縣官不要性命？定是你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廝們拿他解到殳爺那里去。眾人蜂擁來捉，差人忙道：“方爺也不要著惱。小人奉官府使令，罪不在我，方爺也怪我不得。若方爺不信，現(xiàn)有牌票在此，請看自知。”便在腰間摸出牌包解開，檢票遞與方琰。方琰看時，只見牌面上寫道：
蓬萊縣為武弁貪橫等事。奉本府信牌，轉(zhuǎn)奉按察使司，該蒙撫院憲牌前事，開據(jù)本司，詳稱淮商孫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東武弁，貪橫成風(fēng)，虐商漁利，以致命盡窮途，行市歇閉，國賦不充，民情思亂，怨聲駭聞等情，叩請題參前來。據(jù)此仰同照牌事理，遵即嚴(yán)查盤放經(jīng)手、并武弁職名，作速開報，以憑據(jù)題等情到司。為此仰府官吏，遵照憲行事理，嚴(yán)查速報，以便轉(zhuǎn)詳，等因到府，備行到縣，據(jù)此合飭行查。為此仰役，速查兵弁盤放重債，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經(jīng)手何人，主將何職、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開據(jù)緣由申報，以便據(jù)詳。此系奉憲行查，至嚴(yán)至切，毋得遲違。
方琰看完，驚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過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什么緊？列位請回，我明日面會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辈钊说溃骸胺綘斦f混話，這是告發(fā)事情，上司立等申報，如何回得？”方琰得：“原告不曾指名訟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東一省盤放重債的，盡行提解，豈但方爺一個？”方琰道：“放債有何憑據(jù)，擅敢拿人？”差人諒拿他不動，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兩個出門，一霎時，喚了二三十健壯，執(zhí)棍帶索，不由分說，將方琰并家人盡行鎖住，井箱籠帳目，連人解到縣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雪艇賡詩，玉箋作配諧鴛侶。癡情如許，自有關(guān)心處。煞恁辭推，生恐桃源誤。休疑阻，錦屏開處，一見如心素。
右調(diào)《點(diǎn)絳唇》
話說貢鳴岐袖著康夢庚所作的兩首雪詩，徑到后邊船里。劉氏夫人接著道：“殘冬歲迫，河冰不解，為之奈何？”貢鳴岐道：“此屬天時，非人力可強(qiáng)?？偸菤垰q不多日子，索性在揚(yáng)州過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氣嚴(yán)寒，雪勢甚大，女兒從未出門，恐受不得這般辛苦?！毙〗愕溃骸爸貛?，不甚寒冷，爹爹勿慮?！眲⑹闲Φ溃骸跋喙珔s怕女兒寒冷，他不呵凍弄筆墨哩。”貢鳴岐問女兒：“我兒，如此嚴(yán)寒，不吟弄些什么？”小姐道：“孩子聞見外面塑兩上雪人，因在窗子里覷著，果然相像，因戲詠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闭f罷，便在案頭取出詩箋，雙手遞與父親。貢鳴岐接詩到手，展開一看，其詩去：
豐姿明瑩兩飛仙，玉骨冰肌望儼然。
白面緣知難傅粉，素衣何事亂裝綿。
披霜曉出應(yīng)聯(lián)屐，帶月宵回卻并肩。
對面只愁空皓首，春風(fēng)流作淚珠圓。 貢鳴岐看完，大喜道：“我兒詩才直如此俊雅，比前更勝了?！北阋苍谛渲忻隹祲舾齼稍?，遞與女兒道：“這兩箋是個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詠雪，一首也是詠雪人的，故特帶來與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來展玩，只覺清新宕逸，因贊道：“此二作空靈婉秀，不假烹煉，而天然工麗，真絕構(gòu)也！”貢鳴岐道：“此詩與我兒所作優(yōu)劣何如？”小姐道：“二詩絕大手筆，真英年之龍虎。孩兒頑稚無才，勉為牽扭，何敢與之比并？”貢鳴岐道：“觀我兒之詩與此兩箋，實(shí)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遜。今日正有一事，欲與夫人、孩兒說知?！北銖氖字廖矊⒖祲舾鲋拢绾闻c婁仲宣報仇，如何殺死屠一門，并如何在京口驛前遇著，與自己如何囑托邢天民審雪的事，細(xì)細(xì)述了一遍。