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回 掘昆侖息土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
作者：且說文命將巫峽開通之后，梁州大部之水，就滔滔向東而下。文命深恐下流又受水患，遂再向云夢大澤而來。哪知果然，水勢非常漫溢。從前所看見隱在水面下的沙洲，至此都已不能看見了。測量水勢，較從前增加到一丈多高。文命覺得不對，越過漢水，徑向云夢與彭蠡兩大澤地連接之處察看一會。覺得兩山夾束，水路雖
不甚寬闊，而流勢尚暢，要想再鑿廣些，深恐反引起海潮之激蕩，躊躇許久，不得主意。于是又折而西南，徑
上東陵。四面一望，但覺東西兩面都是茫茫巨浸，極目無際。心想此地雖不是海，但看此情形，稱他為南海有什么不可呢。
下了東陵，從澤畔下船，向云夢大澤中流搖去。經(jīng)過象骨山和巴陵兩處。大家想起老將的英風(fēng)，齊聲嘆息。有的說：“巴蛇之大，不如比較到相柳究竟如何？”有的說：“可惜老將這個人竟不得其死！”有的說：“
到底老將是否死于逢蒙之手？逢蒙這個人，始終并未獲到，真是疑案?！庇械恼f：“逢蒙所著的《射法》兩篇，實在精極，的確是個善射之人?？上男g(shù)不正?！贝蠹艺f說談?wù)劊挥X日暮，那只船已停泊在一個島下歇宿。
次日天曉，文命看那座島還有點高，遂與皋陶、伯益等直登其巔，眺覽了一會。再下山上船，向西岸進(jìn)發(fā)
。又考察了一會。但見西岸都是崇山峻嶺，從那山嶺間流出的水，千派萬歧，正不知道有多少，都向云夢大澤中流進(jìn)去。西岸考察完畢，仍舊想不出一個辦法。便來南岸，打算上衡山一看。
到得衡山腳邊，只見小山縱橫，將南面來的水勢阻住，里面形成一個湖泊，步行既不能過，坐船又無可坐
。文命便叫從人將船拖過山去。再坐船前往，到得衡山相近，舍舟登山。
只聽得山頭笙簧陣陣，香氣飄飄。抬頭一看，但見翠幢羽葆，仙人靈官之屬滿山滿谷。當(dāng)頭一個服朱光之
袍，戴丸丹日精之冠，佩夜光天真之印，騎著赤龍迎面而來。文命料到是衡山之神了，剛想迎上去，那山神赤
龍已到面前，隨即下龍與文命施禮，口中說道：“衡山神丹靈峙泰謁見。”文命慌忙答禮，說道：“某治水失
效，惶窘之至，特來貴山一眺形勢，承蒙相迎，益覺慚隗?！?br>丹靈峙泰道：“崇伯治水功成大半，何謂失??？未免太客氣了。”文命道：“不然?，F(xiàn)在巫山已經(jīng)開通，
梁州之水統(tǒng)統(tǒng)向云夢大澤而來。某細(xì)細(xì)考察，覺得水患反比從前厲害。從前大澤已有沙洲涌起，現(xiàn)在倒反陷下去。測量地勢，覺得比從前又低了許多，正不知是何，無法可想，豈非失敗嗎？”丹靈峙泰道：“原來為此。
小神略有一點知道，這是有原故的，但說起之后，崇伯切不可傷心。原來荊梁二州洪水未泛濫之先，天帝早知
道此二州將有水患，所以預(yù)先叫各種神祗，將昆侖山的息土分配在荊梁二州境內(nèi)。在荊州的，一處在衡山之南
，一處在云夢大澤之西。在梁州的，只有一處，在它中部。天帝的意思，原是要使洪水來時有所抵御。不料令尊大人老崇伯神機(jī)獨運(yùn)，識透天帝之心，知道這息土之功用甚大，并將他三處藏息土的地方都能知道，遂于他
受任治水的那一年，叫人將三處息土統(tǒng)統(tǒng)偷去。以致梁荊二州的百姓，受洪水之災(zāi)不小，所以天帝震怒，老祟伯的功績，遂因此失敗?，F(xiàn)在此處既無息土，被各處之大水一浸，自然漸漸下沉了。此刻崇伯可立刻遣天將到
昆侖山請求西王母轉(zhuǎn)奏天帝，賜以息土，拿來一填，大功就可以告成，何必躊躇呢?！?br>文命聽他說出父親偷竊息壤的一段臭歷史，不覺心中萬分難過，眼淚紛紛而下，真是又傷心，又慚愧，又
詫異。心想：“天帝秘藏的息壤，不知我父親如何能知道？又如何能知道他的藏處？豈不可怪！可惜弄巧成拙
