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張?zhí)鞄熁钭缴窆谩⊥跎窆闷呤?/h1>作者：羅懋登
詩曰：
凈業(yè)初中日，浮生大小年。
無人本無我，非后亦非前。
簫鼓旁喧地，龍蛇直映天。
法門摧棟宇，覺海破舟船。
書鎮(zhèn)秦王餉，經(jīng)文宋國傳。
聲華周百億，風烈破三千。
出沒青園寺，桑滄紫陌田。
不須高慧眼，自有一燈燃。
卻說國師看了首級，說道：“阿彌陀佛！這個首級不是真的?！蓖鯛?shù)溃骸霸跻姷貌皇钦娴?？”國師道：“要見他一個真假，有何難處！”叫過徒孫云谷來：“將我的缽盂取上一杯兒的無根水，拿來與我?！痹乒炔桓业÷恿死徲?，取了無根水，遞與國師。國師接過水來，把個指甲挑了一指甲水，彈在王神姑的首級上，只見那顆首級哪里是個活人生成的？原來是棵楊木雕成的。就是這二位元帥和那一干大小將官，嚇得抖衣而戰(zhàn)，話不出聲。張千戶大驚，說道：“我一生再也不信鬼神，知道今日撞著這等一樁蠟事。分分明明是我打他下馬來，分分明明是我割他頭來，還打得他血流滿地，沾污了我的皂羅袍?！蓖鯛?shù)溃骸澳惆褌€皂羅袍的血來看著?！敝灰姀埱粝破鹋蹃?，哪里是血，原來都是陽溝里面爛臭的淤泥。張千戶才死心塌地，說道：“果真有些蠟事?！比龑毨蠣斦f道：“國師怎么就認得？”國師道：“阿彌陀佛！貧僧也只是這等猜閑哩！”老爺?shù)溃骸耙欢ㄓ袀€妙處。”云谷道：“我?guī)熥媸腔垩鬯^，與眾不同?！崩蠣?shù)溃骸霸趺词莻€慧眼？”云谷道：“三教之內(nèi)，各有不同。彼此玄門中有個神課，八個金錢，回文纖錦，袖占一課，便知天地陰陽，吉兇禍福。儒門中有個馬前神課，天干地支，遇物起數(shù)，便知過去未來，吉兇禍福。我佛門中就只有這雙慧眼。這慧眼一看，莫說只是我和你，南朝兩京十三省，就是萬國九洲，都看見。莫說是萬國九洲，就是三千大千萬千世界，都是看見。何況這些小妖魔之事，豈有難知之理！”道猶未了，藍旗官報說：“王神姑又來討戰(zhàn)?！倍辉獛浬罴訃@服，說道：“國師神見?！睆埱粽f道：“天下有這等一個妖婦，死而不死，把個甚么法兒去奈何他？”洪公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個妖婦就在國師身上，求個妙計?！眹鴰煹溃骸鞍浲臃?！天下事退步自然寬。以貧僧愚見，且抬著免戰(zhàn)牌出去，挨幾日再作道理?！比龑毨蠣?shù)溃骸鞍ち藥兹罩?，還求國師一個妙計，才得安寧。”國師道：“到了幾日之后，貧僧自有個道理?！眹鴰熞幻鏆w到蓮臺之上，元帥一面吩吩抬著免戰(zhàn)牌出去。王神姑看見免戰(zhàn)牌，只得收拾回去，同著咬海干拜見番王。番王喜不自勝，說道：“得此神通，何愁南朝人！寡人江山鞏固，社稷堅牢，皆賴賢夫婦二卿之力。”咬海干說道：“此乃我王洪福齊天，非小臣夫婦之力。”番王實時吩咐安排筵宴，款待咬海干夫婦二人。番王道：“幾時才得南朝人馬寧靜？”王神姑道：“南朝連日敗陣，抬將免戰(zhàn)牌出來。寬容數(shù)日，小臣自有設(shè)施，不愁不殺盡他也?！狈跤託g喜，一連筵宴數(shù)日。王神姑帶了些酒興，拜辭番王，說道：“今既數(shù)日矣，臣請出兵，和南朝大決勝負。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火燒寶船，繩綁元帥，誓不回朝！”拜辭已畢，一人一騎，統(tǒng)領(lǐng)著一哨番兵，殺奔南陣而來。
南陣上早有個藍旗官報上中軍寶帳。三寶老爺說道：“前日多蒙國師允諾，今日少不得還去求計國師?！眹鴰煹溃骸柏毶肓诉@數(shù)日，這個婦人乃是有些妖邪術(shù)法。張?zhí)鞄熒颇芮矊Ⅱ?qū)神，不如去求天師，出馬擒此妖婦，手到功成，何必別求妙計?！崩蠣?shù)溃骸皣鴰熕娚趺鳌！睂崟r辭了國師，拜見天師。天師道：“元帥下顧，有何議論？”元帥道：“今奉圣旨兵下西洋，到此一國，叫做爪哇國。”天師說：“前日大敗咬海干，王元帥之功，貧道已得知其事?！痹獛浀溃骸罢l料咬海干出一個甚么妻室，叫做王神姑，本領(lǐng)高強，十分厲害。初然一陣，被他妖術(shù)所迷，活捉我南朝兩員大將。以后得張狼牙施逞雄威，大戰(zhàn)累日，剛才一刀斬了他的頭，一會兒他又活了，又來討戰(zhàn)。后來又是一狼牙釘打翻了他，割了他的頭，一會兒他又活了，又來討戰(zhàn)。今日討戰(zhàn)不要他人，坐名只要天師老爺出馬。故此我學生不識忌諱，冒犯尊顏。未審天師意下何如？”天師聞言，微微而笑，說道：“元帥不必掛心，似此死而復生，都是些妖邪術(shù)法，只好瞞過元帥，煽惑軍心，焉能在小道馬前賣弄得去？容貧道出馬，擒此妖婦，以成其功?！痹獛洿笙?，實時轉(zhuǎn)過中軍帳上，點齊精兵一枝。護持天師，以為羽翼。
