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作者：楊慎○搥碎黃鶴樓
李太白過武昌，見崔顥《黃鶴樓》詩，嘆服之，遂不復(fù)作，去而賦《金陵鳳凰臺》也。其事本如此。其后禪僧用此事作一偈云：“一拳搥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卑挥紊嗯e前二句而綴之曰：“有意氣時消意氣，不風(fēng)流處也風(fēng)流?！庇忠簧疲骸熬品曛?，藝壓當(dāng)行?！痹墙璐耸略O(shè)辭，非太白詩也，流傳之久，信以為真。宋初，有人偽作太白《醉后答丁十八》詩云“黃鶴高樓已搥碎”一首，樂史編太白遺詩，遂收入之。
近日解學(xué)士縉作《吊太白》詩云：“也曾搥碎黃鶴樓，也曾踢翻鸚鵡洲?！贝悆?yōu)伶副凈滑稽之語。噫，太白一何不幸耶！○湘煙
許渾詩，劉巨濟(jì)涇曾得其手書“湘潭云盡暮煙出”，“煙”字極妙，兼是許這手筆無疑也。后人改“煙”作“山”，無味。大抵湘中煙色與他方異。張泌詩：“中流欲暮見湘煙。”沈翠微《湘中》詩：
“魚躍浪花翻不面，雁拖煙練束林腰。”頗中湘中晚景。硃慶余詩亦云：“浦迥湘煙暮，林香岳氣春?！?br>○評李杜
楊誠齋云：“李太白之詩，列子之御風(fēng)也。杜少陵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車也。無待者，神於詩者與？有待而未嘗有待者，圣於詩者與？宋則東坡似太白，山谷似少陵。”徐仲車云：“太白之詩，神鷹瞥漢；少陵之霅，駿馬絕塵?！倍u，意同而語亦相近。余謂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文，太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也。
○晚見朝日
謝靈運(yùn)詩：“曉聞夕飆急，晚見朝日暾?！贝苏Z殊有變互。凡風(fēng)起必以夕，此云“曉聞夕飆”，即杜子美之“喬木易高風(fēng)”也?！巴硪姵铡保咕胺凑找?。孟郊詩：“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夕駐景，深谷夜先明?！苯宰灾x詩翻出。
○晚唐絕唱許渾《蓮塘》詩：“為憶蓮塘秉燭游，葉殘花敗尚維舟。煙開翠扇清風(fēng)曉，水泛紅衣白露秋。神女暫來云易散，仙娥終去月難留?？諔堰h(yuǎn)道難持贈，醉倚西闌盡日愁?！贝藶樵S《丁卯集》中第一詩，而選者不之取也。他如韋莊“昔年曾向五陵游”一首，羅隱《梅花》“吳王醉處十余里”一首，李郢《上裴晉公》“四朝憂國鬢成絲”一首，皆晚唐之絕唱，可與盛唐崢嶸，惟具眼者知之。
○晚唐兩詩派
晚唐之詩分為二派：一派學(xué)張籍，則硃慶余陳標(biāo)任蕃章孝標(biāo)司空圖項斯其人也；一派學(xué)賈島，則李洞姚合方干喻鳧周賀“九僧”其人也。其間雖多，不越此二派，學(xué)乎其中，日趨于下。其詩不過五言律，更無古體。五言律起結(jié)皆平平，前聯(lián)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后聯(lián)謂之“頸聯(lián)”，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diǎn)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捻斷數(shù)莖髯”。也。余嘗笑之，彼之視詩道也狹矣?！度倨方悦耖g士女所作，何嘗捻髯？今不讀書而徒事苦吟，捻斷肋骨亦何益哉！晚唐惟韓柳為大家。韓柳之外，元白皆自成家。余如李賀孟郊祖《騷》宗謝；李義山杜牧之學(xué)杜甫；溫庭筠權(quán)德輿學(xué)六朝；馬戴李益不墜盛唐風(fēng)格，不可以晚唐目之。數(shù)君子真豪杰之士哉！彼學(xué)張籍賈島者，真處裩中之虱也。二派見《張洎集》序項斯詩，非余之臆說也。
○景龍文館學(xué)士長寧公主宅流杯“憑高瞰迥足怡心，菌閣桃源不暇尋。余雪依林成玉樹，殘英點(diǎn)岫即瑤岑。”此詩非絕句體，然以半律視之，則極工矣。
○貫休題蘭江言上人院
“只是危吟坐翠屏，門前歧路自崩騰。青云名士時相訪，茶煮西峰瀑布冰。”結(jié)句清妙，取之。
○貫休古意“憶在山中時，丹桂花葳蕤。紅泉浸瑤草，日夕生華滋。箬屋開地爐，翠墻掛藤衣。經(jīng)行竹窗邊，白猿三四枝。東峰有老人，眼碧頭骨奇。月上來打門，月落方始?xì)w。授我微妙訣，恬淡無所為。別來六七年，只恐日月飛。”中多新句，超出晚唐。貫休又有“霜月夜徘徊，樓中羌笛催。晚風(fēng)吹不盡，江上落殘梅”一首。貫休在晚唐有名，此首有樂府聲調(diào)。雖非僧家本色，亦猶惠休之碧云也?！傲?xí)家池碧草萋萋，嵐樹光中信馬蹄。漢主廟前湘水碧，一聲風(fēng)角夕陽低?！鄙疅o本詩也，亦佳?！鸾^句
絕句者，一句一絕，起於《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
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是也。或以為陶淵明詩，非。杜詩“兩個黃鸝鳴翠柳”實(shí)祖之。王維詩：“柳條拂地不忍折，松柏梢云從更長。
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yǎng)麝香?！彼瘟晃桃嘤幸皇自疲骸耙箾龃档亚皆拢钒得匀税俜N花。棋散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苯源梭w也。樂府有“打起黃鶯兒”一首，意連句圓，未嘗間斷，當(dāng)參此意，便有神圣工巧。
○絕句四句皆對
絕句四句皆對，杜工部“兩個黃鸝”一首是也。然不相連屬，即是律中四句也。唐絕萬首，惟韋蘇州“踏閣攀林恨不同”及劉長卿“寂寂孤鶯啼杏園”二首絕妙，蓋字句雖對，而意則一貫也。其余如李嶠《送司馬承禛還山》云：“蓬閣桃源兩地分，人間海上不相聞。一朝琴里悲黃鶴，何日山頭望白云。”柳中庸《征人怨》云：“歲歲金河復(fù)玉關(guān)，朝朝馬策與刀钅。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周樸《邊塞曲》云：“一隊風(fēng)來一隧沙，有人行處沒人家。黃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見花。”亦其次也。
○無名氏六言詩（或云李季章作。）
蔣凝賦止四韻，邠老詩無全章。丫頭花鈿滿面，不及徐妃半妝。
○無名氏水鼓子
“彫弓白羽獵初回，薄夜牛羊復(fù)下來。青冢路邊荒草合，黑山峰外陣云開。”《水鼓子》，后轉(zhuǎn)為《漁家傲》。