了?！钡れ`峙泰說完，看見文命垂淚不語，知道他心中傷感極了，忙接著安慰道：“崇伯切忽傷心，要知道令
尊大人老崇伯，功績雖然失敗，但亦可算得千古以來第一個人。因為天帝所秘藏的物件，他是凡人，竟能知道，這個本領(lǐng)，哪個及得來呢？況且他偷竊息壤，并非為已，實系為百姓，與尋常的偷竊，大大不同，崇伯可不
必介意，快快遣天將等去請求吧！”
文命聽了非常感激，收淚致謝，說道：“既承尊神如此指示，某當(dāng)即刻去遵辦。且俟異日再到貴山稽首。
”說罷，與眾人下山登船，仍回原處。那丹靈峙泰帶了七萬七百個群仙，亦頓時不見。
且說文命回到原處，就叫過七員天將來，說道：“剛才衡山神君既如此說，只能叫汝等前往昆侖山向西王
母敬求賞賜息土。我不能親往，汝等就代表我吧?！闭f道就叫從人焚起香來，自己具了衣冠，先向西方昆侖山
拜了八拜，然后又向七員天將拜了八拜，仿佛親往之意。弄得各天將惶窘之至，受既不可，答又不能，避又不
能，只得半受半避半答的敷衍了過去。文命立起身來，說道：“汝等早去早回?！逼邌T天將答應(yīng)，一齊升空而去。過了一日就回來了。每人挑了
一副大擔(dān)，每擔(dān)之中滿滿盛著泥土。到了文命面前放下，上前復(fù)命道：“某等到昆侖山時，我主人云華夫人亦
在那里，已經(jīng)知道崇伯的意思。
不等某等開口，先說道：‘崇伯叫你們來取息壤，我早已預(yù)備好了，你們挑去吧。’某等因此就挑了來。
”文命大喜，又向著昆侖山八拜致謝。然后吩咐庚辰等道：“汝等先取三擔(dān)，填在云夢大澤之中。又取一擔(dān)
，填在湘水上流與瀟水合流之處?！备?、狂章、童律、繇余四將答應(yīng)，每人一擔(dān)，分別前去填塞。說也奇怪
，挑息土之擔(dān)并不甚大，但是傾出來續(xù)續(xù)不絕，非常之多。頃刻之間，一擔(dān)的土已成為邱陵，三擔(dān)的土更頓時
布滿各處。隔了兩日，那汪洋無際的云夢大澤中間已漸漸漲起陸地來，將大澤中分為二。漫溢的水患，就自此
平息。還有三擔(dān)息土，文命吩咐且留著，預(yù)備到了梁州再用。一路帶了大眾，徑從巫峽之中向梁州而來。那時水流噴薄，雖較減低，但是那鑿不盡的山石，處處橫塞峽
中，猙獰銳利，船只萬不能行，只能爬山越嶺而上。一日到了一處，文命正用玉簡在那里測量地勢，忽見一人，飛奔而來上前行禮。文命一看，乃是大章。不
禁問道：“汝在此做甚么？我妻我子好嗎？”大章道：“夫人和公子都安好，現(xiàn)在在前面等候呢?！蔽拿溃?br>“他們?yōu)槭裁磁艿酱说貋恚俊?br>大章道：“小人隨夫人公子到石紐村去祭掃，那邊房屋墳?zāi)挂磺芯惆踩?，甚可放心。事畢之后隨著夫人公子?xùn)|還。哪知到了梁州東境，忽然遇著形似寇盜的一大隊兵士，夫人公子幾乎被掠。幸得一個名叫奚仲的號召
了許多人，死命的將夫人公子救出，依舊退回原路?！?br>文命忙問：“這形似寇盜的兵士究竟是哪一國的兵呢？汝后來知道嗎？”大章道：“小人探聽過，說是騖國的兵士，內(nèi)中聽說還雜有三苗國的兵在內(nèi)，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些兵逐漸西侵。小人一想，石紐村恐不可去
，只怕愈走愈遠(yuǎn)，道途梗塞，無法東旋。所以和夫人商量，想從梁州徑下荊州，再到揚(yáng)州，回到涂山。哪知洪
水甚大，路中非常險阻，因此就在此處留住了?，F(xiàn)在四面洪水忽然低減，仔細(xì)打聽，才知道崇伯治水已到此間
，所以小人特來迎候。夫人公子都在前面。崇伯此去，可以相見了?！蔽拿溃骸半x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
道：“大隊前去，約有十日路程?！蔽拿犃耍闹蓄H慰。便向大章道：“那么汝先歸去報知，待我經(jīng)過時再相見吧。”大章領(lǐng)命而去。這里文命依舊到處測量地勢，督率眾人前進(jìn)。所過之處，但見汪汪洋洋，都是大水。山上樹木盡被漂去，
