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竊篆心雖巧完璧計尤神
作者：夢覺道人衽席藏戈，蠆蜂（有）毒，不意難防。嚬笑輕投，威權(quán)下逮，自惹搶攘。英雄好自斟量，猛然須奮剛腸。理破柔情，力消歡愛，千古名芳。
《柳稍青》
歷代常因女色敗亡，故把女色比做兵，道是女戎。我道：“內(nèi)政不出壺”，女人干得什事？若論如今做官，能剝削我官職，敗壞我行誼，有一種男戎。男戎是什么？是如今門子。這些人出來是小人家兒子，不大讀書曉得道理，偶然虧得這臉兒有些光景，便弄入衙門。未得時時節(jié)，相與上等是書手、外郎，做這副膩臉，捱他些酒食；下等是皂隸、甲首，做這個后庭，騙他銀子。耳朵里聽的，都是奸狡瞞官作弊話；眼睛里見的，都是詭詐說謊騙錢事。但只是初進衙門，膽小怕打，畢竟小心，不過與轎夫分幾分押保、認保錢與監(jiān)上員遞（錢）求見的，騙他個包兒，也不壞事。嘗恐做官的喜他的顏色，可以供得我玩弄；悅他的性格，可以順得我使令；便把他做個腹心。這番他把那一團奸詐藏在標(biāo)致顏色里邊；一段兇惡藏在溫和體度里面。在堂上還存你些體面，一退他就做上些嬌癡，插嘴幫襯，我還誤信他年紀(jì)小沒膽，不敢壞我的事。把他徑竇已熟，羽翼已成，起初還假我的威勢騙人，后來竟盜我威勢弄我，賣牌、批狀，浸至過龍，撞木鐘，無所不至。這番把一個半生燈窗辛苦，都斷送在他手里了。故有識的到他，也須留心駕馭，不可忽他。我且道一個已往的事。
我朝常州無錫縣，有一個門子，姓張名繼良，他父親是一個賣菜的，生下他來，倒也一表人材，六、七歲時，家里也曾讀兩句書，到了十四、五歲，越覺生得好：
雙眸的的凝秋水，臉?gòu)赏鹜鸷苫ㄈ铩?br>柳眉瓠齒絕妖妍，貫玉卻疑陳孺子。
恰也有好些身分，淺顰低笑，俏語斜身，含情弄態(tài)，作意撩人，似怨疑羞，又頻頻拒客：
徙倚類無骨，嬌癡大有心。
疑推復(fù)疑就，個里具情深。
可惜一個標(biāo)絕的小廝，也到絕時年事，但處非其地，也不過與些市井俗流，游食的光棍，東凹西靠，賺他幾分錢罷了。不料十五歲上娘亡，十六歲上爺死，這樣人家，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什家事？卻也一貧徹骨。況且爹親、娘眷都無，哪里得人照管？穿一領(lǐng)不青、不藍海青，著一雙不黑、不白水襪，拖一雙倒跟鞋，就是如花似玉顏色，也顯不出了。房錢沒得出，三餐沒人煮，便也捱在一個朋友家里。不期這朋友是有妻小的，他家婆見他臉色兒有些豐艷，也是疑心。不免高興時也干些勾當(dāng)兒，張繼良不好拒得，淺房窄屋，早已被他知覺，常在里邊喃喃罵道：“沒廉恥，上門湊！青頭白臉好后生，捱在人家，不如我到娘家去，讓你們一窠一塊！”又去罵這家公道：“早有他，不消討得我，沒廉沒恥，把閑飯養(yǎng)閑人！”就茶不成茶，飯不成飯，不肯拿出來，還饒上許多絮聒。張繼良也立身不住，這朋友也難留得。又捱到一家朋友，喜是光棍，日間彼此做些茶飯兒過日，夜間是夫婦般。只是這人且會吃寡醋。張繼良在窮，也便趁著年紀(jì)，濫相處幾個，他知得便尋鬧，又安不得身。虧得—個朋友道：“錫山寺月公，頗好此道，不若我薦你在那邊棲身?！北泐I(lǐng)他去寺中見月公，道：“我這表弟十六歲，父母雙亡，要在上剃出家，我特送來?！?br>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孫沒有，等他做我徒孫罷！”就留在寺中。這張繼良，人是個極會得的，卻又好溫性兒，密得月公魂都沒，替他做衣服，做海青。自古道：“人要衣裝，馬要鞍裝?！边@一裝束，便弄得絕好了。
也是他該發(fā)跡，本縣何知縣，忽一日請一個同年游錫山。這何知縣是個極好男風(fēng)，眼睛里見不得人的，在縣里吏、書、皂、快，有分模樣的，便一齊來，苦沒個當(dāng)意的。
這時同年尚未來，他獨坐甚是無聊，偶然見張繼良一影，他見是個扒頭，便道：“什么人？”
叫過來問時，是本寺行童。
何知縣道：“不信和尚有這等造化，我老爺一向?qū)げ怀鲆粋€人！”問他：“有父兄么？”
道：“沒有。”那答應(yīng)的聲兒嬌細，一發(fā)動人。就道：“你明日到縣伏侍我罷，我另眼看你！”他自吃酒去了。
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道：“怎么被他看見了？父母官須抗他不得?！眱蓚€敘別了一夜，只得送他進縣，吩咐叫他：“小心伏侍，閑暇時也來看我一看。”一進衙門，何知縣道：“你家中無人，你就在后堂側(cè)邊我書房中歇落?！?br>本日就試，他是慣的，沒什畏縮，還有那些媚態(tài)。何知縣就也著了迷，著庫上與他做衣服，渾身都換了細綾，每日退堂，定要在書房中與他盤桓半日，才進私衙。
他原識兩個字，心里極靈巧，凡一應(yīng)緊要文書、詞狀、簡札，著他收的，問起都拿得來，越發(fā)喜他有才。又道他沒有親眷，沒人與他兜攬公事；又向在和尚寺里，未免曉得在衙門作弊；況且又在后堂歇落，自己不時叫在身邊，也沒人關(guān)通；凡事托他做腹心，叫他尋訪。不知這衙門中，書吏、皂甲極會鉆，我用主文，他就鉆主文，我用家人，他就鉆家人；這番用個門子，自然尋門子。有那燒冷灶的，不曾有事尋他，先來相處他，請酒、送禮，只撿小官喜歡的香囊、扇子、汗巾之類送來，結(jié)識他做個靠山。有那臨渴掘井的，要做這件，大塊塞來，要他攛掇。皂甲要買牌討差，書吏要討承行，漸漸都來叢他。內(nèi)中也有幾個欺他暴出龍，騙他，十兩□（公）事做五兩講，又有那討好的，又去對他講，道這件（事）畢竟要括他多少，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與他做，他不乖的也教會了。況且他原是個乖的人。但是“官看三日吏，吏看三日官?！惫偃舨涣粜╊伾?，不開個空隙把他，他也不敢□□（入鑿）。
先是一個何知縣，因他假老實，問他事再不（輕易）回復(fù)，側(cè)邊點兩句，極中竅，便喜他，要抬舉他。一日僉著一張人命牌，對張繼良道：“這差使是好差，你去，哪個要的，你要他五兩銀子，僉與他。”
