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看得倫理真寫出奸徒幻存目
作者：夢覺道人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氣。試問天合親，倫中能有幾？泣樹有田真，讓肥有趙禮；先哲典型存，歷歷可比教。胡為急相煎？紛紛室中鬩。池草徒縈夢，枤杜實(shí)可倚。愿堅不替心，莫冷旁人齒！
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實(shí)是寬解之詞。若論孩雅相攜，一堂色笑，儂依棲棲，只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于父母愛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骶忤，枕邊之言遂潛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仆之挑逗，嘗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兢，漸成構(gòu)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到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肉，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處平時，當(dāng)似司馬溫公兄弟，都都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dāng)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dú)ⅲ磊s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賊也憐他義氣，放了。至于感紫荊樹枯，分而復(fù)合，這是田家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作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當(dāng)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dāng)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dāng)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菜只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圣旨原宥，還擢zhuo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院蠓灿袛?shù)世同居的，都蒙優(yōu)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臺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只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家事貧寒。在門（館？）還有個胡行古，他資質(zhì)明敏，勤于學(xué)問。一個富爾谷，年紀(jì)雖大，一來倚恃家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妻，一發(fā)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xué)，學(xué)得一身奸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谷極其相合，先生累次誡諭他□（們），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后來兩姚連喪父母，家事肅條，把這書似讀不成。只有胡行古進(jìn)了學(xué)。夏學(xué)做了富爾谷幫閑。
一日方方城先生歿mò了，眾門生約齊送殮，兩姚與胡行古先剄，富爾谷與夏學(xué)后來。那富爾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biāo)致，如今知她已長成，兩眼只顧向孝堂里看。那女兒又因家下無人，不住在里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熱，兩只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睬他。只有夏學(xué)，時與他掗懷說話，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只見夏學(xué)搭了富爾谷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什么出神？”
富爾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發(fā)，那時我已看上她，只是小，今日我筭（算？）她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她孝堂里一雙腳，著著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fēng)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議，□（使）我得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
夏學(xué)道“這有何難，你只日日去幫喪，去嗅她便了！”
富爾谷道：“只今日己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只怎么為我設(shè)法弄來作妾?！?br>夏學(xué)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家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
富爾谷道：“房下極賢?！?br>夏學(xué)道：“我日日在你家，說進(jìn)活，你尊臉為什么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
富爾谷把（打）夏學(xué)一拳，道：“狗獃！婦人們性氣，不占些強(qiáng)不歇。我們著了氣，到外消遣罷了；她□□□□□（不得發(fā)泄，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
夏學(xué)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著這臉嘴?！眱蓚€笑了一回，夏學(xué)道：“這且待小弟緩圖。”次日，夏學(xué)就借幫喪名色，來到方家。師母出來相謝，夏學(xué)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xué)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br>師母道：“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后邊還要出喪營葬，亳忽無抵。”夏學(xué)道：“這何難！在門學(xué)生，除學(xué)生貧寒，胡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慳吝異常；只有富爾谷極其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
師母道：“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