有的為百姓取作燃料，大半成為童山。一日行到一山，只見山上所有木櫪依然不動，可算不常見之事。文命大喜，就在此山下住了一夜。從此這座木櫪山，就有名于后世了。
次日，大章又跑來說道：“夫人聽見崇伯治水要經(jīng)過家門，可以相見，非常歡喜，正抱了公子站在門外一
塊大石上盼望呢！文命聽到他夫人如此的盼念他，心中非常感動，便再問大章道：“離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道：“快到
了，大約不過二三百里?！蔽拿犃艘嗍菤g喜。暗想：“我成親之后，在家中居住不過四日，別離忽已數(shù)年。女攸不幸已化去，只剩
女嬌一個。這種夫妻真是苦的。現(xiàn)在水患大致將平，不比從前的急迫，地方既然相近，可以歸去聚聚。雖不能
住宿一宵，但是在家中盤桓一晌，左顧右弄，共牢一餐，亦是好的。”一面想，一面打發(fā)大章回去，一面仍舊
和眾人前進(jìn)做他的工作?？纯唇可搅?，遙見前面一座小山浮在水中，想來亦是高峻之處，人民可以避難的
地方了。
正在看時，忽見北方水面無數(shù)浮尸蔽江而下。文命太息道：“這又是洪水中的犧牲者了?！鞭D(zhuǎn)念一想：“
我受命治水多年，到今朝還不能使人民免于陷溺，這是與我去陷溺他何異？”想到此際，憂心如焚。把剛才急
于見妻子，敘契闊的心思，都打消了。兩只眼盡管向那水面望，忽然詫異，回轉(zhuǎn)頭來向皋陶等道：“遭水溺死
的應(yīng)該全尸，何以這浮尸之中竟有許多斷頭折足之人，是什么原故？”大家看了亦是不解。后來上流又是一陣浮尸氽來，仍有頭斷足折之人。伯益道：“據(jù)此看來，決非溺水死的?；蛘呤莿”I竊發(fā)，恣意屠戮，亦未可知
?！蔽拿H以為然，急叫狂章、童律兩將過來，吩咐道：“你們趕快溯流而上，去察看情形，究竟是怎樣一回
事！”二人領(lǐng)命，躡空而去。過了多時，早已飛回，手中都用繩索捆綁著數(shù)人，放在地下。文命忙問他們原由，童律道：“這班人并不是劇盜。某等過去離此地約三百余里之地，果見無數(shù)強(qiáng)人正在那里殺人放火。所殺之
人尸首都拋在江中。某等不禁大怒，下去打死了他們幾個。他們見某等從天而下，以為是天神，都慌著俯伏稽
首，口稱神人饒命。某等問他們是什么人？他們有的說是曹國人。有的說是驁國人，某等深恐崇伯懸念，不敢
多問，就隨手活捉了幾個來，請崇伯細(xì)問他們吧！”
文命聽了，先叫人將他們捆綁的繩索松去，然后叫他們上來審問。仔細(xì)一看，共有六個人，有老有少。文
命就問那老者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殺人放火？不怕王法嗎？”那老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答道：“小人是曹侯部
下的兵士。奉曹侯之命，來攻城略地。君主號令，不敢不從，并非小人本心，敬乞原諒饒命！”文命道：“你
們曹侯，何以不守法度，要來攻城掠地？
這個原因你知道嗎？”那老者道：“小人不知道?！表樖窒蛞粔涯甑姆斨傅溃骸八菍⒐?，一定知道的?！蔽拿蛦柲菍⒐?。
那將官道：“我們曹侯素來是服從天子的。后來與北面的共工、南面的三苗國交結(jié)了，就有不臣之志。這次三
苗國為天朝大兵所滅，三苗國君帶了他的許多兵逃到敝國，竭力勸敝國君出兵反叛。他又去連合了魏屈驁三國
共同商量，先并吞西土，然后東向而爭天下，所以叫某等率兵來的。所供是實，乞饒命！”
文命道：“現(xiàn)在屈驁魏三國的兵呢？”那將官道：“屈魏兩國的兵是攻西北方去了。驁國的兵與敝國合攻
西南，所以在此?！闭f著，就指俘虜中一個少年道：“這就是驁國的兵士?！蔽拿犃耍悴辉賳?，吩咐將這些俘虜暫且監(jiān)下。
