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解重圍偷兒報恩兼成偉績 脫貔貅佳人換相并受榮封
作者：古吳娥川主人詞曰：
輸情服罪，偏與成冤會，真激烈，空勞憊。一麾敵膽落，一怒軍心碎。重圍解，那時方把從前悔。先與他人對，后作儂家配。誰夫婦？誰兄妹？鐵衣人未艾，革帳歡方退，姻緣事，移來換去方全美。
右調(diào)《千秋歲》
馮玉如小姐聞巡撫統(tǒng)兵而來，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撫是何等樣人？誰知就是福建布政貢鳴岐升授的。但貢鳴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轉(zhuǎn)？原來鎮(zhèn)江知府刑天民，因大計考了卓異，竟連加二級，內(nèi)升太仆寺卿。是時朝廷聞殳勇敗績，悶悶不樂。都察院就動一本，說大盜沈定國、馬玉等神武無儔，才智可用，茲剿即不克，合遣重臣招撫，準(zhǔn)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對旨批“著六部九卿科道公同會議，遣何人招撫，實(shí)擬具奏”。當(dāng)下刑天民獨(dú)題一疏，內(nèi)稱惟福建省布政貢鳳岐忠信服人，才辯超卓，克勝其任。九卿科部復(fù)交章匯薦。圣上大悅，即升貢鳳岐為江財巡撫、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時貢鳴岐因死了媳婦，尚在途中擔(dān)擱，未曾到任。連忙差飛騎追回，竟赴江淮招撫，實(shí)非剿伐，所以馮小姐說撫臣無征剿之理，必有緣故，蓋為此也。
是日與沈定國計議，狐疑未決。次早貢鳴岐傳到諭札，馮小姐始知并南撫臺乃是貢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歡喜，即與康夢庚并貢小姐說知，二人喜不自勝，貢小姐便要康夢庚到父親處，面致投誠之，馮小姐道：“且莫因舉妄動。焉知沈定國向背如何？倘露風(fēng)聲，我們便無生路了?！必曅〗阋娬f得利害，便不敢開口。馮小姐別了二人，持著巡撫諭札，來見沈定國說道：“兵無久利，貴于知機(jī)。今撫院奉旨掃安，朝廷懸爵以待，況其人虛心好資，可與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將何適從？”沈家國聞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銳，今怎一旦移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況我一身而經(jīng)百戰(zhàn)，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興此妄說，搖惑眾心？你看我生擒那斯，碎剁軍前，與公子看個榜樣！”說罷竟自跨上鞍轎，執(zhí)著長槍，怒狠狠出山去了。馮小姐被這番惡言捏著兩把冷汗。
沈定國殺出豹尾關(guān)，直奔軍前，大言討戰(zhàn)。貢鳴岐聞報，怒道：“賊奴如此獨(dú)獗！我好意拋降，偏生抗逆。我雖從不曾出陣，也還膽壯?！本吞針屔像R，迎至陣前。沈定國也不交談，劈面就刺，貢鳴岐閃身交接。一弛一突，一往一來，未及數(shù)合，貢鳴岐本非善戰(zhàn)之士，那里敵得他過，覺招架好生費(fèi)力，只得撇過一槍，拍馬就走，沈定國要塞馮小姐之口，怎肯錯過，加鞭策馬，緊緊追來，原來貢鳴岐惟射藝甚精，因被沈定國趕得沒法，慌忙取出勁弩，回頭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國，好個積年大盜，不死于猛將陣前，反死于文臣之手。豈非天數(shù)當(dāng)盡，無得而逃。
眾嘍羅損入寨來，馮小姐正恐貢鳴岐有失，著實(shí)擔(dān)憂，不想忽報沈定國被箭身亡。忙與康夢庚、貢小姐說知，大家踴躍稱賀。然馮小姐尚不信沈定國這樣個驍勇武夫，偏能死于貢鳴岐之手，及至軍士抬歸尸體，方才信是確然。正是：
生前豪氣枉摧殘，夜月沙場白骨寒。
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幾齊桓。
馮小姐自被沈定國邀歸入贅，由婦道以僭夫綱，恃陰柔而消陽健，不過強(qiáng)逼埋頭，豈是好為游戲？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勢歸降，只因殳勇兇殘貪暴，不敢誤投。聞貢鳴岐乃讀書好道之士，兼有康夢庚這段瓜葛，巴不得一時向順，無奈沈定國莽表明不回，此時小姐既得自主，隨與康夢庚商議道：“沈賊已滅，可以任我主張。此處原非久居之地，投誠之說，作何區(qū)處？”康夢庚道：“軍機(jī)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面見岳父，曲致尊意何如？”馮小姐道：“不好，今沈賊已觸令岳之怒，倘或先生之說不合，便無收拾。如今待學(xué)生先發(fā)一道降書，看令岳怎生舉動，然后煩先生收功，未為遲也?！笨祲舾溃骸白阆滤阌嬌跬?，不宜遲?！瘪T小姐便連忙做下一降文，與康夢庚斟酌定了，差個得當(dāng)小，打到撫院軍門。
伺候官兒知是進(jìn)降表的，不敢擔(dān)閣，連忙與他傳進(jìn)。貢鳴岐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江淮罪發(fā)馬玉為投誠事。切玉本系書生，先年沈定國擄充幕佐，受制虎穴，聊效蛇行，難逃背國之誅，深負(fù)匡王之愿。敢忘草偃，久切葵誠，伏遇憲慈，躬承天簡。體上帝好生之愛，慈祥出自宸衷；推圣君解網(wǎng)之仁，惻隱弘昭憲德。為此修詞布悃，于冒威嚴(yán)，伏乞暫霽雷霆之怒，少寬斧鉞之誅。即于某月某日束赴軍轅，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轍于斯須，息四境之兵戈，援流亡于俄頃。敬申北面，請解南薰。臨懇戰(zhàn)栗，待命之至。
貢鳴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諭降，沈定國反肆猖獗，以致自取滅亡。今馬玉不過智窮力竭，旦夕自危，故為此搖尾乞憐之態(tài)，可不遲了！”反立傳眾將，點(diǎn)齊人馬，殺入豹尾關(guān)，務(wù)要搗巢焚穴。眾將領(lǐng)命，各各披出軍，吶喊搖旗，直抵賊寨。
眾嘍羅慌忙報入，馮小姐大吃一驚，忙與康夢庚并貢小姐商議道：“適才打下降書，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怎今生發(fā)付他好？”康夢庚道：“既系親情，豈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聽其自來，與他面決?！瘪T小姐道：“他如此氣焰，萬一殺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當(dāng)之理？如今我與他陣前相會，盡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只消他個勢窮力蹙，來去無門，怕他不來輻輳？”康夢庚道：“此言雖也使得，只足下要耐心斂氣，不可仍用才能。”貢小姐又再三叮嚀道：“家君一心為國，故忠憤激昂，性剛不屈，縱有開罪之處，還求大王愛護(hù)，妾身感恩無盡。”馮小姐道：“我豈真是綠林中物，而自絕歸路耶！此口當(dāng)有咽天之力，小姐但請放心?！?