麥學(xué)道：“只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jì)，便借他十來兩，只當(dāng)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日下因他娘子弱癥，不能起床，沒人管家，肯出幾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舍錢人？只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xué)生當(dāng)?shù)眯Х??！?br>師母道：“若肯借三、五兩也夠了?！?br>夏學(xué)別了，來見富爾谷道：“老官，我今把這慳鬼，竟抬做了大豪俠了！我想她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只說借她。她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她不肯，就扭做財禮；只憑我這張口何如？”
富爾谷道：“三十兩罷！”
夏學(xué)道：“須說不做財札，畢竟要依我，我這強(qiáng)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
富爾谷只得依說，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fā)將去，怕不夠用。’學(xué)生特特送來。”
師母道：“我只要三、五兩，多余的勞大哥送還?！?br>夏學(xué)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務(wù)直收了?！?br>這邊馬氏猶豫未決，夏學(xué)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
只是慧娘道：“母親，富家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只該還他的是?！?br>馬民便央人去請夏學(xué)，夏學(xué)只是不來，馬民也只得因循著。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眾人斗分祭奠。富爾谷不與份子，自做一通祭文來祭，道：
鳴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匿眠，讀書講經(jīng)。腐皮籃衫，石衣頭巾。芋頭須絳，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撈題名。一朝得病，鳴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guān)骨肉，汪汪淚零。謹(jǐn)具薄祭，表我微情。鳥豬白羊，代以白銀。鳴呼哀哉，尚饗！夏學(xué)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
富爾谷道：“信筆掃來，葉韻而己?！币尤实溃骸爸徊恢绾巫隽讼壬?？”
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兒作妾之理！”
夏學(xué)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br>姚居仁道：“胡說！這事怎行得通！”只見里邊馬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招胡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題起，你怎么就這等輕?。俊币尤实溃骸安晃┤柘壬?，又占友人之妻，一發(fā)不通！”
富爾谷道：“姚居仁，關(guān)你什事？”
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
富爾谷道：“我也用財禮聘的，怎么是占？”
馬氏道：“這一發(fā)胡說了，誰見你聘禮？”
夏學(xué)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借他的，他道卻是聘禮?！?br>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shè)局欺我孤寡！”便向里邊取出銀、緞，撒個滿地。富爾容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與夏學(xué)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zhuǎn)。
夏學(xué)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翻觔斗，道“這□（在）哪個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給胡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里，學(xué)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共償還?！?br>夏學(xué)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哪里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笔捌疸y、緞來，細(xì)細(xì)合數(shù)，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錠。
夏學(xué)道：“師母既是要干凈與胡兄，這五兩須胡兄招承，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
胡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
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
夏學(xué)道：“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掛欠?！?br>姚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nèi)我還他罷了！”
夏學(xué)道：“求個約兒?！?br>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br>夏學(xué)道：“寄服人心”
姚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
夏學(xué)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著個畫字，富爾谷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家。
夏學(xué)一路怨暢富爾谷：“這事慢慢讓我搏來，賣什才？弄壞事！”
富爾谷道；“我說叫先生阿愛也曉我有才，二來敲一敲實(shí)?！?br>夏學(xué)道：“如今敲走了！這不關(guān)胡行古事，都是兩姚作梗，定要出這口氣?！酰〝[）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讓了?！?br>富爾谷道：“何難！我明日就著小廝去討銀子，出些言語，他畢竟不忿趕來嚷罵，關(guān)了門，打上一頓就出氣了。”
果然第二日就著小廝去討銀子，恰好撞著姚居仁，居仁道：“原約五日，到五日你來。”
小廝道：“自古道：‘招錢不隔宿?！l叫你做這好漢？”
居仁道：“這奴才這等無狀！”
那小廝道：“誰是你奴才？沒廉恥！欠人的銀子，反罵人！”居仁聽了，一時怒起，便劈臉一掌；道：“奴才，這掌寄在富爾谷臉上，叫他五日內(nèi)來領(lǐng)銀子！”