○無名氏水調(diào)歌
“千年一遇圣明朝，愿對君王舞細(xì)腰。乍可當(dāng)熊任生死，誰能伴鳳上云霄?！贝嗽娊鑼m詞以諷。盧照鄰詩：“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許棠詩：“導(dǎo)引何如鴝鵒舞，步虛爭似鷓鴣詞。”高季迪詩：“酒醒金屋曙河流，愿賜銅盤一滴秋。他日君王上仙去，瑤池猶幸得同游?！泵畹么艘?。○無名氏楊柳枝“萬里長江一帶開，岸邊楊柳是誰載？錦帆未落西風(fēng)起，惆悵龍舟更不回?！贝说跛鍩垡?。俯仰感慨，蓋初唐之詩。后世《柳枝詞》皆祖之。
○無名氏詩
唐無名氏詩：“江上送行人，千山生暮氛。謝安團(tuán)扇上，為畫敬亭云。”僧皎然《送邢臺州》云：“海上仙人屬使君，石橋琪樹古來聞。他時畫出白團(tuán)扇，乞取天臺一片云?！倍娒庥檬孪囝?。晉人重扇題畫，謂之便面，又曰方曲。如羊孚《雪贊》“右軍蒲葵”，是其事也。
○葉晦叔論詩晦叔云：“七言律大抵多引韻起，若以側(cè)句入，尤峻健。如老杜‘幽棲地僻’是也，然猶是對偶。若以散句起，又佳，如‘苦憶荊州醉司馬’是也?！焙槿蔟S《送晦叔》詩：“此地相從今歲晚，登臨況是客歸時。卻將襟抱向誰可，正爾艱難惟子知。情到中年工作惡，別於生世易為悲。梅花盡醉沾江上，黯淡西風(fēng)凍雨垂?！闭么梭w。予謂絕句如劉長卿“天書遠(yuǎn)召滄浪客”一詩，尤奇。七言律，自初唐至開元，名家如太白浩然韋儲集中，不過數(shù)首，惟少陵獨(dú)多至二百首。
其雄壯鏗鏘，過於一時，而古意亦少衰矣。譬之后世舉業(yè)，時文盛而古文衰廢，自然之理?！痧J河苜蓿烽
岑參《塞上》詩：“苜蓿烽邊逢立春，瓠蘆河上淚沾巾?！薄段髟酚洝吩疲骸叭鉄o驛郵，往往以烽代驛。玉門關(guān)外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庇衷疲骸梆J河下廣上狹，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門關(guān)，即西境之回喉也?！保ò础夺贰胺椤睂?shí)作“峰”。）○閭邱均
成都閭邱均，在唐初與杜審言齊名。杜子美贈其孫閭邱師詩云：
“鳳藏丹霄莫，龍去白水渾?！鄙w稱均之文也。均亦曾至云南，有《刺史王仁求碑文》《爨王墓碑文》，皆均筆也。《爨墓碑》，落陽賈余絢書。予修《云南志》，以均與余絢，入《流寓志》中?！鹩菔滥峡楀\曲“寒閨織素錦，含怨斂雙蛾。綜新交縷澀，經(jīng)脆斷絲多。衣香逐舉袖，釧動應(yīng)鳴梭。還恐裁縫罷，無信往交河?！贝擞菔滥稀犊楀\曲》也。分明是一幅織錦圖?！熬C”音“綜”，“經(jīng)”音“逕”。非深知織作者，不知此二句之妙。
○稱許有乃祖之風(fēng)
老杜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fēng)。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沈郁頓挫，揚(yáng)雄枚皋，可企及也。”《壯游》詩則自比于崔魏班揚(yáng)。又云：
“氣劘屈賈壘，目短蕭劉墻?！薄顿涰f左丞》則曰：“賦料揚(yáng)雄敵，詩看子建親?！备σ栽娦塾谑?，自比諸人，誠未為過。至竊比稷與契，則過矣。史稱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豈自比稷契而然邪？至云“上感九廟焚，下憫萬人瘡。斯時伏青蒲，廷爭守御床”，其忠藎亦可嘉矣。
○稱贊文章之妙
王半山評歐文云：“積於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發(fā)於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fēng)急寸之驟至；其雄詞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庇址Q老泉文云：“其光芒爛爛，若引星辰而上也；其逸馳奔放，若決江河而下也。”葉水心稱李巽巖之文曰：“風(fēng)霆怒而江河流，六驥飼而八音和，春暉秋明而海澄岳靜也。曾點(diǎn)之瑟方希，化人之酒欲清。”
○楚妃吟
“窗中曙，花早飛。林中明，鳥早歸。庭前日，暖中閨，香氣亦霏霏。香氣飄，當(dāng)軒清唱調(diào)。獨(dú)顧慕，含怨復(fù)含嬌。蝶飛蘭復(fù)薰，裊裊輕風(fēng)入翠裙。春可游，歌聲梁上浮。春游方有樂，沉沉下羅幕?！本浞O異。
○足盈訪瓕
北魏承根《贈李寶》詩：“世道衰陵，淳風(fēng)殆緬。衢交問鼎，路盈訪瓕。徇競爭馳，天機(jī)莫踐?！薄碍尅?，按《玉篇》與“彌”同，而此詩與“緬”、“踐”同韻，又以對“問鼎”，則音義皆不同，亦不知指何也。（后考他本，乃是瓕字，古文“稱”，從“璽”。見《說文》。）
○頌聲寢變風(fēng)息
成康沒而頌聲寢，陳靈興而變風(fēng)息。
○遠(yuǎn)水如岸
海濱之人曰：“遠(yuǎn)望海水，似高於地，有如岸焉，蓋水氣也?！睙邸锻！吩娫唬骸斑h(yuǎn)水翻如岸，遙山倒似云。”
○鄉(xiāng)里夫妻
俗語云：“鄉(xiāng)里夫妻，步步相隨?！毖脏l(xiāng)不離里，如夫不離妻也。
古人稱妻曰“鄉(xiāng)晨”。沈約《山陰柳家女》詩曰：“還家問鄉(xiāng)里，詎堪持作夫？”《南史張彪傳》曰：“我不忍令鄉(xiāng)里落他處?！币α钇菰唬骸皶嗽患摇！逼淞x同也，見《溪叢語》。
○雉噫
揚(yáng)子言孔子之去魯，曰“不聽政諫而不用《雉意》”者，注：“《雉噫》，猶歌嘆之聲，梁鴻《五噫》之類也?！卑础都艺Z》：
“孔子去魯，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
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贝思础讹羿妗分枰?。唐文：“聆鳳衰於接輿，歌《雉噫》於桓子?！?br>○滇中詩人
滇中詩人，永樂間稱平居陳郭。郭名文，號舟屋。其詩有唐風(fēng)，三子遠(yuǎn)不及也。如《竹枝詞》云：“金馬何曾半步行，碧雞那解五更鳴。儂家夫婿久離別，恰似兩山空得名?！庇帧兜潜屉u山太華寺》一聯(lián)云：“湖勢欲浮雙塔去，山形如擁五華來?！币粫r閣筆。信佳句也，但全篇未稱耳。其全集予嘗見之，如此二詩，亦僅有也。
○瑟居
梁武帝詩：“瑟居超七凈。”“瑟”與“索”同?！笆捤鳌弊忠蛔鳌笆捝保瑒t“索居”亦得作“瑟居”也。蓋“瑟”“索”皆借用字，正字作“戚”。
○瑟瑟白樂天《琵琶行》：“楓葉荻花秋瑟瑟。”此句絕妙。楓葉紅，荻花白，映秋色碧也。瑟瑟，珍寶名，其色碧，故以瑟影指“碧”字。