天師實時下了玉皇閣，收拾出馬。左右列著兩桿飛龍旗。左邊二十四名神樂觀樂舞生，細吹細打；右邊二十四名朝天宮道士，伏劍捧符。中間一面皂纛，皂纛之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zhí)鞄煛笔€大字。一連三個信炮，一齊吶喊三聲，門旗開處．隱隱約約現(xiàn)出一個天師，騎著一匹青鬃馬，仗著一口七星寶劍。王神姑起眼一瞧，只見南陣上一員大將，神清目秀，美貌長須；戴九梁巾，披云鶴氅。他心里想一想，說道：“久聞得南朝有個道士，莫非就是他了？”再起眼一瞧，只見南陣上有一面皂纛，皂纛之上明明的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zhí)鞄煛笔€大字。他心里又想道：“原來果真是那個張?zhí)鞄熥龅朗康?。他既是來者不善，我答者有余。不如先與他一個下馬威，嚇他一嚇。”實時喝一聲道：“陡！來者何人？”張?zhí)鞄煵换挪幻Γ饝溃骸拔崮四铣竺鲊旎实垴{下官封引化真人張?zhí)鞄煛Ｄ闶呛畏脚?？姓甚名誰？專一在此陣上鼓弄妖邪，戲弄我南朝大將，是何道理！”王神姑道：“俺本爪哇國總兵官咬海干長房夫人王神姑是也。連日你南朝大將，饒他有十尺之軀，饒他有千斤之力，尚然輸陣而走，何況你一個尖頭削頂?shù)牡朗?，有何武藝高強，敢出陣來廝殺！”張?zhí)鞄煷笈?，罵說道：“你這個潑賤婢，傳得些妖邪小術(shù)，只好瞞得過那不曉事的，煽惑軍情。焉敢在我面前詩云子曰?！迸e起那七星寶劍劈面相加。王神姑說道：“你有寶劍，我豈沒有雙刀？終不然你是個胳膊上好推車，脊梁上好走馬，甚么好漢！”把馬一夾，刀來相架。兩馬相交，兩股兵器齊舉。天師心里想道：“若只是廝殺，卻不是我的所長。須索是拿出寶貝兒來，方才撈得他倒?！币幻鎻P殺，一面出神。出得好一個神，把個九龍神帕望上一丟。這神帕原是玄門中有名的寶貝，罩將下來，任你甚么天神天將，也等閑脫不得一個白。莫說是凡胎俗骨，焉能做個漏網(wǎng)之魚。姜金定曾經(jīng)吃了一虧。今日卻是這個王神姑被他一罩，連人帶馬，跌在荒草坡前。天師傳令，把個王神姑繩穿索捆，捆上中軍帳來。藍旗官報道：“稟元帥老爺?shù)弥?，今日張?zhí)鞄熁钭降耐跎窆玫接趲は??！痹獛泜兟犞@一場報，一個個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臉上生。連忙的吩咐中軍官，掌起金鼓，豎起旗幡，迎接天師。天師已到，元帥道：“若非天師道力神威，焉能擒此妖歸？”天師道：“一者朝廷洪福，二者元帥虎威，貧道何德何能，而有此捷！”一面吩咐軍政司擺酒。天師道：“酒倒不必賜，且把那妖婦解上來，聽元帥老爺發(fā)落?！蓖鯛?shù)溃骸疤鞄熞娊痰臉O是?！比ü捻?，一簇群刀手把個王神姑一擁而來。二位元帥道：“這個妖婦情真罪當，死有余辜，推出轅門外斬首回報，毋違?！边@正是帳上一聲斬，帳下萬聲歡。你看大鵬鳥從天飛下，白額虎就地撮來，饒你有儀、秦口舌難分辯，饒你有孔、孟詩書不濟忙。即時間把個王神姑砍下一顆頭，鮮血淋淋，獻將上來。老爺叫旗牌官即將首級掛于通衢，號令其國。張狼牙接著他的頭，說道：“你今番也在這里了。再似前番死而不死，我便說你是個好漢！”
道猶未了，旗牌官慌慌張張報說道：“稟元帥老爺?shù)弥?，適來小的提了王神姑的頭前去號令，緊行不過三五十步，早已撞遇著一個王神姑，一人一騎，一手搶個頭去了。這如今王神姑又在陣前討戰(zhàn)?！蓖鯛?shù)溃骸坝质莻€甚么王神姑討戰(zhàn)哩？”旗牌官道：“就是那一個王神姑?！痹瓉砜车耐跎窆玫念^都是假的。洪公道：“怪不得張狼牙說他死而不死。果真的有些蠟事?！碧鞄熞泊篌@失色，說道：“今日可怪！”老爺?shù)溃骸霸跻娍晒?？”天師道：“自來邪不能勝正，妖不能勝德。豈有個旁門小術(shù)，反在貧道陣前弄出喧去。”老爺?shù)溃骸笆е畺|隅，收之桑榆，未為不可?！碧鞄煹溃骸敖穹毜缹ひ粋€對頭與他，看他再走到哪里去也！”老爺?shù)溃骸霸趺磳€對頭與他？”天師道：“貧道轉(zhuǎn)到玉皇閣上，建立壇場，召請諸位天神天將，四面八方安排布置，終不然這個妖婦會走上去罷？”
果真的天師轉(zhuǎn)到玉皇閣上，建立一壇：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當中一面七星皂旗，右邊一個小道童執(zhí)著羽扇，左邊一個小道童捧著令牌。天師披著發(fā)，仗著劍，捻著訣，念著咒，躡著罡，步著斗，俯伏玄壇。禱告已畢，時至三更。天師燒了幾道飛符，取過令牌來，敲了三敲，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神天將赴壇。”令牌響處，只見四面八方祥云靄靄，瑞氣騰騰。只見無限的天神天將，降，臨玄壇。天師逐一細查，原來是三寸三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宿，九曜星君，馬、趙、溫、關(guān)四大元帥。齊齊的朝著天師打一躬，說道：“適承天師道令，呼喚小神一干，不知天師何方使令，伏乞開言?！碧鞄煹溃骸皠跓┝形簧耢?，貧道有一言相告?！北娚竦溃骸跋{天師道令?！碧鞄煹溃骸暗纫虺蟹畲竺鲊旎实凼ブ?，欽差領(lǐng)兵來下西洋，撫夷取寶。已經(jīng)數(shù)載，事每依心。不料今日來到爪哇國，本國出一女將，善行妖術(shù)，變化多端，一死十生，千空百脫，擒之不得，殺之不能。似此遷延，訖無歸日。故此勞煩列位天神天將，護持貧道，擒此妖婦。明日歸朝，特申虔謝，不敢私移功德。”眾神道：“既承天師吩咐，明日天師只請出馬，小神一干自當效力?！碧鞄煹溃骸巴跎窆蒙颇茏兓?，變一個，須煩諸神捉一個；變十個，須煩諸神捉十個；變百個，須煩諸神捉百個。急如星火，不得有違?！北娚竦昧睿{云而去。