那小廝氣憤憤自去了。此時居仁弟兄服已滿，居仁已娶劉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縣中茹環(huán)女兒，尚未娶回。劉氏聽得居仁與富爾谷小廝爭嚷，道：“官人，你既為好招銀子，我這邊將些首飾當(dāng)與他吧?！?br>居仁道：“偏要到五日與他，我還要登門罵他哩！”晚間利仁回來，聽得說，也勸：“大嫂肯當(dāng)了完事，哥哥可與他罷，不要與這蠢材一股見識?！?br>第二日，劉氏絕早將首飾把與利仁，叫他去當(dāng)銀子，那富家小廝又來罵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趕去打。那小廝一頭走一頭罵，居仁住了腳，他也立了罵。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趕去。這邊利仁當(dāng)銀回來，聽得哥哥趕到富家，他也趕來，不知那富爾谷已定下計了。
昨日小廝回時，學(xué)上許多嘴，道居仁怎么罵爾谷，又借他的臉打。富爾谷便與夏學(xué)商議，又去尋了一個久慣幫打官司的叫張羅，與他定計。富爾谷道：“我在這里，是村中皇帝，連被他兩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擺布他才好！”
張羅道：“事雖如此，苦沒有一件擺布得他倒的計策?！闭嬜h時，恰好一個黃□（臉）小廝送茶進(jìn)房，——久病起來，極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學(xué)提起戒尺，劈頭兩下，打個昏暈。
富爾谷吃了一驚，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
夏學(xué)道：“這樣小廝，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賴姚家。你的錢勢大，他兩個料走不開?！?br>張羅連聲道：“有理，有理！”富爾谷聽了，便又添上幾拳幾腳，登時斷氣。只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jìn)來大哭。
夏學(xué)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shù)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什事。”
富財?shù)溃骸熬褪莾A了茶，卻也不就該打殺！”
張羅道：“少不得尋個人償命，事成時還你靠身文書罷?！?br>富爾谷道：“他吃我的飯養(yǎng)大的，我打死也不礙。你若胡說，連你也打死了。”富財不敢做聲，只好同妻子暗地里哭。三人計議已定，只要次日哄兩姚來，落他入圈套。
不料居仁先到，罵道：“富爾谷！你怎叫人罵我？”
富爾谷道：“你怎打我小廝？”正爭時，利仁趕到，道：“不必爭鬧，銀子已在此了！”
那富爾谷已做定局，—把將姚居仁扭住廝打，姚居仁也不相讓。利仁連忙勸阻，一時間哪里拆得開？張羅也趕出來假勸，哄做一團(tuán)。
只見小廄扶著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們官孫打死了！”大家吃了一驚，看時，一個死尸，頭破腦裂，挺在地上。
富爾谷道：“好，好！你兩兄弟怎么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并不曾交手，怎圖賴得我？”
富爾谷道：“終不然自死的？”
姚利仁道：“這要天理！”
張羅道：“天理，天理，到官再處！”兩姚見勢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爾谷已趕來圈定，叫了鄰里一齊到縣，正是：坦途成坎坷，淺水蹙洪波。巧計深千丈，雙龍入羅網(wǎng)。
縣中是個歲貢知縣，姓武，做人有德，操守明白。
正值晚堂，眾人跪門道：“地方人命重情！”叫進(jìn)問時，富爾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銀子五兩，怪小的小廝催討，率弟與家人沿路趕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時打死，里鄰都是證見。”
知縣叫：“姚居仁！你怎么打死他小廝？”
姚居仁道：“小的與富爾谷，俱從方方城，同窗讀書。方方城死時，借他銀五兩，他去取討，小的見他催迫師母，沒得還，小的招承代還。豈期富爾谷日著小廝來家吵鬧，小的拿銀還他，雖與富爾谷相爭，實(shí)不曾打他小廝?！备粻柟鹊溃骸敖K不然我知道你來，打殺了等的？”知縣叫鄰里，其時一個鄰舍竹影，也是富爾谷行錢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鄰叩頭?！?br>知縣道；“你怎么說？”這邊就開口道：“小的在富爾谷門前，只見這小廝哭了在前邊跑，姚居仁弟兄后邊趕，趕到里邊，只見爭鬧半晌，道打死了人?！?br>知縣道：“趕的是這個小廝么？”道：“是?！?br>知縣道：“這等是姚居仁趕去打死的，無疑了！把居仁、利仁且監(jiān)下，明日相驗(yàn)?！蹦歉粻柟群貌坏靡猓瑢埩_道：“事做得成，狠了些?！辈恢獜埩_的意思，雖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儅兒拿做富爾谷。頭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財藏了打死官孫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買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如今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驗(yàn)，仵作看見傷痕，不是新傷，是血污兩三日，報將出來，如何是好？你反要認(rèn)個無故打死家僮，圖賴人命罪了，這要去揌撒才好！”
富爾谷道：“這等我反要拿出錢來了？”
夏學(xué)道：“要羸宮司，這少不得銀子?！背运淮蚝?，只葫蘆提叫他要報傷含猢些，已詐去百余兩。富財要出首，還了他賣身文書，又與他十兩銀子，張羅又叫他封起留做后來詐他把柄。富爾谷好不懊恨。
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監(jiān)，在里邊商議，居仁道：“看這光景，他硬證狠，恐遭誣陷。我想事從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當(dāng)，你可推開，不要落他穽中。”
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無，你□□□（一被禁），須嫂嫂□□（不上）不落，這還是我認(rèn)?！酢酢酢酢酢酢酢酰氵€可在外面經(jīng)營）?！?br>到了□□□□□□□□（早飯后，知縣取出尸）相驗(yàn)，□□□□□□□□□□□□□（此時仵作已得了錢，報傷道：“額是）方木所傷，身上有拳、踢諸傷。知縣也不到尸首邊一看，竟填了尸單，帶回縣審。兩個一般面貌，連知縣也不知哪一個是姚居仁，哪一個是姚利仁。叫把他夾起來要招。
利仁道：“趕罵有的，實(shí)不曾打。就是趕的，也不是這小廝。”
知縣又叫竹影道：“這死的是富爾谷小廝么？”
竹影道：“是他家義男富財?shù)膬鹤??！?br>知縣遣：“這等是了！”要他兩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爾谷用了倒棒錢，當(dāng)不得刑罰，居仁便認(rèn)是打死。
利仁便叫道：“彼時哥哥與富爾谷結(jié)扭在一處，緣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來幫，打的。”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實(shí)，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知縣道：“姚利仁講得是?！苯校骸案粻柟壬偎麅扇耸莻€同窗，這死也是失手誤傷，坐不得死罪?！?br>富爾谷道：“老爺！打死是實(shí)，求爺正法！”知縣不聽。