讀者草草，不知其解也。今以問人，輒答曰：“瑟瑟者，蕭瑟也?！贝私夥鞘恰：我宰C之？樂天又有《暮江曲》云：“一道殘陽照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此瑟瑟豈蕭瑟哉？正言殘陽照江，半紅半碧耳。
樂天有靈，必驚予為千哉知音矣。
○雍陶哀蜀人為南詔所俘“云南路出洱河西，毒草長青瘴霧低。漸近蠻城誰敢哭，一時收淚羨猿啼。”云南在唐為南詔，其蠻王閣羅鳳及酋龍三犯成都，俘其巧匠美女而歸，至今大理有巧匠三十六行。近嘉靖中取雕漆工廿余人，挈家北上，供應(yīng)內(nèi)府，皆蜀俘人之后也。去離家，俘於犬羊，苦已極矣。又畏死吞聲而不敢哭，所以羨猿聲之啼也。一“羨”字妙?；蚋淖鳌奥牎?，非知詩者。
○瑞香花詩瑞香花，即《楚辭》所謂露甲也。一名錦薰籠，又名錦被堆。韓魏公詩云：“不管鶯聲向曉催，錦衾春曉尚成堆。香紅若解知人意，睡取東君莫放回?！睆垐D之改“瑞香”為“睡者”，詩云：“曾向廬山睡里聞，香風(fēng)占斷世間春。采花莫撲枝頭蝶，驚覺陽臺夢里人?！标愖痈邥r：“宣和殿里春風(fēng)早，紅錦薰籠二月時。流落人間真詫事，九秋風(fēng)露卻相宜?！鄙w詠九日瑞香也。又唐人詩云：“誰將玉膽薔薇水，新濯瓊肌錦繡禪（音單。）”體物既工，用韻又奇，可謂絕唱矣。余亦有一章?！鹳Z島佳句
賈島詩：“長江風(fēng)送客，孤館雨留人?！倍錇槠缴?，而其全集不載。僅見於坡詩注所引。
○偃曝
孟浩然：“草堂時偃曝，蘭枻日周旋?！辟绕?，謂偃臥曝背也。
用《文選》王僧達(dá)“寒榮共偃曝”之句。今刻孟詩，不知其出處，改作“掩曝”，可笑。而謬者猶曰詩刻，必去注釋，從容咀嚼，真味自長，此近日強(qiáng)作解事小兒之通弊也。蓋頤中有物，乃可言咀嚼而出真味，若空腸作雷鳴，而強(qiáng)焉戛齒之狀，但垂饑涎耳，真味何由出哉！
○詠王安石
劉文靖公因《書事絕句》云：“當(dāng)年一線魏瓠穿，直到橫流破國年。草滿金陵誰種下，天津橋上聽啼鵑?！彼巫犹摗对佂醢彩芬嘣疲?br>“投老歸耕白下田，青苗猶未罷民錢。半山春色多桃李，無奈花飛怨杜鵑?！倍娊匝运戊裰鲇伸栋彩?，而含蓄不露，可謂詩史矣。
○塞北江南
杜氏《通典》論涼州云：“地勢之險，可以自保於一隅。財富之殷，可以無求於中國。故五涼相繼與五胡角立，中州人士避難者，多往依之?！鄙w其氣士之可樂如此。唐韋蟾詩曰：“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狈Q其為塞北之江南以此。
○詠蟬詩
陸龜蒙《蟬》詩云：“伴貂金置影，映雀畫成圖?！卑础读簳?，武帝賜吳興太守何戢蟬雀畫扇，陸詩用此事也。
○詠被中繡鞋
“云里蟾鉤落鳳窩，玉郎沉也摩挲。陳王當(dāng)日風(fēng)流減，只向波心見襪羅。”夏侯審為大歷十才子之一，而詩集不傳，惟此一絕及《織錦圖》“君承皇詔安邊戍”一歌而已。往年劉潤之在蜀刻大歷十子詩，無夏侯審集，余以二詩訊之，潤之笑曰：“兩枚棗子如何泡茶？”余笑：“子誠晉人也?！薄鹇湓挛萘?br>“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言夢中見之，而覺其猶在，即所謂“夢中魂魄猶言是，覺后精神尚未回”也。詩本淺，宋人看得太深，反晦矣。傳神之說非是。
○落梅詩冰崖蕭立等《落梅》詩云：“玉龍戰(zhàn)退鹿胎干，好在晴沙野水看。
舞翠夢回仙袂遠(yuǎn)，射雕人去露檐寒。連環(huán)骨冷香猶暖，如意痕輕補(bǔ)未完。誰在高樓吹笛處，輕衫當(dāng)戶獨(dú)憑闌?！贝嗽姽ぶ滤评盍x山。后六句皆用美人事，甚奇，不類晚宋之作，當(dāng)表出之。唐詩：“新柳園林鵝毳色，落梅田地鹿胎斑?！?br>○落星遠(yuǎn)“落星依遠(yuǎn)戍，斜日半平林?！绷涸劬湟?。“故鄉(xiāng)一水隔，風(fēng)煙兩岸通?！标惡笾骶湟?。唐人高處始能及之。見《五代新說》。
○感遇詩或語予曰：“硃文公《感興》詩比陳子昂《感遇》詩有理致。予曰：”譬之青裙白發(fā)之節(jié)婦，乃與靚妝袨服之宮娥爭妍取憐，埒材角妙，不惟取笑旁觀，亦且自失所守。要之不可同日而語也。彼以《擬招》續(xù)《楚辭》，《感興》續(xù)《文選》，無見於此矣。故曰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要有契予言者。
○罨畫
畫家稱：罨畫，雜彩色畫也。吳興有罨畫溪，然其字當(dāng)用“《青盍》”，“罨”乃魚網(wǎng)，非其訓(xùn)也。張泌詩：“罨岸春濤打船尾?！敝^魚網(wǎng)遮岸也。此用字最得字義。（左思《蜀都賦》：“罨翡翠，釣鰋鲉?！保鹪娪渺僮帧墩f文》：“熨，持火申繒也。一曰火斗?！绷乃^鈷鉧也。
古音“郁”，今轉(zhuǎn)音“暈”。杜工部詩：“美人細(xì)意熨帖平?！卑讟诽煸姡骸敖鸲缝俨ǖ都粑摹！睖赝ン拊姡骸熬G波如熨割愁腸?！标戶斖姡骸安ㄆ届俨蝗纭！庇郑骸疤烊缰仂侔?。”王君玉詞：“金半熨秋江?！标舜吴咴~：“去日玉刀封斷恨，見時金半熨愁眉?！薄鹪娪脙鹤止旁娪杏媒鬃侄凰渍?，如孫光憲《采蓮》詩曰：“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崩罹瘛夺烎~》詩曰：“七尺青竿一丈絲，菰蒲葉里逐風(fēng)吹。幾回舉手拋芳餌，驚起沙灘水鴨兒?！庇帧顿浥眉恕吩娪性唬骸拔乙婙x鴦飛水去，君還望月苦相思。一雙裙帶同心結(jié)，早寄黃鶯孤雁兒?！北R仝新年亦有詩云：“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還聽百舌兒。太歲只游桃李徑，青風(fēng)肯換歲寒枝。”
○詩小序硃子作《詩傳》，盡去小序，蓋矯呂東萊之弊，一時氣信之偏，非公心也。馬端臨及姚牧安諸家辨之悉矣。有一條可發(fā)一笑，并記于此。小序云：“《青莪》，樂育人才也?！蹲玉啤?，學(xué)校廢也?！薄秱鳌方砸詾榉恰＜白鳌栋茁苟促x》，有曰：“廣青衿之疑問。”又曰：“樂《菁莪》之長育。”或舉以為問，先生曰：“舊說亦不可廢?！贝撕萎愃字V所謂“玉波去四點(diǎn)，依舊是王皮”乎？
○詩文用字須有來歷