及至明日平旦之時，王神姑又來討戰(zhàn)。天師出陣。王神姑心里想道：“天師昨日挨了一日，不出陣來，今日必定要和我賭一賭手段。其實的怎么奈得我何！”把個日月雙刀一擺，高叫道：“那牛鼻子，你又來也！”天師大怒，舉起個七星寶劍，指定王神姑大罵道：“我教你殺不盡的賤婢吃我一虧，你焉敢陣前戲弄于我！”王神姑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何不也戲弄于我，還我一個席兒？”天師道：“潑賤奴，你不要走！”急忙的取出九龍神帕來，望空一撇。王神姑是個傷弓之鳥，漏網(wǎng)之魚，早已看見。天師的寶貝出在手外，他實時張開口來，呵呵一口熱氣，只見一朵紅云接天而起。高叫道：“偏你會騰云，偏我不會騰云哩！”實時撇了青鬃馬，跨上草龍，一直趕上天去。趕來趕去，趕了半會，天師落下陣來，只見半空中呼呼風響，四馬攢蹄，綁了一個人掉將下來。天師仔細定睛近前一看，原來就是殺不盡的妖婢王神姑。天師大喜說道：“這不知是哪一位天神之力？”天師正然收拾回馬，只見正東上一聲響亮，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天師道：“好奇怪哩，怎么掉下兩個王神姑來？”道猶未了，正南上一聲響亮，又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正西上一聲響亮，也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正北上一聲響亮，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四面八方，一片的掉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天師見了，大驚失色，說道：“怎么有這許多的王神姑？卻又都是一般模樣?！狈愿罓裤^手數(shù)一數(shù)來，看是多少。牽鉤手回復道：“數(shù)也不多，只得七十二個。”天師道：“你們仔仔細細，盡行解上中軍帳來?！?br>藍旗官先報道：“張?zhí)鞄熞魂嚮钭搅似呤€王神姑來。這如今盡行解上中軍，老爺驗實?！边@一報不至緊，把個中軍帳上嚇得人人膽戰(zhàn)，個個心驚。二位元帥高升寶座。牽鉤手把個神姑兩個一對，押上帳來。元帥老爺起頭一看，原來真?zhèn)€是三十六對，好怕人也。元帥道：“怎么一個人就有七十二個？”王爺?shù)溃骸斑@都是那殺不盡的妖婦撮弄撮弄，撮出這許多來?！崩蠣?shù)溃骸半m然撮弄，少不得有一個真的?！蓖鯛?shù)溃骸斑@個說得是，少不得有一個真的在里面?！崩蠣?shù)溃骸澳銈兤呤€之中，是真的上前來講話，其余假的俱不許上前?！北娙艘积R答應道：“元帥差矣！人稟天地，命屬陰陽。父精母血，成其為人。怎么有個假的？”老爺?shù)溃骸八拼苏f來，你七十二個俱是真的？”眾人道：“俱是真的?！崩蠣?shù)溃骸熬闶钦娴?，還是一伙合成的，還是一胞生下的？”眾人道：“我們原是一胞胎生下來的?！崩蠣?shù)溃骸霸趺匆话ド履銈兤呤€，面貌都相同，年紀都相若，恰好就都是女子，恰好就都是會廝殺的，會在一坨兒？”眾人說道：“元帥有所不知，天地間貞元會合，五百年一聚，五百年生出一代好人。彼此你中國五百年生出七十二個賢人；我西洋不讀書，不知道理，五百年就生出我們七十二個女將。彼此你中國七十二賢人，聚在一人門下；我西洋七十二女將，出在一個胞胎。彼此俱是一理，元帥老爺豈可不知？”元帥道：“你昨日廝殺，卻只是一個？”眾人道：“可知只是一個。自古說得好：『一個虛，百個虛，一個實，百個實?！患葧缘梦覀円粋€，就曉得我們七十二個?！蓖鯛?shù)溃骸澳墓芩@些閑話，叫旗牌官押出轅門之外，一個一刀，管他甚么真的假的。”天師道：“不可。依貧道愚見，請國師出來，高張慧眼，真的是真，假的是假，就分別得出來，庶無玉石俱焚之慘。”老爺?shù)溃骸耙擦T，去請國師出來?！狈愿罓裤^手把這些王神姑權(quán)押在帳外，令到施行。實時差官去請國師，國師正在打坐。云谷道：“且慢，多拜上元帥老爺，待我?guī)熥嫦伦鶃?，即當相拜?！辈罟倩亓嗽?，元帥道：“把這些王神姑俱押在帳外，少待一時就是。”卻說七十二個王神姑押在帳外，這些大小軍士，你也唧唧噥噥，我也唧唧噥噥，有的說道：“都是假的?！庇械恼f道：“都是真的?！眱?nèi)中有一個軍士是藩陽衛(wèi)的長官，姓“伍余元卜”的卜字。其人眼似銅鈴，心如懸鏡，能通貨物好歹，善知價值高低，因此上人人都號他是個“卜識貨”。他說道：“列位都有所不知，這七十二個王神姑，連牽就有七十一個是假的，止得一個是真的?！北娙苏f道：“止得一個是真的，還是哪一個是真的？”卜識貨把手一指，說道：“那第十六個是真的?！北娙苏f道：“怎見他是真的？”卜識貨道：“你們不信，待我試一試，你們看著?！辈纷R貨把個三股叉，照著那第十六個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戮。那王神姑撲地一跳，跳起來，放聲大哭，說道：“疼殺我也！列位長官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俺得罪于元帥臺下，怎么列位私自用刑于我？”