言訖，即操戈跨馬，迎出豹尾關(guān)，高聲叫道：“貢大人請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但不知大人何所見教，乃蒙光降？”貢鳴岐只道馬玉是個綠林莽漢，一見馮小姐豐神俊秀，言語溫和，好個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駭，只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系天恩浩蕩，何得尚爾抗違，自蹈不赦？直到山窮水盡，方始搖尾乞憐，噬臍何及！”放馬過來，馮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綠林之輩。久傾向日之誠，今沈賊既已伏誅，何甘自棄。故欲率眾歸誠，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識何意？”貢鳴岐道：“本院輸扎到日，何不歸降？今已遲了。”馮小姐道：“貢大人奉旨招安，未嘗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貢鳴岐道：“撫既不行，繼之以剿，何必饒舌！”又挺槍直取。馮小姐復(fù)架住道：“若欲交戰(zhàn)，愚雖不才，曾以一計而陷五萬之眾，豈復(fù)畏懼？只可惜無敵手耳。”貢鳴岐見馮小姐人物風(fēng)流，頗有愛憐之意，因自家勢頭來得猛了，一時收腳不來，不好就轉(zhuǎn)了口，只得掙扎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勝負(fù)非所計也?！蓖審?fù)刺，馮小姐縱馬相迎，饒他用盡平生之力，只閑閑招架，并不放出手段。且戰(zhàn)且卻，七擒七縱，把個貢鳴岐直誘到豹尾關(guān)。忽四下里一聲吶喊，殺出千軍萬馬、把貢鳴岐團(tuán)團(tuán)圍住垓心。馮小姐把馬一提，飄然而去，自回寨中去了。
此時貢鳴岐力盡筋疲，見四面層層，并無出路，急得頂門里火星直爆。從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戰(zhàn)，又不解圍，貢鳴岐餓得眼昏頭暈，仰天叫苦。正號呼無措，只見遠(yuǎn)遠(yuǎn)煙塵起處，一人一騎如驅(qū)風(fēng)掣電而來。好個猛烈漢子，手執(zhí)方天月斧，矻擦擦殺入重圍，找著貢鳴岐，便一手抱過馬來，雙雙騎著，右手執(zhí)斧，斬開一條血路，逃出重圍而去。有詩為證：
忠義誠難事，偏生畀匹夫。
一時欣感遇，此日際窮途。
恩愜心先瘁，功成骨未枯。
今朝同仕路，不信舊穿窬。
你道那好漢是誰？原來就是在貢鳴岐家齋匾里滾下來的偷兒俞四。但俞四雖受貢鳴岐恩惠，不過是個販魚小民，如何便會斬關(guān)奪將？卻有個緣故。只因貢鳴岐起伏去后，便沒人照顧他，依舊本錢欠缺，母親也死了，兒女也賣了，單單剩得一身，無依無賴，因平素膂力頗壯，就在本衛(wèi)營里吃了一名軍糧。每日空閑，就去操弓習(xí)射，弄斧拈槍，人材也勇健，手腳也便捷，竟學(xué)得一手好武藝。往常出隊隨征，屢屢得勝，主將甚是喜歡，便與他一個百戶之職，從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亂，東征西討，每戰(zhàn)有功，漸漸升到把總。然平居閑暇，還念念不忘貢鳴岐向日周濟(jì)之恩，與掩飾他羞恥之德，未嘗報效。不期主將奉旨，提調(diào)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隨軍北上。恰好曉得貢鳴岐升了江淮撫院，正可便道謝他一謝。是日來到軍門，說撫院出征未回，俞四只得坐守。也是貢鳴岐恰當(dāng)有救。忽見探事的飛報進(jìn)來，說撫院老爺被賊兵圍困，竟日不解。俞四聽說，怒從心起，便大聲說道：“知恩報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飛馬，手執(zhí)月斧，不率士卒，獨(dú)自個殺入重圍，救出貢鳴岐。
直至軍門，下馬相見，貢鳴岐才認(rèn)得是俞四，轉(zhuǎn)吃驚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從那里來，卻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將自己始末根由備細(xì)說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報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貢鳴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報？”俞四道：“老爺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過一臂微勞，何須置口?！必書Q岐吩咐治酒相待。飲過三巡，俞四因主將在前，不敢擔(dān)閣，就起身辭去。貢鳴岐贈了些程儀，相謝而別。 到次日，貢鳴岐復(fù)想起被圍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zé)o生路。又想那馬玉，“好個美麗書生，并非萑苻野漢，且投誠之說，何等軟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驍將，尚爾敗績，何況于我？若使此人效勞王國，豈非文武將才？”懊悔自己一時氣激，險些敗事。