先輩言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歷，予謂自古名家皆然，不獨(dú)杜韓兩公耳。劉勰云：“‘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喈喈’逐黃鳥之聲，‘嗷嗷’學(xué)鴻雁之響，雖復(fù)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信哉其言。試以灼灼舍桃而移之他花，依依去楊柳而蓍之別樹，則不通矣。近日詩流，試舉其一二：不曰鶯啼，而乃曰鶯呼；不曰猿嘯，而曰猿唳；蛇未嘗吟，而去蛇吟；蛩未嘗嘶，而曰蛩嘶；厭桃葉蓁蓁，而改云桃葉抑抑，桃葉可言抑抑乎？厭鴻雁嗷嗷，而強(qiáng)云鴻雁嘈嘈，鴻雁可言嘈嘈乎？油然者，作云之貌，未聞淚可言油然；薦者，祭之名，士無田則薦是也，未聞送人省親，而曰好薦北堂親也；夜郎在貴州，而今送人官廣西恒用之；孟諸在齊東，而送人之荊楚襲用之；泄瀉者，穢言也，寫懷而改曰泄懷，是口中暴痢也；館甥，女婿也；上母舅聲而自稱館甥，是欲亂其女也；真如諸天，禪家語也，而用之道觀；遠(yuǎn)公大顛，禪者也，而以贈道人；送人屢下第，而曰批鱗書幾上；本不用兵，而曰戎馬豺虎；本不年邁，而曰白發(fā)衰遲；未有興亡之感，而曰麋鹿姑蘇；寄云南官府，而曰百粵伏波。試問之，曰：“不如此不似杜?！笔强尚σ?。此皆近日號為作手，徧刻廣傳者。后生效之，益趨益下矣。謂近日詩勝國初，吾不信也。而且互相標(biāo)榜，不慚大言，造作名字，掩滅前輩，是可為世道慨，豈獨(dú)文藝之未乎？又有以騷人墨客而合之曰騷墨，（見《云南志》詩文。）以汗牛充棟而合之曰汗充，（見《云南甲午試錄序》。）皆文理不通，足以發(fā)后世一笑。
○詩句用意
張說《送客》詩曰：“同居洛陽陌，經(jīng)日嬾相求。及爾江湖去，念別思悠悠?！庇忠皇自疲骸俺r好閑獨(dú)，朋舊少相過。及爾宣風(fēng)去，方嗟別日多?！倍滓灰?。余又記羽士吳筠《別章叟》一首云：“平昔同邑里，經(jīng)年不相思。今日成遠(yuǎn)別，相對心凄其?！蹦艿廊饲椋嗲叭宋凑f破也。
○詩押徊字
宋賞花釣魚和詩，“徘徊”無別押者，優(yōu)人有徘徊太多之謔。余思《漢書相如傳》有“安翔徐徊”，昭帝廟號從徊，揚(yáng)雄賦有“徊徊徨徨”，唐松陵詩有“遲徊”，庚信文有“徠徊”，當(dāng)時諸公未之精思耳，何可謂無。
○詩用惹字
王右丞詩：“楊花惹暮春?！崩铋L吉詩：“古竹老梢惹碧云?！睖赝ン蓿骸芭闳菈豇x鴦錦?！睂O光憲：“六宮眉黛惹春愁?！庇谩叭恰弊址菜?，綿絕妙。
○詩史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jì)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夫六經(jīng)各有體，《易》以道陰陽，《書》以道政事，《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后世之所謂史者，左記言，右記事，古之《尚書春秋》也。若詩者，其體其旨，與《易書春秋》判然矣?！度倨方约s情合性而歸之道德也，然未嘗有道德字也，未嘗有道德性情句也。二南者，修身齊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鐘鼓，荇菜芣苡，夭桃穠李，雀角鼠牙，何嘗有修身齊家字耶？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於變風(fēng)變雅，尤其含蓄，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亂，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民，則曰“鴻雁于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婦誅求盡”也；敘饑荒，則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可堪皮骨干”也。杜詩之含蓄蘊(yùn)藉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xué)之。至於直陳時事，類於訕訐，乃其下乘末腳，而宋人拾以為己寶，又撰出“詩史”二字以誤后人。如詩可兼史，則《尚書春秋》可以并省。又如今俗卦氣歌、納甲歌，兼陰陽而道之，謂之“詩《易》”可乎？（胡應(yīng)麟曰：“按‘詩史’，其說出孟棨《本事》。”）
○詩賦用字
顏延年《赭白馬賦》：“戒出豕之?dāng)●{，惕飛鳥之跱衡?！薄俺觥弊植蝗纭巴弧弊帧６抛用涝姡骸按蠹覗|征逐子回?！薄爸稹弊植蝗纭皩ⅰ弊帧０拙右自姡骸Ш羧f喚始出來。“始”字不如“才”字。
詩文有作者未工，而后人改定者勝，如此類多有之。使作者復(fù)生，亦必心服也。
○詩文奪胎
后漢肅宗詔曰：“父戰(zhàn)於前，子死於后。弱女乘于亭障，孤兒號於道路。老母寡妻，設(shè)虛祭，飲泣淚，想望歸魂於沙漠之表，豈不哀哉！”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祖之。陳陶《隴西行》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笨芍^得奪胎之妙。
○蜀棧古壁詩
余於蜀棧古壁見無名氏號硯沼者書古樂府一首云：“休洗紅，洗多紅在水。新紅裁作衣，舊紅番作里。回黃轉(zhuǎn)綠無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贝嗽姽叛?，元郭茂倩《樂府》亦不載。李賀詩云：“休洗紅，洗多顏色淡。卿卿聘少年，昨夜殷橋見。封侯早歸來，莫作弦上箭?！币暻霸姾梧辞Ю锖酰?br>○蜀詩人唐時蜀之詩人，陳子昂了子閭邱均李白阮咸雍陶劉灣何兆李余劉猛，人皆知之?！侗眽衄嵮浴吩疲骸胺d楊衡宋濟(jì)張仁寶，皆蜀人，棲隱青城山?！狈d字厚之，文學(xué)武藝雙絕，文見《唐文粹》。楊衡詩，見《唐音》。宋濟(jì)詩，止有《東陵美女》一首。張仁寶，閬中人，見劉后村《千家詩》。
○又
唐世蜀之詩人，陳子昂（射洪）、李白（彰明）、李余（成都）、雍陶（成都）、裴廷裕（成都）、劉蛻（射洪）、唐球（嘉州）、陳詠（青神）、岑倫（成都）、符載（成都）、雍裕之（成都）、王嚴(yán)（綿州布衣）、劉暌（綿州鄉(xiāng)貢進(jìn)士）、李渥（綿州）、田章（綿州）、柳震（雙流）、阮咸（成都）、劉灣（蜀人）、張曙（巴州）、僧可朋（丹稜）、扈處扆（蜀人）、毛文錫（蜀人）、硃桃椎（蜀人）、杜光庭（青城），若張蠙韋莊牛嶠歐陽炯，皆他方流寓而老於蜀者。嘗欲裒集其詩為一帙，而未暇焉。
○蜀詩人王謙
王謙，蜀人。有詩一卷，中有《約趙冰壺賞海棠》一篇云：“湘羅壓繡華春風(fēng)，瑤姬慢舞香裀紅。細(xì)腰百轉(zhuǎn)弓靴稱，銀鵝金鳳花成叢。
《六么》換手調(diào)弦索，一串妖聲穿繡幕。沉翠飛香天正樂，寒玉團(tuán)團(tuán)帖天角?！逼湓娊^如李賀，嘗一臠可知鼎味也?！瘌P林《水經(jīng)》：“河水又東，歷鳳林北?！弊ⅲ骸傍P林，山名，五巒俱峙?！倍旁姡骸傍P林戈不息，魚海路常難?！睆埣姡骸傍P林關(guān)里水長流，白草黃榆六十秋。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