內(nèi)中又有一個軍士是龍驤衛(wèi)的長官，姓“甄曲家封”的家字。其人一生質(zhì)直，百行端莊，一句就是一句，兩句就是成雙，因此上人人都號他是個“家老實。”他說道：“七十二個王神姑，內(nèi)中止有一個真的，這倒說得是。只一件，卻不是第十六個?！北娙说溃骸澳阏f是哪一個？”家老實把手一指，說道：“那第三十二個是真的?！北娙说溃骸霸跻姷盟钦娴?？”家老實說道：“你們不信，我也試一試，你們看著。”家老實把個方天戟，照著那第三十二個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戳，那王神姑也撲地一跳，跳將起來，放聲大哭，說道：“疼殺我也！列位長官們，當權(quán)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歸。俺今日不幸在此，就沒有一個慈悲的，反加害于我！”只見滿腿上鮮血淋漓，流一個不止。家老實說道：“這個血流漂杵，才是真的。”眾人說道：“還是家老實說的更真哩！”
內(nèi)中又有一個軍士，是三寶老爺朝夕不離親隨的隊伍。原是個回回出身，本家開一個古董鋪兒，專一買賣古董貨物，車渠瑪瑙問無不知；寶貝金珠價無不識。眾人說道：“你把個頭兒搖兩搖，有何話說？”回回道：“卜識貨識的不真，家老實說的是假?！北娙说溃骸澳阍趺凑f？”回回道：“這七十二個王神姑，現(xiàn)今就有七十二副活心腸在肚子里，怎么叫做是假的。”眾人道：“怎見得有七十二副活心腸在肚子里？”回回道：“你們不信，待我拎出來與你們看著。”眾人道：“你拎來?！被鼗氐溃骸澳銈兌颊鹃_些，不要吆喝?！北娙酥徽f是。回回把個手到他的肚子里拎將出來，哪曉得個奸回回，口里噥也噥，先噥說道：
寶鴨香銷燭影低，被翻波浪枕邊欹。
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次二又噥也噥說道：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于今識歲華。
春透錦江紅浪涌，流鶯飛上小桃花。
次三又噥也噥說道：
葡萄軟軟墊酥胸，但覺形銷骨節(jié)熔。
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向東風。
噥了這三首情詩兒不至緊，只見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一個個一轂碌爬將起來，舒開笑口，展起花容，大嗄嗄，小嗄嗄，都說道：“長官，長官！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你們南朝帶得來的還有好情詞兒，再舍福唱一個與我聽著，我們一時三刻死也甘心?！被鼗卣f道：“你看他稱人心花心動，兀的不是副活心腸也！”只因這一副活心腸，引得這些大小軍士吆吆喝喝，鬧鬧哄哄。你說道：“王神姑身死心不死。”我說道：“王神姑死也做個鬼風流。”這一場吆喝，卻早已驚動了帳上三寶老爺。原來二位元帥正才對著天師、國師議論這樁異事，卻只聽得帳外軍士笑的笑，叫的叫，跳的跳，嚷做了一砣兒。老爺吩咐旗牌官拿過那些喧嚷的軍士來。眾軍士只得把個前緣后故，細說了一遍。老爺?shù)溃骸把哼^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來，問他還是哪個說的是?！蹦瞧呤€眾人一齊捆綁在帳下，老爺問他道：“卜識貨說的可是？”眾人道：“不是?！崩蠣?shù)溃骸八烀凶鰝€識貨，怎么又說得不是？”眾人道：“他原是柴炭行的經(jīng)紀，只識得粗貨，不慣皮肉行的事情；故此不識貨?！崩蠣斢謫柕溃骸凹依蠈嵳f的可是？”眾人說道：“也不是?！崩蠣?shù)溃骸八烀凶鰝€老實，怎么也說得不是？”眾人說道：“老實頭兒鼻子偏虛，故此叫做個假老實。”老爺又問道：“回回說的可是？”眾人說道：“這個說的是?！崩蠣?shù)溃骸敖K不然你們是個寶?！北娙说溃骸拔覀兪莻€寶。”老爺?shù)溃骸笆莻€甚么寶？”眾人道：“是個獻世寶?！崩蠣?shù)溃骸澳銈儾幌駛€獻世寶?！北娙苏f道：“若不是個獻世寶，怎么一齊兒四馬攢蹄的捆在帳下？”國師高張慧眼，說道：“你這個寶，卻費過天師許多事了?！碧鞄熜睦锵氲溃骸皣鴰熣f我費了許多事，其中必定拿住了一個真的?！贝饝溃骸芭紶柍啥?，何費事之有！”國師又說道：“費了天師許多心了。”天師心里又想道：“國師又說我費了許多心，其中必定是成個功勞了?！庇执饝溃骸胺炙斎唬钨M心之有。”國師有要沒緊的又說道：“天師，你事便費了這一場，你心便費了這如許。莫怪貧僧所言，卻是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來?！边@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二位元帥嚇得啞口無言，把個天師嚇得渾身是汗。三寶老爺說道：“國師，怎見得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來?！眹鴰煹溃骸翱谡f無憑，我取出來你看著?！?br>畢竟不知國師取出一個甚么來，且聽下回分解。