一面命蒼舒、伯奮等仍舊率了兩大軍，向北方進(jìn)發(fā)。一面叫過大章、豎亥來，吩咐道：“我本想歸家一行
，與夫人公子相見。現(xiàn)在遇到這種急事，立刻就要督師去征剿，不能回家了。
你們可傳言與夫人，說我有天子封我的封土，在大河之南。但是我因為治水未成，沒有工夫去經(jīng)營城邑。
如今夫人和公子在此寄居，終非善策。石紐舊居不可去。我看還不如回到涂山去吧，或者徑到我的封土內(nèi)暫住
，亦未始不可。一切請夫人自己斟酌，我不遙定?？傊M汝等的心力代為照料。我就要北行了。
豎亥在此無事，亦同了去?！?br>大章道：“此刻離夫人所居不過里余。崇伯何妨即去一轉(zhuǎn)，再來督師，不過破費半日功夫，料想沒什么緊
要呢？”皋陶、伯益等在旁亦都相勸。文命決定不肯。大章等無法，只得同到夫人處傳命?？蓱z涂山氏記念多
年，如今得到這個機(jī)會，滿望可以得片時之聚首，少敘離情。啟子已稍稍解事，能啞啞學(xué)語了，亦可以使他認(rèn)
識父親。一切酒肴之類，因大章說文命已答應(yīng)必來，所以統(tǒng)統(tǒng)都備好。誰知日日立在石上，抱子望夫，竟望了
一個空，不禁惆悵之至。
另有一個侍妾，涂山氏剛才叫她去門外等候，哪知亦接了一個空。那侍妾禁不起相思愁緒，就做了一首《彼候人猗之歌》。
據(jù)音樂家說起來，這首歌詞是南音之祖，足與簡狄、建疵做的那北音之祖的歌詞相匹敵。可惜全首失傳，
古書上只有此“彼候人猗”一句，編書者不敢亂造，只好隨它去了。
且說文命自遣發(fā)大章、豎亥二人去后，即刻登舟向北進(jìn)發(fā)。
沿途逆水，不免擔(dān)擱。一日，又見北方一山特起于巨浸之中，上面有人民無數(shù)，大約都是避難者。文命看了，總是惻然。
過了數(shù)日，到了那曹驁兩國屠戮人民之地。但見頹垣敗壁，兵燹之跡猶存，人民早已一空，地上卻尚留有
尸骸數(shù)具。那曹驁兩國之兵卻不知所在。文命叫天地將前去探聽，后來回營報告道：“兩國之兵都在北面二百
里外高山上據(jù)險以守。曹國在東，驁國在西?！蔽拿犃耍兔n舒去攻打曹國，伯奮去攻打驁國，二人領(lǐng)命
率師而去。天地十四將亦請同行，文命不許。
說道：“我不能以德服人，而以力服人已覺慚愧了。假使再參以神道，雖使大勝，亦屬可恥。倘有妖異，
再煩勞汝等吧。”天地十四將亦不復(fù)言。
且說蒼舒、伯奮，領(lǐng)了大軍徑向北走。打聽得兩國兵在一座高梁山之附近，曹國兵靠東，接著東四百里之
蛇山。驁國兵在西，接著西一百五十里之崛山，軍容甚盛。但是他們亦仿佛知道大兵到了，專務(wù)守險，不出來
攻擊。蒼舒、伯奮探知這座高梁之山，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進(jìn)的險地，就商量先攻他的旁翼，以分他的兵力。
計議定了，蒼舒就叫梼戭、大臨各帶一千兵向東去攻蛇山。伯奮亦叫仲堪、叔獻(xiàn)各帶一千兵去攻崌山。
東西齊舉，使他兵力不能不分。四人各領(lǐng)命而去。
且說仲堪、叔獻(xiàn)到了崌山之后，只見滿山森林甚茂，山下橫著一條大溪。從那森林之中，隱隱見有許多旌
旗營帳，想來就是驁國的兵了。叔獻(xiàn)遂傳令軍士在大溪上先搭浮橋數(shù)座，以便進(jìn)攻。哪知軍士等到了溪邊剛要
興筑，忽然水中伸出兩條像繩索的物件來，將兵士一鉤，早有幾個軍士給它鉤人水中。眾人大吃一驚，紛紛向
后面退走。有幾個膽大的，停了一會，見溪絕無動靜，再到溪邊去窺探，哪知又被繩索出來鉤去。
如此幾日，接連好幾次，刀劍不能御，矢石無可施。仲堪、叔獻(xiàn)無法，想尋個土人問問，又遍尋不得，原來已被驁國兵殺完了，只得退兵來與伯奮商議。哪知到得營中，東路攻蛇山的兵亦早退回了。問起原因，因為梼戭、大臨之兵還未到蛇山路上，就遇到一道白光，那白光閃過之處，軍士的心思頓然迷亂，不知道路，不守