一個皂隸莫用知得，就是五兩時銀來討，正與張繼良說，一個皂隸魏匡，一個眼色，張繼良便回莫用道：“少”，這邊魏匡就是五兩九成銀遞去。張繼良見光景可捐，道要十兩，魏匡便肯加一兩。這邊一個李連，忙央一個門子，送八兩與張繼良。魏匡拿得銀子來，這廂已僉了李連，張繼良已將牌遞與了。
一日有張爭家私狀子，原燒冷灶的一個吏房書手陳幾，送他兩疋花綢，要他稟發(fā)。張繼良試去討一討，不料何知縣欣然。這番衙門里傳，一個張繼良討得差，討得承行，有一個好差，一紙□（好）狀子，便你三兩我□□，□□□（五兩，只求得）個他收。他把幾件老實事兒結(jié)了。
何（知縣）□□，□□（對他，說著）就依，他就也不討，講定了，見（僉）著這（牌）□□□□□（便道：“原差某）人，該差某人、某人接，官該與，某人效□□□”，□□□（勞該與”，何知縣）信得他緊，也就隨他說寫去。呈狀也（是憑他道是該）行，或是該承。還有巧處，該這人頂差，或該他承□，□（應(yīng)，他）把沒帳差牌、呈狀踏在前面；僉與了他，便沒個又差又批的理，這就是奪此與彼的妙法。到后他手越滑，膽越大，人上告照呈子，他竟（袖）下，要錢才發(fā)。好狀子他要袖下，不經(jīng)承發(fā)房掛號，竟與相知。
莫說一年間他起家，連這幾個附著他的吏書，皂甲，也都發(fā)跡起來。何知縣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這些衙門里人，便顛倒些也不是壞法，故此不在意。不知富的有錢買，越富；窮的沒錢買，越窮。一個官，一張呈狀，也不知罰得幾石谷，幾個罪。若撞著上司的，只做得白弄，他卻承行、差使都有錢賺，他倒好似官了。其時一個戶房書手徐炎，見他興，便將一個女兒許與他，一發(fā)得了個教頭，越會賺錢。卻又衙門人無心中又去教他，乘有一個人有張要緊狀子，連告兩紙不準(zhǔn)，央個皂隸送二兩，叫他批準(zhǔn)，皂隸因而就討這差，自此又開這門路。書手要承應(yīng)，皂隸要差，又兜狀子來與他批，一、二兩講價。總之，趁著這何知縣常與他做些歪事，戲臉慣了，倚他做個外主文，又信他得深了，就便弄手腳，還不曾到刑名上。爭奈又是獄中有獄卒、牢頭要詐人錢，打聽有大財主犯事，用錢與他，要他發(fā)監(jiān)。他又在投到時，叫寫監(jiān)稟，可以保的竟落了監(jiān)，受盡監(jiān)中詐害，人知道了，便又來用錢，要他方便。至于合衙門人，因他在官面前說得話，降得是非，哪個不奉承？哪個敢沖突他？似庫書、庫吏收發(fā)上有弊，吏房吏農(nóng)充參，戶房錢糧出入，禮房禮儀支銷，兵房驛遞工食，刑房刑名，工房造作工價，哪一房不要關(guān)通他？哪一處不時時有餽送？甚至衙頭、書房里，都來用錢要批發(fā)；二、三、四衙，都有禮送他。闔縣都叫他做“張知縣”。
先時這何知縣，也是個要物的，也有幾個過龍的人，起初不曾（合）得他，他卻會得冷語，道這事□□□（沒天理），不該做的，那何知縣竟回出來?；驎r道，這公事值事多少，何知縣押住要添，累那過龍的費盡口舌，況且事又不痛快，只得來連他做。連著耍打那邊三十，斷不是廿五下；要問他十四石，斷不是一兩三；要斷十兩，斷不是九兩九錢；隨你什鄉(xiāng)官、闊宦，也拗不轉(zhuǎn)。外邊知道消息，都不用書吏，竟來投他。他又乖覺，這公事值五百，他定要五百；值三百，定要三百；他里邊自去半價兒要何知縣行。其余小事兒，他拿得定，便不與何知縣，臨審時三言兩浯一點掇，都也依他。外邊撞太歲、敲木鐘的事，也做了許多。只有他說人是非，哪個敢來說他過失？把一個何知縣，竟做了一個傀儡：
簡書百里寄專成，閭里須教誦政聲。線索卻歸豪滑手，三思應(yīng)也愧生平。凡是做官，不過愛民、禮士。他只憑了一個張繼良，不能為民辨明冤枉，就是秀才、舉、監(jiān)，有些事日日來討面皮，博不得張繼良一句。當(dāng)時民謠有道：“弓長固可人，何以見君王？”又道：“錫山有張良，縣里無知縣?！编l(xiāng)官紛紛都要等代巡來講他是非。
虧得一個同年，省□（親）回來周主事，知道這消息來望他，見一門子緊（隨）在身邊，他看一看，道：“年兄，小弟有句密語。”何知縣（把）頭一側(cè)，門子走開。
周主事道：“年兄，這不是張繼良（么）？”
何知縣道：“是，年兄怎么認得？”
周主事道：“外邊傳他□（一）個大名?！焙沃h道：“傳他能干么？”
周主事說：“太能了（些），幾乎把年兄官都壞了！”
何知縣道：“他極小心，極能（事）。”
周主事道：“正為年兄但見其小心，見其能事，所以如此；若覺得，便不如此了。外邊士民，都說年兄寵任他，賣牌、準(zhǔn)狀，大壞衙門法紀(jì)?！?br>何知縣道：“這一定衙門中人怪他，故此謗他?！敝苤魇碌溃骸安蝗?，還道他招權(quán)納賂，大為士民毒害?！?br>何知縣道：“年兄，沒這樣事！”
周主事道：“年兄，此人不足惜，還恐為年兄害！外面鄉(xiāng)紳雖揭他的惡，卻事都關(guān)著年兄。小弟是極力調(diào)停，只恐陳代巡桉臨，上司有話，怎么處？”
何知縣顏色不怡，周主事也別了，只見何知縣走到書房中，悶悶不悅。張繼良捱近身邊，道：“老爺，適才周爺有什講？”何知縣—把捏住他手，道：“我不好說得。”
張繼良道：“老爺哪一事不與小的說，這事什么事，又惹老爺不快？”
何知縣把他扯近，附耳道：“外邊鄉(xiāng)紳怪我，連你都謗在里邊，周爺來通知，故此不快。”
張繼良便跪了道：“這等老爺不若將小的責(zé)革，以舒鄉(xiāng)紳之憤，可以保全老爺?！?br>何知縣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我怎舍得！他們不過借你來污蔑我，關(guān)你什事？”
張繼良道：“是老爺除強抑暴，為了百姓，自然不得鄉(xiāng)紳意。要害老爺，畢竟把一個人做引證。小的不合做了老爺心腹，如今任他鄉(xiāng)紳流謗，守巡申揭，必定要代巡自做主。小的情愿學(xué)貂禪，在代巡那邊包著保全老爺。”
何知縣道：“我進士官，縱使他們謗我，不過一個降調(diào)，經(jīng)得幾個跌磕，不妨。但只是你在此恐有禍，不若你且暫避?！?br>張繼良道：“小的也不消去，只須求老爺仍把小的作門役送到按院便是?！?br>何知縣道：“我正怕你在此有禍，怎還到老虎口中奪食！倘知道你是張繼良怎處？”