凈業(yè)初中日，浮生大小年。
無人本無我，非后亦非前。
簫鼓旁喧地，龍蛇直映天。
法門摧棟宇，覺海破舟船。
書鎮(zhèn)秦王餉，經(jīng)文宋國傳。
聲華周百億，風烈破三千。
出沒青園寺，桑滄紫陌田。
不須高慧眼，自有一燈燃。
卻說國師看了首級，說道：“阿彌陀佛！這個首級不是真的?！蓖鯛?shù)溃骸霸跻姷貌皇钦娴?？”國師道：“要見他一個真假，有何難處！”叫過徒孫云谷來：“將我的缽盂取上一杯兒的無根水，拿來與我?！痹乒炔桓业÷恿死徲?，取了無根水，遞與國師。國師接過水來，把個指甲挑了一指甲水，彈在王神姑的首級上，只見那顆首級哪里是個活人生成的？原來是棵楊木雕成的。就是這二位元帥和那一干大小將官，嚇得抖衣而戰(zhàn)，話不出聲。張千戶大驚，說道：“我一生再也不信鬼神，知道今日撞著這等一樁蠟事。分分明明是我打他下馬來，分分明明是我割他頭來，還打得他血流滿地，沾污了我的皂羅袍?！蓖鯛?shù)溃骸澳惆褌€皂羅袍的血來看著?！敝灰姀埱粝破鹋蹃?，哪里是血，原來都是陽溝里面爛臭的淤泥。張千戶才死心塌地，說道：“果真有些蠟事?！比龑毨蠣斦f道：“國師怎么就認得？”國師道：“阿彌陀佛！貧僧也只是這等猜閑哩！”老爺?shù)溃骸耙欢ㄓ袀€妙處。”云谷道：“我?guī)熥媸腔垩鬯^，與眾不同?！崩蠣?shù)溃骸霸趺词莻€慧眼？”云谷道：“三教之內(nèi)，各有不同。彼此玄門中有個神課，八個金錢，回文纖錦，袖占一課，便知天地陰陽，吉兇禍福。儒門中有個馬前神課，天干地支，遇物起數(shù)，便知過去未來，吉兇禍福。我佛門中就只有這雙慧眼。這慧眼一看，莫說只是我和你，南朝兩京十三省，就是萬國九洲，都看見。莫說是萬國九洲，就是三千大千萬千世界，都是看見。何況這些小妖魔之事，豈有難知之理！”道猶未了，藍旗官報說：“王神姑又來討戰(zhàn)?！倍辉獛浬罴訃@服，說道：“國師神見?！睆埱粽f道：“天下有這等一個妖婦，死而不死，把個甚么法兒去奈何他？”洪公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個妖婦就在國師身上，求個妙計?！眹鴰煹溃骸鞍浲臃?！天下事退步自然寬。以貧僧愚見，且抬著免戰(zhàn)牌出去，挨幾日再作道理?！比龑毨蠣?shù)溃骸鞍ち藥兹罩?，還求國師一個妙計，才得安寧。”國師道：“到了幾日之后，貧僧自有個道理?！眹鴰熞幻鏆w到蓮臺之上，元帥一面吩吩抬著免戰(zhàn)牌出去。王神姑看見免戰(zhàn)牌，只得收拾回去，同著咬海干拜見番王。番王喜不自勝，說道：“得此神通，何愁南朝人！寡人江山鞏固，社稷堅牢，皆賴賢夫婦二卿之力。”咬海干說道：“此乃我王洪福齊天，非小臣夫婦之力。”番王實時吩咐安排筵宴，款待咬海干夫婦二人。番王道：“幾時才得南朝人馬寧靜？”王神姑道：“南朝連日敗陣，抬將免戰(zhàn)牌出來。寬容數(shù)日，小臣自有設(shè)施，不愁不殺盡他也?！狈跤託g喜，一連筵宴數(shù)日。王神姑帶了些酒興，拜辭番王，說道：“今既數(shù)日矣，臣請出兵，和南朝大決勝負。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火燒寶船，繩綁元帥，誓不回朝！”拜辭已畢，一人一騎，統(tǒng)領(lǐng)著一哨番兵，殺奔南陣而來。
南陣上早有個藍旗官報上中軍寶帳。三寶老爺說道：“前日多蒙國師允諾，今日少不得還去求計國師?！眹鴰煹溃骸柏毶肓诉@數(shù)日，這個婦人乃是有些妖邪術(shù)法。張?zhí)鞄熒颇芮矊Ⅱ?qū)神，不如去求天師，出馬擒此妖婦，手到功成，何必別求妙計?！崩蠣?shù)溃骸皣鴰熕娚趺鳌！睂崟r辭了國師，拜見天師。天師道：“元帥下顧，有何議論？”元帥道：“今奉圣旨兵下西洋，到此一國，叫做爪哇國。”天師說：“前日大敗咬海干，王元帥之功，貧道已得知其事?！痹獛浀溃骸罢l料咬海干出一個甚么妻室，叫做王神姑，本領(lǐng)高強，十分厲害。初然一陣，被他妖術(shù)所迷，活捉我南朝兩員大將。以后得張狼牙施逞雄威，大戰(zhàn)累日，剛才一刀斬了他的頭，一會兒他又活了，又來討戰(zhàn)。后來又是一狼牙釘打翻了他，割了他的頭，一會兒他又活了，又來討戰(zhàn)。今日討戰(zhàn)不要他人，坐名只要天師老爺出馬。故此我學生不識忌諱，冒犯尊顏。未審天師意下何如？”天師聞言，微微而笑，說道：“元帥不必掛心，似此死而復生，都是些妖邪術(shù)法，只好瞞過元帥，煽惑軍心，焉能在小道馬前賣弄得去？容貧道出馬，擒此妖婦，以成其功?！痹獛洿笙?，實時轉(zhuǎn)過中軍帳上，點齊精兵一枝。護持天師，以為羽翼。