紀(jì)律，有時竟自相殘殺起來。結(jié)果計算，兵士之失蹤者不下數(shù)十人，不知究竟什么原故，所以只好急急退回。
蒼舒、伯奮聞知這個消息，亦無法可施。慌忙用公文報知文命，請派天地十四將前來助戰(zhàn)，以擒妖怪。
不甚寬闊，而流勢尚暢，要想再鑿廣些，深恐反引起海潮之激蕩，躊躇許久，不得主意。于是又折而西南，徑
上東陵。四面一望，但覺東西兩面都是茫茫巨浸，極目無際。心想此地雖不是海，但看此情形，稱他為南海有什么不可呢。
下了東陵，從澤畔下船，向云夢大澤中流搖去。經(jīng)過象骨山和巴陵兩處。大家想起老將的英風(fēng)，齊聲嘆息。有的說：“巴蛇之大，不如比較到相柳究竟如何？”有的說：“可惜老將這個人竟不得其死！”有的說：“
到底老將是否死于逢蒙之手？逢蒙這個人，始終并未獲到，真是疑案?！庇械恼f：“逢蒙所著的《射法》兩篇，實在精極，的確是個善射之人?？上男g(shù)不正?！贝蠹艺f說談?wù)劊挥X日暮，那只船已停泊在一個島下歇宿。
次日天曉，文命看那座島還有點高，遂與皋陶、伯益等直登其巔，眺覽了一會。再下山上船，向西岸進(jìn)發(fā)
。又考察了一會。但見西岸都是崇山峻嶺，從那山嶺間流出的水，千派萬歧，正不知道有多少，都向云夢大澤中流進(jìn)去。西岸考察完畢，仍舊想不出一個辦法。便來南岸，打算上衡山一看。
到得衡山腳邊，只見小山縱橫，將南面來的水勢阻住，里面形成一個湖泊，步行既不能過，坐船又無可坐
。文命便叫從人將船拖過山去。再坐船前往，到得衡山相近，舍舟登山。
只聽得山頭笙簧陣陣，香氣飄飄。抬頭一看，但見翠幢羽葆，仙人靈官之屬滿山滿谷。當(dāng)頭一個服朱光之
袍，戴丸丹日精之冠，佩夜光天真之印，騎著赤龍迎面而來。文命料到是衡山之神了，剛想迎上去，那山神赤
龍已到面前，隨即下龍與文命施禮，口中說道：“衡山神丹靈峙泰謁見。”文命慌忙答禮，說道：“某治水失
效，惶窘之至，特來貴山一眺形勢，承蒙相迎，益覺慚隗?！?br>丹靈峙泰道：“崇伯治水功成大半，何謂失??？未免太客氣了。”文命道：“不然?，F(xiàn)在巫山已經(jīng)開通，
梁州之水統(tǒng)統(tǒng)向云夢大澤而來。某細(xì)細(xì)考察，覺得水患反比從前厲害。從前大澤已有沙洲涌起，現(xiàn)在倒反陷下去。測量地勢，覺得比從前又低了許多，正不知是何，無法可想，豈非失敗嗎？”丹靈峙泰道：“原來為此。
小神略有一點知道，這是有原故的，但說起之后，崇伯切不可傷心。原來荊梁二州洪水未泛濫之先，天帝早知
道此二州將有水患，所以預(yù)先叫各種神祗，將昆侖山的息土分配在荊梁二州境內(nèi)。在荊州的，一處在衡山之南
，一處在云夢大澤之西。在梁州的，只有一處，在它中部。天帝的意思，原是要使洪水來時有所抵御。不料令尊大人老崇伯神機(jī)獨運(yùn)，識透天帝之心，知道這息土之功用甚大，并將他三處藏息土的地方都能知道，遂于他
受任治水的那一年，叫人將三處息土統(tǒng)統(tǒng)偷去。以致梁荊二州的百姓，受洪水之災(zāi)不小，所以天帝震怒，老祟伯的功績，遂因此失敗?，F(xiàn)在此處既無息土，被各處之大水一浸，自然漸漸下沉了。此刻崇伯可立刻遣天將到
昆侖山請求西王母轉(zhuǎn)奏天帝，賜以息土，拿來一填，大功就可以告成，何必躊躇呢?！?br>文命聽他說出父親偷竊息壤的一段臭歷史，不覺心中萬分難過，眼淚紛紛而下，真是又傷心，又慚愧，又
詫異。心想：“天帝秘藏的息壤，不知我父親如何能知道？又如何能知道他的藏處？豈不可怪！可惜弄巧成拙
了?！钡れ`峙泰說完，看見文命垂淚不語，知道他心中傷感極了，忙接著安慰道：“崇伯切忽傷心，要知道令
尊大人老崇伯，功績雖然失敗，但亦可算得千古以來第一個人。因為天帝所秘藏的物件，他是凡人，竟能知道，這個本領(lǐng)，哪個及得來呢？況且他偷竊息壤，并非為已，實系為百姓，與尋常的偷竊，大大不同，崇伯可不