此時胡行古已與方方城女兒聘定了，他聽得姚居仁這事，拉通學(xué)朋友為他公舉冤誣。
知縣只做利仁因兄與富爾谷爭斗，從旁救護(hù)，以致誤傷。那張羅與夏學(xué)又道騎虎之勢，攛哄富爾谷用錢，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書解道，道中駁道：“據(jù)招趕逐是出有意，尸單多傷，豈屬偶然？無令白鏹有權(quán)，赤子抱怨也！”駁到刑廳。
刑廳是個舉人，沒什風(fēng)力，見上司這等駁，他就一夾、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孫之毆兄，遂拳挺之交下”，比“斗毆?dú)⑷?，登時身死”律絞，秋后處決；還要把姚居仁做“喝令”。
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哪里待呼喚？小的一死足抵，并不干他事?！泵坑鼋鈱?，審錄時，上司見他義氣，也只把一個抵命，并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費(fèi)了□（讀）書，□□（從事）耕種將來供養(yǎng)兄弟。只是劉氏在家，常常責(zé)備居仁道：“父母遺下兄弟，不說你哥子照管他，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償？”
居仁道：“我初時在監(jiān)計議＇，他道因妳新嫁，恐丟妳，誤妳一生。說我還會經(jīng)營，還可支撐持家事，故此他自認(rèn)了，實(shí)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換也改不得了。”劉氏道：“你道怕誤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她并不肯，豈不誤了嬸嬸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監(jiān)，有哥哥替他用錢，也倒自在。倒硅富爾谷，卻自打官司來，常被張羅與富財串詐，家事倒蕭條了。
日往月來，已是三年，適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時劉氏已生一子周歲，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窮，不能養(yǎng)活，劉氏張主接到家中，分為兩院，將家事中分，聽她使用。聞得恤刑將到，劉氏道：“這事雖云誣陷，不知恤刑處辨得出辨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錢，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調(diào)了，等他在家與嬸嬸成親。我你有一子，不教絕后了！”居仁連聲道是。果然邀到家中，買了解子，說要緩兩日，等他夫婦成親，解子得錢應(yīng)了。利仁還不肯做親，居仁道：“兄弟，弟婦既不肯改嫁，你不與成親，豈不辜負(fù)了她？她若得一男半女，須不絕你后嗣！”利仁方才應(yīng)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帶了枷鎖，囑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來?！闭牵?br>相送柴門曉，松林落月華。
恩情深棣萼，血淚落荊花。
解人也不能辯別，去見恤刑，也不過憑這些書辦，該辨駁的所在駁一駁，過堂時唱一唱名，他下邊敲緊了，也只出兩句審語了帳。此時利仁也趕到衙門前，恐怕哥受責(zé)。居仁出來，便吩咐利仁：“先回，我與解人隨后便到?！?br>不期居仁與劉氏計議已定，竟不到家，與解人回話就監(jiān)。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稟明調(diào)換。解子道：“這等是害我們了，首官定把我們活活打死。你且擔(dān)待一月，察院按臨時，必然審錄，那時你去便了?！崩手坏脵?quán)且在外，他在家待嫂，與待監(jiān)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終是不能一時弄他出來。但天理霎時雖昧，到底還明，也是他兄弟有這幾時災(zāi)星。忽然一日，張羅要詐富爾谷，假名開口借銀子，富爾谷道：“這幾年來，實(shí)是坎坷，不能應(yīng)命?！睆埩_道：“老兄強(qiáng)如姚利仁坐在監(jiān)里，又不要錢用！”富爾谷見他言語不好，道且吃酒再處。因一是燙酒的不小心，飛了點(diǎn)灰在里邊，斟出來，覺有些黑星星在上，張羅用指甲撩去。富爾谷又見張羅來詐，心里不快，不吃酒，張羅便疑心。
不期回□（到）家，□（因）為多吃了些食，瀉個十生九死，一發(fā)道是富爾谷下藥。正要發(fā)他這事，還望他送錢，且自含忍不發(fā)，不期富爾谷實(shí)拿不出，耽擱了兩月。巧巧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對家里道：“我夫婦完聚，□□（全仗）姚氏二兄之力，豈期反害了他！”中時自去拜望，許周濟(jì)他，不題。一日赴一親眷的席，張羅恰好也在坐。語次，談起姚利仁之冤，張羅拱闊，道：“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問富財便了！”胡行古也無言，決日去拜張羅請教。
張羅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親來請教，又怪富爾谷藥他，竟把前事說了。
胡行古道：“先生曾見么？”
張羅道：“是學(xué)生親眼見的?！?br>又問：“有什指證么？”
道：“有行兇的戒尺與買囑銀子，現(xiàn)在富財處?！?br>胡行古聽了，便辭了，一竟來與姚利仁計議。又值察院按臨，他教姚利仁把這節(jié)事去告，告富爾谷殺人陷人。胡行古是門生，又去面講。
按院批：如果冤誣，不妨盡翻成案；批臺、寧二府理刑官會問。幸得寧波推官，卻又是胡行古座師，現(xiàn)在臺州查盤。胡行古備將兩姚仗義起釁，富爾谷結(jié)黨害人，開一說帖去講。那寧、臺兩個四府，就將狀內(nèi)干連人犯，一齊拘提到官。那寧波四府叫富財?shù)溃骸澳氵@奴才！怎么與富爾谷通合，把人命誣人么？”
富財?shù)溃骸靶〉牟⒉辉嬉省！?br>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
那富財正不好做聲，四府道：“夾起來！”
富財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學(xué)先將戒尺打暈，后邊富爾谷踢打身死，是張羅親眼見的?！彼母溃骸澳阍趺床桓妫俊?br>富財?shù)溃骸笆切〉募抑鳎〉脑趺锤腋?！?br>又叫張羅，張羅也只得直說。四府就著人追了戒尺、買求銀兩，尸不須再檢，當(dāng)日買仵作以輕報重，只當(dāng)自耍自了。夏學(xué)與富爾谷還要爭辯，富財與張羅已說了，便難轉(zhuǎn)口。兩個四府喝令：“各打四十！”
富爾谷擬“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決，反坐”律，徒。夏學(xué)加工殺人，與張羅前案硬證害人，亦徒。姚利仁無辜，釋放寧家。解道院時，俱各重責(zé)。
胡行古又備向各官說利仁弟兄友愛，按院又為他題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婦、兄弟完聚，好不歡暮。外邊又知利仁認(rèn)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監(jiān)禁，真是個難兄難弟。
那夏學(xué)、富爾谷設(shè)局害人，也終難逃天網(wǎng)，張羅反覆挾詐，也不得干凈。雖是三年之間，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卻也成了他友愛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圖報，雖是天理必明，卻也見他報恩之義，這便是：錯節(jié)表奇行，日久見天理。