正自嗟自嘆，忽報康翰林與小姐雙雙到門。貢鳴岐驚喜不定，驚的是女兒被擄，忽地生歸，喜的是骨肉重圓，康夢庚前盟無恙。連忙請入軍中，康夢庚與小姐雙雙拜見。貢鳴岐撫定小姐，流淚問道：“兒那，你一向陷于何地？可不想壞我做父母的?！必曅〗愕溃骸昂壕秒x膝下，心如刀割。”便說起當(dāng)日擄至沈定國寨中，虧得馬玉以禮相待，及勉誘康夢庚成親之話。貢鳴岐失驚道：“不想這馬玉如此好人，我轉(zhuǎn)與他作難，豈非恩上成仇了！”康夢庚道：“此人原非賊盜，不過受沈定國坑陷耳。今投誠向明，是其素愿，非勢蹙也。況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轉(zhuǎn)展勸合，與小姐焉有團(tuán)圓之日？實(shí)于岳父有恩。今棄而不納，不幾以怨報德耶？”小姐處處說道：“他與久處嫌疑，循循守禮，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亂?！酢醍?dāng)世，實(shí)罕其儔。爹爹幸以國士遇之，勿再拒而生變?！必書Q岐聽了兩人說話，不覺改容敬服道：“此人誠豪杰心腸，圣賢面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煩賢婿同中軍官，將老夫名帖，迎請他相會便了?！笨祲舾廊痪屯?不一時，馮小姐大隊而來，康夢庚入軍先容道：“馬玉夫婦率領(lǐng)十嘍羅前來獻(xiàn)降，在軍門候令?！必書Q岐吩咐大開軍門，遠(yuǎn)遠(yuǎn)迎接。馮小姐下馬跪伏，貢鳴岐慌忙扶起，攜手入幕。欲遜馮小姐臺座，馮小姐再三推遜，只得與康夢庚昭穆坐下。貢鳴岐面北相陪，笑容謝請道：“老夫愚眼，幾失俊杰。小婿小女深荷高懷，殊切感愧?！瘪T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顏，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開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愿隨驅(qū)策，少效捐軀?！必書Q岐吩咐開筵慶賀，云妹與小姐另宴相敘。詩云：
一番離合一悲歡，自覺天家雨露寬。
向事玉客人不識，歸來還著鐵衣冠。
貢鳴岐既招安了馬玉，江淮已平，一面具疏，備言馬玉文武兼才，盡忠效順，請加封恤，一面拔營起馬，回蘇蒞事。 康夢庚與當(dāng)小姐一同起程，路上并無擔(dān)閣。惟康夢庚到了鎮(zhèn)江，差朱相到城里問問韓老兒近況，誰知韓老兒上年已死?？祲舾跤X惻然，即將十兩銀子，叫朱相送與他老媽，做些功德，也是康夢庚不忘舊交，一點(diǎn)厚道，次日到常州，會會葛萬鐘，告以馮氏尚無下落之若。葛萬鐘欲置酒話舊，康夢庚因貢鳴岐候著，辭謝起身。其余并無別事。
不多日，到了蘇州。貢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見，自不必說。馮小姐即求貢鳴岐討東園住下?？祲舾嗍呛婪诺娜耍豢献≡谘美?，與貢小姐及諸男婢意仍借錢魯舊宅暫居，是時錢魯?shù)母赣H錢仁，因大計察了貪酷，坐贓十萬有奇，奉旨削籍，發(fā)三法司勘問追贓。家中田產(chǎn)變賣，不彀抵償，上司因是欽件，那敢容情，竟將家屬監(jiān)比?？蓱z錢魯是個富豪公子，那里經(jīng)得磨煉，竟死于獄中。豈非陰謀拆婚之報。即前日貢鳴［岐］所遇舊宅，亦屬官房，故康夢庚借他做公館，一發(fā)易便。
過了數(shù)日，忽馮小姐來會康夢庚，說道：“學(xué)生前日在先生面前有尋還二美之說，今貢小姐業(yè)已團(tuán)圓，但馮氏猶未會合，若不踐言，即為失信。故學(xué)生多方察覓，今果已尋著，已在學(xué)生室中，因此特來報個喜信。”康夢庚聽了，喜得心花頓開，連忙問道：“足下果真么？”馮小姐道：“學(xué)生何嘗有欺。先生只作速揀選畢姻之期，學(xué)生好候擾喜酌。”康夢庚道：“馮氏既在，恨不此時就立在面前，那里等得揀日？”馮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學(xué)生倒為先生擇兩個吉日在此?！笨祲舾溃骸坝謥砹?，吉日何消兩個？”馮小姐道：“即有緣故，前日因貢小姐有言，且待馮氏會合，方始成歡。小姐系前聘，尚且如此謙遜，馮氏所聘在后，豈敢反僭一籌？此學(xué)生之愚見，亦馮氏所甘心。今馮氏將合，貢小姐先成吉夢，義不容辭。學(xué)生欲于明日使先生預(yù)與貢小姐圓房，后日言與馮小姐作配，庶幾恩義兩全，彼此順序。不知尊意然否？”康夢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體，況裁酌甚妥，敢不敬從?！碑?dāng)下留馮小姐便酌，然后別去。
次日，康夢庚夫婦同見貢鳴岐，說明此事，并告以馮氏才容之美，賢智之多，貢鳴岐亦樂從其志。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燭，仍請小姐飲到夜深方散?？祲舾钡酱藭r，方始與貢小姐并入蘭房，相偎錦帳，共成魚水之歡。正是：
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風(fēng)兩度緣。
此夜共蕖開并蒂，明朝何處綻雙蓮。
夫婦一宵歡愛，自不必說，到第二日，康夢庚準(zhǔn)備東園結(jié)親。繡旗黃蓋，銀瓜朱棍，并有“欽假歸娶”絕大金字頭牌，花燈鼓樂，好不榮耀。直到黃昏時分，迎入東園。只見一位官員雙花吉服，出來相迎?？祲舾J(rèn)是馬玉，仔細(xì)一看，卻是常州君副葛萬鐘，原來馮小姐預(yù)先請他來主持婚禮的?？祲舾龁柕溃骸跋壬我灾链?？”葛萬鐘道：“前日馮小姐遣人相約，故知今晚是吉期，特持趕來。因小弟是當(dāng)日原媒，再無不到之理?！贝蠹也饺胫刑茫娀ㄒ鹄C幔，銀燭輝煌?？祲舾龁柕溃骸榜R兄緣何不見？”葛萬鐘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來。故一切大禮都托在小弟身上?！笨祲舾犝f，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緊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難道馮小姐未必真確，他無顏見我？但他平日從無戲言，何苦如此作耍？況葛萬鐘毀在，諒無差池?！毙南潞梢?，再也解說不出。
未幾，吉時已到。征歌奏樂，大吹大擂，賓相鞠躬迎請。樂奏三通，史見錦屏開處，畫扇移來，數(shù)隊花燈，一群簫管，十來個年輕侍兒捧出一位仙子，蓮步輕盈，柳腰娥媚，遮遮掩掩，裊裊婷婷，立于錦茵之上。然后請康夢庚立并香肩，雙雙交拜。行禮已畢，共館紅絲，燈光簇?fù)?，攜入蘭房。葛成鐘見大禮已成，自歸寓所。