必介意，快快遣天將等去請求吧！”
文命聽了非常感激，收淚致謝，說道：“既承尊神如此指示，某當(dāng)即刻去遵辦。且俟異日再到貴山稽首。
”說罷，與眾人下山登船，仍回原處。那丹靈峙泰帶了七萬七百個群仙，亦頓時不見。
且說文命回到原處，就叫過七員天將來，說道：“剛才衡山神君既如此說，只能叫汝等前往昆侖山向西王
母敬求賞賜息土。我不能親往，汝等就代表我吧?！闭f道就叫從人焚起香來，自己具了衣冠，先向西方昆侖山
拜了八拜，然后又向七員天將拜了八拜，仿佛親往之意。弄得各天將惶窘之至，受既不可，答又不能，避又不
能，只得半受半避半答的敷衍了過去。文命立起身來，說道：“汝等早去早回?！逼邌T天將答應(yīng)，一齊升空而去。過了一日就回來了。每人挑了
一副大擔(dān)，每擔(dān)之中滿滿盛著泥土。到了文命面前放下，上前復(fù)命道：“某等到昆侖山時，我主人云華夫人亦
在那里，已經(jīng)知道崇伯的意思。
不等某等開口，先說道：‘崇伯叫你們來取息壤，我早已預(yù)備好了，你們挑去吧。’某等因此就挑了來。
”文命大喜，又向著昆侖山八拜致謝。然后吩咐庚辰等道：“汝等先取三擔(dān)，填在云夢大澤之中。又取一擔(dān)
，填在湘水上流與瀟水合流之處?！备?、狂章、童律、繇余四將答應(yīng)，每人一擔(dān)，分別前去填塞。說也奇怪
，挑息土之擔(dān)并不甚大，但是傾出來續(xù)續(xù)不絕，非常之多。頃刻之間，一擔(dān)的土已成為邱陵，三擔(dān)的土更頓時
布滿各處。隔了兩日，那汪洋無際的云夢大澤中間已漸漸漲起陸地來，將大澤中分為二。漫溢的水患，就自此
平息。還有三擔(dān)息土，文命吩咐且留著，預(yù)備到了梁州再用。一路帶了大眾，徑從巫峽之中向梁州而來。那時水流噴薄，雖較減低，但是那鑿不盡的山石，處處橫塞峽
中，猙獰銳利，船只萬不能行，只能爬山越嶺而上。一日到了一處，文命正用玉簡在那里測量地勢，忽見一人，飛奔而來上前行禮。文命一看，乃是大章。不
禁問道：“汝在此做甚么？我妻我子好嗎？”大章道：“夫人和公子都安好，現(xiàn)在在前面等候呢?！蔽拿溃?br>“他們?yōu)槭裁磁艿酱说貋恚俊?br>大章道：“小人隨夫人公子到石紐村去祭掃，那邊房屋墳?zāi)挂磺芯惆踩?，甚可放心。事畢之后隨著夫人公子?xùn)|還。哪知到了梁州東境，忽然遇著形似寇盜的一大隊兵士，夫人公子幾乎被掠。幸得一個名叫奚仲的號召
了許多人，死命的將夫人公子救出，依舊退回原路?！?br>文命忙問：“這形似寇盜的兵士究竟是哪一國的兵呢？汝后來知道嗎？”大章道：“小人探聽過，說是騖國的兵士，內(nèi)中聽說還雜有三苗國的兵在內(nèi)，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些兵逐漸西侵。小人一想，石紐村恐不可去
，只怕愈走愈遠(yuǎn)，道途梗塞，無法東旋。所以和夫人商量，想從梁州徑下荊州，再到揚(yáng)州，回到涂山。哪知洪
水甚大，路中非常險阻，因此就在此處留住了?，F(xiàn)在四面洪水忽然低減，仔細(xì)打聽，才知道崇伯治水已到此間
，所以小人特來迎候。夫人公子都在前面。崇伯此去，可以相見了?！蔽拿溃骸半x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
道：“大隊前去，約有十日路程?！蔽拿犃耍闹蓄H慰。便向大章道：“那么汝先歸去報知，待我經(jīng)過時再相見吧。”大章領(lǐng)命而去。這里文命依舊到處測量地勢，督率眾人前進(jìn)。所過之處，但見汪汪洋洋，都是大水。山上樹木盡被漂去，
有的為百姓取作燃料，大半成為童山。一日行到一山，只見山上所有木櫪依然不動，可算不常見之事。文命大喜，就在此山下住了一夜。從此這座木櫪山，就有名于后世了。
次日，大章又跑來說道：“夫人聽見崇伯治水要經(jīng)過家門，可以相見，非常歡喜，正抱了公子站在門外一