天師實時下了玉皇閣，收拾出馬。左右列著兩桿飛龍旗。左邊二十四名神樂觀樂舞生，細吹細打；右邊二十四名朝天宮道士，伏劍捧符。中間一面皂纛，皂纛之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zhí)鞄煛笔€大字。一連三個信炮，一齊吶喊三聲，門旗開處．隱隱約約現(xiàn)出一個天師，騎著一匹青鬃馬，仗著一口七星寶劍。王神姑起眼一瞧，只見南陣上一員大將，神清目秀，美貌長須；戴九梁巾，披云鶴氅。他心里想一想，說道：“久聞得南朝有個道士，莫非就是他了？”再起眼一瞧，只見南陣上有一面皂纛，皂纛之上明明的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zhí)鞄煛笔€大字。他心里又想道：“原來果真是那個張?zhí)鞄熥龅朗康?。他既是來者不善，我答者有余。不如先與他一個下馬威，嚇他一嚇。”實時喝一聲道：“陡！來者何人？”張?zhí)鞄煵换挪幻Γ饝溃骸拔崮四铣竺鲊旎实垴{下官封引化真人張?zhí)鞄煛Ｄ闶呛畏脚?？姓甚名誰？專一在此陣上鼓弄妖邪，戲弄我南朝大將，是何道理！”王神姑道：“俺本爪哇國總兵官咬海干長房夫人王神姑是也。連日你南朝大將，饒他有十尺之軀，饒他有千斤之力，尚然輸陣而走，何況你一個尖頭削頂?shù)牡朗?，有何武藝高強，敢出陣來廝殺！”張?zhí)鞄煷笈?，罵說道：“你這個潑賤婢，傳得些妖邪小術(shù)，只好瞞得過那不曉事的，煽惑軍情。焉敢在我面前詩云子曰?！迸e起那七星寶劍劈面相加。王神姑說道：“你有寶劍，我豈沒有雙刀？終不然你是個胳膊上好推車，脊梁上好走馬，甚么好漢！”把馬一夾，刀來相架。兩馬相交，兩股兵器齊舉。天師心里想道：“若只是廝殺，卻不是我的所長。須索是拿出寶貝兒來，方才撈得他倒?！币幻鎻P殺，一面出神。出得好一個神，把個九龍神帕望上一丟。這神帕原是玄門中有名的寶貝，罩將下來，任你甚么天神天將，也等閑脫不得一個白。莫說是凡胎俗骨，焉能做個漏網(wǎng)之魚。姜金定曾經(jīng)吃了一虧。今日卻是這個王神姑被他一罩，連人帶馬，跌在荒草坡前。天師傳令，把個王神姑繩穿索捆，捆上中軍帳來。藍旗官報道：“稟元帥老爺?shù)弥?，今日張?zhí)鞄熁钭降耐跎窆玫接趲は??！痹獛泜兟犞@一場報，一個個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臉上生。連忙的吩咐中軍官，掌起金鼓，豎起旗幡，迎接天師。天師已到，元帥道：“若非天師道力神威，焉能擒此妖歸？”天師道：“一者朝廷洪福，二者元帥虎威，貧道何德何能，而有此捷！”一面吩咐軍政司擺酒。天師道：“酒倒不必賜，且把那妖婦解上來，聽元帥老爺發(fā)落?！蓖鯛?shù)溃骸疤鞄熞娊痰臉O是?！比ü捻?，一簇群刀手把個王神姑一擁而來。二位元帥道：“這個妖婦情真罪當，死有余辜，推出轅門外斬首回報，毋違?！边@正是帳上一聲斬，帳下萬聲歡。你看大鵬鳥從天飛下，白額虎就地撮來，饒你有儀、秦口舌難分辯，饒你有孔、孟詩書不濟忙。即時間把個王神姑砍下一顆頭，鮮血淋淋，獻將上來。老爺叫旗牌官即將首級掛于通衢，號令其國。張狼牙接著他的頭，說道：“你今番也在這里了。再似前番死而不死，我便說你是個好漢！”
道猶未了，旗牌官慌慌張張報說道：“稟元帥老爺?shù)弥?，適來小的提了王神姑的頭前去號令，緊行不過三五十步，早已撞遇著一個王神姑，一人一騎，一手搶個頭去了。這如今王神姑又在陣前討戰(zhàn)?！蓖鯛?shù)溃骸坝质莻€甚么王神姑討戰(zhàn)哩？”旗牌官道：“就是那一個王神姑?！痹瓉砜车耐跎窆玫念^都是假的。洪公道：“怪不得張狼牙說他死而不死。果真的有些蠟事?！碧鞄熞泊篌@失色，說道：“今日可怪！”老爺?shù)溃骸霸跻娍晒?？”天師道：“自來邪不能勝正，妖不能勝德。豈有個旁門小術(shù)，反在貧道陣前弄出喧去。”老爺?shù)溃骸笆е畺|隅，收之桑榆，未為不可?！碧鞄煹溃骸敖穹毜缹ひ粋€對頭與他，看他再走到哪里去也！”老爺?shù)溃骸霸趺磳€對頭與他？”天師道：“貧道轉(zhuǎn)到玉皇閣上，建立壇場，召請諸位天神天將，四面八方安排布置，終不然這個妖婦會走上去罷？”
果真的天師轉(zhuǎn)到玉皇閣上，建立一壇：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當中一面七星皂旗，右邊一個小道童執(zhí)著羽扇，左邊一個小道童捧著令牌。天師披著發(fā)，仗著劍，捻著訣，念著咒，躡著罡，步著斗，俯伏玄壇。禱告已畢，時至三更。天師燒了幾道飛符，取過令牌來，敲了三敲，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神天將赴壇。”令牌響處，只見四面八方祥云靄靄，瑞氣騰騰。只見無限的天神天將，降，臨玄壇。天師逐一細查，原來是三寸三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宿，九曜星君，馬、趙、溫、關(guān)四大元帥。齊齊的朝著天師打一躬，說道：“適承天師道令，呼喚小神一干，不知天師何方使令，伏乞開言?！碧鞄煹溃骸皠跓┝形簧耢?，貧道有一言相告?！北娚竦溃骸跋{天師道令?！碧鞄煹溃骸暗纫虺蟹畲竺鲊旎实凼ブ?，欽差領(lǐng)兵來下西洋，撫夷取寶。已經(jīng)數(shù)載，事每依心。不料今日來到爪哇國，本國出一女將，善行妖術(shù)，變化多端，一死十生，千空百脫，擒之不得，殺之不能。似此遷延，訖無歸日。故此勞煩列位天神天將，護持貧道，擒此妖婦。明日歸朝，特申虔謝，不敢私移功德。”眾神道：“既承天師吩咐，明日天師只請出馬，小神一干自當效力?！碧鞄煹溃骸巴跎窆蒙颇茏兓?，變一個，須煩諸神捉一個；變十個，須煩諸神捉十個；變百個，須煩諸神捉百個。急如星火，不得有違?！北娚竦昧睿{云而去。