李太白過武昌，見崔顥《黃鶴樓》詩，嘆服之，遂不復(fù)作，去而賦《金陵鳳凰臺》也。其事本如此。其后禪僧用此事作一偈云：“一拳搥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卑挥紊嗯e前二句而綴之曰：“有意氣時消意氣，不風(fēng)流處也風(fēng)流?！庇忠簧疲骸熬品曛?，藝壓當(dāng)行?！痹墙璐耸略O(shè)辭，非太白詩也，流傳之久，信以為真。宋初，有人偽作太白《醉后答丁十八》詩云“黃鶴高樓已搥碎”一首，樂史編太白遺詩，遂收入之。
近日解學(xué)士縉作《吊太白》詩云：“也曾搥碎黃鶴樓，也曾踢翻鸚鵡洲?！贝悆?yōu)伶副凈滑稽之語。噫，太白一何不幸耶！○湘煙
許渾詩，劉巨濟(jì)涇曾得其手書“湘潭云盡暮煙出”，“煙”字極妙，兼是許這手筆無疑也。后人改“煙”作“山”，無味。大抵湘中煙色與他方異。張泌詩：“中流欲暮見湘煙。”沈翠微《湘中》詩：
“魚躍浪花翻不面，雁拖煙練束林腰。”頗中湘中晚景。硃慶余詩亦云：“浦迥湘煙暮，林香岳氣春?！?br>○評李杜
楊誠齋云：“李太白之詩，列子之御風(fēng)也。杜少陵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車也。無待者，神於詩者與？有待而未嘗有待者，圣於詩者與？宋則東坡似太白，山谷似少陵。”徐仲車云：“太白之詩，神鷹瞥漢；少陵之霅，駿馬絕塵?！倍u，意同而語亦相近。余謂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文，太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也。
○晚見朝日
謝靈運(yùn)詩：“曉聞夕飆急，晚見朝日暾?！贝苏Z殊有變互。凡風(fēng)起必以夕，此云“曉聞夕飆”，即杜子美之“喬木易高風(fēng)”也?！巴硪姵铡保咕胺凑找?。孟郊詩：“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夕駐景，深谷夜先明?！苯宰灾x詩翻出。
○晚唐絕唱許渾《蓮塘》詩：“為憶蓮塘秉燭游，葉殘花敗尚維舟。煙開翠扇清風(fēng)曉，水泛紅衣白露秋。神女暫來云易散，仙娥終去月難留?？諔堰h(yuǎn)道難持贈，醉倚西闌盡日愁?！贝藶樵S《丁卯集》中第一詩，而選者不之取也。他如韋莊“昔年曾向五陵游”一首，羅隱《梅花》“吳王醉處十余里”一首，李郢《上裴晉公》“四朝憂國鬢成絲”一首，皆晚唐之絕唱，可與盛唐崢嶸，惟具眼者知之。
○晚唐兩詩派
晚唐之詩分為二派：一派學(xué)張籍，則硃慶余陳標(biāo)任蕃章孝標(biāo)司空圖項斯其人也；一派學(xué)賈島，則李洞姚合方干喻鳧周賀“九僧”其人也。其間雖多，不越此二派，學(xué)乎其中，日趨于下。其詩不過五言律，更無古體。五言律起結(jié)皆平平，前聯(lián)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后聯(lián)謂之“頸聯(lián)”，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diǎn)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捻斷數(shù)莖髯”。也。余嘗笑之，彼之視詩道也狹矣?！度倨方悦耖g士女所作，何嘗捻髯？今不讀書而徒事苦吟，捻斷肋骨亦何益哉！晚唐惟韓柳為大家。韓柳之外，元白皆自成家。余如李賀孟郊祖《騷》宗謝；李義山杜牧之學(xué)杜甫；溫庭筠權(quán)德輿學(xué)六朝；馬戴李益不墜盛唐風(fēng)格，不可以晚唐目之。數(shù)君子真豪杰之士哉！彼學(xué)張籍賈島者，真處裩中之虱也。二派見《張洎集》序項斯詩，非余之臆說也。
○景龍文館學(xué)士長寧公主宅流杯“憑高瞰迥足怡心，菌閣桃源不暇尋。余雪依林成玉樹，殘英點(diǎn)岫即瑤岑。”此詩非絕句體，然以半律視之，則極工矣。
○貫休題蘭江言上人院
“只是危吟坐翠屏，門前歧路自崩騰。青云名士時相訪，茶煮西峰瀑布冰。”結(jié)句清妙，取之。
○貫休古意“憶在山中時，丹桂花葳蕤。紅泉浸瑤草，日夕生華滋。箬屋開地爐，翠墻掛藤衣。經(jīng)行竹窗邊，白猿三四枝。東峰有老人，眼碧頭骨奇。月上來打門，月落方始?xì)w。授我微妙訣，恬淡無所為。別來六七年，只恐日月飛。”中多新句，超出晚唐。貫休又有“霜月夜徘徊，樓中羌笛催。晚風(fēng)吹不盡，江上落殘梅”一首。貫休在晚唐有名，此首有樂府聲調(diào)。雖非僧家本色，亦猶惠休之碧云也?！傲?xí)家池碧草萋萋，嵐樹光中信馬蹄。漢主廟前湘水碧，一聲風(fēng)角夕陽低?！鄙疅o本詩也，亦佳?！鸾^句
絕句者，一句一絕，起於《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
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是也。或以為陶淵明詩，非。杜詩“兩個黃鸝鳴翠柳”實(shí)祖之。王維詩：“柳條拂地不忍折，松柏梢云從更長。
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yǎng)麝香?！彼瘟晃桃嘤幸皇自疲骸耙箾龃档亚皆拢钒得匀税俜N花。棋散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苯源梭w也。樂府有“打起黃鶯兒”一首，意連句圓，未嘗間斷，當(dāng)參此意，便有神圣工巧。
○絕句四句皆對
絕句四句皆對，杜工部“兩個黃鸝”一首是也。然不相連屬，即是律中四句也。唐絕萬首，惟韋蘇州“踏閣攀林恨不同”及劉長卿“寂寂孤鶯啼杏園”二首絕妙，蓋字句雖對，而意則一貫也。其余如李嶠《送司馬承禛還山》云：“蓬閣桃源兩地分，人間海上不相聞。一朝琴里悲黃鶴，何日山頭望白云。”柳中庸《征人怨》云：“歲歲金河復(fù)玉關(guān)，朝朝馬策與刀钅。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周樸《邊塞曲》云：“一隊風(fēng)來一隧沙，有人行處沒人家。黃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見花。”亦其次也。
○無名氏六言詩（或云李季章作。）
蔣凝賦止四韻，邠老詩無全章。丫頭花鈿滿面，不及徐妃半妝。
○無名氏水鼓子
“彫弓白羽獵初回，薄夜牛羊復(fù)下來。青冢路邊荒草合，黑山峰外陣云開。”《水鼓子》，后轉(zhuǎn)為《漁家傲》。
○無名氏水調(diào)歌