塊大石上盼望呢！文命聽到他夫人如此的盼念他，心中非常感動，便再問大章道：“離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道：“快到
了，大約不過二三百里?！蔽拿犃艘嗍菤g喜。暗想：“我成親之后，在家中居住不過四日，別離忽已數(shù)年。女攸不幸已化去，只剩
女嬌一個。這種夫妻真是苦的。現(xiàn)在水患大致將平，不比從前的急迫，地方既然相近，可以歸去聚聚。雖不能
住宿一宵，但是在家中盤桓一晌，左顧右弄，共牢一餐，亦是好的。”一面想，一面打發(fā)大章回去，一面仍舊
和眾人前進(jìn)做他的工作?？纯唇可搅?，遙見前面一座小山浮在水中，想來亦是高峻之處，人民可以避難的
地方了。
正在看時，忽見北方水面無數(shù)浮尸蔽江而下。文命太息道：“這又是洪水中的犧牲者了?！鞭D(zhuǎn)念一想：“
我受命治水多年，到今朝還不能使人民免于陷溺，這是與我去陷溺他何異？”想到此際，憂心如焚。把剛才急
于見妻子，敘契闊的心思，都打消了。兩只眼盡管向那水面望，忽然詫異，回轉(zhuǎn)頭來向皋陶等道：“遭水溺死
的應(yīng)該全尸，何以這浮尸之中竟有許多斷頭折足之人，是什么原故？”大家看了亦是不解。后來上流又是一陣浮尸氽來，仍有頭斷足折之人。伯益道：“據(jù)此看來，決非溺水死的?；蛘呤莿”I竊發(fā)，恣意屠戮，亦未可知
?！蔽拿H以為然，急叫狂章、童律兩將過來，吩咐道：“你們趕快溯流而上，去察看情形，究竟是怎樣一回
事！”二人領(lǐng)命，躡空而去。過了多時，早已飛回，手中都用繩索捆綁著數(shù)人，放在地下。文命忙問他們原由，童律道：“這班人并不是劇盜。某等過去離此地約三百余里之地，果見無數(shù)強(qiáng)人正在那里殺人放火。所殺之
人尸首都拋在江中。某等不禁大怒，下去打死了他們幾個。他們見某等從天而下，以為是天神，都慌著俯伏稽
首，口稱神人饒命。某等問他們是什么人？他們有的說是曹國人。有的說是驁國人，某等深恐崇伯懸念，不敢
多問，就隨手活捉了幾個來，請崇伯細(xì)問他們吧！”
文命聽了，先叫人將他們捆綁的繩索松去，然后叫他們上來審問。仔細(xì)一看，共有六個人，有老有少。文
命就問那老者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殺人放火？不怕王法嗎？”那老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答道：“小人是曹侯部
下的兵士。奉曹侯之命，來攻城略地。君主號令，不敢不從，并非小人本心，敬乞原諒饒命！”文命道：“你
們曹侯，何以不守法度，要來攻城掠地？
這個原因你知道嗎？”那老者道：“小人不知道?！表樖窒蛞粔涯甑姆斨傅溃骸八菍⒐?，一定知道的?！蔽拿蛦柲菍⒐?。
那將官道：“我們曹侯素來是服從天子的。后來與北面的共工、南面的三苗國交結(jié)了，就有不臣之志。這次三
苗國為天朝大兵所滅，三苗國君帶了他的許多兵逃到敝國，竭力勸敝國君出兵反叛。他又去連合了魏屈驁三國
共同商量，先并吞西土，然后東向而爭天下，所以叫某等率兵來的。所供是實，乞饒命！”
文命道：“現(xiàn)在屈驁魏三國的兵呢？”那將官道：“屈魏兩國的兵是攻西北方去了。驁國的兵與敝國合攻
西南，所以在此?！闭f著，就指俘虜中一個少年道：“這就是驁國的兵士?！蔽拿犃耍悴辉賳?，吩咐將這些俘虜暫且監(jiān)下。
一面命蒼舒、伯奮等仍舊率了兩大軍，向北方進(jìn)發(fā)。一面叫過大章、豎亥來，吩咐道：“我本想歸家一行
，與夫人公子相見。現(xiàn)在遇到這種急事，立刻就要督師去征剿，不能回家了。
你們可傳言與夫人，說我有天子封我的封土，在大河之南。但是我因為治水未成，沒有工夫去經(jīng)營城邑。