夫人、小姐驚嘆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氣節(jié)！真是世人罕有的了！”貢鳴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卻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歲。他五歲即善詩文，少具俠氣?！彼煊謱⑺効帝频米又剩c少年游泮的話，又說一通。夫人、小姐道：“這等說來，竟是前生慧性，是個神童了?！必書Q岐道：“他天聰所發(fā)，不學(xué)而知，真有國士之風(fēng)，異日必為大用。故此不忍見遺，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東赴任哩?！狈蛉说溃骸叭绱松鹾??？删土钏惆槲覂鹤幼x書，也學(xué)些好樣子?！必書Q岐道：“就是方才這兩首詩，是我命他即席構(gòu)就的，不道我女兒亦有同心，可稱雙絕。今日欲與夫人商議：向來為女兒覓婿，無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眾，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為婿，不識夫人意下如何？”劉氏道：“門楣才貌既皆可稱，可許則許，相公當(dāng)處為主，勿問于我?！必書Q岐聽了，便忻忻然袖了女兒的詩，竟往前邊船上，來見康夢庚了。有詩云：
少小同矜賦雪才，春風(fēng)應(yīng)自仗詩媒。
誰言半幅紅箋子，不及溫家玉鏡臺。
貢鳴岐向康夢庚道：“適才賢侄詠雪之詩，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強(qiáng)效吟哦。老夫即以賢侄之詩命其諷誦，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雖不能及尊詠之妙，然文理也還明白。老夫特送來請教，幸為之改削?！笨祲舾犃说溃骸霸瓉硇〗愎び谖暮?，小侄才淺，安能窺其萬一。”說罷，接來看了，不禁喜躍道：“小姐此詩清真婉雅，覺有異香沁人肌骨，真乃曠世仙才。小侄鄙瑣庸姿，對之自覺形穢?！必書Q岐道：“老夫觀賢侄佳篇固自無敵，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遜。老夫今日雖非有心，亦豈無意？因商之老荊，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語言相瀆，但不知賢侄肯聽與否，故不敢便說。”康夢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愛，何等深知，感恩知已，莫過今日。況長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辭。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從，敢有違逆之理?！必書Q岐道：“實(shí)不相瞞，因小女尚乏佳配，選之有年，無一愜吾意者。今見賢侄英姿豁達(dá)，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門，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來康夢庚平日自騖第一種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議親者苦纏不已，拒之又傷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則避其糾纏，二則便于遍訪，必實(shí)有第一種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貢小姐的詩才，已是絕品，但未見其貌，終未必信為第一流人物。只得辭謝道：“令媛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閨名秀。小侄家既漂零，人非王謝，何敢妄希坦腹，謬附乘龍？幸老年伯另擇名門，小侄斷不敢當(dāng)此盛意?！必書Q岐道：“賢侄何過謙乃爾！此事況出老夫相許，非賢侄自求，幸毋推托?！笨祲舾溃骸爸夼嘏渚?，選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為家，一身飄泊，既無用時之才，兼乏藍(lán)玉之聘，且事關(guān)終身大禮，若倉卒茍簡，似乎于禮未合。望老年伯三思?！必書Q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見，非慷慨丈夫所期。況老夫所慕者才耳，賢侄于功名事業(yè)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箋重于厚聘，即詠雪兩詩，便可為月中一牘。