“千年一遇圣明朝，愿對君王舞細(xì)腰。乍可當(dāng)熊任生死，誰能伴鳳上云霄?！贝嗽娊鑼m詞以諷。盧照鄰詩：“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許棠詩：“導(dǎo)引何如鴝鵒舞，步虛爭似鷓鴣詞。”高季迪詩：“酒醒金屋曙河流，愿賜銅盤一滴秋。他日君王上仙去，瑤池猶幸得同游?！泵畹么艘?。○無名氏楊柳枝“萬里長江一帶開，岸邊楊柳是誰載？錦帆未落西風(fēng)起，惆悵龍舟更不回?！贝说跛鍩垡?。俯仰感慨，蓋初唐之詩。后世《柳枝詞》皆祖之。
○無名氏詩
唐無名氏詩：“江上送行人，千山生暮氛。謝安團(tuán)扇上，為畫敬亭云。”僧皎然《送邢臺州》云：“海上仙人屬使君，石橋琪樹古來聞。他時畫出白團(tuán)扇，乞取天臺一片云?！倍娒庥檬孪囝?。晉人重扇題畫，謂之便面，又曰方曲。如羊孚《雪贊》“右軍蒲葵”，是其事也。
○葉晦叔論詩晦叔云：“七言律大抵多引韻起，若以側(cè)句入，尤峻健。如老杜‘幽棲地僻’是也，然猶是對偶。若以散句起，又佳，如‘苦憶荊州醉司馬’是也?！焙槿蔟S《送晦叔》詩：“此地相從今歲晚，登臨況是客歸時。卻將襟抱向誰可，正爾艱難惟子知。情到中年工作惡，別於生世易為悲。梅花盡醉沾江上，黯淡西風(fēng)凍雨垂?！闭么梭w。予謂絕句如劉長卿“天書遠(yuǎn)召滄浪客”一詩，尤奇。七言律，自初唐至開元，名家如太白浩然韋儲集中，不過數(shù)首，惟少陵獨(dú)多至二百首。
其雄壯鏗鏘，過於一時，而古意亦少衰矣。譬之后世舉業(yè)，時文盛而古文衰廢，自然之理?！痧J河苜蓿烽
岑參《塞上》詩：“苜蓿烽邊逢立春，瓠蘆河上淚沾巾?！薄段髟酚洝吩疲骸叭鉄o驛郵，往往以烽代驛。玉門關(guān)外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庇衷疲骸梆J河下廣上狹，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門關(guān)，即西境之回喉也?！保ò础夺贰胺椤睂?shí)作“峰”。）○閭邱均
成都閭邱均，在唐初與杜審言齊名。杜子美贈其孫閭邱師詩云：
“鳳藏丹霄莫，龍去白水渾?！鄙w稱均之文也。均亦曾至云南，有《刺史王仁求碑文》《爨王墓碑文》，皆均筆也。《爨墓碑》，落陽賈余絢書。予修《云南志》，以均與余絢，入《流寓志》中?！鹩菔滥峡楀\曲“寒閨織素錦，含怨斂雙蛾。綜新交縷澀，經(jīng)脆斷絲多。衣香逐舉袖，釧動應(yīng)鳴梭。還恐裁縫罷，無信往交河?！贝擞菔滥稀犊楀\曲》也。分明是一幅織錦圖?！熬C”音“綜”，“經(jīng)”音“逕”。非深知織作者，不知此二句之妙。
○稱許有乃祖之風(fēng)
老杜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fēng)。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沈郁頓挫，揚(yáng)雄枚皋，可企及也。”《壯游》詩則自比于崔魏班揚(yáng)。又云：
“氣劘屈賈壘，目短蕭劉墻?！薄顿涰f左丞》則曰：“賦料揚(yáng)雄敵，詩看子建親?！备σ栽娦塾谑?，自比諸人，誠未為過。至竊比稷與契，則過矣。史稱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豈自比稷契而然邪？至云“上感九廟焚，下憫萬人瘡。斯時伏青蒲，廷爭守御床”，其忠藎亦可嘉矣。
○稱贊文章之妙
王半山評歐文云：“積於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發(fā)於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fēng)急寸之驟至；其雄詞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庇址Q老泉文云：“其光芒爛爛，若引星辰而上也；其逸馳奔放，若決江河而下也。”葉水心稱李巽巖之文曰：“風(fēng)霆怒而江河流，六驥飼而八音和，春暉秋明而海澄岳靜也。曾點(diǎn)之瑟方希，化人之酒欲清。”
○楚妃吟
“窗中曙，花早飛。林中明，鳥早歸。庭前日，暖中閨，香氣亦霏霏。香氣飄，當(dāng)軒清唱調(diào)。獨(dú)顧慕，含怨復(fù)含嬌。蝶飛蘭復(fù)薰，裊裊輕風(fēng)入翠裙。春可游，歌聲梁上浮。春游方有樂，沉沉下羅幕?！本浞O異。
○足盈訪瓕
北魏承根《贈李寶》詩：“世道衰陵，淳風(fēng)殆緬。衢交問鼎，路盈訪瓕。徇競爭馳，天機(jī)莫踐?！薄碍尅?，按《玉篇》與“彌”同，而此詩與“緬”、“踐”同韻，又以對“問鼎”，則音義皆不同，亦不知指何也。（后考他本，乃是瓕字，古文“稱”，從“璽”。見《說文》。）
○頌聲寢變風(fēng)息
成康沒而頌聲寢，陳靈興而變風(fēng)息。
○遠(yuǎn)水如岸
海濱之人曰：“遠(yuǎn)望海水，似高於地，有如岸焉，蓋水氣也?！睙邸锻！吩娫唬骸斑h(yuǎn)水翻如岸，遙山倒似云。”
○鄉(xiāng)里夫妻
俗語云：“鄉(xiāng)里夫妻，步步相隨?！毖脏l(xiāng)不離里，如夫不離妻也。
古人稱妻曰“鄉(xiāng)晨”。沈約《山陰柳家女》詩曰：“還家問鄉(xiāng)里，詎堪持作夫？”《南史張彪傳》曰：“我不忍令鄉(xiāng)里落他處?！币α钇菰唬骸皶嗽患摇！逼淞x同也，見《溪叢語》。
○雉噫
揚(yáng)子言孔子之去魯，曰“不聽政諫而不用《雉意》”者，注：“《雉噫》，猶歌嘆之聲，梁鴻《五噫》之類也?！卑础都艺Z》：
“孔子去魯，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
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贝思础讹羿妗分枰?。唐文：“聆鳳衰於接輿，歌《雉噫》於桓子?！?br>○滇中詩人
滇中詩人，永樂間稱平居陳郭。郭名文，號舟屋。其詩有唐風(fēng)，三子遠(yuǎn)不及也。如《竹枝詞》云：“金馬何曾半步行，碧雞那解五更鳴。儂家夫婿久離別，恰似兩山空得名?！庇帧兜潜屉u山太華寺》一聯(lián)云：“湖勢欲浮雙塔去，山形如擁五華來?！币粫r閣筆。信佳句也，但全篇未稱耳。其全集予嘗見之，如此二詩，亦僅有也。
○瑟居
梁武帝詩：“瑟居超七凈。”“瑟”與“索”同?！笆捤鳌弊忠蛔鳌笆捝保瑒t“索居”亦得作“瑟居”也。蓋“瑟”“索”皆借用字，正字作“戚”。
○瑟瑟白樂天《琵琶行》：“楓葉荻花秋瑟瑟。”此句絕妙。楓葉紅，荻花白，映秋色碧也。瑟瑟，珍寶名，其色碧，故以瑟影指“碧”字。