康夢庚與馮小姐飲過合巹，對坐花燭之下，侍女與馮小姐挑去羅中，康夢庚覿面一認(rèn)，突然驚駭，只道馬玉假扮女妝，故意哄弄，不覺變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兩人何等相交，也不該如此強(qiáng)??！”馮小姐大笑道：“我原說馮氏立在你面前，未必相認(rèn)。虧你是個聰明才子，那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夢庚聽說，便仔細(xì)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zhèn)€懵懂殺了！反因習(xí)見日久，但知馬玉之面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識輸與小姐百倍，雖玉堂金馬、黃甲青云，無如今夜之樂矣！但不知小姐當(dāng)日離此東園，何為作此伎倆？”馮小姐道：“說也好笑?！北銓?dāng)日女扮男妝，在昆陵茶肆中遇見沈定國逼歸招贅的話，一一細(xì)說?？祲舾Φ溃骸昂脗€須眉豪杰，真是瞎眼，招小姐這樣一個處子妹丈，可不擔(dān)誤了自己妹子的終身。只小姐明日如何見云姝之面？”馮小姐道：“我日間已與他說明，他也驚異了半日，方才悟到，成親時所言服滿求歡之計都為這個緣故?！笨祲舾溃骸罢f便這等說，云姝青春處子，反為小姐所誤，可不愁死。如今你做了個望洋夫婿，他做了個無夫幼蠕，這樁公案如何了結(jié)？”馮小姐道：“我已算計停當(dāng)，聞得令舅貢玉聞新近喪偶，正欲續(xù)娶，何不以此女歸之？則云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權(quán)屈他做個綠林女婿。未知尊見如何？”康夢庚道：“此說一發(fā)妙極，足見小姐善于作合，人人無怨曠矣?！眱扇嗽挼糜H密，不覺已是半夜。
侍兒催促就寢，兩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攜入幔，款松玉扣，笑解羅襦，鴛頸才交，枚胸乍貼。此時康夢庚心旌搖搖，如置身天際，但覺蘭香馥郁，花氣氤氳，將玉乳輕摟，香肋穩(wěn)貼，潛入合歡羅被，相偎相惜，款款輕輕。一個知心侍兒將兩盞銀燈移過畫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朧，兩不覺臂松金釧，鬢（身單）瑤釵，真?zhèn)€顛鸞倒鳳，殢雨尤云，共赴高唐之夢。有闋《入賺》曲兒，單道那新婚的妙處： 顛倒鴛鴦，玉腕輕沾粉澤香，真狂蕩，帳鈞兒搖的響了當(dāng)。恣顛狂，汗光兒點(diǎn)點(diǎn)羅衫上。恨譙鼓偏非寂寞長，漸郎當(dāng)，海棠酣透新紅漾，遍身酥暢，遍身酥暢。
次日起身，康夢庚笑問道：“小姐于婚姻之際如此艱難，何以當(dāng)日得卑人，又自甘相讓？”馮小姐道：“貢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雙？況相公惓惓念妾之意，實(shí)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報。且貢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率越。要之，實(shí)力正理，非相讓也。”康夢庚道：“果非周全，貢氏定作白頭之嘆。小姐如此賢德，則貢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豈非紅裙俊杰。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
便先與貢小姐說知。貢小姐聽馬玉即是馮氏，喜得話也說不出來，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義，更加敬服其賢，連忙上轎，往東園相見。三人笑做一團(tuán)。 直到吃過午飯，方才一同去見貢鳴岐，備言馮小姐前后始末，貢小姐亦自言姻緣之際，感其委曲周全，并多情相讓之故。貢鳴岐卓然驚異道：“世間有此奇事！婉孌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賢淑敏慧，千古無雙。且貞順自持，守身無失，真可敬服！”康夢庚又說起云姝之事，欲與貢玉聞續(xù)。貢鳴岐無不欣允，揀了吉日，迎接進(jìn)衙成親。正說話，葛萬鐘也來辭別，貢鳴岐留他吃了小飯，康夢庚再三致謝，厚贐而別。
次日，接到圣旨，道：“馬玉忠義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貢鳴岐招安有功，加銜工部尚書，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聽用。”
貢鳴岐轉(zhuǎn)覺難處，便與康夢庚商議，將馮小姐事情人新出疏，并交還馬玉敕印。朝廷得知，莫不嘆異，以為有此奇女，洵國家異瑞。龍顏大悅，即將康夢庚升東閣學(xué)士，貢、馮二小姐俱贈三品淑人，貢鳴岐準(zhǔn)照原加部銜留任，蔭貢玉聞苑馬寺丞，贈云姝為孺人，一家榮貴，自不必說。
康夢庚因離鄉(xiāng)日久，暫辭岳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陽縣祭祖掃墓。不一月，早到家中，親戚故舊相見歡然。是時，知縣王仲吉已經(jīng)削職，尚在任所羈留，聞康夢庚回來，因前事抱歉，著實(shí)跪門請罪?？祲舾⒉挥嬢^，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別，亦足見康夢庚待人之恕。未幾，假滿進(jìn)京，補(bǔ)入東閣。
后來，貢鳴岐升七省漕院，康夢庚也做到吏部尚書，晉銜宮保。只因前生是伊長庚窮年苦學(xué)，抱志未伸，故轉(zhuǎn)世得為神童，青年及第，黃閣垂紳。貢王聞亦漸升到布政司參議。
貢鳴岐年老退歸，優(yōu)游林下，以樂天年?？祲舾齼晌环蛉硕际芤黄贩庹a。貢氏生有二子，馮氏止生一子，皆進(jìn)士及第，累世簪纓不絕，孫曾奕葉，科第云仍，至今稱望族云。
輸情服罪，偏與成冤會，真激烈，空勞憊。一麾敵膽落，一怒軍心碎。重圍解，那時方把從前悔。先與他人對，后作儂家配。誰夫婦？誰兄妹？鐵衣人未艾，革帳歡方退，姻緣事，移來換去方全美。
右調(diào)《千秋歲》
馮玉如小姐聞巡撫統(tǒng)兵而來，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撫是何等樣人？誰知就是福建布政貢鳴岐升授的。但貢鳴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轉(zhuǎn)？原來鎮(zhèn)江知府刑天民，因大計考了卓異，竟連加二級，內(nèi)升太仆寺卿。是時朝廷聞殳勇敗績，悶悶不樂。都察院就動一本，說大盜沈定國、馬玉等神武無儔，才智可用，茲剿即不克，合遣重臣招撫，準(zhǔn)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對旨批“著六部九卿科道公同會議，遣何人招撫，實(shí)擬具奏”。當(dāng)下刑天民獨(dú)題一疏，內(nèi)稱惟福建省布政貢鳳岐忠信服人，才辯超卓，克勝其任。九卿科部復(fù)交章匯薦。圣上大悅，即升貢鳳岐為江財巡撫、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時貢鳴岐因死了媳婦，尚在途中擔(dān)擱，未曾到任。連忙差飛騎追回，竟赴江淮招撫，實(shí)非剿伐，所以馮小姐說撫臣無征剿之理，必有緣故，蓋為此也。