論財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夢庚道：“夫婦，人之大倫，過儉則傷于禮，不但潭府之體統(tǒng)攸關(guān)，抑且近于褻狎。若蒙老年伯諄諄屬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議及婚姻?！必書Q岐變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貴，則小女諾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熱腸，何必苦苦峻拒？”康夢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銘刻五中，復(fù)蒙錯愛，謬予甥館，皆老年伯萬分抬舉，真格外之榮。方感激之不是暇，豈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種癡念，雖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結(jié)，牢不可破，故敢開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為負(fù)疚。”貢鳴岐道：“賢侄執(zhí)何尊見？幸為老夫告之?！笨祲舾蛞粫r被強(qiáng)不過，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來，不料貢鳴岐問起來歷，卻又說不出口，自覺滿面羞澀，鞠躬至地，謝而不答。貢鳴岐見這般模樣，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門卑陋，小女無才，欲另覓顯要，才成姻緣么？”康夢庚道：“小侄勢利之心，久矣等之冰雪，況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躋？世有淑女，方將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棄?！必書Q岐道：“既不為此，有何別見？老夫忝在至誼，何妨明白賜教。或者可以代為賢侄善成其美，豈不情禮兩全，而所期得遂耶！”康夢庚再三頓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隱衷，告之長者。只因小侄癡眼過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綺羅，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種才、第一人貌為香奩知己，死而無恨。雖不必得，寧守貞以待終身。若非親見□□，遽爾好逑，倘非所欲，悔將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貪妄之念，可不癡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必書Q岐聽了，沉吟半響，乃道：“原來賢侄大志，竟欲視天下為無物。小女諒非第一等人，轉(zhuǎn)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與尊公同年昆弟，賢侄亦非外人可比。適才老荊聞賢侄之德義，正欲一瞻豐表，并當(dāng)令小女拜見，以為兄妹之禮。至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為饒舌?！笨祲舾溃骸袄夏瓴?，正合拜見，以謝提攜之德；至今媛小姐，雖屬雁行，恐不敢唐突請見?！必書Q岐道：“兄妹敘倫，于理甚合，夫復(fù)何嫌?！北惴愿涝鹤酉热ネ▓笈c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卻攜了康夢庚的手度到后邊船上。
康夢庚整襟而入，見了劉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貢鳴岐再三扶定上，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謝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見丫鬟獻(xiàn)過茶來。茶罷，貢鳴岐便吩咐婢女們請出小姐，來拜見兄長。少頃，只聞蘭香披指，玉佩叮咚，裊裊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見那貢小姐： 修眉吐月，寶髻堆云。唇敷半點(diǎn)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指袖則紅塵不染，臨妝而白雪無姿。儀容雅雅，何須脂粉留香；態(tài)度娟娟，不待綺羅增色。誰云花比貌，花且讓春；不信玉為人，玉偏遜潔，問仙姬何處，卻來姑射峰火；貯玉女誰家，只在錦屏保處。正是當(dāng)年為有凡間恨，謫降香奩第一儔。