張繼良道：“不妨，老爺只將小的名字改了，隨各縣太爺送門役送進，小人自有妙用。”何知縣還是搖頭。過了半月，按院巡歷到常州，果然各縣送人役，張繼良改做周德，何知縣竟將送進。也是何知縣官星現(xiàn)，這陳代巡是福建人，極好男風(fēng)。那張繼良已十七歲了，反把頭發(fā)放下，做個披肩，代巡一見，見他矬小標(biāo)致，竟收了。他故意做一個小心不曉事光景，不敢上前。
那代巡越喜，道是個篤實人，伏侍斟酒時，便低著頭問他道：“你是無錫哪里人？”
道：“在鄉(xiāng)?！彼樢餐t。
代巡道：“你是要早晚伏侍我的，不要怕得。”晚間就留在房中。
這張繼良本是個久慣老手，倒假做個畏縮不堪的模樣，這代巡早又入他彀：
才離越國又吳官，媚骨夷光應(yīng)與同。
尺組竟?fàn)磕显筋i，奇謀還自壓終童。初時先把一個假老實愚弄他，次后就把嬌癡戲戀他，那代巡也似得了個奇寶。凡是門子進院，幾時一得寵不敢做別樣非法事？若乞恩加賞，這也是常情。他在那邊木木納納，有問則答，無可則止，竟不乞恩討賞。陳代巡自喜他，每次賞從厚。要賞他承差，他道日后不諳走差，不愿；道辦也不愿，道是無錫人，求賞一個無錫典吏，陳代巡竟賞。閑時也問及他本地風(fēng)俗，他直口道：“鄉(xiāng)官兇暴，不肯完納錢糧，又狠盤算百姓，日日告?zhèn)⒏孀?，一縣官替他管理不了，略略不平，就到上司說是非，也不知趕走多少官，百姓苦得緊。”已自為何知縣解釋。又得查盤推官與本府推官都是何知縣同年，也為遮蓋，所以考察過堂，得以幸全。
及至代巡考察，審錄、比較，巡城、閱操，各事都完，因拜鄉(xiāng)宦，只見紛紛有揭。代巡有了先入之言，只說鄉(xiāng)宦多事。后邊將復(fù)命，糾劾有司，已擬定幾個，內(nèi)中一個因有大分上來，要改入薦，只得把何知縣作數(shù)。取寫本書吏要待寫本，張繼良見了，有些難解，心里一想，道：“我叫他上不成本！”
恰值這日該書辦眾人發(fā)衣包，先日把陳代巡弄個疲倦，乘他與別門子睡，暗暗起來，將他印匣內(nèi)關(guān)防取了，打入衣包里邊。次日早堂，竟行發(fā)出這關(guān)防，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徐炎轉(zhuǎn)送了何知縣：
篆文已落段司農(nóng)，裴令空言最有容。
始信愛深終是禍，變興肘腋有奇兇。
次早用印，張繼良把匣一開，把手一摸，又假去張一張，只見臉通紅，悄悄來對陳代巡道：“關(guān)防不見！”陳代巡吃了一驚，還假學(xué)裴度模樣，不在意，一連兩個腰伸了，道：“今日困倦，一應(yīng)文書，都明日印?！弊诤筇貌粣?。張繼良倒假做慌忙，替他愁。
陳代巡道：“不妨，這一定是我衙門中盜去印什文書，追得急反將來毀了，再待一、兩日，他自有?！?br>等了兩、三日不見動靜，這番真是著急，知是門子、書辦中做的事，一打拷追問，事就昭彰，只得妝病不出，叫掌案書辦計議。書辦聽得也呆了，只教且在衙門中尋。這四個門子，兩個管夫，八個書辦，著鬼的般，在衙門里哪一處不尋到？還取夫淘井，也不見有。尋思無計，內(nèi)中一個書辦道：“如今尋不出，實是不好，聞得常州府學(xué)曾教官，是個舉人出身，極有智謀，不若請他來計議?！?br>果然小開門請曾教官看病，他是泰和人，極有思算、有手段的。曾教官道：“什么人薦我？我從不知醫(yī)?！币坏絺鞴?，請進川堂相見了，與坐留茶，趕去門子，把這失印一節(jié)告訴他。那教官也想一會，道：“老大人，計是有一個，也不是萬全；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嘗與那個有隙？曾要參何人？”陳代巡也想一想，附耳道：“我這里要參無錫何知縣?！?br>曾教官道：“這印八分是他，如今老大人只問他要?！?br>陳代巡道：“我問他要，他不認怎生？”
曾教官道：“也只教他推不得。目下他也在這廂問安，明日老大人暗將空房里放起火來，府、縣畢竟來救，老大人將敕交與別縣，將印竟交與他，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內(nèi)邊有關(guān)防沒有，他不得已畢竟放在里。他若不還，老大人說是他沒的，也可分過。這是萬或可冀之策，還求老大人斟酌行之?！?br>陳代巡道：“這是絕妙計策，再不消計議得，只依著做去?！?br>曾教官道：“教官還有一說，觀此人既能盜印，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此事不能中傷，必復(fù)尋他事。況且今日教官之謀，他也畢竟知道，日后必銜恨教官，這還祈老大人赦他過失，使他自新。這在老大人可以免禍，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br>代巡點頭道：“他若不害我，我也斷不害他?！绷袅艘槐?，就送了教官出來，還倚張繼良做個心腹。叫與一個掌案書辦行事，在里邊收拾花園中一間小書房，堆上些柴，燒將起來。
這邊何知縣自張繼良進了院去，覺得身邊沒了個可意人，心中甚是不快。到參謁時，略得一望，相見不相親，越覺懊惱。喜得衙門中去了他，且是一清，凡有書信，都托徐炎送與何知縣考察。□（過）堂無事，何知縣滿心歡喜，這一定是張繼良的力，□（好）一個能事有情的人。這日只見徐炎悄悄進見。何知縣知有密事，趕開人，叫他近來。只見遞出一個信并印，何知縣見了訪款，倒也件件是真，條條難解。又見關(guān)防，笑道：“這白頭本也上不成！”收了，重賞徐炎。打聽甲首報：按院有病不坐。
他又笑道：“是病個沒得出手！”也思量要似薛嵩送金盒與田承嗣般驚他一個，兩邊解交，恐怕惹出事來，且自丟起，將關(guān)防密密隨著身子。
此時也只因問代巡安，來到府中。這日正值張知縣來拜，留茶，兩個閑談。只見一個甲首汗雨淋淋趕來，道：“稟老爺，察院里火起，太爺去救去了！”這知縣連忙起身，何知縣打轎相隨。
那知府已帶了火鉤、火索，趕入后園去了。這兩個趕到，卻早代巡立在堂上，在那里假慌，見他兩個道：“不要行禮，不要行禮！不知怎么，空屋里著起來，多勞二位！”忙取過敕寄與張知縣，把印匣遞與何知縣，道：“賢大尹且為我好收?！边f得與他，自折身里面去了：
煙火暗庭除，奔赴急吏胥。
片時令璧返，劃策有相知。頂臾火熄，吩咐道：“一應(yīng)官員，晚堂相見。”