讀者草草，不知其解也。今以問人，輒答曰：“瑟瑟者，蕭瑟也?！贝私夥鞘恰：我宰C之？樂天又有《暮江曲》云：“一道殘陽照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此瑟瑟豈蕭瑟哉？正言殘陽照江，半紅半碧耳。
樂天有靈，必驚予為千哉知音矣。
○雍陶哀蜀人為南詔所俘“云南路出洱河西，毒草長青瘴霧低。漸近蠻城誰敢哭，一時收淚羨猿啼。”云南在唐為南詔，其蠻王閣羅鳳及酋龍三犯成都，俘其巧匠美女而歸，至今大理有巧匠三十六行。近嘉靖中取雕漆工廿余人，挈家北上，供應(yīng)內(nèi)府，皆蜀俘人之后也。去離家，俘於犬羊，苦已極矣。又畏死吞聲而不敢哭，所以羨猿聲之啼也。一“羨”字妙?；蚋淖鳌奥牎?，非知詩者。
○瑞香花詩瑞香花，即《楚辭》所謂露甲也。一名錦薰籠，又名錦被堆。韓魏公詩云：“不管鶯聲向曉催，錦衾春曉尚成堆。香紅若解知人意，睡取東君莫放回?！睆垐D之改“瑞香”為“睡者”，詩云：“曾向廬山睡里聞，香風(fēng)占斷世間春。采花莫撲枝頭蝶，驚覺陽臺夢里人?！标愖痈邥r：“宣和殿里春風(fēng)早，紅錦薰籠二月時。流落人間真詫事，九秋風(fēng)露卻相宜?！鄙w詠九日瑞香也。又唐人詩云：“誰將玉膽薔薇水，新濯瓊肌錦繡禪（音單。）”體物既工，用韻又奇，可謂絕唱矣。余亦有一章?！鹳Z島佳句
賈島詩：“長江風(fēng)送客，孤館雨留人?！倍錇槠缴?，而其全集不載。僅見於坡詩注所引。
○偃曝
孟浩然：“草堂時偃曝，蘭枻日周旋?！辟绕?，謂偃臥曝背也。
用《文選》王僧達(dá)“寒榮共偃曝”之句。今刻孟詩，不知其出處，改作“掩曝”，可笑。而謬者猶曰詩刻，必去注釋，從容咀嚼，真味自長，此近日強(qiáng)作解事小兒之通弊也。蓋頤中有物，乃可言咀嚼而出真味，若空腸作雷鳴，而強(qiáng)焉戛齒之狀，但垂饑涎耳，真味何由出哉！
○詠王安石
劉文靖公因《書事絕句》云：“當(dāng)年一線魏瓠穿，直到橫流破國年。草滿金陵誰種下，天津橋上聽啼鵑?！彼巫犹摗对佂醢彩芬嘣疲?br>“投老歸耕白下田，青苗猶未罷民錢。半山春色多桃李，無奈花飛怨杜鵑?！倍娊匝运戊裰鲇伸栋彩?，而含蓄不露，可謂詩史矣。
○塞北江南
杜氏《通典》論涼州云：“地勢之險，可以自保於一隅。財富之殷，可以無求於中國。故五涼相繼與五胡角立，中州人士避難者，多往依之?！鄙w其氣士之可樂如此。唐韋蟾詩曰：“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狈Q其為塞北之江南以此。
○詠蟬詩
陸龜蒙《蟬》詩云：“伴貂金置影，映雀畫成圖?！卑础读簳?，武帝賜吳興太守何戢蟬雀畫扇，陸詩用此事也。
○詠被中繡鞋
“云里蟾鉤落鳳窩，玉郎沉也摩挲。陳王當(dāng)日風(fēng)流減，只向波心見襪羅。”夏侯審為大歷十才子之一，而詩集不傳，惟此一絕及《織錦圖》“君承皇詔安邊戍”一歌而已。往年劉潤之在蜀刻大歷十子詩，無夏侯審集，余以二詩訊之，潤之笑曰：“兩枚棗子如何泡茶？”余笑：“子誠晉人也?！薄鹇湓挛萘?br>“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言夢中見之，而覺其猶在，即所謂“夢中魂魄猶言是，覺后精神尚未回”也。詩本淺，宋人看得太深，反晦矣。傳神之說非是。
○落梅詩冰崖蕭立等《落梅》詩云：“玉龍戰(zhàn)退鹿胎干，好在晴沙野水看。
舞翠夢回仙袂遠(yuǎn)，射雕人去露檐寒。連環(huán)骨冷香猶暖，如意痕輕補(bǔ)未完。誰在高樓吹笛處，輕衫當(dāng)戶獨(dú)憑闌?！贝嗽姽ぶ滤评盍x山。后六句皆用美人事，甚奇，不類晚宋之作，當(dāng)表出之。唐詩：“新柳園林鵝毳色，落梅田地鹿胎斑?！?br>○落星遠(yuǎn)“落星依遠(yuǎn)戍，斜日半平林?！绷涸劬湟?。“故鄉(xiāng)一水隔，風(fēng)煙兩岸通?！标惡笾骶湟?。唐人高處始能及之。見《五代新說》。
○感遇詩或語予曰：“硃文公《感興》詩比陳子昂《感遇》詩有理致。予曰：”譬之青裙白發(fā)之節(jié)婦，乃與靚妝袨服之宮娥爭妍取憐，埒材角妙，不惟取笑旁觀，亦且自失所守。要之不可同日而語也。彼以《擬招》續(xù)《楚辭》，《感興》續(xù)《文選》，無見於此矣。故曰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要有契予言者。
○罨畫
畫家稱：罨畫，雜彩色畫也。吳興有罨畫溪，然其字當(dāng)用“《青盍》”，“罨”乃魚網(wǎng)，非其訓(xùn)也。張泌詩：“罨岸春濤打船尾?！敝^魚網(wǎng)遮岸也。此用字最得字義。（左思《蜀都賦》：“罨翡翠，釣鰋鲉?！保鹪娪渺僮帧墩f文》：“熨，持火申繒也。一曰火斗?！绷乃^鈷鉧也。
古音“郁”，今轉(zhuǎn)音“暈”。杜工部詩：“美人細(xì)意熨帖平?！卑讟诽煸姡骸敖鸲缝俨ǖ都粑摹！睖赝ン拊姡骸熬G波如熨割愁腸?！标戶斖姡骸安ㄆ届俨蝗纭！庇郑骸疤烊缰仂侔?。”王君玉詞：“金半熨秋江?！标舜吴咴~：“去日玉刀封斷恨，見時金半熨愁眉?！薄鹪娪脙鹤止旁娪杏媒鬃侄凰渍?，如孫光憲《采蓮》詩曰：“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崩罹瘛夺烎~》詩曰：“七尺青竿一丈絲，菰蒲葉里逐風(fēng)吹。幾回舉手拋芳餌，驚起沙灘水鴨兒?！庇帧顿浥眉恕吩娪性唬骸拔乙婙x鴦飛水去，君還望月苦相思。一雙裙帶同心結(jié)，早寄黃鶯孤雁兒?！北R仝新年亦有詩云：“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還聽百舌兒。太歲只游桃李徑，青風(fēng)肯換歲寒枝。”
○詩小序硃子作《詩傳》，盡去小序，蓋矯呂東萊之弊，一時氣信之偏，非公心也。馬端臨及姚牧安諸家辨之悉矣。有一條可發(fā)一笑，并記于此。小序云：“《青莪》，樂育人才也?！蹲玉啤?，學(xué)校廢也?！薄秱鳌方砸詾榉恰＜白鳌栋茁苟促x》，有曰：“廣青衿之疑問。”又曰：“樂《菁莪》之長育。”或舉以為問，先生曰：“舊說亦不可廢?！贝撕萎愃字V所謂“玉波去四點(diǎn)，依舊是王皮”乎？
○詩文用字須有來歷