是日與沈定國計議，狐疑未決。次早貢鳴岐傳到諭札，馮小姐始知并南撫臺乃是貢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歡喜，即與康夢庚并貢小姐說知，二人喜不自勝，貢小姐便要康夢庚到父親處，面致投誠之，馮小姐道：“且莫因舉妄動。焉知沈定國向背如何？倘露風(fēng)聲，我們便無生路了?！必曅〗阋娬f得利害，便不敢開口。馮小姐別了二人，持著巡撫諭札，來見沈定國說道：“兵無久利，貴于知機(jī)。今撫院奉旨掃安，朝廷懸爵以待，況其人虛心好資，可與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將何適從？”沈家國聞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銳，今怎一旦移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況我一身而經(jīng)百戰(zhàn)，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興此妄說，搖惑眾心？你看我生擒那斯，碎剁軍前，與公子看個榜樣！”說罷竟自跨上鞍轎，執(zhí)著長槍，怒狠狠出山去了。馮小姐被這番惡言捏著兩把冷汗。
沈定國殺出豹尾關(guān)，直奔軍前，大言討戰(zhàn)。貢鳴岐聞報，怒道：“賊奴如此獨(dú)獗！我好意拋降，偏生抗逆。我雖從不曾出陣，也還膽壯?！本吞針屔像R，迎至陣前。沈定國也不交談，劈面就刺，貢鳴岐閃身交接。一弛一突，一往一來，未及數(shù)合，貢鳴岐本非善戰(zhàn)之士，那里敵得他過，覺招架好生費(fèi)力，只得撇過一槍，拍馬就走，沈定國要塞馮小姐之口，怎肯錯過，加鞭策馬，緊緊追來，原來貢鳴岐惟射藝甚精，因被沈定國趕得沒法，慌忙取出勁弩，回頭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國，好個積年大盜，不死于猛將陣前，反死于文臣之手。豈非天數(shù)當(dāng)盡，無得而逃。
眾嘍羅損入寨來，馮小姐正恐貢鳴岐有失，著實(shí)擔(dān)憂，不想忽報沈定國被箭身亡。忙與康夢庚、貢小姐說知，大家踴躍稱賀。然馮小姐尚不信沈定國這樣個驍勇武夫，偏能死于貢鳴岐之手，及至軍士抬歸尸體，方才信是確然。正是：
生前豪氣枉摧殘，夜月沙場白骨寒。
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幾齊桓。
馮小姐自被沈定國邀歸入贅，由婦道以僭夫綱，恃陰柔而消陽健，不過強(qiáng)逼埋頭，豈是好為游戲？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勢歸降，只因殳勇兇殘貪暴，不敢誤投。聞貢鳴岐乃讀書好道之士，兼有康夢庚這段瓜葛，巴不得一時向順，無奈沈定國莽表明不回，此時小姐既得自主，隨與康夢庚商議道：“沈賊已滅，可以任我主張。此處原非久居之地，投誠之說，作何區(qū)處？”康夢庚道：“軍機(jī)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面見岳父，曲致尊意何如？”馮小姐道：“不好，今沈賊已觸令岳之怒，倘或先生之說不合，便無收拾。如今待學(xué)生先發(fā)一道降書，看令岳怎生舉動，然后煩先生收功，未為遲也?！笨祲舾溃骸白阆滤阌嬌跬?，不宜遲?！瘪T小姐便連忙做下一降文，與康夢庚斟酌定了，差個得當(dāng)小，打到撫院軍門。
伺候官兒知是進(jìn)降表的，不敢擔(dān)閣，連忙與他傳進(jìn)。貢鳴岐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江淮罪發(fā)馬玉為投誠事。切玉本系書生，先年沈定國擄充幕佐，受制虎穴，聊效蛇行，難逃背國之誅，深負(fù)匡王之愿。敢忘草偃，久切葵誠，伏遇憲慈，躬承天簡。體上帝好生之愛，慈祥出自宸衷；推圣君解網(wǎng)之仁，惻隱弘昭憲德。為此修詞布悃，于冒威嚴(yán)，伏乞暫霽雷霆之怒，少寬斧鉞之誅。即于某月某日束赴軍轅，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轍于斯須，息四境之兵戈，援流亡于俄頃。敬申北面，請解南薰。臨懇戰(zhàn)栗，待命之至。
貢鳴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諭降，沈定國反肆猖獗，以致自取滅亡。今馬玉不過智窮力竭，旦夕自危，故為此搖尾乞憐之態(tài)，可不遲了！”反立傳眾將，點(diǎn)齊人馬，殺入豹尾關(guān)，務(wù)要搗巢焚穴。眾將領(lǐng)命，各各披出軍，吶喊搖旗，直抵賊寨。
眾嘍羅慌忙報入，馮小姐大吃一驚，忙與康夢庚并貢小姐商議道：“適才打下降書，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怎今生發(fā)付他好？”康夢庚道：“既系親情，豈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聽其自來，與他面決?！瘪T小姐道：“他如此氣焰，萬一殺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當(dāng)之理？如今我與他陣前相會，盡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只消他個勢窮力蹙，來去無門，怕他不來輻輳？”康夢庚道：“此言雖也使得，只足下要耐心斂氣，不可仍用才能。”貢小姐又再三叮嚀道：“家君一心為國，故忠憤激昂，性剛不屈，縱有開罪之處，還求大王愛護(hù)，妾身感恩無盡。”馮小姐道：“我豈真是綠林中物，而自絕歸路耶！此口當(dāng)有咽天之力，小姐但請放心?！?