笑彼奸獪徒，終亦徒為爾。
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實(shí)是寬解之詞。若論孩雅相攜，一堂色笑，儂依棲棲，只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于父母愛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骶忤，枕邊之言遂潛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仆之挑逗，嘗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兢，漸成構(gòu)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到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肉，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處平時，當(dāng)似司馬溫公兄弟，都都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dāng)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dú)ⅲ磊s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賊也憐他義氣，放了。至于感紫荊樹枯，分而復(fù)合，這是田家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作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當(dāng)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dāng)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dāng)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菜只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圣旨原宥，還擢zhuo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院蠓灿袛?shù)世同居的，都蒙優(yōu)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臺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只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家事貧寒。在門（館？）還有個胡行古，他資質(zhì)明敏，勤于學(xué)問。一個富爾谷，年紀(jì)雖大，一來倚恃家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妻，一發(fā)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xué)，學(xué)得一身奸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谷極其相合，先生累次誡諭他□（們），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后來兩姚連喪父母，家事肅條，把這書似讀不成。只有胡行古進(jìn)了學(xué)。夏學(xué)做了富爾谷幫閑。
一日方方城先生歿mò了，眾門生約齊送殮，兩姚與胡行古先剄，富爾谷與夏學(xué)后來。那富爾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biāo)致，如今知她已長成，兩眼只顧向孝堂里看。那女兒又因家下無人，不住在里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熱，兩只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睬他。只有夏學(xué)，時與他掗懷說話，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只見夏學(xué)搭了富爾谷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什么出神？”
富爾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發(fā)，那時我已看上她，只是小，今日我筭（算？）她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她孝堂里一雙腳，著著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fēng)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議，□（使）我得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
夏學(xué)道“這有何難，你只日日去幫喪，去嗅她便了！”
富爾谷道：“只今日己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只怎么為我設(shè)法弄來作妾?！?br>夏學(xué)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家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
富爾谷道：“房下極賢?！?br>夏學(xué)道：“我日日在你家，說進(jìn)活，你尊臉為什么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
富爾谷把（打）夏學(xué)一拳，道：“狗獃！婦人們性氣，不占些強(qiáng)不歇。我們著了氣，到外消遣罷了；她□□□□□（不得發(fā)泄，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
夏學(xué)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著這臉嘴?！眱蓚€笑了一回，夏學(xué)道：“這且待小弟緩圖。”次日，夏學(xué)就借幫喪名色，來到方家。師母出來相謝，夏學(xué)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xué)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br>師母道：“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后邊還要出喪營葬，亳忽無抵。”夏學(xué)道：“這何難！在門學(xué)生，除學(xué)生貧寒，胡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慳吝異常；只有富爾谷極其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
師母道：“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