先輩言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歷，予謂自古名家皆然，不獨(dú)杜韓兩公耳。劉勰云：“‘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喈喈’逐黃鳥之聲，‘嗷嗷’學(xué)鴻雁之響，雖復(fù)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信哉其言。試以灼灼舍桃而移之他花，依依去楊柳而蓍之別樹，則不通矣。近日詩流，試舉其一二：不曰鶯啼，而乃曰鶯呼；不曰猿嘯，而曰猿唳；蛇未嘗吟，而去蛇吟；蛩未嘗嘶，而曰蛩嘶；厭桃葉蓁蓁，而改云桃葉抑抑，桃葉可言抑抑乎？厭鴻雁嗷嗷，而強(qiáng)云鴻雁嘈嘈，鴻雁可言嘈嘈乎？油然者，作云之貌，未聞淚可言油然；薦者，祭之名，士無田則薦是也，未聞送人省親，而曰好薦北堂親也；夜郎在貴州，而今送人官廣西恒用之；孟諸在齊東，而送人之荊楚襲用之；泄瀉者，穢言也，寫懷而改曰泄懷，是口中暴痢也；館甥，女婿也；上母舅聲而自稱館甥，是欲亂其女也；真如諸天，禪家語也，而用之道觀；遠(yuǎn)公大顛，禪者也，而以贈道人；送人屢下第，而曰批鱗書幾上；本不用兵，而曰戎馬豺虎；本不年邁，而曰白發(fā)衰遲；未有興亡之感，而曰麋鹿姑蘇；寄云南官府，而曰百粵伏波。試問之，曰：“不如此不似杜?！笔强尚σ?。此皆近日號為作手，徧刻廣傳者。后生效之，益趨益下矣。謂近日詩勝國初，吾不信也。而且互相標(biāo)榜，不慚大言，造作名字，掩滅前輩，是可為世道慨，豈獨(dú)文藝之未乎？又有以騷人墨客而合之曰騷墨，（見《云南志》詩文。）以汗牛充棟而合之曰汗充，（見《云南甲午試錄序》。）皆文理不通，足以發(fā)后世一笑。
○詩句用意
張說《送客》詩曰：“同居洛陽陌，經(jīng)日嬾相求。及爾江湖去，念別思悠悠?！庇忠皇自疲骸俺r好閑獨(dú)，朋舊少相過。及爾宣風(fēng)去，方嗟別日多?！倍滓灰?。余又記羽士吳筠《別章叟》一首云：“平昔同邑里，經(jīng)年不相思。今日成遠(yuǎn)別，相對心凄其?！蹦艿廊饲椋嗲叭宋凑f破也。
○詩押徊字
宋賞花釣魚和詩，“徘徊”無別押者，優(yōu)人有徘徊太多之謔。余思《漢書相如傳》有“安翔徐徊”，昭帝廟號從徊，揚(yáng)雄賦有“徊徊徨徨”，唐松陵詩有“遲徊”，庚信文有“徠徊”，當(dāng)時諸公未之精思耳，何可謂無。
○詩用惹字
王右丞詩：“楊花惹暮春?！崩铋L吉詩：“古竹老梢惹碧云?！睖赝ン蓿骸芭闳菈豇x鴦錦?！睂O光憲：“六宮眉黛惹春愁?！庇谩叭恰弊址菜?，綿絕妙。
○詩史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jì)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夫六經(jīng)各有體，《易》以道陰陽，《書》以道政事，《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后世之所謂史者，左記言，右記事，古之《尚書春秋》也。若詩者，其體其旨，與《易書春秋》判然矣?！度倨方约s情合性而歸之道德也，然未嘗有道德字也，未嘗有道德性情句也。二南者，修身齊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鐘鼓，荇菜芣苡，夭桃穠李，雀角鼠牙，何嘗有修身齊家字耶？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於變風(fēng)變雅，尤其含蓄，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亂，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民，則曰“鴻雁于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婦誅求盡”也；敘饑荒，則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可堪皮骨干”也。杜詩之含蓄蘊(yùn)藉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xué)之。至於直陳時事，類於訕訐，乃其下乘末腳，而宋人拾以為己寶，又撰出“詩史”二字以誤后人。如詩可兼史，則《尚書春秋》可以并省。又如今俗卦氣歌、納甲歌，兼陰陽而道之，謂之“詩《易》”可乎？（胡應(yīng)麟曰：“按‘詩史’，其說出孟棨《本事》。”）
○詩賦用字
顏延年《赭白馬賦》：“戒出豕之?dāng)●{，惕飛鳥之跱衡?！薄俺觥弊植蝗纭巴弧弊帧６抛用涝姡骸按蠹覗|征逐子回?！薄爸稹弊植蝗纭皩ⅰ弊帧０拙右自姡骸Ш羧f喚始出來。“始”字不如“才”字。
詩文有作者未工，而后人改定者勝，如此類多有之。使作者復(fù)生，亦必心服也。
○詩文奪胎
后漢肅宗詔曰：“父戰(zhàn)於前，子死於后。弱女乘于亭障，孤兒號於道路。老母寡妻，設(shè)虛祭，飲泣淚，想望歸魂於沙漠之表，豈不哀哉！”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祖之。陳陶《隴西行》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笨芍^得奪胎之妙。
○蜀棧古壁詩
余於蜀棧古壁見無名氏號硯沼者書古樂府一首云：“休洗紅，洗多紅在水。新紅裁作衣，舊紅番作里。回黃轉(zhuǎn)綠無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贝嗽姽叛?，元郭茂倩《樂府》亦不載。李賀詩云：“休洗紅，洗多顏色淡。卿卿聘少年，昨夜殷橋見。封侯早歸來，莫作弦上箭?！币暻霸姾梧辞Ю锖酰?br>○蜀詩人唐時蜀之詩人，陳子昂了子閭邱均李白阮咸雍陶劉灣何兆李余劉猛，人皆知之?！侗眽衄嵮浴吩疲骸胺d楊衡宋濟(jì)張仁寶，皆蜀人，棲隱青城山?！狈d字厚之，文學(xué)武藝雙絕，文見《唐文粹》。楊衡詩，見《唐音》。宋濟(jì)詩，止有《東陵美女》一首。張仁寶，閬中人，見劉后村《千家詩》。
○又
唐世蜀之詩人，陳子昂（射洪）、李白（彰明）、李余（成都）、雍陶（成都）、裴廷裕（成都）、劉蛻（射洪）、唐球（嘉州）、陳詠（青神）、岑倫（成都）、符載（成都）、雍裕之（成都）、王嚴(yán)（綿州布衣）、劉暌（綿州鄉(xiāng)貢進(jìn)士）、李渥（綿州）、田章（綿州）、柳震（雙流）、阮咸（成都）、劉灣（蜀人）、張曙（巴州）、僧可朋（丹稜）、扈處扆（蜀人）、毛文錫（蜀人）、硃桃椎（蜀人）、杜光庭（青城），若張蠙韋莊牛嶠歐陽炯，皆他方流寓而老於蜀者。嘗欲裒集其詩為一帙，而未暇焉。
○蜀詩人王謙
王謙，蜀人。有詩一卷，中有《約趙冰壺賞海棠》一篇云：“湘羅壓繡華春風(fēng)，瑤姬慢舞香裀紅。細(xì)腰百轉(zhuǎn)弓靴稱，銀鵝金鳳花成叢。
《六么》換手調(diào)弦索，一串妖聲穿繡幕。沉翠飛香天正樂，寒玉團(tuán)團(tuán)帖天角?！逼湓娊^如李賀，嘗一臠可知鼎味也?！瘌P林《水經(jīng)》：“河水又東，歷鳳林北?！弊ⅲ骸傍P林，山名，五巒俱峙?！倍旁姡骸傍P林戈不息，魚海路常難?！睆埣姡骸傍P林關(guān)里水長流，白草黃榆六十秋。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