言訖，即操戈跨馬，迎出豹尾關(guān)，高聲叫道：“貢大人請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但不知大人何所見教，乃蒙光降？”貢鳴岐只道馬玉是個綠林莽漢，一見馮小姐豐神俊秀，言語溫和，好個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駭，只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系天恩浩蕩，何得尚爾抗違，自蹈不赦？直到山窮水盡，方始搖尾乞憐，噬臍何及！”放馬過來，馮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綠林之輩。久傾向日之誠，今沈賊既已伏誅，何甘自棄。故欲率眾歸誠，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識何意？”貢鳴岐道：“本院輸扎到日，何不歸降？今已遲了。”馮小姐道：“貢大人奉旨招安，未嘗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貢鳴岐道：“撫既不行，繼之以剿，何必饒舌！”又挺槍直取。馮小姐復(fù)架住道：“若欲交戰(zhàn)，愚雖不才，曾以一計而陷五萬之眾，豈復(fù)畏懼？只可惜無敵手耳。”貢鳴岐見馮小姐人物風(fēng)流，頗有愛憐之意，因自家勢頭來得猛了，一時收腳不來，不好就轉(zhuǎn)了口，只得掙扎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勝負(fù)非所計也?！蓖審?fù)刺，馮小姐縱馬相迎，饒他用盡平生之力，只閑閑招架，并不放出手段。且戰(zhàn)且卻，七擒七縱，把個貢鳴岐直誘到豹尾關(guān)。忽四下里一聲吶喊，殺出千軍萬馬、把貢鳴岐團(tuán)團(tuán)圍住垓心。馮小姐把馬一提，飄然而去，自回寨中去了。
此時貢鳴岐力盡筋疲，見四面層層，并無出路，急得頂門里火星直爆。從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戰(zhàn)，又不解圍，貢鳴岐餓得眼昏頭暈，仰天叫苦。正號呼無措，只見遠(yuǎn)遠(yuǎn)煙塵起處，一人一騎如驅(qū)風(fēng)掣電而來。好個猛烈漢子，手執(zhí)方天月斧，矻擦擦殺入重圍，找著貢鳴岐，便一手抱過馬來，雙雙騎著，右手執(zhí)斧，斬開一條血路，逃出重圍而去。有詩為證：
忠義誠難事，偏生畀匹夫。
一時欣感遇，此日際窮途。
恩愜心先瘁，功成骨未枯。
今朝同仕路，不信舊穿窬。
你道那好漢是誰？原來就是在貢鳴岐家齋匾里滾下來的偷兒俞四。但俞四雖受貢鳴岐恩惠，不過是個販魚小民，如何便會斬關(guān)奪將？卻有個緣故。只因貢鳴岐起伏去后，便沒人照顧他，依舊本錢欠缺，母親也死了，兒女也賣了，單單剩得一身，無依無賴，因平素膂力頗壯，就在本衛(wèi)營里吃了一名軍糧。每日空閑，就去操弓習(xí)射，弄斧拈槍，人材也勇健，手腳也便捷，竟學(xué)得一手好武藝。往常出隊隨征，屢屢得勝，主將甚是喜歡，便與他一個百戶之職，從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亂，東征西討，每戰(zhàn)有功，漸漸升到把總。然平居閑暇，還念念不忘貢鳴岐向日周濟(jì)之恩，與掩飾他羞恥之德，未嘗報效。不期主將奉旨，提調(diào)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隨軍北上。恰好曉得貢鳴岐升了江淮撫院，正可便道謝他一謝。是日來到軍門，說撫院出征未回，俞四只得坐守。也是貢鳴岐恰當(dāng)有救。忽見探事的飛報進(jìn)來，說撫院老爺被賊兵圍困，竟日不解。俞四聽說，怒從心起，便大聲說道：“知恩報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飛馬，手執(zhí)月斧，不率士卒，獨(dú)自個殺入重圍，救出貢鳴岐。
直至軍門，下馬相見，貢鳴岐才認(rèn)得是俞四，轉(zhuǎn)吃驚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從那里來，卻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將自己始末根由備細(xì)說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報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貢鳴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報？”俞四道：“老爺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過一臂微勞，何須置口?！必書Q岐吩咐治酒相待。飲過三巡，俞四因主將在前，不敢擔(dān)閣，就起身辭去。貢鳴岐贈了些程儀，相謝而別。 到次日，貢鳴岐復(fù)想起被圍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zé)o生路。又想那馬玉，“好個美麗書生，并非萑苻野漢，且投誠之說，何等軟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驍將，尚爾敗績，何況于我？若使此人效勞王國，豈非文武將才？”懊悔自己一時氣激，險些敗事。