及至明日平旦之時，王神姑又來討戰(zhàn)。天師出陣。王神姑心里想道：“天師昨日挨了一日，不出陣來，今日必定要和我賭一賭手段。其實的怎么奈得我何！”把個日月雙刀一擺，高叫道：“那牛鼻子，你又來也！”天師大怒，舉起個七星寶劍，指定王神姑大罵道：“我教你殺不盡的賤婢吃我一虧，你焉敢陣前戲弄于我！”王神姑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何不也戲弄于我，還我一個席兒？”天師道：“潑賤奴，你不要走！”急忙的取出九龍神帕來，望空一撇。王神姑是個傷弓之鳥，漏網(wǎng)之魚，早已看見。天師的寶貝出在手外，他實時張開口來，呵呵一口熱氣，只見一朵紅云接天而起。高叫道：“偏你會騰云，偏我不會騰云哩！”實時撇了青鬃馬，跨上草龍，一直趕上天去。趕來趕去，趕了半會，天師落下陣來，只見半空中呼呼風響，四馬攢蹄，綁了一個人掉將下來。天師仔細定睛近前一看，原來就是殺不盡的妖婢王神姑。天師大喜說道：“這不知是哪一位天神之力？”天師正然收拾回馬，只見正東上一聲響亮，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天師道：“好奇怪哩，怎么掉下兩個王神姑來？”道猶未了，正南上一聲響亮，又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正西上一聲響亮，也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正北上一聲響亮，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四面八方，一片的掉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天師見了，大驚失色，說道：“怎么有這許多的王神姑？卻又都是一般模樣?！狈愿罓裤^手數(shù)一數(shù)來，看是多少。牽鉤手回復道：“數(shù)也不多，只得七十二個。”天師道：“你們仔仔細細，盡行解上中軍帳來?！?br>藍旗官先報道：“張?zhí)鞄熞魂嚮钭搅似呤€王神姑來。這如今盡行解上中軍，老爺驗實?！边@一報不至緊，把個中軍帳上嚇得人人膽戰(zhàn)，個個心驚。二位元帥高升寶座。牽鉤手把個神姑兩個一對，押上帳來。元帥老爺起頭一看，原來真?zhèn)€是三十六對，好怕人也。元帥道：“怎么一個人就有七十二個？”王爺?shù)溃骸斑@都是那殺不盡的妖婦撮弄撮弄，撮出這許多來?！崩蠣?shù)溃骸半m然撮弄，少不得有一個真的?！蓖鯛?shù)溃骸斑@個說得是，少不得有一個真的在里面?！崩蠣?shù)溃骸澳銈兤呤€之中，是真的上前來講話，其余假的俱不許上前?！北娙艘积R答應道：“元帥差矣！人稟天地，命屬陰陽。父精母血，成其為人。怎么有個假的？”老爺?shù)溃骸八拼苏f來，你七十二個俱是真的？”眾人道：“俱是真的?！崩蠣?shù)溃骸熬闶钦娴?，還是一伙合成的，還是一胞生下的？”眾人道：“我們原是一胞胎生下來的?！崩蠣?shù)溃骸霸趺匆话ド履銈兤呤€，面貌都相同，年紀都相若，恰好就都是女子，恰好就都是會廝殺的，會在一坨兒？”眾人說道：“元帥有所不知，天地間貞元會合，五百年一聚，五百年生出一代好人。彼此你中國五百年生出七十二個賢人；我西洋不讀書，不知道理，五百年就生出我們七十二個女將。彼此你中國七十二賢人，聚在一人門下；我西洋七十二女將，出在一個胞胎。彼此俱是一理，元帥老爺豈可不知？”元帥道：“你昨日廝殺，卻只是一個？”眾人道：“可知只是一個。自古說得好：『一個虛，百個虛，一個實，百個實?！患葧缘梦覀円粋€，就曉得我們七十二個?！蓖鯛?shù)溃骸澳墓芩@些閑話，叫旗牌官押出轅門之外，一個一刀，管他甚么真的假的。”天師道：“不可。依貧道愚見，請國師出來，高張慧眼，真的是真，假的是假，就分別得出來，庶無玉石俱焚之慘。”老爺?shù)溃骸耙擦T，去請國師出來?！狈愿罓裤^手把這些王神姑權(quán)押在帳外，令到施行。實時差官去請國師，國師正在打坐。云谷道：“且慢，多拜上元帥老爺，待我?guī)熥嫦伦鶃?，即當相拜?！辈罟倩亓嗽?，元帥道：“把這些王神姑俱押在帳外，少待一時就是。”卻說七十二個王神姑押在帳外，這些大小軍士，你也唧唧噥噥，我也唧唧噥噥，有的說道：“都是假的?！庇械恼f道：“都是真的?！眱?nèi)中有一個軍士是藩陽衛(wèi)的長官，姓“伍余元卜”的卜字。其人眼似銅鈴，心如懸鏡，能通貨物好歹，善知價值高低，因此上人人都號他是個“卜識貨”。他說道：“列位都有所不知，這七十二個王神姑，連牽就有七十一個是假的，止得一個是真的?！北娙苏f道：“止得一個是真的，還是哪一個是真的？”卜識貨把手一指，說道：“那第十六個是真的?！北娙苏f道：“怎見他是真的？”卜識貨道：“你們不信，待我試一試，你們看著?！辈纷R貨把個三股叉，照著那第十六個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戮。那王神姑撲地一跳，跳起來，放聲大哭，說道：“疼殺我也！列位長官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俺得罪于元帥臺下，怎么列位私自用刑于我？”