那張繼良見何知縣接了印匣，已自跌腳道：“你是知道空的，怎么收他的，如今怎處？”
這何知縣掇了個空印，到下處好生狐疑，道：“這印明明在我這里，他將印匣與我，我又不好當(dāng)面開看，如今還了印，空費了張繼良一番心。若不還時，他賴我盜印，再說不明，如何是好？”想了半日，道：“沒印，兩個一爭就破臉，不好收拾；有印，或者他曉得我手段，也不敢難為我；究竟還的是?！碧赜》旁谙粌?nèi)，送到院前。
先是知府進見，問慰了留茶；次得張知縣交敕，何知縣交印，就問候，代巡也留茶、送出。這班書辦，曉得匣里沒印，不敢拿文書過來用印，倒是代巡叫：“連日不曾僉押用印，文書拿過來！”眾人倒驚道：“印沒了，難道押下寫一‘印’字的理？把什么搭？難道這兩日那里弄得方假印來？被人辨認出也不像！”都替代巡踟躕。只見文書取到，批僉了，叫張繼良開匣取印，只見一顆印宛然在里邊，將來印了。書辦們已□（曉）：“這印如何在何知縣身邊？周德原是何知縣送來（的）人，一定是他弄手腳了！”
次日何知縣辭回，巡按留飯道：“賢大尹好手段！”
何知縣道：“不敢！”便謅一個謊道：“知縣未第時，寄居在本地能仁寺讀書，鄰房有一人，舉止奇秘，知縣知他異人，著實加禮。一日在家，他薄晚扣門，攜著一人首，道在此有仇已報，有恩未酬。問知縣借銀二十兩酬之。知縣將銀飾相贈，許后有事相報，別來音信杳然。數(shù)日前，忽中夜至衙，道：“奸人謗你，代巡有意信讒，我今取其印，令不得上疏，可以少解?！敝h還要問個詳細，只見他道：“脫有緩急，再來相助?！币扬w身去了。知縣細看，果是代巡的。要送來，怕惹嫌疑不敢。昨蒙老大人委管印匣，乘便呈上?！贝驳溃骸坝羞@等事！前已知無錫鄉(xiāng)紳豪橫，作令實難，雖有揭帖，本院這斷不行的。賢大尹賢能廉介，本院還入薦剡。賢大尹只用心做官，總之不忤鄉(xiāng)紳便忤了士民了！”何知縣謝了自回縣。
陳代巡初時也疑張繼良，印來到時竟疑了八分，但是心愛得他緊，不肯動他。何知縣又說這一篇謊，竟丟在水里。果然復(fù)命舉劾，不惟不劾何知縣，又得薦；曾教官也在教職內(nèi)薦了，得升博士。一縣鄉(xiāng)紳都盡驚駭?shù)溃骸笆巧胥@的！若是這樣官薦，哪一個不該薦？這樣官不劾，哪一個該劾？如此作察院，也負了代巡之名！”有的道：“如今去了個張門子，縣中也清了好些，應(yīng)是這緣故?！?br>不多幾時，只見按院批下一張呈子，是吏農(nóng)周德的，道：“在院效勞，乞恩賞頂充戶房吏農(nóng)王勤名缺?！笔莻€現(xiàn)缺，哪個敢來爭他的？這是陳代巡復(fù)命，要帶張繼良進京。張繼良想道：“自為何知縣進院，冷落了幾時不賺錢，如今還要尋著何知縣補，若隨去越清了?！惫蚀岁惔惨獛麖?fù)命，他道：“家有老母，再三懇辭，只愿在本縣效役，可以養(yǎng)母?！标惔脖憬蟹坷锊橐粋€本縣好缺與他，還批賞好些銀兩。送至揚州，陳代巡還戀戀不舍。他記掛縣中賺錢，竟自回了：計就西施應(yīng)返越，謀成紅線自歸仙。
他一到縣，做了親，尋了大宅住下。參見了何知縣，喜得不勝，威得不勝?？h里這些做他羽翼的，歡喜他靠山復(fù)來，接風(fēng)賀喜，奉承不暇。這些守分的，個個攢眉。向來書吏中有幾個因他入院，在這廂接腳過（龍），門子有幾個接腳得寵，不惟縮手，也還怕他妒忌。知機的，也就出缺告退；不識勢的，也便遭他陷害。先時在縣，還只當(dāng)?shù)脗€知縣，凌轢一縣的人，如今自到了察院去，也便是個察院了，還要凌轢知縣。說道：“他這個官，虧我做的，不然，這時不知是降、是調(diào)，趕到哪里去了！”六房事，房房都是他，打官司沒一個不人上央人來見他。官司也不消何知縣問得，只要他接銀子時怎么應(yīng)承，他應(yīng)承就是了。一個何知縣，只在堂上坐得坐、動得動筆罷了。一年之間，就是有千萬家私的，到他手里，或是陷他徭役，或人來出首，一定拆個精光，留得性命也還是絕好事?？h里都傳他名做“拆屋斧頭”，“殺人劊子”。何知縣先時溺愛他，又因他救全他的官，也任著他。漸漸到后來，立緊桌橫頭，承應(yīng)吏捧得一宗卷過來，他先指手劃腳道：“這該打”，“這該夾”，“這該問罪”，竟沒他作主，也覺不成體面。又是他每事獨提，不與何知縣。又不與里邊主文連手，里邊票擬定的，他都將來更亂，向來何知縣也得兩分，自此只得兩石谷，兩分□（紙），他還又來說免。更有他□（作）弊處：凡一應(yīng)保狀，他將來裁去印上狀格，填上告詞，日子是何知縣親標(biāo)，就作準(zhǔn)出牌，來買便行擱起。和息罰谷，自行追收，不經(jīng)承發(fā)掛號，竟沒處查他。
何知縣甚是不堪，道：“周外郎！你也等我做一做，你是這樣，外觀不雅。難道你不怕充軍徒罪的？”他也不睬，只是胡行。何知縣幾次也待動手，但是一縣事都被他亂做，連官不知就里，一縣人都是他心腹，沒一個為官做事的。那周德見他憤憤的，道：“先下手為強，莫待他薄情。反（以下殘失）。（補遺：受他的禍。”挽出幾個舉人、生員，將他向來受贓枉法事，在守道府官處投揭。這番里邊又沒個張繼良，沒人救應(yīng)，竟謫了閑散。
私情不可割，公議竟難逃。
放逐何能免，空為澤畔號。
張繼良自援了兩考，一溜風(fēng)挈家到京，弄了些手腳，當(dāng)該官辦效勞，選了一個廣州府新會縣主簿。到家鬧哄哄上了任。有的人道：“沒天理，害了這許多人，卻又興得官?！彼饺斡秩ズ窆疤霉?，與堂官過龍。執(zhí)行準(zhǔn)事慣了，又仍舊作惡害人，靠了縣尊。有一個生員家里極富，家中一個丫頭病死，娘家來告，他定要扭做生員妻打死，要詐他，又把他一個丫頭來拶。秀才哄起來，遞了揭，三院各處去講，百姓乘機來告發(fā)，刑廳會同查盤官問。這查盤是韶州府推官，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來的，正是何知縣。知是張繼良當(dāng)日把他壞事，又揭害他的事，一一說與廣州推官。兩個會問時，撳定他幾件實事，坐了他五百贓，問了充軍，著實打了他二十，在廣州府監(jiān)里坐得個不要，家眷流落廣州。這的是張繼良報應(yīng)。但是這些人，有什人心。又有一班狡猾的駕著，有錢要賺，有勢就使，只顧自飯碗里滿，便到充軍擺站，敗壞什名撿？做官，官職謫削事小，但一生名撿已壞，怎么不割一時之愛？至如養(yǎng)癰一般，癰潰而身與俱亡，此是可笑之甚。故拈出以佐仕路觀感。）