麥學(xué)道：“只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jì)，便借他十來兩，只當(dāng)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日下因他娘子弱癥，不能起床，沒人管家，肯出幾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舍錢人？只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xué)生當(dāng)?shù)眯Х??！?br>師母道：“若肯借三、五兩也夠了?！?br>夏學(xué)別了，來見富爾谷道：“老官，我今把這慳鬼，竟抬做了大豪俠了！我想她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只說借她。她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她不肯，就扭做財禮；只憑我這張口何如？”
富爾谷道：“三十兩罷！”
夏學(xué)道：“須說不做財札，畢竟要依我，我這強(qiáng)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
富爾谷只得依說，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fā)將去，怕不夠用。’學(xué)生特特送來。”
師母道：“我只要三、五兩，多余的勞大哥送還?！?br>夏學(xué)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務(wù)直收了?！?br>這邊馬氏猶豫未決，夏學(xué)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
只是慧娘道：“母親，富家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只該還他的是?！?br>馬民便央人去請夏學(xué)，夏學(xué)只是不來，馬民也只得因循著。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眾人斗分祭奠。富爾谷不與份子，自做一通祭文來祭，道：
鳴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匿眠，讀書講經(jīng)。腐皮籃衫，石衣頭巾。芋頭須絳，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撈題名。一朝得病，鳴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guān)骨肉，汪汪淚零。謹(jǐn)具薄祭，表我微情。鳥豬白羊，代以白銀。鳴呼哀哉，尚饗！夏學(xué)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
富爾谷道：“信筆掃來，葉韻而己?！币尤实溃骸爸徊恢绾巫隽讼壬?？”
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兒作妾之理！”
夏學(xué)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br>姚居仁道：“胡說！這事怎行得通！”只見里邊馬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招胡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題起，你怎么就這等輕?。俊币尤实溃骸安晃┤柘壬?，又占友人之妻，一發(fā)不通！”
富爾谷道：“姚居仁，關(guān)你什事？”
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
富爾谷道：“我也用財禮聘的，怎么是占？”
馬氏道：“這一發(fā)胡說了，誰見你聘禮？”
夏學(xué)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借他的，他道卻是聘禮?！?br>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shè)局欺我孤寡！”便向里邊取出銀、緞，撒個滿地。富爾容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與夏學(xué)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zhuǎn)。
夏學(xué)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翻觔斗，道“這□（在）哪個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給胡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里，學(xué)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共償還?！?br>夏學(xué)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哪里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笔捌疸y、緞來，細(xì)細(xì)合數(shù)，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錠。
夏學(xué)道：“師母既是要干凈與胡兄，這五兩須胡兄招承，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
胡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
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
夏學(xué)道：“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掛欠?！?br>姚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nèi)我還他罷了！”
夏學(xué)道：“求個約兒?！?br>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br>夏學(xué)道：“寄服人心”
姚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
夏學(xué)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著個畫字，富爾谷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家。
夏學(xué)一路怨暢富爾谷：“這事慢慢讓我搏來，賣什才？弄壞事！”
富爾谷道；“我說叫先生阿愛也曉我有才，二來敲一敲實(shí)?！?br>夏學(xué)道：“如今敲走了！這不關(guān)胡行古事，都是兩姚作梗，定要出這口氣?！酰〝[）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讓了?！?br>富爾谷道：“何難！我明日就著小廝去討銀子，出些言語，他畢竟不忿趕來嚷罵，關(guān)了門，打上一頓就出氣了。”
果然第二日就著小廝去討銀子，恰好撞著姚居仁，居仁道：“原約五日，到五日你來。”
小廝道：“自古道：‘招錢不隔宿?！l叫你做這好漢？”
居仁道：“這奴才這等無狀！”
那小廝道：“誰是你奴才？沒廉恥！欠人的銀子，反罵人！”居仁聽了，一時怒起，便劈臉一掌；道：“奴才，這掌寄在富爾谷臉上，叫他五日內(nèi)來領(lǐng)銀子！”