內(nèi)中又有一個軍士是龍驤衛(wèi)的長官，姓“甄曲家封”的家字。其人一生質(zhì)直，百行端莊，一句就是一句，兩句就是成雙，因此上人人都號他是個“家老實。”他說道：“七十二個王神姑，內(nèi)中止有一個真的，這倒說得是。只一件，卻不是第十六個?！北娙说溃骸澳阏f是哪一個？”家老實把手一指，說道：“那第三十二個是真的?！北娙说溃骸霸跻姷盟钦娴?？”家老實說道：“你們不信，我也試一試，你們看著。”家老實把個方天戟，照著那第三十二個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戳，那王神姑也撲地一跳，跳將起來，放聲大哭，說道：“疼殺我也！列位長官們，當權(quán)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歸。俺今日不幸在此，就沒有一個慈悲的，反加害于我！”只見滿腿上鮮血淋漓，流一個不止。家老實說道：“這個血流漂杵，才是真的。”眾人說道：“還是家老實說的更真哩！”
內(nèi)中又有一個軍士，是三寶老爺朝夕不離親隨的隊伍。原是個回回出身，本家開一個古董鋪兒，專一買賣古董貨物，車渠瑪瑙問無不知；寶貝金珠價無不識。眾人說道：“你把個頭兒搖兩搖，有何話說？”回回道：“卜識貨識的不真，家老實說的是假?！北娙说溃骸澳阍趺凑f？”回回道：“這七十二個王神姑，現(xiàn)今就有七十二副活心腸在肚子里，怎么叫做是假的。”眾人道：“怎見得有七十二副活心腸在肚子里？”回回道：“你們不信，待我拎出來與你們看著。”眾人道：“你拎來?！被鼗氐溃骸澳銈兌颊鹃_些，不要吆喝?！北娙酥徽f是。回回把個手到他的肚子里拎將出來，哪曉得個奸回回，口里噥也噥，先噥說道：
寶鴨香銷燭影低，被翻波浪枕邊欹。
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次二又噥也噥說道：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于今識歲華。
春透錦江紅浪涌，流鶯飛上小桃花。
次三又噥也噥說道：
葡萄軟軟墊酥胸，但覺形銷骨節(jié)熔。
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向東風。
噥了這三首情詩兒不至緊，只見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一個個一轂碌爬將起來，舒開笑口，展起花容，大嗄嗄，小嗄嗄，都說道：“長官，長官！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你們南朝帶得來的還有好情詞兒，再舍福唱一個與我聽著，我們一時三刻死也甘心?！被鼗卣f道：“你看他稱人心花心動，兀的不是副活心腸也！”只因這一副活心腸，引得這些大小軍士吆吆喝喝，鬧鬧哄哄。你說道：“王神姑身死心不死。”我說道：“王神姑死也做個鬼風流。”這一場吆喝，卻早已驚動了帳上三寶老爺。原來二位元帥正才對著天師、國師議論這樁異事，卻只聽得帳外軍士笑的笑，叫的叫，跳的跳，嚷做了一砣兒。老爺吩咐旗牌官拿過那些喧嚷的軍士來。眾軍士只得把個前緣后故，細說了一遍。老爺?shù)溃骸把哼^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來，問他還是哪個說的是?！蹦瞧呤€眾人一齊捆綁在帳下，老爺問他道：“卜識貨說的可是？”眾人道：“不是?！崩蠣?shù)溃骸八烀凶鰝€識貨，怎么又說得不是？”眾人道：“他原是柴炭行的經(jīng)紀，只識得粗貨，不慣皮肉行的事情；故此不識貨?！崩蠣斢謫柕溃骸凹依蠈嵳f的可是？”眾人說道：“也不是?！崩蠣?shù)溃骸八烀凶鰝€老實，怎么也說得不是？”眾人說道：“老實頭兒鼻子偏虛，故此叫做個假老實。”老爺又問道：“回回說的可是？”眾人說道：“這個說的是?！崩蠣?shù)溃骸敖K不然你們是個寶?！北娙说溃骸拔覀兪莻€寶。”老爺?shù)溃骸笆莻€甚么寶？”眾人道：“是個獻世寶?！崩蠣?shù)溃骸澳銈儾幌駛€獻世寶?！北娙苏f道：“若不是個獻世寶，怎么一齊兒四馬攢蹄的捆在帳下？”國師高張慧眼，說道：“你這個寶，卻費過天師許多事了?！碧鞄熜睦锵氲溃骸皣鴰熣f我費了許多事，其中必定拿住了一個真的?！贝饝溃骸芭紶柍啥?，何費事之有！”國師又說道：“費了天師許多心了。”天師心里又想道：“國師又說我費了許多心，其中必定是成個功勞了?！庇执饝溃骸胺炙斎唬钨M心之有。”國師有要沒緊的又說道：“天師，你事便費了這一場，你心便費了這如許。莫怪貧僧所言，卻是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來?！边@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二位元帥嚇得啞口無言，把個天師嚇得渾身是汗。三寶老爺說道：“國師，怎見得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來?！眹鴰煹溃骸翱谡f無憑，我取出來你看著?！?br>畢竟不知國師取出一個甚么來，且聽下回分解。