《柳稍青》
歷代常因女色敗亡，故把女色比做兵，道是女戎。我道：“內(nèi)政不出壺”，女人干得什事？若論如今做官，能剝削我官職，敗壞我行誼，有一種男戎。男戎是什么？是如今門子。這些人出來是小人家兒子，不大讀書曉得道理，偶然虧得這臉兒有些光景，便弄入衙門。未得時時節(jié)，相與上等是書手、外郎，做這副膩臉，捱他些酒食；下等是皂隸、甲首，做這個后庭，騙他銀子。耳朵里聽的，都是奸狡瞞官作弊話；眼睛里見的，都是詭詐說謊騙錢事。但只是初進衙門，膽小怕打，畢竟小心，不過與轎夫分幾分押保、認保錢與監(jiān)上員遞（錢）求見的，騙他個包兒，也不壞事。嘗恐做官的喜他的顏色，可以供得我玩弄；悅他的性格，可以順得我使令；便把他做個腹心。這番他把那一團奸詐藏在標(biāo)致顏色里邊；一段兇惡藏在溫和體度里面。在堂上還存你些體面，一退他就做上些嬌癡，插嘴幫襯，我還誤信他年紀(jì)小沒膽，不敢壞我的事。把他徑竇已熟，羽翼已成，起初還假我的威勢騙人，后來竟盜我威勢弄我，賣牌、批狀，浸至過龍，撞木鐘，無所不至。這番把一個半生燈窗辛苦，都斷送在他手里了。故有識的到他，也須留心駕馭，不可忽他。我且道一個已往的事。
我朝常州無錫縣，有一個門子，姓張名繼良，他父親是一個賣菜的，生下他來，倒也一表人材，六、七歲時，家里也曾讀兩句書，到了十四、五歲，越覺生得好：
雙眸的的凝秋水，臉?gòu)赏鹜鸷苫ㄈ铩?br>柳眉瓠齒絕妖妍，貫玉卻疑陳孺子。
恰也有好些身分，淺顰低笑，俏語斜身，含情弄態(tài)，作意撩人，似怨疑羞，又頻頻拒客：
徙倚類無骨，嬌癡大有心。
疑推復(fù)疑就，個里具情深。
可惜一個標(biāo)絕的小廝，也到絕時年事，但處非其地，也不過與些市井俗流，游食的光棍，東凹西靠，賺他幾分錢罷了。不料十五歲上娘亡，十六歲上爺死，這樣人家，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什家事？卻也一貧徹骨。況且爹親、娘眷都無，哪里得人照管？穿一領(lǐng)不青、不藍海青，著一雙不黑、不白水襪，拖一雙倒跟鞋，就是如花似玉顏色，也顯不出了。房錢沒得出，三餐沒人煮，便也捱在一個朋友家里。不期這朋友是有妻小的，他家婆見他臉色兒有些豐艷，也是疑心。不免高興時也干些勾當(dāng)兒，張繼良不好拒得，淺房窄屋，早已被他知覺，常在里邊喃喃罵道：“沒廉恥，上門湊！青頭白臉好后生，捱在人家，不如我到娘家去，讓你們一窠一塊！”又去罵這家公道：“早有他，不消討得我，沒廉沒恥，把閑飯養(yǎng)閑人！”就茶不成茶，飯不成飯，不肯拿出來，還饒上許多絮聒。張繼良也立身不住，這朋友也難留得。又捱到一家朋友，喜是光棍，日間彼此做些茶飯兒過日，夜間是夫婦般。只是這人且會吃寡醋。張繼良在窮，也便趁著年紀(jì)，濫相處幾個，他知得便尋鬧，又安不得身。虧得—個朋友道：“錫山寺月公，頗好此道，不若我薦你在那邊棲身?！北泐I(lǐng)他去寺中見月公，道：“我這表弟十六歲，父母雙亡，要在上剃出家，我特送來?！?br>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孫沒有，等他做我徒孫罷！”就留在寺中。這張繼良，人是個極會得的，卻又好溫性兒，密得月公魂都沒，替他做衣服，做海青。自古道：“人要衣裝，馬要鞍裝?！边@一裝束，便弄得絕好了。
也是他該發(fā)跡，本縣何知縣，忽一日請一個同年游錫山。這何知縣是個極好男風(fēng)，眼睛里見不得人的，在縣里吏、書、皂、快，有分模樣的，便一齊來，苦沒個當(dāng)意的。
這時同年尚未來，他獨坐甚是無聊，偶然見張繼良一影，他見是個扒頭，便道：“什么人？”
叫過來問時，是本寺行童。
何知縣道：“不信和尚有這等造化，我老爺一向?qū)げ怀鲆粋€人！”問他：“有父兄么？”
道：“沒有。”那答應(yīng)的聲兒嬌細，一發(fā)動人。就道：“你明日到縣伏侍我罷，我另眼看你！”他自吃酒去了。
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道：“怎么被他看見了？父母官須抗他不得?！眱蓚€敘別了一夜，只得送他進縣，吩咐叫他：“小心伏侍，閑暇時也來看我一看。”一進衙門，何知縣道：“你家中無人，你就在后堂側(cè)邊我書房中歇落?！?br>本日就試，他是慣的，沒什畏縮，還有那些媚態(tài)。何知縣就也著了迷，著庫上與他做衣服，渾身都換了細綾，每日退堂，定要在書房中與他盤桓半日，才進私衙。
他原識兩個字，心里極靈巧，凡一應(yīng)緊要文書、詞狀、簡札，著他收的，問起都拿得來，越發(fā)喜他有才。又道他沒有親眷，沒人與他兜攬公事；又向在和尚寺里，未免曉得在衙門作弊；況且又在后堂歇落，自己不時叫在身邊，也沒人關(guān)通；凡事托他做腹心，叫他尋訪。不知這衙門中，書吏、皂甲極會鉆，我用主文，他就鉆主文，我用家人，他就鉆家人；這番用個門子，自然尋門子。有那燒冷灶的，不曾有事尋他，先來相處他，請酒、送禮，只撿小官喜歡的香囊、扇子、汗巾之類送來，結(jié)識他做個靠山。有那臨渴掘井的，要做這件，大塊塞來，要他攛掇。皂甲要買牌討差，書吏要討承行，漸漸都來叢他。內(nèi)中也有幾個欺他暴出龍，騙他，十兩□（公）事做五兩講，又有那討好的，又去對他講，道這件（事）畢竟要括他多少，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與他做，他不乖的也教會了。況且他原是個乖的人。但是“官看三日吏，吏看三日官?！惫偃舨涣粜╊伾?，不開個空隙把他，他也不敢□□（入鑿）。
先是一個何知縣，因他假老實，問他事再不（輕易）回復(fù)，側(cè)邊點兩句，極中竅，便喜他，要抬舉他。一日僉著一張人命牌，對張繼良道：“這差使是好差，你去，哪個要的，你要他五兩銀子，僉與他。”
一個皂隸莫用知得，就是五兩時銀來討，正與張繼良說，一個皂隸魏匡，一個眼色，張繼良便回莫用道：“少”，這邊魏匡就是五兩九成銀遞去。張繼良見光景可捐，道要十兩，魏匡便肯加一兩。這邊一個李連，忙央一個門子，送八兩與張繼良。魏匡拿得銀子來，這廂已僉了李連，張繼良已將牌遞與了。