正自嗟自嘆，忽報康翰林與小姐雙雙到門。貢鳴岐驚喜不定，驚的是女兒被擄，忽地生歸，喜的是骨肉重圓，康夢庚前盟無恙。連忙請入軍中，康夢庚與小姐雙雙拜見。貢鳴岐撫定小姐，流淚問道：“兒那，你一向陷于何地？可不想壞我做父母的?！必曅〗愕溃骸昂壕秒x膝下，心如刀割。”便說起當(dāng)日擄至沈定國寨中，虧得馬玉以禮相待，及勉誘康夢庚成親之話。貢鳴岐失驚道：“不想這馬玉如此好人，我轉(zhuǎn)與他作難，豈非恩上成仇了！”康夢庚道：“此人原非賊盜，不過受沈定國坑陷耳。今投誠向明，是其素愿，非勢蹙也。況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轉(zhuǎn)展勸合，與小姐焉有團(tuán)圓之日？實(shí)于岳父有恩。今棄而不納，不幾以怨報德耶？”小姐處處說道：“他與久處嫌疑，循循守禮，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亂?！酢醍?dāng)世，實(shí)罕其儔。爹爹幸以國士遇之，勿再拒而生變?！必書Q岐聽了兩人說話，不覺改容敬服道：“此人誠豪杰心腸，圣賢面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煩賢婿同中軍官，將老夫名帖，迎請他相會便了?！笨祲舾廊痪屯?不一時，馮小姐大隊而來，康夢庚入軍先容道：“馬玉夫婦率領(lǐng)十嘍羅前來獻(xiàn)降，在軍門候令?！必書Q岐吩咐大開軍門，遠(yuǎn)遠(yuǎn)迎接。馮小姐下馬跪伏，貢鳴岐慌忙扶起，攜手入幕。欲遜馮小姐臺座，馮小姐再三推遜，只得與康夢庚昭穆坐下。貢鳴岐面北相陪，笑容謝請道：“老夫愚眼，幾失俊杰。小婿小女深荷高懷，殊切感愧?！瘪T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顏，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開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愿隨驅(qū)策，少效捐軀?！必書Q岐吩咐開筵慶賀，云妹與小姐另宴相敘。詩云：
一番離合一悲歡，自覺天家雨露寬。
向事玉客人不識，歸來還著鐵衣冠。
貢鳴岐既招安了馬玉，江淮已平，一面具疏，備言馬玉文武兼才，盡忠效順，請加封恤，一面拔營起馬，回蘇蒞事。 康夢庚與當(dāng)小姐一同起程，路上并無擔(dān)閣。惟康夢庚到了鎮(zhèn)江，差朱相到城里問問韓老兒近況，誰知韓老兒上年已死?？祲舾跤X惻然，即將十兩銀子，叫朱相送與他老媽，做些功德，也是康夢庚不忘舊交，一點(diǎn)厚道，次日到常州，會會葛萬鐘，告以馮氏尚無下落之若。葛萬鐘欲置酒話舊，康夢庚因貢鳴岐候著，辭謝起身。其余并無別事。
不多日，到了蘇州。貢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見，自不必說。馮小姐即求貢鳴岐討東園住下?？祲舾嗍呛婪诺娜耍豢献≡谘美?，與貢小姐及諸男婢意仍借錢魯舊宅暫居，是時錢魯?shù)母赣H錢仁，因大計察了貪酷，坐贓十萬有奇，奉旨削籍，發(fā)三法司勘問追贓。家中田產(chǎn)變賣，不彀抵償，上司因是欽件，那敢容情，竟將家屬監(jiān)比?？蓱z錢魯是個富豪公子，那里經(jīng)得磨煉，竟死于獄中。豈非陰謀拆婚之報。即前日貢鳴［岐］所遇舊宅，亦屬官房，故康夢庚借他做公館，一發(fā)易便。
過了數(shù)日，忽馮小姐來會康夢庚，說道：“學(xué)生前日在先生面前有尋還二美之說，今貢小姐業(yè)已團(tuán)圓，但馮氏猶未會合，若不踐言，即為失信。故學(xué)生多方察覓，今果已尋著，已在學(xué)生室中，因此特來報個喜信。”康夢庚聽了，喜得心花頓開，連忙問道：“足下果真么？”馮小姐道：“學(xué)生何嘗有欺。先生只作速揀選畢姻之期，學(xué)生好候擾喜酌。”康夢庚道：“馮氏既在，恨不此時就立在面前，那里等得揀日？”馮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學(xué)生倒為先生擇兩個吉日在此?！笨祲舾溃骸坝謥砹?，吉日何消兩個？”馮小姐道：“即有緣故，前日因貢小姐有言，且待馮氏會合，方始成歡。小姐系前聘，尚且如此謙遜，馮氏所聘在后，豈敢反僭一籌？此學(xué)生之愚見，亦馮氏所甘心。今馮氏將合，貢小姐先成吉夢，義不容辭。學(xué)生欲于明日使先生預(yù)與貢小姐圓房，后日言與馮小姐作配，庶幾恩義兩全，彼此順序。不知尊意然否？”康夢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體，況裁酌甚妥，敢不敬從?！碑?dāng)下留馮小姐便酌，然后別去。
次日，康夢庚夫婦同見貢鳴岐，說明此事，并告以馮氏才容之美，賢智之多，貢鳴岐亦樂從其志。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燭，仍請小姐飲到夜深方散?？祲舾钡酱藭r，方始與貢小姐并入蘭房，相偎錦帳，共成魚水之歡。正是：
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風(fēng)兩度緣。
此夜共蕖開并蒂，明朝何處綻雙蓮。
夫婦一宵歡愛，自不必說，到第二日，康夢庚準(zhǔn)備東園結(jié)親。繡旗黃蓋，銀瓜朱棍，并有“欽假歸娶”絕大金字頭牌，花燈鼓樂，好不榮耀。直到黃昏時分，迎入東園。只見一位官員雙花吉服，出來相迎?？祲舾J(rèn)是馬玉，仔細(xì)一看，卻是常州君副葛萬鐘，原來馮小姐預(yù)先請他來主持婚禮的?？祲舾龁柕溃骸跋壬我灾链?？”葛萬鐘道：“前日馮小姐遣人相約，故知今晚是吉期，特持趕來。因小弟是當(dāng)日原媒，再無不到之理?！贝蠹也饺胫刑茫娀ㄒ鹄C幔，銀燭輝煌?？祲舾龁柕溃骸榜R兄緣何不見？”葛萬鐘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來。故一切大禮都托在小弟身上?！笨祲舾犝f，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緊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難道馮小姐未必真確，他無顏見我？但他平日從無戲言，何苦如此作耍？況葛萬鐘毀在，諒無差池?！毙南潞梢?，再也解說不出。
未幾，吉時已到。征歌奏樂，大吹大擂，賓相鞠躬迎請。樂奏三通，史見錦屏開處，畫扇移來，數(shù)隊花燈，一群簫管，十來個年輕侍兒捧出一位仙子，蓮步輕盈，柳腰娥媚，遮遮掩掩，裊裊婷婷，立于錦茵之上。然后請康夢庚立并香肩，雙雙交拜。行禮已畢，共館紅絲，燈光簇?fù)?，攜入蘭房。葛成鐘見大禮已成，自歸寓所。