康夢庚一見貢小姐，不覺神魂飛越，幾不自持，只得鞠躬著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兩揖。只見貢小姐含情斂態(tài)，嬌嬌滴滴的還了兩個福兒，就有三四個秀麗女奴族擁著進(jìn)內(nèi)艙去了。康夢庚心里向來想著那第一種才貌的美人，昨見貢小姐詠雪之詩，已驚為陽春白雪，只因未見其貌，故貢鳴岐議及親事，誠恐貌不勝才，故而堅(jiān)拒。誰知瞥然一見，儼若天仙，喜不自勝，卻轉(zhuǎn)懊悔方才不該在他父親面前說了這許多推辭的話。低回展轉(zhuǎn)，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覺不雅，只得向劉氏夫人又作個揖，告別出艙，同貢鳴岐往前舟去了。
貢鳴岐一頭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戀戀，像個目成心許的了?！逼炙讲诺炙劳仆校比缃裎曳床惶崞?，看他如何？”康夢庚只道貢鳴岐到了前邊舡上，自然依舊談及此事，便好乘勢應(yīng)承。過了半晌，只見貢鳴岐轉(zhuǎn)說些別的話兒，卻絕不說著姻事?？祲舾迪氲溃骸捌婀?。方才他說得何等認(rèn)真，如今又變起卦來。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忒狠了些，故意來作難我？”只得將些冷話兒挑逗幾句，貢鳴岐佯為不知?？祲舾龥]法，只得實(shí)說道：“適間捧閱小姐詩箋，已自嘆為無故，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見此第一色人也?！必書Q岐道：“賢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無一人，何獨(dú)于小女陋質(zhì)，謬辱夸揚(yáng)，且更以第一人目之？誠令人不解。”康夢庚道：“小侄因見錦屏鄉(xiāng)額珠輝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無顏，今得見小姐才美，直使數(shù)年想慕之心頓為消釋，足慰平生志愿，非敢有所矜詡也?！必書Q岐道：“老夫適間鄙意，竊恐賢侄工于游覽，疏于讀書，故以此諷賢侄，以觀所向何如。卻喜賢侄心堅(jiān)不忒，寂如守貞，不以兒女之情動其感慕，真是可敬?！笨祲舾溃骸袄夏瓴啪咣цb之誼，誠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竊附東床之選，敬欲仗蹇修以為好，不知可否？”貢鳴岐笑道：“老夫偶爾相謔，怎賢侄便信為實(shí)。只請用心力學(xué)，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無不可。”康夢庚愕然道：“侄聞古人信貫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踐言信諾，捷于風(fēng)雷。雖兒女私情，實(shí)系乎大禮，安可戲謔？況言猶在耳，豈遂忘之耶？請老年伯思之?！必書Q岐道：“老夫豈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則小女?dāng)嗖荒芗薜谝涣鞑抛?，若率然相許，終必自愧。況第一種佳人未知尚在何處，萬一邂逅，則將棄而弗顧耶，抑將舍吾女而求之耶？”康夢庚被這一番說話直羞得滿臉通紅，汗流俠背，便雙膝跪下，連連告罪道：“小侄稚性癡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禮妄言，得罪尊長。老年伯不加鞭策，過于鐘愛。況婚姻大禮，豈得自主？乃敢違逆長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貢鳴岐連忙扶起道：“賢侄情之所鐘，至專至切，所謂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搖動耳。老夫亦豈敢爽約？來秋佳捷，即議聯(lián)姻，賢侄亦毋多慮?！笨祲舾龔?fù)急求道：“小侄適欲緩其期者，特因未見淑緩耳。今既得見而不即為定情，則此心搖搖，何所依據(jù)？他日恩波雖及，得不索我干枯魚之肆耶！望老年伯憐允，以慰懸懸之念?！必書Q岐道：“賢侄一片誠心，老夫豈樂于淹滯？只恐日后更有反覆，則小女不幾為扊扅婦乎！”康夢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設(shè)有偽妄，有如天日！”貢鳴岐道：“賢侄真誠君子，自不以小女為嫌，時不得不慎之于始耳。