一日有張爭家私狀子，原燒冷灶的一個吏房書手陳幾，送他兩疋花綢，要他稟發(fā)。張繼良試去討一討，不料何知縣欣然。這番衙門里傳，一個張繼良討得差，討得承行，有一個好差，一紙□（好）狀子，便你三兩我□□，□□□（五兩，只求得）個他收。他把幾件老實事兒結(jié)了。
何（知縣）□□，□□（對他，說著）就依，他就也不討，講定了，見（僉）著這（牌）□□□□□（便道：“原差某）人，該差某人、某人接，官該與，某人效□□□”，□□□（勞該與”，何知縣）信得他緊，也就隨他說寫去。呈狀也（是憑他道是該）行，或是該承。還有巧處，該這人頂差，或該他承□，□（應(yīng)，他）把沒帳差牌、呈狀踏在前面；僉與了他，便沒個又差又批的理，這就是奪此與彼的妙法。到后他手越滑，膽越大，人上告照呈子，他竟（袖）下，要錢才發(fā)。好狀子他要袖下，不經(jīng)承發(fā)房掛號，竟與相知。
莫說一年間他起家，連這幾個附著他的吏書，皂甲，也都發(fā)跡起來。何知縣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這些衙門里人，便顛倒些也不是壞法，故此不在意。不知富的有錢買，越富；窮的沒錢買，越窮。一個官，一張呈狀，也不知罰得幾石谷，幾個罪。若撞著上司的，只做得白弄，他卻承行、差使都有錢賺，他倒好似官了。其時一個戶房書手徐炎，見他興，便將一個女兒許與他，一發(fā)得了個教頭，越會賺錢。卻又衙門人無心中又去教他，乘有一個人有張要緊狀子，連告兩紙不準(zhǔn)，央個皂隸送二兩，叫他批準(zhǔn)，皂隸因而就討這差，自此又開這門路。書手要承應(yīng)，皂隸要差，又兜狀子來與他批，一、二兩講價。總之，趁著這何知縣常與他做些歪事，戲臉慣了，倚他做個外主文，又信他得深了，就便弄手腳，還不曾到刑名上。爭奈又是獄中有獄卒、牢頭要詐人錢，打聽有大財主犯事，用錢與他，要他發(fā)監(jiān)。他又在投到時，叫寫監(jiān)稟，可以保的竟落了監(jiān)，受盡監(jiān)中詐害，人知道了，便又來用錢，要他方便。至于合衙門人，因他在官面前說得話，降得是非，哪個不奉承？哪個敢沖突他？似庫書、庫吏收發(fā)上有弊，吏房吏農(nóng)充參，戶房錢糧出入，禮房禮儀支銷，兵房驛遞工食，刑房刑名，工房造作工價，哪一房不要關(guān)通他？哪一處不時時有餽送？甚至衙頭、書房里，都來用錢要批發(fā)；二、三、四衙，都有禮送他。闔縣都叫他做“張知縣”。
先時這何知縣，也是個要物的，也有幾個過龍的人，起初不曾（合）得他，他卻會得冷語，道這事□□□（沒天理），不該做的，那何知縣竟回出來?；驎r道，這公事值事多少，何知縣押住要添，累那過龍的費盡口舌，況且事又不痛快，只得來連他做。連著耍打那邊三十，斷不是廿五下；要問他十四石，斷不是一兩三；要斷十兩，斷不是九兩九錢；隨你什鄉(xiāng)官、闊宦，也拗不轉(zhuǎn)。外邊知道消息，都不用書吏，竟來投他。他又乖覺，這公事值五百，他定要五百；值三百，定要三百；他里邊自去半價兒要何知縣行。其余小事兒，他拿得定，便不與何知縣，臨審時三言兩浯一點掇，都也依他。外邊撞太歲、敲木鐘的事，也做了許多。只有他說人是非，哪個敢來說他過失？把一個何知縣，竟做了一個傀儡：
簡書百里寄專成，閭里須教誦政聲。線索卻歸豪滑手，三思應(yīng)也愧生平。凡是做官，不過愛民、禮士。他只憑了一個張繼良，不能為民辨明冤枉，就是秀才、舉、監(jiān)，有些事日日來討面皮，博不得張繼良一句。當(dāng)時民謠有道：“弓長固可人，何以見君王？”又道：“錫山有張良，縣里無知縣?！编l(xiāng)官紛紛都要等代巡來講他是非。
虧得一個同年，省□（親）回來周主事，知道這消息來望他，見一門子緊（隨）在身邊，他看一看，道：“年兄，小弟有句密語。”何知縣（把）頭一側(cè)，門子走開。
周主事道：“年兄，這不是張繼良（么）？”
何知縣道：“是，年兄怎么認得？”
周主事道：“外邊傳他□（一）個大名?！焙沃h道：“傳他能干么？”
周主事說：“太能了（些），幾乎把年兄官都壞了！”
何知縣道：“他極小心，極能（事）。”
周主事道：“正為年兄但見其小心，見其能事，所以如此；若覺得，便不如此了。外邊士民，都說年兄寵任他，賣牌、準(zhǔn)狀，大壞衙門法紀(jì)?！?br>何知縣道：“這一定衙門中人怪他，故此謗他?！敝苤魇碌溃骸安蝗?，還道他招權(quán)納賂，大為士民毒害?！?br>何知縣道：“年兄，沒這樣事！”
周主事道：“年兄，此人不足惜，還恐為年兄害！外面鄉(xiāng)紳雖揭他的惡，卻事都關(guān)著年兄。小弟是極力調(diào)停，只恐陳代巡桉臨，上司有話，怎么處？”
何知縣顏色不怡，周主事也別了，只見何知縣走到書房中，悶悶不悅。張繼良捱近身邊，道：“老爺，適才周爺有什講？”何知縣—把捏住他手，道：“我不好說得。”
張繼良道：“老爺哪一事不與小的說，這事什么事，又惹老爺不快？”
何知縣把他扯近，附耳道：“外邊鄉(xiāng)紳怪我，連你都謗在里邊，周爺來通知，故此不快。”
張繼良便跪了道：“這等老爺不若將小的責(zé)革，以舒鄉(xiāng)紳之憤，可以保全老爺?！?br>何知縣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我怎舍得！他們不過借你來污蔑我，關(guān)你什事？”
張繼良道：“是老爺除強抑暴，為了百姓，自然不得鄉(xiāng)紳意。要害老爺，畢竟把一個人做引證。小的不合做了老爺心腹，如今任他鄉(xiāng)紳流謗，守巡申揭，必定要代巡自做主。小的情愿學(xué)貂禪，在代巡那邊包著保全老爺。”
何知縣道：“我進士官，縱使他們謗我，不過一個降調(diào)，經(jīng)得幾個跌磕，不妨。但只是你在此恐有禍，不若你且暫避?！?br>張繼良道：“小的也不消去，只須求老爺仍把小的作門役送到按院便是?！?br>何知縣道：“我正怕你在此有禍，怎還到老虎口中奪食！倘知道你是張繼良怎處？”
張繼良道：“不妨，老爺只將小的名字改了，隨各縣太爺送門役送進，小人自有妙用。”何知縣還是搖頭。過了半月，按院巡歷到常州，果然各縣送人役，張繼良改做周德，何知縣竟將送進。也是何知縣官星現(xiàn)，這陳代巡是福建人，極好男風(fēng)。那張繼良已十七歲了，反把頭發(fā)放下，做個披肩，代巡一見，見他矬小標(biāo)致，竟收了。他故意做一個小心不曉事光景，不敢上前。