如今夫人和公子在此寄居，終非善策。石紐舊居不可去。我看還不如回到涂山去吧，或者徑到我的封土內(nèi)暫住
，亦未始不可。一切請夫人自己斟酌，我不遙定?？傊M汝等的心力代為照料。我就要北行了。
豎亥在此無事，亦同了去?！?br>大章道：“此刻離夫人所居不過里余。崇伯何妨即去一轉(zhuǎn)，再來督師，不過破費半日功夫，料想沒什么緊
要呢？”皋陶、伯益等在旁亦都相勸。文命決定不肯。大章等無法，只得同到夫人處傳命?？蓱z涂山氏記念多
年，如今得到這個機(jī)會，滿望可以得片時之聚首，少敘離情。啟子已稍稍解事，能啞啞學(xué)語了，亦可以使他認(rèn)
識父親。一切酒肴之類，因大章說文命已答應(yīng)必來，所以統(tǒng)統(tǒng)都備好。誰知日日立在石上，抱子望夫，竟望了
一個空，不禁惆悵之至。
另有一個侍妾，涂山氏剛才叫她去門外等候，哪知亦接了一個空。那侍妾禁不起相思愁緒，就做了一首《彼候人猗之歌》。
據(jù)音樂家說起來，這首歌詞是南音之祖，足與簡狄、建疵做的那北音之祖的歌詞相匹敵。可惜全首失傳，
古書上只有此“彼候人猗”一句，編書者不敢亂造，只好隨它去了。
且說文命自遣發(fā)大章、豎亥二人去后，即刻登舟向北進(jìn)發(fā)。
沿途逆水，不免擔(dān)擱。一日，又見北方一山特起于巨浸之中，上面有人民無數(shù)，大約都是避難者。文命看了，總是惻然。
過了數(shù)日，到了那曹驁兩國屠戮人民之地。但見頹垣敗壁，兵燹之跡猶存，人民早已一空，地上卻尚留有
尸骸數(shù)具。那曹驁兩國之兵卻不知所在。文命叫天地將前去探聽，后來回營報告道：“兩國之兵都在北面二百
里外高山上據(jù)險以守。曹國在東，驁國在西?！蔽拿犃耍兔n舒去攻打曹國，伯奮去攻打驁國，二人領(lǐng)命
率師而去。天地十四將亦請同行，文命不許。
說道：“我不能以德服人，而以力服人已覺慚愧了。假使再參以神道，雖使大勝，亦屬可恥。倘有妖異，
再煩勞汝等吧。”天地十四將亦不復(fù)言。
且說蒼舒、伯奮，領(lǐng)了大軍徑向北走。打聽得兩國兵在一座高梁山之附近，曹國兵靠東，接著東四百里之
蛇山。驁國兵在西，接著西一百五十里之崛山，軍容甚盛。但是他們亦仿佛知道大兵到了，專務(wù)守險，不出來
攻擊。蒼舒、伯奮探知這座高梁之山，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進(jìn)的險地，就商量先攻他的旁翼，以分他的兵力。
計議定了，蒼舒就叫梼戭、大臨各帶一千兵向東去攻蛇山。伯奮亦叫仲堪、叔獻(xiàn)各帶一千兵去攻崌山。
東西齊舉，使他兵力不能不分。四人各領(lǐng)命而去。
且說仲堪、叔獻(xiàn)到了崌山之后，只見滿山森林甚茂，山下橫著一條大溪。從那森林之中，隱隱見有許多旌
旗營帳，想來就是驁國的兵了。叔獻(xiàn)遂傳令軍士在大溪上先搭浮橋數(shù)座，以便進(jìn)攻。哪知軍士等到了溪邊剛要
興筑，忽然水中伸出兩條像繩索的物件來，將兵士一鉤，早有幾個軍士給它鉤人水中。眾人大吃一驚，紛紛向
后面退走。有幾個膽大的，停了一會，見溪絕無動靜，再到溪邊去窺探，哪知又被繩索出來鉤去。
如此幾日，接連好幾次，刀劍不能御，矢石無可施。仲堪、叔獻(xiàn)無法，想尋個土人問問，又遍尋不得，原來已被驁國兵殺完了，只得退兵來與伯奮商議。哪知到得營中，東路攻蛇山的兵亦早退回了。問起原因，因為梼戭、大臨之兵還未到蛇山路上，就遇到一道白光，那白光閃過之處，軍士的心思頓然迷亂，不知道路，不守
紀(jì)律，有時竟自相殘殺起來。結(jié)果計算，兵士之失蹤者不下數(shù)十人，不知究竟什么原故，所以只好急急退回。
蒼舒、伯奮聞知這個消息，亦無法可施。慌忙用公文報知文命，請派天地十四將前來助戰(zhàn)，以擒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