納吉之期定于今日何如？”康夢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傯，愧無厚聘，有玷高門之雅，為之奈何？”貢鳴岐道：“俗禮以幣帛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厭賤其拘泥，且非小女所愿。吾輩倜儻人，當(dāng)為瀟灑事。毋論賢侄客次蕭條，縱有，亦所不必。今但以詠雪兩詩，一以為媒，一以為聘，即令小女珍藏，豈不貴于珠玉？其小女拙詠，賢侄留之，以為允聘之一帖。較之論財之道不資千萬倍耶？”康夢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素風(fēng)，一空俗見。小侄何幸，乃得沾此渥寵。”
說罷，貢鳴岐將康夢庚兩詩親自送往后船，與夫人、小姐說知詳細(xì)，也將小姐詩箋又親送至前舟，與康夢庚收了，兩下已成姻眷，惟兒子貢玉聞，眼見父親把個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將來送與康夢庚，卻把什兩幅詩箋兒做聘物這段光景，心里好生不然。但是父親做主，又不好攛掇，只忍著□□氣罷了。有詩為證：
才美元成匹，新詩借作媒。
緣知君子致，未許俗人猜。
絲自牽紅定，屏從射綠開。
論財風(fēng)已絕，穩(wěn)便到天臺。
貢鳴岐泊船揚(yáng)州，欲待解凍而行。誰知過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結(jié)，久不能開。想限期己近，不能擔(dān)閣，只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討了十?dāng)?shù)乘騾轎、并夫馬車子，從陸路進(jìn)發(fā)，反覺快便。不數(shù)日到了濟(jì)寧，已山東汛地，便有許多兵丁衙役前來迎接，護(hù)衛(wèi)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里，天色黎明，貢鳴岐要下轎出恭，眾夫馬一齊歇下。貢鳴岐走出轎來，見一望曠野，并無村莊，因轉(zhuǎn)過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轎，忽聽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憐嗄！”貢鳴岐耳根聽見，吃了一驚，想道：“定是過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響馬，打壞在此的。”便叫眾人尋看時，卻在草叢里有個老漢，倒著叫苦。眾人一把扶起，抬到貢鳴岐面前，那人掙扎起身子，哀求救命。貢鳴岐問道：“你那里人，為何倒在此荒野之處？”那人道：“小人姓孫，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兒子在山東做客。因其地兵弁梟惡，把持壟斷，凡客商入境，俱要領(lǐng)本營運(yùn)所發(fā)之銀。除扣頭、折色及中金使費(fèi)，每百止得實(shí)銀七十兩，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內(nèi)，共盤五百，客商膏血殆盡，稍遲時日，即毒刑吊拷。我兒子萬金血本盡填惡窟，不容回籍。因兩年信息不能，想必被害，故急欲趕至山東，尋個下落?！必書Q岐驚問道：“既這般狠債，何苦定要借他？”孫可立道：“豈是愿借？但誤至其處，既椏派營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墮其坑阱。”貢鳴岐道：“清平世界，豈無王法？難道沒人告他么？”孫可立道：“那些殘橫武弁皆養(yǎng)成虎翼，誰敢與之爭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曉得利害，俱往別省商販，絕跡不到山東來了。故山東一省貨物騰貴，生涯閉歇，民不聊生。將來人情變亂，正不可知?！必書Q岐道：“你今為何在此叫號？”孫可立道：“只因山東歇店，亦皆投倚勢要，索收客銀，稍不滿欲，便謀命劫財，無所不至。因小人家內(nèi)并無親丁，將父祖四幅遺像攜帶隨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帳，每宿二錢，連囤軸共算五人，詐銀一兩。小人不甘，與他爭論，未免傷觸了幾句，他便將小人揪翻踏定，綁縛四肢，用棍毒打，筋斷臂折，身無完膚，登時了命，將我尸骸拋在此處。不想小人氣還未斷，又得醒來，幸遇爺們相救?！必書Q岐大驚道：“不信有此奇兇，官府何在？實(shí)不瞞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后，速來告狀，為你申冤，并根究你兒子消息?！