那小廝氣憤憤自去了。此時居仁弟兄服已滿，居仁已娶劉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縣中茹環(huán)女兒，尚未娶回。劉氏聽得居仁與富爾谷小廝爭嚷，道：“官人，你既為好招銀子，我這邊將些首飾當(dāng)與他吧?！?br>居仁道：“偏要到五日與他，我還要登門罵他哩！”晚間利仁回來，聽得說，也勸：“大嫂肯當(dāng)了完事，哥哥可與他罷，不要與這蠢材一股見識?！?br>第二日，劉氏絕早將首飾把與利仁，叫他去當(dāng)銀子，那富家小廝又來罵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趕去打。那小廝一頭走一頭罵，居仁住了腳，他也立了罵。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趕去。這邊利仁當(dāng)銀回來，聽得哥哥趕到富家，他也趕來，不知那富爾谷已定下計了。
昨日小廝回時，學(xué)上許多嘴，道居仁怎么罵爾谷，又借他的臉打。富爾谷便與夏學(xué)商議，又去尋了一個久慣幫打官司的叫張羅，與他定計。富爾谷道：“我在這里，是村中皇帝，連被他兩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擺布他才好！”
張羅道：“事雖如此，苦沒有一件擺布得他倒的計策?！闭嬜h時，恰好一個黃□（臉）小廝送茶進(jìn)房，——久病起來，極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學(xué)提起戒尺，劈頭兩下，打個昏暈。
富爾谷吃了一驚，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
夏學(xué)道：“這樣小廝，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賴姚家。你的錢勢大，他兩個料走不開?！?br>張羅連聲道：“有理，有理！”富爾谷聽了，便又添上幾拳幾腳，登時斷氣。只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jìn)來大哭。
夏學(xué)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shù)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什事。”
富財?shù)溃骸熬褪莾A了茶，卻也不就該打殺！”
張羅道：“少不得尋個人償命，事成時還你靠身文書罷?！?br>富爾谷道：“他吃我的飯養(yǎng)大的，我打死也不礙。你若胡說，連你也打死了。”富財不敢做聲，只好同妻子暗地里哭。三人計議已定，只要次日哄兩姚來，落他入圈套。
不料居仁先到，罵道：“富爾谷！你怎叫人罵我？”
富爾谷道：“你怎打我小廝？”正爭時，利仁趕到，道：“不必爭鬧，銀子已在此了！”
那富爾谷已做定局，—把將姚居仁扭住廝打，姚居仁也不相讓。利仁連忙勸阻，一時間哪里拆得開？張羅也趕出來假勸，哄做一團(tuán)。
只見小廄扶著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們官孫打死了！”大家吃了一驚，看時，一個死尸，頭破腦裂，挺在地上。
富爾谷道：“好，好！你兩兄弟怎么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并不曾交手，怎圖賴得我？”
富爾谷道：“終不然自死的？”
姚利仁道：“這要天理！”
張羅道：“天理，天理，到官再處！”兩姚見勢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爾谷已趕來圈定，叫了鄰里一齊到縣，正是：坦途成坎坷，淺水蹙洪波。巧計深千丈，雙龍入羅網(wǎng)。
縣中是個歲貢知縣，姓武，做人有德，操守明白。
正值晚堂，眾人跪門道：“地方人命重情！”叫進(jìn)問時，富爾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銀子五兩，怪小的小廝催討，率弟與家人沿路趕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時打死，里鄰都是證見。”
知縣叫：“姚居仁！你怎么打死他小廝？”
姚居仁道：“小的與富爾谷，俱從方方城，同窗讀書。方方城死時，借他銀五兩，他去取討，小的見他催迫師母，沒得還，小的招承代還。豈期富爾谷日著小廝來家吵鬧，小的拿銀還他，雖與富爾谷相爭，實(shí)不曾打他小廝?！备粻柟鹊溃骸敖K不然我知道你來，打殺了等的？”知縣叫鄰里，其時一個鄰舍竹影，也是富爾谷行錢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鄰叩頭?！?br>知縣道；“你怎么說？”這邊就開口道：“小的在富爾谷門前，只見這小廝哭了在前邊跑，姚居仁弟兄后邊趕，趕到里邊，只見爭鬧半晌，道打死了人?！?br>知縣道：“趕的是這個小廝么？”道：“是?！?br>知縣道：“這等是姚居仁趕去打死的，無疑了！把居仁、利仁且監(jiān)下，明日相驗(yàn)?！蹦歉粻柟群貌坏靡猓瑢埩_道：“事做得成，狠了些?！辈恢獜埩_的意思，雖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儅兒拿做富爾谷。頭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財藏了打死官孫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買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如今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驗(yàn)，仵作看見傷痕，不是新傷，是血污兩三日，報將出來，如何是好？你反要認(rèn)個無故打死家僮，圖賴人命罪了，這要去揌撒才好！”
富爾谷道：“這等我反要拿出錢來了？”
夏學(xué)道：“要羸宮司，這少不得銀子?！背运淮蚝?，只葫蘆提叫他要報傷含猢些，已詐去百余兩。富財要出首，還了他賣身文書，又與他十兩銀子，張羅又叫他封起留做后來詐他把柄。富爾谷好不懊恨。
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監(jiān)，在里邊商議，居仁道：“看這光景，他硬證狠，恐遭誣陷。我想事從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當(dāng)，你可推開，不要落他穽中。”
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無，你□□□（一被禁），須嫂嫂□□（不上）不落，這還是我認(rèn)?！酢酢酢酢酢酢酢酰氵€可在外面經(jīng)營）?！?br>到了□□□□□□□□（早飯后，知縣取出尸）相驗(yàn)，□□□□□□□□□□□□□（此時仵作已得了錢，報傷道：“額是）方木所傷，身上有拳、踢諸傷。知縣也不到尸首邊一看，竟填了尸單，帶回縣審。兩個一般面貌，連知縣也不知哪一個是姚居仁，哪一個是姚利仁。叫把他夾起來要招。
利仁道：“趕罵有的，實(shí)不曾打。就是趕的，也不是這小廝。”
知縣又叫竹影道：“這死的是富爾谷小廝么？”
竹影道：“是他家義男富財?shù)膬鹤??！?br>知縣遣：“這等是了！”要他兩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爾谷用了倒棒錢，當(dāng)不得刑罰，居仁便認(rèn)是打死。
利仁便叫道：“彼時哥哥與富爾谷結(jié)扭在一處，緣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來幫，打的。”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實(shí)，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知縣道：“姚利仁講得是?！苯校骸案粻柟壬偎麅扇耸莻€同窗，這死也是失手誤傷，坐不得死罪?！?br>富爾谷道：“老爺！打死是實(shí)，求爺正法！”知縣不聽。
此時胡行古已與方方城女兒聘定了，他聽得姚居仁這事，拉通學(xué)朋友為他公舉冤誣。