那代巡越喜，道是個篤實人，伏侍斟酒時，便低著頭問他道：“你是無錫哪里人？”
道：“在鄉(xiāng)?！彼樢餐t。
代巡道：“你是要早晚伏侍我的，不要怕得。”晚間就留在房中。
這張繼良本是個久慣老手，倒假做個畏縮不堪的模樣，這代巡早又入他彀：
才離越國又吳官，媚骨夷光應(yīng)與同。
尺組竟?fàn)磕显筋i，奇謀還自壓終童。初時先把一個假老實愚弄他，次后就把嬌癡戲戀他，那代巡也似得了個奇寶。凡是門子進院，幾時一得寵不敢做別樣非法事？若乞恩加賞，這也是常情。他在那邊木木納納，有問則答，無可則止，竟不乞恩討賞。陳代巡自喜他，每次賞從厚。要賞他承差，他道日后不諳走差，不愿；道辦也不愿，道是無錫人，求賞一個無錫典吏，陳代巡竟賞。閑時也問及他本地風(fēng)俗，他直口道：“鄉(xiāng)官兇暴，不肯完納錢糧，又狠盤算百姓，日日告?zhèn)⒏孀?，一縣官替他管理不了，略略不平，就到上司說是非，也不知趕走多少官，百姓苦得緊。”已自為何知縣解釋。又得查盤推官與本府推官都是何知縣同年，也為遮蓋，所以考察過堂，得以幸全。
及至代巡考察，審錄、比較，巡城、閱操，各事都完，因拜鄉(xiāng)宦，只見紛紛有揭。代巡有了先入之言，只說鄉(xiāng)宦多事。后邊將復(fù)命，糾劾有司，已擬定幾個，內(nèi)中一個因有大分上來，要改入薦，只得把何知縣作數(shù)。取寫本書吏要待寫本，張繼良見了，有些難解，心里一想，道：“我叫他上不成本！”
恰值這日該書辦眾人發(fā)衣包，先日把陳代巡弄個疲倦，乘他與別門子睡，暗暗起來，將他印匣內(nèi)關(guān)防取了，打入衣包里邊。次日早堂，竟行發(fā)出這關(guān)防，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徐炎轉(zhuǎn)送了何知縣：
篆文已落段司農(nóng)，裴令空言最有容。
始信愛深終是禍，變興肘腋有奇兇。
次早用印，張繼良把匣一開，把手一摸，又假去張一張，只見臉通紅，悄悄來對陳代巡道：“關(guān)防不見！”陳代巡吃了一驚，還假學(xué)裴度模樣，不在意，一連兩個腰伸了，道：“今日困倦，一應(yīng)文書，都明日印?！弊诤筇貌粣?。張繼良倒假做慌忙，替他愁。
陳代巡道：“不妨，這一定是我衙門中盜去印什文書，追得急反將來毀了，再待一、兩日，他自有?！?br>等了兩、三日不見動靜，這番真是著急，知是門子、書辦中做的事，一打拷追問，事就昭彰，只得妝病不出，叫掌案書辦計議。書辦聽得也呆了，只教且在衙門中尋。這四個門子，兩個管夫，八個書辦，著鬼的般，在衙門里哪一處不尋到？還取夫淘井，也不見有。尋思無計，內(nèi)中一個書辦道：“如今尋不出，實是不好，聞得常州府學(xué)曾教官，是個舉人出身，極有智謀，不若請他來計議?！?br>果然小開門請曾教官看病，他是泰和人，極有思算、有手段的。曾教官道：“什么人薦我？我從不知醫(yī)?！币坏絺鞴?，請進川堂相見了，與坐留茶，趕去門子，把這失印一節(jié)告訴他。那教官也想一會，道：“老大人，計是有一個，也不是萬全；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嘗與那個有隙？曾要參何人？”陳代巡也想一想，附耳道：“我這里要參無錫何知縣?！?br>曾教官道：“這印八分是他，如今老大人只問他要?！?br>陳代巡道：“我問他要，他不認怎生？”
曾教官道：“也只教他推不得。目下他也在這廂問安，明日老大人暗將空房里放起火來，府、縣畢竟來救，老大人將敕交與別縣，將印竟交與他，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內(nèi)邊有關(guān)防沒有，他不得已畢竟放在里。他若不還，老大人說是他沒的，也可分過。這是萬或可冀之策，還求老大人斟酌行之?！?br>陳代巡道：“這是絕妙計策，再不消計議得，只依著做去?！?br>曾教官道：“教官還有一說，觀此人既能盜印，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此事不能中傷，必復(fù)尋他事。況且今日教官之謀，他也畢竟知道，日后必銜恨教官，這還祈老大人赦他過失，使他自新。這在老大人可以免禍，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br>代巡點頭道：“他若不害我，我也斷不害他?！绷袅艘槐?，就送了教官出來，還倚張繼良做個心腹。叫與一個掌案書辦行事，在里邊收拾花園中一間小書房，堆上些柴，燒將起來。
這邊何知縣自張繼良進了院去，覺得身邊沒了個可意人，心中甚是不快。到參謁時，略得一望，相見不相親，越覺懊惱。喜得衙門中去了他，且是一清，凡有書信，都托徐炎送與何知縣考察。□（過）堂無事，何知縣滿心歡喜，這一定是張繼良的力，□（好）一個能事有情的人。這日只見徐炎悄悄進見。何知縣知有密事，趕開人，叫他近來。只見遞出一個信并印，何知縣見了訪款，倒也件件是真，條條難解。又見關(guān)防，笑道：“這白頭本也上不成！”收了，重賞徐炎。打聽甲首報：按院有病不坐。
他又笑道：“是病個沒得出手！”也思量要似薛嵩送金盒與田承嗣般驚他一個，兩邊解交，恐怕惹出事來，且自丟起，將關(guān)防密密隨著身子。
此時也只因問代巡安，來到府中。這日正值張知縣來拜，留茶，兩個閑談。只見一個甲首汗雨淋淋趕來，道：“稟老爺，察院里火起，太爺去救去了！”這知縣連忙起身，何知縣打轎相隨。
那知府已帶了火鉤、火索，趕入后園去了。這兩個趕到，卻早代巡立在堂上，在那里假慌，見他兩個道：“不要行禮，不要行禮！不知怎么，空屋里著起來，多勞二位！”忙取過敕寄與張知縣，把印匣遞與何知縣，道：“賢大尹且為我好收?！边f得與他，自折身里面去了：
煙火暗庭除，奔赴急吏胥。
片時令璧返，劃策有相知。頂臾火熄，吩咐道：“一應(yīng)官員，晚堂相見。”
那張繼良見何知縣接了印匣，已自跌腳道：“你是知道空的，怎么收他的，如今怎處？”