蹦侨藪昶穑B連嗑頭道：“原來是位大老爺，小人幾乎錯過，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傷，生死未決，如何是好？”貢鳴岐道：“我自有處?！北憬幸粋€衙役，與他十兩銀子，將孫可立醫(yī)藥調(diào)治，痊可之后，來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從命。貢鳴岐從新上轎，一行人依先進(jìn)發(fā)。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縣各官并耆賓父老遠(yuǎn)遠(yuǎn)迎接。貢鳴岐擇吉到任，旌旗彩仗極其嚴(yán)整，真?zhèn)€威靈赫赫，神鬼皆驚。各屬官員見禮，盡皆溫慰，惟武職官員，一概不許相見。
放告之日，收下數(shù)百張呈狀。卻因下馬威嚴(yán)，都告這些土豪巨猾。貢鳴岐只準(zhǔn)了二十張，恰好孫可立的狀子也在其內(nèi)。取來一看，只見上寫道：
具狀人孫可立，為叛豪斬劫事。切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將血本萬金經(jīng)商山左，禍有貪橫武弁，逼借加三虎債，周年五倍，痛男皆膏既竭，身命隨傾。立駭奔質(zhì)，夜宿濟(jì)寧，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熾殺機(jī)，將身綁縛踏地，杵槍交下，肢骨碎分，噴血命絕，遺尸僻野。幸肉未寒，賴某扶灌昨活。錙裝被劫，父于冤沉，但惡府縣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憲，懇賜親提嚴(yán)鞫，究殺劫，禁盤放，除惡追貨。告。
貢鳴岐看完，批準(zhǔn)親鞫，掛牌曉諭，行票關(guān)提。
不數(shù)日，拿到了沈二，當(dāng)堂勘間，那沈二初不再三抵賴，及審到水落石出，夾打數(shù)過，方才招認(rèn)了謀命劫財之事。貢鳴岐喝將沈二重打六十，擬成死罪，畫下供招，吩咐收監(jiān)，候詳發(fā)落，追出原贓，給還孫可立收掌。連夜備了申文，通詳撫按，并將武弁盤放一事吁請題參。 不多日，撫按批駁下來道：“武弁貪橫，仰候察實(shí)具題。沈二謀動雖真，念孫［可］立復(fù)活，姑從減等，另擬妥詳確報，行下該司?！必書Q岐將沈二加責(zé)四十板，另擬邊外充軍，定奪報憲。因想店主橫索客銀，并謀財殺命，山東一省，遍地虎狼，雖沈二已經(jīng)正法，恐未能通曉，仍出告示一道，刊發(fā)各屬，嚴(yán)行申飭道：
山東等處提刑按察使司貢為嚴(yán)禁鋪家橫索謀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蒞任以來，一切民間利害，期與各屬府州縣有司共圖興革，上報圣朝無涯之浩蕩，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弁未戢，梟橫未除，民困未蘇，商患未息，以致澆風(fēng)日甚，市肆乖張，禍蘗亂萌，其流曷極。當(dāng)此萬民涂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辭其責(zé)，而亦不可謂非有失職之咎也。茲據(jù)淮客孫可立呈告沈二謀劫一案，除兵弁盤放一事另參題處外，查山東等鎮(zhèn)商寓奸徒，投倚勢豪，開張歇店，歃盟約誓，霸截市頭，蠶食商民，恣其橫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錢不等，甚以畫軸遺像并充客數(shù)，倍收宿錢，稍拂其欲，立即謀害?？蓱z經(jīng)商萬里，僅博蠅頭，乃遇此虎狼，一言攖觸，財命俱傾。興言及此，不勝眥裂，乃使遠(yuǎn)方商旅視為畏途，聞風(fēng)絕跡，以致市價沸騰，生涯閉歇，商賈號泣道路，小民販殖無從，禍亂之由，實(shí)基于此。除沈二已經(jīng)獲擬正法外，合行出示嚴(yán)禁。為此示仰司屬商寓、及過往軍民人等知悉：嗣后務(wù)各洗心滌慮，少逭前誅。凡商客入宿，小心承應(yīng)，俟其量給火值，不得仍前橫索，謀劫客資。倘利令智昏，怙終不改，或商民告發(fā)，或本司仿聞，定行立拿處死，決不緩待。爾等一旦貫盈，噬臍何及！仍行各府州縣，嚴(yán)加緝訪，不時申報，以憑提憲，法在必懲，毋謂本司鞭長不及也。慎之戒之。須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歡騰。那些勢豪棍惡，自然斂戢，不敢肆其威焰了。自從貢鳴岐到了山東，大有風(fēng)烈，把積年利弊一時掃清，各屬棍蠹，盡行捉盡。未幾，商賈漸通，市肆平價，熙熙皞皞，成個太平世界了。于是聲名藉甚，威惠并施，小民皆望風(fēng)向化，撫按無不心折。