康夢庚與馮小姐飲過合巹，對坐花燭之下，侍女與馮小姐挑去羅中，康夢庚覿面一認(rèn)，突然驚駭，只道馬玉假扮女妝，故意哄弄，不覺變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兩人何等相交，也不該如此強(qiáng)??！”馮小姐大笑道：“我原說馮氏立在你面前，未必相認(rèn)。虧你是個聰明才子，那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夢庚聽說，便仔細(xì)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zhèn)€懵懂殺了！反因習(xí)見日久，但知馬玉之面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識輸與小姐百倍，雖玉堂金馬、黃甲青云，無如今夜之樂矣！但不知小姐當(dāng)日離此東園，何為作此伎倆？”馮小姐道：“說也好笑?！北銓?dāng)日女扮男妝，在昆陵茶肆中遇見沈定國逼歸招贅的話，一一細(xì)說?？祲舾Φ溃骸昂脗€須眉豪杰，真是瞎眼，招小姐這樣一個處子妹丈，可不擔(dān)誤了自己妹子的終身。只小姐明日如何見云姝之面？”馮小姐道：“我日間已與他說明，他也驚異了半日，方才悟到，成親時所言服滿求歡之計都為這個緣故?！笨祲舾溃骸罢f便這等說，云姝青春處子，反為小姐所誤，可不愁死。如今你做了個望洋夫婿，他做了個無夫幼蠕，這樁公案如何了結(jié)？”馮小姐道：“我已算計停當(dāng)，聞得令舅貢玉聞新近喪偶，正欲續(xù)娶，何不以此女歸之？則云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權(quán)屈他做個綠林女婿。未知尊見如何？”康夢庚道：“此說一發(fā)妙極，足見小姐善于作合，人人無怨曠矣?！眱扇嗽挼糜H密，不覺已是半夜。
侍兒催促就寢，兩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攜入幔，款松玉扣，笑解羅襦，鴛頸才交，枚胸乍貼。此時康夢庚心旌搖搖，如置身天際，但覺蘭香馥郁，花氣氤氳，將玉乳輕摟，香肋穩(wěn)貼，潛入合歡羅被，相偎相惜，款款輕輕。一個知心侍兒將兩盞銀燈移過畫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朧，兩不覺臂松金釧，鬢（身單）瑤釵，真?zhèn)€顛鸞倒鳳，殢雨尤云，共赴高唐之夢。有闋《入賺》曲兒，單道那新婚的妙處： 顛倒鴛鴦，玉腕輕沾粉澤香，真狂蕩，帳鈞兒搖的響了當(dāng)。恣顛狂，汗光兒點(diǎn)點(diǎn)羅衫上。恨譙鼓偏非寂寞長，漸郎當(dāng)，海棠酣透新紅漾，遍身酥暢，遍身酥暢。
次日起身，康夢庚笑問道：“小姐于婚姻之際如此艱難，何以當(dāng)日得卑人，又自甘相讓？”馮小姐道：“貢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雙？況相公惓惓念妾之意，實(shí)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報。且貢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率越。要之，實(shí)力正理，非相讓也。”康夢庚道：“果非周全，貢氏定作白頭之嘆。小姐如此賢德，則貢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豈非紅裙俊杰。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
便先與貢小姐說知。貢小姐聽馬玉即是馮氏，喜得話也說不出來，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義，更加敬服其賢，連忙上轎，往東園相見。三人笑做一團(tuán)。 直到吃過午飯，方才一同去見貢鳴岐，備言馮小姐前后始末，貢小姐亦自言姻緣之際，感其委曲周全，并多情相讓之故。貢鳴岐卓然驚異道：“世間有此奇事！婉孌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賢淑敏慧，千古無雙。且貞順自持，守身無失，真可敬服！”康夢庚又說起云姝之事，欲與貢玉聞續(xù)。貢鳴岐無不欣允，揀了吉日，迎接進(jìn)衙成親。正說話，葛萬鐘也來辭別，貢鳴岐留他吃了小飯，康夢庚再三致謝，厚贐而別。
次日，接到圣旨，道：“馬玉忠義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貢鳴岐招安有功，加銜工部尚書，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聽用。”
貢鳴岐轉(zhuǎn)覺難處，便與康夢庚商議，將馮小姐事情人新出疏，并交還馬玉敕印。朝廷得知，莫不嘆異，以為有此奇女，洵國家異瑞。龍顏大悅，即將康夢庚升東閣學(xué)士，貢、馮二小姐俱贈三品淑人，貢鳴岐準(zhǔn)照原加部銜留任，蔭貢玉聞苑馬寺丞，贈云姝為孺人，一家榮貴，自不必說。
康夢庚因離鄉(xiāng)日久，暫辭岳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陽縣祭祖掃墓。不一月，早到家中，親戚故舊相見歡然。是時，知縣王仲吉已經(jīng)削職，尚在任所羈留，聞康夢庚回來，因前事抱歉，著實(shí)跪門請罪?？祲舾⒉挥嬢^，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別，亦足見康夢庚待人之恕。未幾，假滿進(jìn)京，補(bǔ)入東閣。
后來，貢鳴岐升七省漕院，康夢庚也做到吏部尚書，晉銜宮保。只因前生是伊長庚窮年苦學(xué)，抱志未伸，故轉(zhuǎn)世得為神童，青年及第，黃閣垂紳。貢王聞亦漸升到布政司參議。
貢鳴岐年老退歸，優(yōu)游林下，以樂天年?？祲舾齼晌环蛉硕际芤黄贩庹a。貢氏生有二子，馮氏止生一子，皆進(jìn)士及第，累世簪纓不絕，孫曾奕葉，科第云仍，至今稱望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