這何知縣掇了個空印，到下處好生狐疑，道：“這印明明在我這里，他將印匣與我，我又不好當(dāng)面開看，如今還了印，空費了張繼良一番心。若不還時，他賴我盜印，再說不明，如何是好？”想了半日，道：“沒印，兩個一爭就破臉，不好收拾；有印，或者他曉得我手段，也不敢難為我；究竟還的是?！碧赜》旁谙粌?nèi)，送到院前。
先是知府進見，問慰了留茶；次得張知縣交敕，何知縣交印，就問候，代巡也留茶、送出。這班書辦，曉得匣里沒印，不敢拿文書過來用印，倒是代巡叫：“連日不曾僉押用印，文書拿過來！”眾人倒驚道：“印沒了，難道押下寫一‘印’字的理？把什么搭？難道這兩日那里弄得方假印來？被人辨認出也不像！”都替代巡踟躕。只見文書取到，批僉了，叫張繼良開匣取印，只見一顆印宛然在里邊，將來印了。書辦們已□（曉）：“這印如何在何知縣身邊？周德原是何知縣送來（的）人，一定是他弄手腳了！”
次日何知縣辭回，巡按留飯道：“賢大尹好手段！”
何知縣道：“不敢！”便謅一個謊道：“知縣未第時，寄居在本地能仁寺讀書，鄰房有一人，舉止奇秘，知縣知他異人，著實加禮。一日在家，他薄晚扣門，攜著一人首，道在此有仇已報，有恩未酬。問知縣借銀二十兩酬之。知縣將銀飾相贈，許后有事相報，別來音信杳然。數(shù)日前，忽中夜至衙，道：“奸人謗你，代巡有意信讒，我今取其印，令不得上疏，可以少解?！敝h還要問個詳細，只見他道：“脫有緩急，再來相助?！币扬w身去了。知縣細看，果是代巡的。要送來，怕惹嫌疑不敢。昨蒙老大人委管印匣，乘便呈上?！贝驳溃骸坝羞@等事！前已知無錫鄉(xiāng)紳豪橫，作令實難，雖有揭帖，本院這斷不行的。賢大尹賢能廉介，本院還入薦剡。賢大尹只用心做官，總之不忤鄉(xiāng)紳便忤了士民了！”何知縣謝了自回縣。
陳代巡初時也疑張繼良，印來到時竟疑了八分，但是心愛得他緊，不肯動他。何知縣又說這一篇謊，竟丟在水里。果然復(fù)命舉劾，不惟不劾何知縣，又得薦；曾教官也在教職內(nèi)薦了，得升博士。一縣鄉(xiāng)紳都盡驚駭?shù)溃骸笆巧胥@的！若是這樣官薦，哪一個不該薦？這樣官不劾，哪一個該劾？如此作察院，也負了代巡之名！”有的道：“如今去了個張門子，縣中也清了好些，應(yīng)是這緣故?！?br>不多幾時，只見按院批下一張呈子，是吏農(nóng)周德的，道：“在院效勞，乞恩賞頂充戶房吏農(nóng)王勤名缺?！笔莻€現(xiàn)缺，哪個敢來爭他的？這是陳代巡復(fù)命，要帶張繼良進京。張繼良想道：“自為何知縣進院，冷落了幾時不賺錢，如今還要尋著何知縣補，若隨去越清了?！惫蚀岁惔惨獛麖?fù)命，他道：“家有老母，再三懇辭，只愿在本縣效役，可以養(yǎng)母?！标惔脖憬蟹坷锊橐粋€本縣好缺與他，還批賞好些銀兩。送至揚州，陳代巡還戀戀不舍。他記掛縣中賺錢，竟自回了：計就西施應(yīng)返越，謀成紅線自歸仙。
他一到縣，做了親，尋了大宅住下。參見了何知縣，喜得不勝，威得不勝?？h里這些做他羽翼的，歡喜他靠山復(fù)來，接風(fēng)賀喜，奉承不暇。這些守分的，個個攢眉。向來書吏中有幾個因他入院，在這廂接腳過（龍），門子有幾個接腳得寵，不惟縮手，也還怕他妒忌。知機的，也就出缺告退；不識勢的，也便遭他陷害。先時在縣，還只當(dāng)?shù)脗€知縣，凌轢一縣的人，如今自到了察院去，也便是個察院了，還要凌轢知縣。說道：“他這個官，虧我做的，不然，這時不知是降、是調(diào)，趕到哪里去了！”六房事，房房都是他，打官司沒一個不人上央人來見他。官司也不消何知縣問得，只要他接銀子時怎么應(yīng)承，他應(yīng)承就是了。一個何知縣，只在堂上坐得坐、動得動筆罷了。一年之間，就是有千萬家私的，到他手里，或是陷他徭役，或人來出首，一定拆個精光，留得性命也還是絕好事?？h里都傳他名做“拆屋斧頭”，“殺人劊子”。何知縣先時溺愛他，又因他救全他的官，也任著他。漸漸到后來，立緊桌橫頭，承應(yīng)吏捧得一宗卷過來，他先指手劃腳道：“這該打”，“這該夾”，“這該問罪”，竟沒他作主，也覺不成體面。又是他每事獨提，不與何知縣。又不與里邊主文連手，里邊票擬定的，他都將來更亂，向來何知縣也得兩分，自此只得兩石谷，兩分□（紙），他還又來說免。更有他□（作）弊處：凡一應(yīng)保狀，他將來裁去印上狀格，填上告詞，日子是何知縣親標(biāo)，就作準(zhǔn)出牌，來買便行擱起。和息罰谷，自行追收，不經(jīng)承發(fā)掛號，竟沒處查他。
何知縣甚是不堪，道：“周外郎！你也等我做一做，你是這樣，外觀不雅。難道你不怕充軍徒罪的？”他也不睬，只是胡行。何知縣幾次也待動手，但是一縣事都被他亂做，連官不知就里，一縣人都是他心腹，沒一個為官做事的。那周德見他憤憤的，道：“先下手為強，莫待他薄情。反（以下殘失）。（補遺：受他的禍。”挽出幾個舉人、生員，將他向來受贓枉法事，在守道府官處投揭。這番里邊又沒個張繼良，沒人救應(yīng)，竟謫了閑散。
私情不可割，公議竟難逃。
放逐何能免，空為澤畔號。
張繼良自援了兩考，一溜風(fēng)挈家到京，弄了些手腳，當(dāng)該官辦效勞，選了一個廣州府新會縣主簿。到家鬧哄哄上了任。有的人道：“沒天理，害了這許多人，卻又興得官?！彼饺斡秩ズ窆疤霉?，與堂官過龍。執(zhí)行準(zhǔn)事慣了，又仍舊作惡害人，靠了縣尊。有一個生員家里極富，家中一個丫頭病死，娘家來告，他定要扭做生員妻打死，要詐他，又把他一個丫頭來拶。秀才哄起來，遞了揭，三院各處去講，百姓乘機來告發(fā)，刑廳會同查盤官問。這查盤是韶州府推官，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來的，正是何知縣。知是張繼良當(dāng)日把他壞事，又揭害他的事，一一說與廣州推官。兩個會問時，撳定他幾件實事，坐了他五百贓，問了充軍，著實打了他二十，在廣州府監(jiān)里坐得個不要，家眷流落廣州。這的是張繼良報應(yīng)。但是這些人，有什人心。又有一班狡猾的駕著，有錢要賺，有勢就使，只顧自飯碗里滿，便到充軍擺站，敗壞什名撿？做官，官職謫削事小，但一生名撿已壞，怎么不割一時之愛？至如養(yǎng)癰一般，癰潰而身與俱亡，此是可笑之甚。故拈出以佐仕路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