卻說山東有個總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衛(wèi)人，駐扎登州府，襲祖父之職。粗豪莽烈，擅作威福，交結(jié)在京顯要，故腳力甚壯，貪婪暴虐，益無顧忌?？v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間，騷擾百姓，出貲數(shù)萬，遍地盤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挜派，大則一千二千，小則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兩年間，無不血枯力竭。少遲時日，鎖擒鞭撻，十死七八。商民飲恨切膚，哭聲載道，其如潑天威勢，無路申冤，山東武官，惟殳勇最為貪橫。還有個外甥，叫作方琰，為人奸險，殳勇托他在外兜攬事情，盤剝虎債，助虐害人，如虎添翼。當(dāng)初，孫可立的兒子孫懋挾萬金重貲到山東販貨，被方琰訪知，報了殳勇。殳勇立喚孫懋進(jìn)衙，逼寫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種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盤算年余，連巨萬血貲盡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無償。忽方琰率領(lǐng)羽惡，將孫懋縛解軍轅，活活打死。孫可立那知兒子卻死在殳勇手中。是時撫臺即批臬司查究盤債殃民實(shí)跡，并將貪橫武弁職名報院題參。貢鳴岐遵即行文府州縣查報。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盤算帳目，忽見四個青衣人走到，說奉本縣大爺差來，請方爺哩。方琰初還認(rèn)是縣官好意請他，只見那差人一頭說，一頭取出條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頸。方琰見了，大怒道：“縣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歲頭上動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這是撫院那邊行下來的。”方琰道：“撫院雖尊，難道縣官不要性命？定是你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廝們拿他解到殳爺那里去。眾人蜂擁來捉，差人忙道：“方爺也不要著惱。小人奉官府使令，罪不在我，方爺也怪我不得。若方爺不信，現(xiàn)有牌票在此，請看自知。”便在腰間摸出牌包解開，檢票遞與方琰。方琰看時，只見牌面上寫道：
蓬萊縣為武弁貪橫等事。奉本府信牌，轉(zhuǎn)奉按察使司，該蒙撫院憲牌前事，開據(jù)本司，詳稱淮商孫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東武弁，貪橫成風(fēng)，虐商漁利，以致命盡窮途，行市歇閉，國賦不充，民情思亂，怨聲駭聞等情，叩請題參前來。據(jù)此仰同照牌事理，遵即嚴(yán)查盤放經(jīng)手、并武弁職名，作速開報，以憑據(jù)題等情到司。為此仰府官吏，遵照憲行事理，嚴(yán)查速報，以便轉(zhuǎn)詳，等因到府，備行到縣，據(jù)此合飭行查。為此仰役，速查兵弁盤放重債，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經(jīng)手何人，主將何職、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開據(jù)緣由申報，以便據(jù)詳。此系奉憲行查，至嚴(yán)至切，毋得遲違。
方琰看完，驚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過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什么緊？列位請回，我明日面會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辈钊说溃骸胺綘斦f混話，這是告發(fā)事情，上司立等申報，如何回得？”方琰得：“原告不曾指名訟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東一省盤放重債的，盡行提解，豈但方爺一個？”方琰道：“放債有何憑據(jù)，擅敢拿人？”差人諒拿他不動，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兩個出門，一霎時，喚了二三十健壯，執(zhí)棍帶索，不由分說，將方琰并家人盡行鎖住，井箱籠帳目，連人解到縣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