知縣只做利仁因兄與富爾谷爭斗，從旁救護(hù)，以致誤傷。那張羅與夏學(xué)又道騎虎之勢，攛哄富爾谷用錢，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書解道，道中駁道：“據(jù)招趕逐是出有意，尸單多傷，豈屬偶然？無令白鏹有權(quán)，赤子抱怨也！”駁到刑廳。
刑廳是個舉人，沒什風(fēng)力，見上司這等駁，他就一夾、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孫之毆兄，遂拳挺之交下”，比“斗毆?dú)⑷?，登時身死”律絞，秋后處決；還要把姚居仁做“喝令”。
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哪里待呼喚？小的一死足抵，并不干他事?！泵坑鼋鈱?，審錄時，上司見他義氣，也只把一個抵命，并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費(fèi)了□（讀）書，□□（從事）耕種將來供養(yǎng)兄弟。只是劉氏在家，常常責(zé)備居仁道：“父母遺下兄弟，不說你哥子照管他，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償？”
居仁道：“我初時在監(jiān)計議＇，他道因妳新嫁，恐丟妳，誤妳一生。說我還會經(jīng)營，還可支撐持家事，故此他自認(rèn)了，實(shí)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換也改不得了。”劉氏道：“你道怕誤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她并不肯，豈不誤了嬸嬸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監(jiān)，有哥哥替他用錢，也倒自在。倒硅富爾谷，卻自打官司來，常被張羅與富財串詐，家事倒蕭條了。
日往月來，已是三年，適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時劉氏已生一子周歲，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窮，不能養(yǎng)活，劉氏張主接到家中，分為兩院，將家事中分，聽她使用。聞得恤刑將到，劉氏道：“這事雖云誣陷，不知恤刑處辨得出辨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錢，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調(diào)了，等他在家與嬸嬸成親。我你有一子，不教絕后了！”居仁連聲道是。果然邀到家中，買了解子，說要緩兩日，等他夫婦成親，解子得錢應(yīng)了。利仁還不肯做親，居仁道：“兄弟，弟婦既不肯改嫁，你不與成親，豈不辜負(fù)了她？她若得一男半女，須不絕你后嗣！”利仁方才應(yīng)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帶了枷鎖，囑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來?！闭牵?br>相送柴門曉，松林落月華。
恩情深棣萼，血淚落荊花。
解人也不能辯別，去見恤刑，也不過憑這些書辦，該辨駁的所在駁一駁，過堂時唱一唱名，他下邊敲緊了，也只出兩句審語了帳。此時利仁也趕到衙門前，恐怕哥受責(zé)。居仁出來，便吩咐利仁：“先回，我與解人隨后便到?！?br>不期居仁與劉氏計議已定，竟不到家，與解人回話就監(jiān)。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稟明調(diào)換。解子道：“這等是害我們了，首官定把我們活活打死。你且擔(dān)待一月，察院按臨時，必然審錄，那時你去便了?！崩手坏脵?quán)且在外，他在家待嫂，與待監(jiān)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終是不能一時弄他出來。但天理霎時雖昧，到底還明，也是他兄弟有這幾時災(zāi)星。忽然一日，張羅要詐富爾谷，假名開口借銀子，富爾谷道：“這幾年來，實(shí)是坎坷，不能應(yīng)命?！睆埩_道：“老兄強(qiáng)如姚利仁坐在監(jiān)里，又不要錢用！”富爾谷見他言語不好，道且吃酒再處。因一是燙酒的不小心，飛了點(diǎn)灰在里邊，斟出來，覺有些黑星星在上，張羅用指甲撩去。富爾谷又見張羅來詐，心里不快，不吃酒，張羅便疑心。
不期回□（到）家，□（因）為多吃了些食，瀉個十生九死，一發(fā)道是富爾谷下藥。正要發(fā)他這事，還望他送錢，且自含忍不發(fā)，不期富爾谷實(shí)拿不出，耽擱了兩月。巧巧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對家里道：“我夫婦完聚，□□（全仗）姚氏二兄之力，豈期反害了他！”中時自去拜望，許周濟(jì)他，不題。一日赴一親眷的席，張羅恰好也在坐。語次，談起姚利仁之冤，張羅拱闊，道：“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問富財便了！”胡行古也無言，決日去拜張羅請教。
張羅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親來請教，又怪富爾谷藥他，竟把前事說了。
胡行古道：“先生曾見么？”
張羅道：“是學(xué)生親眼見的?！?br>又問：“有什指證么？”
道：“有行兇的戒尺與買囑銀子，現(xiàn)在富財處?！?br>胡行古聽了，便辭了，一竟來與姚利仁計議。又值察院按臨，他教姚利仁把這節(jié)事去告，告富爾谷殺人陷人。胡行古是門生，又去面講。
按院批：如果冤誣，不妨盡翻成案；批臺、寧二府理刑官會問。幸得寧波推官，卻又是胡行古座師，現(xiàn)在臺州查盤。胡行古備將兩姚仗義起釁，富爾谷結(jié)黨害人，開一說帖去講。那寧、臺兩個四府，就將狀內(nèi)干連人犯，一齊拘提到官。那寧波四府叫富財?shù)溃骸澳氵@奴才！怎么與富爾谷通合，把人命誣人么？”
富財?shù)溃骸靶〉牟⒉辉嬉省！?br>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
那富財正不好做聲，四府道：“夾起來！”
富財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學(xué)先將戒尺打暈，后邊富爾谷踢打身死，是張羅親眼見的?！彼母溃骸澳阍趺床桓妫俊?br>富財?shù)溃骸笆切〉募抑鳎〉脑趺锤腋?！?br>又叫張羅，張羅也只得直說。四府就著人追了戒尺、買求銀兩，尸不須再檢，當(dāng)日買仵作以輕報重，只當(dāng)自耍自了。夏學(xué)與富爾谷還要爭辯，富財與張羅已說了，便難轉(zhuǎn)口。兩個四府喝令：“各打四十！”
富爾谷擬“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決，反坐”律，徒。夏學(xué)加工殺人，與張羅前案硬證害人，亦徒。姚利仁無辜，釋放寧家。解道院時，俱各重責(zé)。
胡行古又備向各官說利仁弟兄友愛，按院又為他題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婦、兄弟完聚，好不歡暮。外邊又知利仁認(rèn)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監(jiān)禁，真是個難兄難弟。
那夏學(xué)、富爾谷設(shè)局害人，也終難逃天網(wǎng)，張羅反覆挾詐，也不得干凈。雖是三年之間，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卻也成了他友愛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圖報，雖是天理必明，卻也見他報恩之義，這便是：錯節(jié)表奇行，日久見天理。
笑彼奸獪徒，終亦徒為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